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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裸露的山體》:死亡與新生
來源:《民族文學》 | 岳雯  2023年11月23日16:48

在青年小說家的文本里,我曾目睹過密集的死亡。死亡如暴雨傾瀉而下,無差別地砸落在每個人的頭頂,又飛若流星,在語言所能澄明的世界中發(fā)出幽微的光?;蛟S,年輕人之所以一次次想象死亡、訴說死亡、詠嘆死亡,是為了推開另一個世界的塵埃深積、吱呀作響的門,進而探究生的秘密。

與她的同代人一樣,娜仁高娃也將文字瞄準了死亡,將一個逝者逝去之后空曠而安靜的世界帶到我們面前。那么,逝者是誰?小說稱他為“酒客”,這大約是個嗜酒的人。一個人為何會流落他鄉(xiāng),又因何以酒澆情,敘述者似乎欲言又止,一個有故事的人由此浮出水面。

作家娜仁高娃深諳敘事的法則。她并不渲染情緒,只是冷靜客觀地描述,更多地強調情緒在身體上的反應。這樣原原本本的描述,讓痛苦有了形狀、質地和溫度,使我們盡可能地貼近人物,貼近生活本身,而不是與之隔離開來。如此寥寥幾筆,就喚起了我們失去親人的感受,原來,一個人的離世,會讓整個世界變得沉寂而寥落了。比如,她這樣描寫薩拉的動作,“他猛地吸口煙,又將煙悶在口腔內,慢慢地吐出一縷縷白煙。”精細的觀察與描摹,讓我們意識到,薩拉內心有多么苦悶,以及他想要做點什么,又一拳打到棉花堆里的茫然、無力,那一縷縷白煙,何嘗不是深埋于心的悵惘與猶疑呢?薩拉的情緒、性格,就隱藏在他抽煙的動作中。再比如娜拉,跟薩拉相比,她似乎更情緒化,也更外露,她迫不及待地要通過來回不停地走動,通過“呲呲地打噴嚏,又嗝嗝地打嗝兒”等一系列的象聲詞將淤藏于心的悲痛、焦慮、無所適從一一拋撒出來,就像那只徒勞地撞在窗戶玻璃上的土蜂。這一切,都形構了具有獨特辨識度的世界。那么,死亡留下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這是一個彌漫著“遺留物”的世界。編織袋、塑料袋、紙袋,一雙磨破了鞋尖的咖色皮鞋,幾粒止痛片,佛龕,兩張泛黃的舊年畫,“酒客”用來泡腳、吸煙、看電視和撒酒瘋的木椅,還有讓人印象深刻的隨著逝者逝去也停止走動的時鐘。一個人的生活,是由各式各樣的物構成的。作為物質性的存在,物品幫助我們便利地度過生活,而在天長日久的使用過程中,人也在物上寄托自己的感情。倘若仔細觀察一個人的所有物,大致能推斷一個人的習慣、性格與品性等等;物沉默不語,卻說出一個人一生的故事。我們可以猜想,“酒客”是一個勤儉的人,他沒有什么像樣的衣服,唯一一件體面的風衣還是兒子穿過的,皮鞋的鞋尖磨破了,他仍然舍不得扔。他曾經在公社里擔任某個不大不小的職務,他的妻子也許曾經患上過產褥熱,他大概也飽受病痛的折磨……現(xiàn)在,只有縈繞在擦臉毛巾上的氣味,那“汗液、唾液、藥汁釀出淡淡的氣味”給人世間捎來他最后的訊息。

這也是一個寂靜的世界。讓我們側耳傾聽——“暮靄的微光下,樹木、水流、草地越來越模糊,粗啞的咒罵聲、呼聲、喊聲卻逐漸靠近,越來越清晰,匯聚成隱形的怪物撲在門前。沒人點燈,沒人動彈,甚至沒有大聲呼吸。安安靜靜的,蟲叫、蛙鳴此起彼伏,像是從草叢間不停地生長。還有牛叫聲,圓渾,冗長。偶爾還有羔羊的叫聲,尖尖的,怯怯的?!弊骷覍懠澎o,是通過此起彼伏的喧嘩的聲音來呈現(xiàn)的。這段描寫,把強烈的悲傷感傳達得如此淋漓盡致,讓我們仿佛就此被定住了心神。好的小說家,總是有能力在描繪眼前的具象世界的同時,也觸及一個更高的世界。隨著作家的筆觸,我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們每個人就生活在這樣一個被各種各樣的失去籠罩的世界中,逃無可逃。這也是“酒客”兒女們的處境。他們被困在“酒客”死后留下的世界里,困住他們的是生死相隔的悲傷。但無形的牢籠似乎還不止于此,兒女與父親之間,仿佛籠罩著大片大片的濃霧,叫人看不分明,而這構成了小說敘事的動力。于是,以父親的去世為軸點,“酒客”的兒女們狼狽不堪的生活,漸次展開,形成扇形的結構,與我們迎面撞上。

首先闖入我們眼簾的是女兒娜拉。在“酒客”死后,她仿佛繼承了“酒客”的衣缽,在葬禮結束后將酒作為自我麻醉、挨過人生的利器。作家借哥哥烏拉的眼光看去,一個在時間的河流中面目全非的小女兒形象浮出水面。曾經溫順乖巧的小妹踏入愛情、婚姻中,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藝術家以后,某種程度上也成了他人的對象物。在失去了自我以后,娜拉變得“越來越焦躁、咄咄逼人”。情緒化的表象之下,是一個人難以自我認同的精神癥結。

與娜拉相比,薩拉內在的精神沖突更加激烈、復雜,這一人物形象也因之更加豐滿、立體。薩拉是早熟而敏感的人,文藝作為一種容器盛放了他的靈魂也塑造了他的靈魂。這一點,在他母親去世的時刻,還是孩童的他就已經顯出端倪。當母親行將去世的時刻,他告訴妹妹娜拉,不要喊,這是靈魂飛升的時刻;不要哭,否則靈魂會跌入冰海。在薩拉那里,我們仿佛在不斷碰到“靈魂”一詞,在他講述的故事里,在他吟誦的詩句里。他的靈魂是細膩的、脆弱的,但是他本人又如此痛恨這種脆弱。他不允許自己流淚,因為眼淚會出賣他的脆弱。薩拉與父親的關系變化,始于一次創(chuàng)傷性事件。在母親去世以后,父親有了其他女人。這還不是要害。要害在于,這一樁情事讓父親付出了尊嚴的代價。當薩拉目睹父親跪在地上,被那個女人的丈夫用剪羊毛的大口剪刀咔嚓咔嚓剪掉頭發(fā)的時刻,是一個父親的尊嚴消失殆盡的時刻。而兒子的見證,則是雙重羞辱。于是,當父親騎著他的額古勒,一手揮著生牛皮做的馬鞭,一手拽著韁繩,從河里泅渡而來的時候,對于年幼的娜拉而言,那是英雄歸來,對于薩拉而言,他因為洞悉了人生某種灰暗的真相瞬間脫去了孩童的青澀,完成了成長,由此步入了成人的世界。此后,他與父親越來越疏遠,在十八歲那年的夏天離開后再也沒回來。而父親也從此跌入人生的低谷,自此一蹶不振,日日與酒相伴,成了沙窩地遠近聞名的“酒客”。這既是這對父子至死也難以消弭的心結,亦是囚禁了薩拉的牢籠。

死亡既是終結,又意味著新的開端。這構成了小說的后半部分的敘事——薩拉、娜拉與薩拉的女友曲子相約去雅布賴山,通過母宮洞,完成象征性的新生。此時,小說的基本調性發(fā)生了轉折性改變,一洗此前的陰郁、哀傷、寂寥,山脈的雄渾、原始、荒涼、宏闊將小說的人物,也將小說帶到了新的境界。這是怎樣的山脈?小說是這樣描寫的:“他們的東側,約三里地之遠有一片連綿的錐形禿山,山體黝黑,那些都是億萬年前的火山噴發(fā)而形成的裸巖。向西望去,山勢逐漸爬高,亂石巉巖聚集到一起,在午后陽光斜射下拖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影子?!毙≌f的題目“裸露的山體”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展現(xiàn)。大自然總是有一種神奇的偉力,它允諾,只要你下定決心,通過某種試煉,就可以獲得治愈的可能。在歷經千辛萬苦通過母宮洞之后,他們仿佛與父親,也與自己達成了和解。他們終于承認,人的軀體可能是卑微的,生存也可能是卑微的,但這不影響人應該具有高貴的靈魂。

從這個意義上說,《裸露的山體》是一個關于死亡與新生的敘事,也是關于靈魂的探尋。正如小說所說的,靈魂不是虛無縹緲的概念,也不是一種虛幻,而是生命的本質,或者說,生命的尊嚴。一個人該如何尋找到自己的靈魂?當我們從父親的曠野中出走,從自我的牢籠中掙脫,就會豁然開朗,天地為之一新,就像父親騎著駿馬,沐浴著月光跨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