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3年第5期 | 陳再見:雙壙(節(jié)選)
小編說
陳再見的中篇小說《雙壙》首發(fā)于《鐘山》2023年第5期。遺忘,或許是一種自我保護,無論是有意或無意,可事實與真相總是在那里,潛藏在時間的深處,記憶的深處,如同一座已被風(fēng)雨磨平的墳塋。三十年前姐姐溺亡時前來給予父親巨大慰藉的恩人,如今是藥死病兒的嫌犯,林教授出于了卻父親遺愿和同情想幫助他,不期卻緩緩打開了導(dǎo)致楊漢集一家敗落的根由真相,是一起車禍。車禍導(dǎo)致楊的妻子受傷兒子早產(chǎn),是他情感生活波折的因由,或許也是他兒子自閉罹患精神疾病的原由。而這次車禍,竟是年少時的自己也有參與。恩與罪交織,悔與愧糾纏,時代和命運在潮汕這塊南方土地上演繹著令人唏噓的沉痛故事。
雙壙(節(jié)選)
文|陳再見
一
第一次去雙塘村,是李卓帶的路。李卓當(dāng)時在縣政府門口齜著一口黃牙對我說,還是我?guī)闳グ桑堑胤讲缓谜?。我心想都二十一世紀(jì)了,還有哪些地方不好找的呀。但我不能拂了李卓的好意,他也是熱心,或者就單純和我投緣,想跟我再說說話。
李卓那時是宣傳科的一名辦事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科員干部,不過在我眼里,辦事員還是科員,都沒什么區(qū)別,我不在乎這一套。我之所以找到他,是因為有一位老同學(xué)的引薦。我那老同學(xué)叫王文英,在縣城開發(fā)房地產(chǎn),也開連鎖超市。事實上,他在當(dāng)?shù)卮_實是個能人,我才會找到他。他那會兒剛好出差省城,在電話里聽了我說的事之后,跟我說,這樣,你去縣政府大樓,螺河南堤那塊,找一個叫李卓的,就說是王文英介紹的。果然,我一提及王文英,李卓一副體制內(nèi)的表情瞬間就塌散了,笑著連忙從堆滿報刊的角落里,給我搬出一把座椅。
在布滿補丁的柏油公路上,李卓的馬自達蹦蹦跳跳,我們像是坐在碰碰車上。
李卓說,車上可以抽煙。說著推開手剎邊上的暗屜,拿了煙就抽上了。他示意我也抽,我擺擺手——之前在他的辦公室連續(xù)抽了幾根,頭還有點犯暈。我平時在家和學(xué)校都沒有抽煙的習(xí)慣,只有出來辦事,才會在公文包里塞一包軟中華。
“嗐,沒想到哈,”李卓訕笑著,“我寫的那篇報道還真有人看。”
這話他在辦公室里至少說了三遍。
隔了一會兒,他又問:“說真的,林教授,寫得怎么樣?”
這問題他之前估計沒好意思問,看樣子鼓足了勇氣。
我點點頭,說:“寫得不錯啊,把事情都說清楚了?!?/p>
李卓情緒激動:“能得到林教授的肯定,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哈?!?/p>
我糾正道:“還是副教授?!?/p>
李卓說:“嗐,都一樣,管我們的陳部長也是副部長,我們一樣叫他陳部,如果叫陳副部,那多不好聽啊,他也不高興?!?/p>
我笑著點頭,算是附和。
李卓給我的印象還蠻好,年輕人熱情、主動,身上有股小縣城政府機關(guān)人員的積極勁頭,就是話稍微有點多,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好像都不太忌諱。我也是過于較真了,其實沒必要糾正他的稱呼,即便是個講師,出了大學(xué)的門,他們也到處宣揚自己就是教授,好像本來就區(qū)別不大。我這點頑固的性格有時自己臨場也把控不住,就像我母親說的,像極了我去世多年的父親——他當(dāng)年帶著我們?nèi)覐纳浅莵淼胶|縣燈芯山公社中學(xué)教書,逢人需要介紹自己時,也會特意在老師面前加上“中學(xué)”二字,好像那樣就會比小學(xué)老師高級一些。他不是那個意思,就是純粹想具體而準(zhǔn)確地介紹自己——跟我一樣,是個較真的人。
要不然,我也犯不著為一篇小小的新聞報道,特意跑來海東縣。
至于那篇報道是李卓寫的,我是跟他見面后才知道的。報道是誰寫的,根本就無所謂,我在乎的是里面的內(nèi)容。據(jù)李卓介紹,他當(dāng)時用的是筆名,他本身是市報的通訊員,主要的工作是寫市政新聞,偶爾也寫社會新聞,關(guān)于雙塘村的新聞稿,就是其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篇。畢竟是負面新聞嘛,死了人,多數(shù)時候都不報,即便報了,也會低調(diào)處理。雙塘村那個案子還有些特殊,很快也偵破了,當(dāng)時影響不算太惡劣,幾天過后就不再有什么議論了。
“林教授以前來過我們海東嗎?”李卓看樣子不允許車內(nèi)有超過一分鐘的沉默。
我說:“四十年前和家人來過……”
準(zhǔn)確地說,四十年前我們一家在海東安營扎寨,一待就是十年。如今,距離我家搬離也有三十個年頭了,那會兒我也就十歲,對周圍事物,以及它們的來龍去脈、因果關(guān)聯(lián)沒有一個清晰的記憶,倒是對一些具體的景象和人物,記得相當(dāng)清楚,像是照片一樣,一張張,粘貼在腦海深處,時不時地,還以片段的形式播放。這種局部清晰整體又模糊的記憶,讓我對海東的情感多少有些復(fù)雜,就像我們面對一段情感卻不知它的來由。再說我家當(dāng)年離開海東可以說是“落荒而逃”,至少我的父親母親是那樣的,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慌張和悲傷。事后多少年,我一直沒見家人坦然提及那里,尤其是父親,他幾乎不再有燦爛的笑容。
車子很快出了城,駛上一座有些年月的大橋,隨后便沿著東南方向拐了過去,讓人有一種面對命運岔路口的錯覺。對我而言,無論車子往哪個方向走,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奇的,多年前的記憶找不出任何痕跡能和現(xiàn)在的景象對應(yīng)得上,時間如果足夠長,再好的記性也無能為力。在大學(xué)里,我研究的方向正好是粵東地區(qū)的戲劇和民俗文化,平時沒少到各地去實地考察和收集資料,唯獨海東縣,我沒再來過,也不是故意避開,就是機緣巧合,沒有一個充分的理由,讓自己下定出行的決心。
“對了,林教授,”李卓看似把我當(dāng)作很熟悉的朋友了,“你家當(dāng)時住在海東什么地方?”
我說:“燈芯山?!?/p>
李卓“哦”了一聲,說:“那不就在雙塘村附近?”
我知道雙塘村就在燈芯山附近,只是它們之間的地理位置,我沒有宏觀的認識。當(dāng)時我們住在燈芯山腳下的公社中學(xué)里,除非必要,輕易不大出門。印象中,我和姐姐最大的活動半徑就是上山撿柴枝,有時還會碰到野兔子,和那種專愛鉆墳?zāi)苟囱ǖ纳萨B。扇鳥我們不敢惹,聽說晦氣,兔子又抓不著,只有滿山的松柏枝和樹芼是現(xiàn)成的,撿也撿不完。燈芯山和學(xué)校之間還隔著一個大水庫,長條形,像是橫亙著一條大布袋。水庫的水常年油綠,是死水,長滿了青蘚和水浮蓮。野鴨子在水浮蓮里出沒,跟山上的野兔子比,它們更難以捕捉,因為會飛。有些年輕的老師,放學(xué)后,會用自制的工具去捕水鴨,學(xué)生們都跟在后面看熱鬧,就是沒見他們成功過。
公社中學(xué)的老師大多來自燈芯山周邊的村莊,大大小小的村子,其中就有雙塘村。大概出了校門往北走,有一道堆得高高的土壆路,沿著路直走,再拐幾個彎,或許雙塘村就快到了。我的記憶是不準(zhǔn)確的,它介乎往事和夢境之間,更多是想象出來的場景。在公社中學(xué)十年里,我沒去過任何一個村莊,不僅是雙塘村,周遭大大小小十幾個村,我都沒去過。我父親卻比當(dāng)?shù)厝诉€要熟,熟的不單是村莊,還有村里的每一戶人家,他幾乎都能叫喚出姓名來。父親每個周末都要出去家訪,揣著點名冊,踩著他的二八大杠,挨個串門?;貋頃r,單車后座通常會綁一個小尼龍袋,里面裝了花生米、赤豆,還有黑芝麻什么的。父親笑著說是學(xué)生家人送的,硬要送,推脫不掉。母親表面說以后不能要,實際上她內(nèi)心很開心,那些小“收成”至少可以改善我們口味上的貧乏。
我問李卓:“公社中學(xué)還在嗎?”
李卓遲疑著,似乎不大確定:“應(yīng)該還在吧,不過聽說改成職校了,名字也改了……剛剛聽你說什么公社中學(xué),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那應(yīng)該是很早以前的叫法吧?!?/p>
我說:“燈芯山的名字不至于也改了吧?!?/p>
“那不至于,燈芯山還叫燈芯山,幾百年了,海東人都這么叫著?!崩钭啃Φ?,“要不,我先帶你去學(xué)校轉(zhuǎn)轉(zhuǎn),校長我也認識?!?/p>
我忙說:“還是先去雙塘村吧。”
二
到達雙塘村時,剛好差不多是午餐時間。李卓又給村主任打了電話,來之前他已經(jīng)打過一次了,那會兒他還沒決定要親自帶我來。到了我才知道,李卓之所以要帶我,村子不好找肯定是借口。不過有他陪著,情況也會大不一樣,怎么說呢,他好歹也算是上面縣里來的人。
李卓對著手機說,我們到村口了,他讓主任出來接我們。我能聽到電話里村主任的聲音,誠惶誠恐,像是應(yīng)對縣里來的考察團。打好電話,李卓跟我說,楊主任,是個好人。我點點頭,不太清楚他的話語系統(tǒng)里,評價一個人是個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會做人呢,還是單純指老實人?這里面的差別應(yīng)該不小。雙塘村人都姓楊,這我是知道的,李卓在新聞報道里寫到的那個嫌犯楊漢集,三十多年前,我父親就管他叫小楊。小楊那時跟現(xiàn)在的李卓差不多大,三十歲左右,如今應(yīng)該六十上下了——所以,姓名和年齡,都對應(yīng)上了。這點我在來之前就已經(jīng)考慮周全,不會出差錯。
李卓下去抽煙,我也跟著下了車。我們的車剛好停在村口的一棵榕樹下,一時沒見到一個人影,除了時而聒噪的蟬叫,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大概是午飯時間,村民們都回家吃飯了,或者是天太熱,都躲著不敢出門,天氣預(yù)報說第四號風(fēng)球已經(jīng)在海上醞釀,有可能會在海東沿海登陸,時下正是風(fēng)暴即將到來前的酷熱。不只是熱,還悶得慌,剛才在車上有空調(diào),沒感覺,出來一曬,前胸和后背竟都出了汗,白色襯衣變得透明,貼在皮膚上怪難受的。我平時很少穿得這么正式,作為歷史和民俗學(xué)教授,我對穿著不講究,人類在對穿著的追求上已經(jīng)嚴(yán)重偏離了本質(zhì)的需求。身上這件牌子的白襯衣是女兒偷偷幫我下的單,說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問多少錢,她一直不肯說,后來上網(wǎng)一查,好家伙,竟然要好幾千。這次出門,妻子建議我穿上,平時上課也沒機會穿。眼下,瞧它濕透露出膚色的樣子,和十幾塊錢的汗衣也沒什么差別。我有些后悔,不該穿它來的。
我們站在榕樹下等楊主任,近處是風(fēng)水塘,蓄水不多,薄薄一層暗綠色的水面,快被日頭曬開了的樣子。塘邊的芭蕉和遠處的田野,都耷拉著枝葉,幾乎沒有一絲風(fēng),萬物像是被摁了暫停鍵,空氣中蒸騰著一股肉眼可見的煙霧。
楊主任一路小跑出來接我們。他穿得比我還正式,連領(lǐng)帶也系上了——白色襯衣系著一條棗紅色的領(lǐng)帶,簡直粗鄙??此o張兮兮滿頭大汗的樣子,卻又讓人覺得挺實在??磥砝钭孔炖镎f的好人,指的就是老實人。一個村莊能讓一個老實人當(dāng)主任,這不太符合我對鄉(xiāng)村村委的想象。
楊主任先是和李卓握了手,他管李卓叫李記者,隨即又把手向我伸來,同時說,林教授是吧,我們雙塘村還是第一次來了教授,真是蓬蓽生輝啊。看樣子他為能說出“蓬蓽生輝”這個成語而感到滿意。說完他笑了起來,肥胖讓他的嘴顯得很小,嘴唇薄得像是被卷了進去,一笑起來,便有種被人故意扯著嘴角往上提的樣子,兩個臉頰上的肉瞬間堆積在一起……我腦海突然一閃,感覺熟悉,或在我的學(xué)生當(dāng)中,或另一個我認識的人,哪怕是一面之緣,應(yīng)該也曾有類似的笑容。我在生活中接觸過各種各樣的笑容,對此有些敏感。
我的敏感幾乎成了強迫癥,即時我已經(jīng)在大腦里開啟搜索引擎,完全不顧楊主任和李卓在說些什么——有時候我真的很煩自己這種類似病態(tài)的較真,無關(guān)緊要的、芝麻大小的事都可以整得心神不寧,比如有時出差,買不到火車坐票,我也要在票面上寫的車廂站著到達目的地,否則一路都會感到不安。我一度懷疑自己有病。
“林教授是哪的人?。俊比ネ逦穆飞?,楊主任問我。我沒聽見。
“汕頭?!崩钭棵μ嫖一卮?,接著又說,“林教授雖是汕頭人,不過他小時候曾在我們海東生活過好多年——就在你們這兒,燈芯山下的學(xué)校,林教授的老爸當(dāng)年就在那兒教書。我沒說錯吧?”
還沒等我吭聲,楊主任突然停下腳步,害李卓差點撞了上去。楊主任撥開李卓的身體,死死地盯著我的臉看,同時嘴里發(fā)出因激動而結(jié)巴的聲音:“哎喲,哎喲,難怪我剛才覺得眼熟呢,你爸爸是不是林光松老師?”
我很訝異:“是的,就是林光松?!?/p>
楊主任幾乎跳起來:“今天真是巧了,故人相見啊,你還記得我是誰嗎?我是楊屬啊。我們當(dāng)年讀一個班的,那時同學(xué)們給我起個外號,都叫我老鼠……你,你記得吧?你爸因為講話有一股潮汕腔,軟軟的,很好聽,同學(xué)們私底下還喜歡學(xué)他說話?!?/p>
是的,我想起來了,老鼠,他小時候人也瘦得像老鼠,現(xiàn)在完全變了個人,至少從體形上,是絕對看不出以前的痕跡了。唯一能對上號的,就是他的笑容,那個一笑起來肌肉就極力往上扯,露出牙齒又露出牙齦的笑容。我剛才覺得眼熟,原來在大腦里一直存著那個特異的笑容,只是沒能配對上,如果他不說,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往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學(xué)身上想。
我在公社小學(xué)其實只讀了三年書,我家就搬走了。那時公社小學(xué)就在公社中學(xué)邊上,挨著不遠,可以算是同一所學(xué)校。中學(xué)老師和小學(xué)老師經(jīng)常在一起打球,小學(xué)生們一下課,也會往中學(xué)校園跑,因為小學(xué)只有一排平房,出了門就是荒地。我就更不用說了,我家就在中學(xué)的宿舍樓里。宿舍樓坐北朝南,我家住在底層,底層一般都會給有家屬的老師住,可以在門口搭些棚寮,當(dāng)作簡易的廚房,還可以在院子里圍塊地,種些蔬菜。我母親當(dāng)時別的沒種好,九層塔卻養(yǎng)得很茂盛,鄰居煮個海鮮粥或煲個赤豆湯,會去我家的菜園摘一手九層塔葉。若我母親在家,就得打聲招呼,要是我父親在,他們連招呼都不打。父親在同事當(dāng)中人緣很好,跟誰都很隨和,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好過頭了。
離開海東這么多年,唯一有聯(lián)系的同學(xué)就只有王文英,那也是因為幾年前,他兒子考上我執(zhí)教的大學(xué),很意外地選了我的課。王文英為此還特意到汕城拜訪我,往我家送了一車的日用品,都夠開小半個商場了,把我妻子高興的啊,就跟當(dāng)年我父親從學(xué)生家里帶回來半斤芝麻一斤赤豆時我母親的樣子差不多。
我跟楊屬提起王文英。
楊屬說:“他呀,我知道,發(fā)財了唄。王厝寮村的,從我們雙塘村往東走十幾里路,就到了,前幾年因為犯事兒他們村都搞上中央電視臺了,林教授聽說了吧?不過誰能料到呢,讀書那會兒,王文英的成績比我還爛,都三年級了,三加五等于幾還得掰半天手指才能回答上來。那時怎么會想到他能有今天呢?是吧,真是豬??闪先瞬豢闪蠀?。哈哈,林教授你就不一樣了,你成績好,爸爸又是老師,都不怎么跟我們一起玩的?!?/p>
母親那時不希望我們和本地小孩走得太近。我的小白襯衫只要有一點臟,她都會質(zhì)問,是不是和同學(xué)去哪玩了。姐姐當(dāng)然聽母親的,她已經(jīng)是個小少女了,知道我們家是從外地來的,打小就對本地人有防備心理。我可不一樣,從有記憶開始,我就生活在公社中學(xué)里,覺得公社中學(xué)就是我家。母親時不時會提醒我,我們一家是從哪兒來的,有一天還得回到哪兒去……一直被灌輸這樣的思想,我們就當(dāng)真跟其他孩子不一樣了,像兩滴油溶不進一片水里,每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姐弟倆總是手牽著手,以一種逃避的姿態(tài)路過。本地孩子看見我們,也感覺神圣不可侵犯,一般都敬而遠之,唯有王文英,每次見到我姐,總是興奮不已,擠眉弄眼,高聲吼叫,為的就是引起我姐的注意。
三
楊主任為我們泡工夫茶,他的白襯衫全濕透了。海東人也喝工夫茶,只是沒有我們汕城人講究。不過,一進入村委會,擺在正中位置就是一張大茶幾,看起來確實要親切許多。我父親當(dāng)年作為全校有名的老茶客,一大幫愛喝茶的老師都會慕名上門。我也有喝茶的習(xí)慣,平時沒事還愛研究。楊主任有些激動,他一邊泡茶,一邊給我們派煙,并交代電腦前的小姑娘去打包幾個菜。楊主任說,不好意思,吃個工作餐,路口有一家餐廳,菜炒得不錯,就是天太熱了,還是這里舒服。村委會也沒裝空調(diào),大號的風(fēng)扇倒是每個墻角都站了一臺,開到最大,咿呀咿呀地轉(zhuǎn)著,但風(fēng)吹在身上卻是熱乎乎的,像是經(jīng)過蒸騰的鍋爐。
茶也是滾燙的,那么燙的茶只有喝茶人才喝得入口。
楊主任感覺自在了一些,這讓他有了說話的沖動。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突然瞇起雙眼,嘖嘖發(fā)聲,故意看著某個角落,實際上目光并沒有盯著什么看,只是借此說明自己正在努力回想——“嗯,我記得,是的?!彼麍远ㄗ约核f的內(nèi)容,“事情發(fā)生后,大家都挺傷心。我是說你姐的事,我記得很清楚,那時也是熱天,日頭跟火似的,把燈芯山下的水庫都曬燙了……哦對,你姐叫什么,我忘了,她那年應(yīng)該剛上初一,這我是記得的,她比我們大好幾歲?!?/p>
我頭皮有些發(fā)麻,像是中暑的癥狀,實際上不至于,我只是感覺驚詫,沒想到楊主任會突然說起我姐的事。看樣子,他對我家當(dāng)年的遭難記憶猶新,知道的應(yīng)該還不止他說出來的這些。有可能,當(dāng)?shù)厝诉@么些年來,一直還在流傳著林光松的事跡,包括他的為人、成績和遭難,有被人稱道的,同樣也有讓人同情的。父親恰好又是一個要強的人,他正是因為受不了外人的同情,才選擇離開公社中學(xué),離開海東的。當(dāng)然,話又說回來,我家也是不得不離開,如果讓我們每天一打開房門,就能望見掩映在樹林里的水庫,那無疑是天底下最大的折磨。
是的,那年七月,我姐為了摘一朵水浮蓮,失足落水,淹死在了燈芯山下的水庫里。
我怎么可能會忘記那個過分炎熱的下午呢,甚至可以說,我對海東的一切記憶都是圍繞著那個下午串聯(lián)起來的,它是一切記憶的起點,也是終點。那天的太陽不像個太陽,像是灶膛里的柴火,都快把水庫里的水給煮沸了。水浮蓮卻青翠欲滴,紫粉色的花束比任何時候都要鮮艷和嬌嫩,野生的水鴨成群躲在水浮蓮下面,時不時攪動一下,水聲玲瓏。岸邊還擱著一條殘破的木板船,平時課間會有比較頑皮的學(xué)生,撐著長長的竹竿把船撐出去,在淺水邊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野鴨驚得四處亂竄。
那會兒正是暑假,學(xué)校很安靜,山風(fēng)刮過水面吹過松樹林時,整個校園才回蕩在沙沙沙的回響里,像是有人家在長時間地油煎浮粿。我們剛從山里撿回柴火,路過水庫岸邊時,看見水浮蓮和野鴨子近在眼前,它們都不怕孤單的行人。我們放下柴火,站在岸上看著它們,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世界安靜得有些詭異。我是被野鴨子吸引了,姐姐跟我不一樣,她看上的是水浮蓮紫粉色的花束。她以前不是那樣的,至少不會因為一束花而停下腳步,升入初中后,我發(fā)現(xiàn)姐姐開始愛美了,她開始在意發(fā)型、衣服,還有臉上時不時冒出來的小粉刺。不僅如此,她對美的東西也沒有了抵抗力,見到了就邁不開步,比如在街市看見好看的裙子,還有,就是在岸邊看見好看的水中花。姐姐把身體半蹲下去,伸出手去夠水浮蓮,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短了些,根本夠不著。姐姐又站起來,看了我一眼,可我?guī)筒涣怂裁疵Γ业氖直人倪€短。她紅著臉,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帶著焦急的淚花——我永遠記得她那人生最后一刻的眼神,像是預(yù)知自己下一秒就會出事,眼神里有種無助的哀怨。姐姐不由自主一般,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蹲了下去,同時整個身體往前傾,這樣一來,她的手指離那束花就只剩下差不多半拃的距離了。還是夠不著。姐姐不甘心,努力往前夠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她腳下一滑,一頭栽進了水里。我親眼所見,姐姐一頭扎到水里,就扎在那一片水浮蓮中間。起初,我還以為姐姐是故意往下跳的,待她撲騰了幾下水面,水鴨都噗嚕嚕地飛了起來,我抬眼看水鴨飛走,再往下看姐姐時,發(fā)現(xiàn)水面已經(jīng)很安靜了,就像剛剛只是有人投下去一塊石頭,轉(zhuǎn)瞬就沒了痕跡。
我一路跌跌倒倒,跑回宿舍,見到家人,手指水庫的方向,人卻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父親立馬意識到事情不妙,他大叫著姐姐的名字,往水庫跑。在學(xué)校住家的老師本來就不多,再加上放暑假,住校的老師也很少在家。父親和其他幾個年紀(jì)稍大的老師趕到水庫邊時,望著茫茫的水面,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父親一頭往水里扎,他一次次從水里抓起成把的水浮蓮和泥頭。他又爬上木板船,一個人撐到水庫中央,一邊哭喊,一邊用竹竿往水底深處撈探。岸邊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除了眼巴巴看著我父親在水庫中撐船哭喊,似乎幫不上什么忙,反倒成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一直到當(dāng)天傍晚,日頭快落山了,夕陽鋪在水面上,也落在父親撐著長竿的身影上。他已經(jīng)精疲力盡,癱坐在船上,嗚嗚地哭著。好像人們圍觀的正是我父親,他因為什么事在水上哭著不回家。這時,突然有人叫喊了起來,因為水面上浮起來一把黑色頭發(fā),在夕照下那撮黑色很顯眼。那正是姐姐的長發(fā),她的一頭長發(fā)又黑又滑。母親說過,姐姐身上最好看的就是她的長發(fā)。
不用猜,當(dāng)年在水庫圍觀的人群里,就有年少的楊屬,他應(yīng)該和我一樣,對當(dāng)天那一幕印記深刻,尤其是我姐被打撈上岸的那一刻。在楊屬的記憶里,林光松一家,老婆、兒子,以及死去的女兒,都應(yīng)該跟那個夕陽如血的傍晚勾連在一起,畫上了等號。不僅是楊屬,當(dāng)天所有的目擊者,甚至所有的知情人,其實都把林光松在海東教書的十年生涯濃縮為一樁遭難,人們一說起,想及的或脫口而出的就是那場發(fā)生在水庫的悲劇。我猜想,楊屬在確認我的身份時,腦海里閃過的肯定也是燈芯山下的水庫,要不他不會那么貿(mào)然提及我姐的事情。
楊主任看我長時間沉默,臉色大概還有些難看,便有些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他想及時說點什么來補救,一時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看了李卓一眼,李卓卻一直在看手機,并不知道我們在談什么話題。
這時我搶先開了口,故作輕松地說:“嗐,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姐叫林紫?!?/p>
“是的是的,林紫,我想起來了。”楊主任緊跟著說,“不好意思林教授,讓你回憶起這么傷心的事情?!?/p>
李卓不明就里,問我們在說什么。
我只好說:“三十年前,我有個姐姐,淹死在燈芯山的水庫里,那年她才十五歲,剛出過花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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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見《鐘山》2023年第5期
陳再見,1982年生,廣東陸豐人,現(xiàn)居深圳。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出花園記》《骨鹽》,小說集《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等六部;曾獲《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廣東省短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等。曾在本刊發(fā)表短篇小說《胡須》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