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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直面魔幻化的現(xiàn)實——綜論梁曉聲《網(wǎng)事》《醉源》《懸案》
來源:《鐘山》 | 木子  2023年11月27日21:31

翻開《鐘山》2023年第5期,引人注目的是開篇即推出梁曉聲的三篇小說——《網(wǎng)事》《醉源》和《懸案》,由此可見《鐘山》雜志的氣魄,同時也不禁讓人思考,為何梁曉聲會選擇以“集束手榴彈”的方式,將幾篇小說同時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事實上,這三篇小說有著共同的故事內(nèi)核,對于人生的無力感的揭示,或者換句話說,它們反映了不同的人物所面臨的同樣的困境——無法認定,這種難以言說既指向人事,也關乎現(xiàn)實。

《網(wǎng)事》中的苗先生憑借捍衛(wèi)“年輕女士們美己悅己的正當權利”,粉絲數(shù)破幾十萬,一躍成為網(wǎng)絡大V,找到了大學教授退休后的第二職業(yè)。在受邀觀看地方小劇種匯報演出時,“一身西裝的胖子”接近苗先生,扮演“助理”的角色,拿到了貴賓才有的禮品?!半p份”禮品事件讓苗先生受到縣紀委的調(diào)查,而胖子在網(wǎng)上拍賣禮品中的睡衣的行為,更是“激起了贊助商的憤慨”。苗先生的證言并未起到作用,反而在庭辯過程傳到網(wǎng)上后引起軒然大波,苗先生成為“站在‘百姓’對立面的可憎之人”,失去了與網(wǎng)站的合作機會。在苗先生與“蹭會族”胖子的糾紛中,真相不再重要,無需證明;而對于酒后撞死胖子的苗先生的兒子而言,真相非常重要,但苗先生卻無法證明。苗先生陷入自證與證偽的牢籠之中,掙脫不開,并在事情的一步步發(fā)展中墮入深淵。

與苗先生知道內(nèi)情卻無法表達不同,《醉源》中的每個人只能看到事情的某一面,正是站在個人立場上的“合理”選擇讓一場“不合理”的風波席卷開來。李思雨送給恩師鄭崇文的《辭源》,被李亢龍偷走送給撫養(yǎng)其長大的舅舅舅母,表姐表姐夫?qū)⑦@被大家看成是美酒“醉源”的辭典送給縣里的能人李百通,希望為女兒考入縣一中走走后門。就這樣,幾經(jīng)輾轉(zhuǎn),“醉源”到了一位副縣長家。在聚餐中鬧了笑話的副縣長,借著召開廉政會議的機會,“夾槍帶棍一番宣泄”,臺下送禮的鎮(zhèn)長恨不得鉆入地下,“一套《辭源》,又由一雙雙手,從社會坐標的較高處向低處‘物流’”,掀起縣市兩級官場的地震。而李思雨的追求者隋局長,也在這次震動中被紀委帶走。由“醉源”引起的連鎖反應,并非送禮的邏輯出了問題,而是“醉源”里面包著的《辭源》顛覆了預期。困在局中的每個人都認定眼前看到的即是罪魁,卻不知道這種認識偏離了軌跡,讓踩在同一鏈條上的人們迅速坍塌下墜,而那無從知曉的源頭處的陰差陽錯,卻只有站在旁觀者立場的鄭崇文和擁有上帝視角的讀者方能窺見。

《懸案》中難以破解的“懸案”,并非找不到兇手,而是無法認定動機因由。呂典陪堂兄弟呂琪提新買的卡車,車開回呂莊,呂琪在呂典家中與其發(fā)生毆斗,呂典“后腦磕于灶角,顱裂而亡”,呂琪回到家里喝農(nóng)藥后自縊。路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致使兩兄弟互相殘殺?以破案快速而獲得“呂快捕”稱號的呂正,在這件事遭遇打擊,打報告辦理提前退休。而法制頻道偶然播出的內(nèi)容,讓呂正感到迷霧般的案情“形成了符合邏輯的因果鏈條”,他推測兩兄弟被刮來的雨傘擋住了車前窗,在風雨天壓上了前邊卡車掉下的麻袋,錯以為撞上了人,而呂典堅持倒車將“人”壓死,回到家呂琪回想起傘是妻子的,找呂典報殺妻之仇,誤殺兄弟后無所留戀、自縊而亡。呂正破解了“懸案”,但他沒有證據(jù)證明,這樁案件仍是待破案,而他也因此患上了憂郁癥。比照之下,憂郁是《網(wǎng)事》《醉源》和《懸案》中不同人物的共同精神底色,苗先生的憂郁是無人在意事實,《醉源》中各人的憂郁是自以為掌握了原貌,而呂正的憂郁來自于無法向別人證明自己所述即為真相,他們無力地掙扎,看著事情的發(fā)展與努力的方向背道。

容易為人忽略的是,三篇小說中的人物存在生長性,質(zhì)言之,不同作品中的某個關鍵性人物存在對位關系,這像是紐扣一般將各個文本鎖在一起。《網(wǎng)事》中纏繞的一系列事情,都由偽裝身份的胖子拿走不屬于自己的禮品引發(fā),而這樣的“偷拿者”的形象,正對應于《醉源》中盜走李思雨《辭源》、引起連鎖反應的李亢龍。而《醉源》中站在旁觀者角度窺破前因后果的鄭崇文,與《懸案》中破解慘案的呂正一樣,扮演的都是孤獨的“清醒者”的角色。從某種角度上看,前一篇小說中處于邊緣位置但對于情節(jié)發(fā)展至關重要的類型人物,到了下一篇小說中成為故事的中心,通過這樣的方式,將三篇小說緊密地串聯(lián)在一起,形成不可分散的整體。

在20世紀80年代,梁曉聲“歌頌一代知青”,《今夜有暴風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白樺林作證》等充滿浪漫主義的理想與激情。到了1988年,梁曉聲以一部《雪城》“告別理想主義”,并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創(chuàng)作的《又是中秋》《荒棄的家園》《表弟》《鉗工王》等作品中表達了對于底層民眾的關注和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同時在《年輪》《知青》中延續(xù)著對于知青問題的思考。到了《人世間》,梁曉聲將對于一代青年的觀察和社會各階層的分析融入交錯,借東北棚戶區(qū)“光”字片的舞臺展現(xiàn)時代大潮與人生百態(tài)。當然,在以溫情為底色,不懈追求對于美好品質(zhì)的頌揚之外,梁曉聲也用《浮城》《尾巴》等運用荒誕化表現(xiàn)手法的文本揭示人性的虛偽殘暴,而在近作《網(wǎng)事》《醉源》《懸案》中,梁曉聲更是選擇直面魔幻化的現(xiàn)實,以細膩可觸的筆墨將社會生活的面貌展露出來,特別是對于在掙扎中墜落的狀態(tài)和面對命運無能為力的心理的表現(xiàn),豐富了既有的創(chuàng)作體系,體現(xiàn)出梁曉聲對于生活和寫作的新的感悟。

(作者系南京大學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