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11期|連芷平:秋天的自語和自喜
君遷子
原來窗外的小柿子樹學(xué)名叫“君遷子”,真是好聽極了,令我肅然起敬,雖然它伴著我的日夜晨昏,婆娑樹影給予我無限愉悅,但客觀地說,我仍不知道它的何種氣質(zhì)或形態(tài)讓它擁有了這樣詩意的命名。
果實累累的君遷子,大部分枝杈舉到了三樓鄰居的窗臺前,而離我的窗臺則有兩米之遠(yuǎn),這讓我對鄰居無限羨慕,我只能從樓下經(jīng)過時,偶爾折一枝上來而已,人家卻可以隨手摘星辰。
窗外這個生動活潑的綠樹儀仗隊正在抵抗著秋天,在變黃,變枯萎,即將一片一片地落葉,到了深秋恐怕就與我一一永別了。我無法想象一個視線里沒有綠色的小樓之冬。這使我已經(jīng)開始了離別的焦慮。就像一個深入的戀愛面臨結(jié)束那樣——可能還要更加殘酷,因為明年春天的新葉,很清楚地不可能是這一批葉子了,這個告別是死亡之別。
小時候,每個黃昏都要拎兩桶水到露臺上澆每一盆花,年幼的小手臂努力地將清水拎上一階一階樓梯,到了露臺上,總是先把水桶放下,喘一口氣,趕緊對花們說:“你們一定渴了吧,別急別急,馬上就來給你們澆水了!”我想象風(fēng)中搖曳的花兒對我的出現(xiàn)歡喜雀躍,而當(dāng)一瓢一瓢清水濕潤枝葉和泥土,我似乎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了一種盛夏飲水的清冽快意。我喜歡在澆水后流連花間,心里與它們有說不完的對話,而臨下樓時,總要和它們揮手告別,想象它們?nèi)缥乙粯討賾俨簧?。我見花兒多喜悅,料花兒見我?yīng)如是。
這個童年的孩兒,至今仍棲居在我的靈魂里,沒有一點變化。當(dāng)年,生活在南方的她從未見過冬天會落光葉子的花草樹木,對她來說,別離只發(fā)生在落花時分。而現(xiàn)在,卻要感受與生活中的每片葉子之間,這樣地一年一度的死亡之別。
下午坐在這里,看著樹葉漸黃的窗外,有一種真切的悲哀。這些樹的與我同在,構(gòu)成一種真實的親密無間,相比那些與我隔著時空、有時令我想念有時令我厭倦的人,究竟誰給予我更多快樂?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至少樹們從未讓我痛苦、讓我厭倦、讓我困擾、讓我哭泣過。僅僅就這一點,它們是一個神話、一個充滿精神抱持的存在。
夜晚的閱讀
涼夜里裹著柔軟的毛毯,坐在絲絨沙發(fā)上,讀楊小濱的《否定的美學(xué)》,讀昌耀的詩集,讀韓炳哲。
昌耀的語言,是語言之外的語言。維特根斯坦說,語言是有邊界的,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我們無法描述這個世界,即使想描述,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而昌耀卻擁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造詣,能夠造出“合適的詞”,用語言的超越去超越這個世界的局限。
我愿意每一天都這樣度過,如馬克思描述的一種理想生活:一個完整的人,應(yīng)該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質(zhì)。每個人都并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都可以自由發(fā)展,社會調(diào)節(jié)著整個生產(chǎn),個體從而能夠為自己的興趣工作,今天做這,明天做那,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畜牧,晚上從事批判。這樣的個體不會永遠(yuǎn)只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勞動導(dǎo)致的異化,和異化帶給個體的痛苦。
而在馬爾庫塞的構(gòu)想中,不僅存在著一種非壓抑性的文明,還存在著一種能夠提供高度力比多滿足的工作,從事這種工作令人愉快。他認(rèn)為藝術(shù)工作就是這樣的一種工作。所以,藝術(shù)的力量、藝術(shù)的作用,就在于藝術(shù)對愛欲的解放。
所以馬爾庫塞宣揚(yáng):為愛欲而戰(zhàn),就是為生命而戰(zhàn)。
詩 意
秋天幾乎是完美的。天高云淡就不必說了,用燦爛來描述陽光聽起來也像是陳腔濫調(diào)。只有真正地坐在陽臺上,曬著它,肉身感受著它不冷不熱的溫度,看著屋里屋外每個角落或明或暗變幻閃爍的運(yùn)動的光,一點一點地發(fā)現(xiàn)微風(fēng)讓光擁有的漣漪似的波紋,為光線微妙的跳躍而喜悅。而滿目的綠樹都神采飛揚(yáng),光彩照人,每一片向陽的葉面上都被最亮最純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愛著(包括我向陽的皮膚),心里會涌出感動,腦中會出現(xiàn)一個詞:felling god。在這巨大的美的體驗中,確認(rèn)這樣的時刻是我想要的生活,這樣的肉身存在是(并且才是)值得我為之活下去的。
窗外往來的路人看起來并不為這樣的“美”所打動,究竟對美毫無所求才是一種“天然”“天性”,還是這樣的毫無知覺是被庸常的生活所異化了的呢?我對美的敏感是一種“習(xí)得”,還是我對庸常有所抵抗而從那種異化逃離出來的結(jié)果呢?
發(fā)給朋友一個小視頻,她說:我看不懂這詩意,這看起來是早晨或者黃昏,一個孩子在奔跑,一群鳥在飛。我說:你的描述就很詩意。她說:原來詩意這么簡單!
是啊,詩意這么簡單,只是大家為何忘記了詩意的存在,因為現(xiàn)實擠壓了它在我們生活中的空間。人們覺得沒有物質(zhì)和財富就無法生活,但沒有詩意卻是可以的?;蛘呱踔粒P(guān)注詩意,就無法專注于對物質(zhì)和財富的追求。
對于我,沒有詩意就沒有生活,生活必須是美的,或者盡可能地為生活創(chuàng)造一些美的可能,這和一個人有多少財富或有多大的追求物質(zhì)的雄心無關(guān)。
這詩意包括感受身邊的美,嗅覺到空氣不同于昨天的那種微妙清涼或溫暖,光與樹木在不同晨昏的變化——這變化總是超出了語言的界限,構(gòu)成了一種難以描述的神秘。……包括去愛這些美,愛生活里的小事物,誠摯地對待生命中的相遇和告別——坦然而勇敢地離開不美的關(guān)系,握住新的關(guān)系,坦誠以待,和不同的人都盡可能用真誠的語言交流,為此毫不懈怠。
對我來說,專注的關(guān)系不僅僅只是真誠,更是構(gòu)成美的生活的一部分。真誠和專注的關(guān)系才有快樂可言。
這種不可或缺的美的表達(dá),構(gòu)成了我的生活原則和對美的實踐:人本身可以是美的主體,我們就在美之中,而不是讓美僅僅成為我們?nèi)馍碇獾?、被我們所觀看的客體。
一旦我們可以成為美本身,可以把自己編織入美的主體,我們就能夠避免盲目追逐那些外在的欲望:那些所謂的“在這樣的社會里除了這樣生活以外,我別無他法”的托辭,不去成為欲望的客體,由此,我們也就獲得了把握自己(控制自己的盲目欲望從而得到對自我的把握)得到自由的可能。
樹 林
在樹林里坐了一會兒。
這些平時平凡無奇的樹們,在秋天里都被魔術(shù)棒敲醒了似的(仿佛看到魔杖從空氣中點擊過去的一連串水波一般的光跡),它們變化無窮的色系讓我再一次詞窮。黃,但具體是什么黃呢?金黃?當(dāng)然是,但又不是,是金黃中顯出萬種不同,難以一一命名。綠亦然。于是從綠到黃,到棕,似乎每片葉子都代表了一個色彩的符碼,又被群青的天空襯托和裱褙起來,顯得靈動而和諧。微風(fēng)是重要的大使,它不存在似的存在著,它的存在以光的跳躍而存在,以葉與葉之間偶然性地誕生和閃射出碎鉆光芒而存在。
我呆呆地坐在長椅上,抬頭望著這色彩的變幻,光的變幻,一切都是找不到詞的變幻。如維特根斯坦說的那樣,這個世界無物存在,即使有,你也無法描述,即使描述,你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語言無法表達(dá)的事物,只能歸入神秘界。我就像納尼亞傳奇故事里的孩子們,隨手推開一扇門,卻進(jìn)入了世界之外的神秘地域——是的,就像坐在地球邊沿的感覺,我的雙腿正擱在地球的圓弧上,我的目光望向何方?宇宙中的某一處!Felling god,我又一次想到。
這樣的時刻,杏仁核里重新涌入充沛的情感,而海馬回被暫時關(guān)閉,所有記憶都消失了,大腦分泌大量內(nèi)啡肽,每個毛孔都體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悅。告訴自己要好好活著,要熱愛工作,只有這樣,才能常常坐在這里,感受這找不出詞的小小私世界。
女性/藝術(shù)家永遠(yuǎn)年輕
是陽光燦爛的一天,秋季真好。從臥室走到陽臺,又從陽臺走到臥室,四處流連。窗前的綠葉們波光粼粼,屋內(nèi)的白桌布上光影搖曳,陽光下的書桌和插花就像被神附了身,光線的忽隱忽現(xiàn),忽強(qiáng)忽弱,隨風(fēng)流轉(zhuǎn)……怎么看都看不夠。
收到故友的信息,提起我們的往事,她說得十分感慨,我也聽得感慨。年齡漸長,就越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真誠、善意都是一種禮物。
友人說她還在“四處亂跑”,我說我也是,她說女藝術(shù)家是永遠(yuǎn)年輕的,我說這正是因為“四處亂跑”。這種亂跑是一種恰當(dāng)?shù)摹安辉诘亍保辉诘匾簿鸵馕吨憧梢圆蛔袷啬切┦`了你的“在地文化和規(guī)范”:比如女人就該如何如何。只要不遵守、不自投羅網(wǎng),一個女人就不會衰老,衰老是因為文化暗示,也因為被規(guī)范凌虐。
我們的文化里,男人多半害怕我們這種“四處亂跑”女人,即使我們并不要求他們賺錢養(yǎng)家,也不要求他們?yōu)槲覀兎?wù),但他們?nèi)匀恍捏@膽戰(zhàn),擔(dān)心自己控制不了我們,從而在關(guān)系里失去主控權(quán)。這種心驚膽戰(zhàn)又往往呈現(xiàn)為極大的憤怒,認(rèn)為我們無視他們的“尊嚴(yán)”,挑戰(zhàn)了他們的威權(quán),男人們將我們歸為“不屈服的女人”加以鞭撻,他們覺得,我們的“自由”就是對他們男性氣質(zhì)的羞辱。
但好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有各種各樣的男人,也許上述的男人有一種普遍性的存在,但不普遍存在的男人也多少是存在的,因為這樣一點小小的樂觀,我從未放棄對愛的追尋。
關(guān) 系
“我總是模仿著陷入某種情感關(guān)系,或者是友情或者是愛情,這是一個具有安全保障的母性空間,一個天賜的空間。”從小失去父愛,在溫柔的母愛里長大的羅蘭·巴特這樣說。
我想,從小缺愛的人大概都如此?;蛟S也包括我。
我們對世界懷有一種幻想,一廂情愿地把遇到的人想象為愛的對象,去與他建構(gòu)一種愛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的確是在模仿童年缺失的父母的愛。我們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去幻想、去描繪、去搭建、去模擬、去表演愛者或被愛,但一次又一次尷尬地失敗,最后都發(fā)現(xiàn)這大多是自己的獨角戲。
即使如此,我們也不愿意徹底毀滅某一段不堪的回憶,仍愿意像收藏著童年的玩具屋那樣收藏著它。它們即使塵埃密布,蛛網(wǎng)交織,仍能在我們回想往事的時候發(fā)出光芒,像一個真正存在過的愛那樣——即便我們知道就連這余暉都無法信賴,都可能十分地可疑,可能十分地虛假,我們?nèi)圆辉敢鈴氐讓⑺鼇G棄。我們心里像一個凌亂的地窖,放滿了這些愛的故事——曾經(jīng)在生命中或偶然或必然地上演過的關(guān)系腳本。
愛
愛會構(gòu)成某種尖銳的挑戰(zhàn),讓我們失去一些既有的生活方式,雖然我們會同時得到新的,但這新的,我們未必能夠真正適應(yīng)。我們也害怕隨著愛的發(fā)生而發(fā)生的傷害,就好像一個人交出了防身的器械,等待他的可能會是無法預(yù)期,讓人猝不及防的暴力——這個“可能”,因為是一個“可能”:可能不會發(fā)生,更可能隨時發(fā)生;可能影響甚微,更可能危急存亡……而被放大了恐怖程度,構(gòu)成了一個焦慮,一個咒語,一個比實際存在的怪獸還要可怕的怪獸。
當(dāng)代的親密關(guān)系。每個人都是一個謎,即使你不認(rèn)為自己是,別人也會覺得你是。即使你坦誠,別人也會相信你無法坦誠或難以坦誠。我們不能夠信賴他人,也不能夠信賴自己——不相信自己有愛的能力,有堅強(qiáng)的能力,有處理分離焦慮的能力,有抵抗背叛痛苦的能力。
因為種種不可名狀而又如影隨形的,因而像神話一般巨大和難以抵抗的恐懼,我們互相害怕。我們走近又走遠(yuǎn)。我們無法時時親密。作為現(xiàn)代人,我們就像遭到了詛咒。
我想,這些書寫可以總結(jié)為:我在說話,但我聽不見自己。我記下這些話,是為了未來某天會有聽見自己的可能。
連芷平,生于福建,曾求學(xué)于德國柏林和中國臺灣。寫作者,精神分析工作者,個人藝術(shù)作品曾在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展出,現(xiàn)任教于高校藝術(sh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