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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先生傳
來源:《北京文學》 | 蔡駿  2023年11月29日11:21

我在滬西曹家渡的最后一個秋天。

萬航渡后路87號103室,背靠蘇州河的六層樓房的底樓。家里剛辦好喪事,百病纏身的外公肝硬化沒了。我是偷偷哭了幾日,從此獨享一張棕繃大床,不必再跟外公擠著床頭床尾??繅σ贿吺俏业臅?,其中一半是翻爛的連環(huán)畫,剩下分為六種:第一是我媽媽讀華東師范大學自學考中文系的教材;第二是從《收獲》到《當代》蠻多文學期刊;第三是四大名著,當時看過四分之三,《紅樓夢》讀不到前三章,《水滸》已經(jīng)看過十遍,我沒做強盜真是運道好;第四是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跟《復活》都在積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過三遍,《悲慘世界》滑鐵盧戰(zhàn)役那一章讀過二十遍;第五是全套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選集,一堆堅硬的紅磚,我竟然讀過一半;第六是《吶喊》《彷徨》還有《野草》,雖是八十年代版本,封面卻有木刻畫遺風——這三本書至今尚在我父母家里幸存著。

1991年,深秋的某日,恰是外公頭七,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不辭而別,聽說是去深圳下海做生意了。我對她的印象,永久性停留在濃密茂盛的波浪卷發(fā)上。頂替她的卻是一頭衰敗的地中海,周圍一圈灰白的毛筆頭,頭頂心如同十六瓦電燈泡,黑框眼鏡下蕩了深厚的眼袋,矮胖身軀披了藍大褂,略有點跛腳,幾乎從朱自清的《背影》中走上講臺,捏著粉筆在黑板上寫一個“魯”。

代課老師的喉嚨里滾出一串悶雷,泥沙俱下地灌進我們的耳朵,起先像在講日本話,又像某種克里奧爾語。聽到最后一個字,我才意識到他在講普通話,平白無故加了兩層密碼,必須在耳朵里先解第一層碼,翻譯成上海話,再解第二層碼,方才回到普通話:“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代課老師,我姓魯,叫我魯先生,就好?!?/p>

魯先生,便是這篇傳記的主人。至于先生的名諱?隔了三十年,我竟然記不太清爽,實在罪莫大焉。其實,魯先生還有筆名,并且為數(shù)眾多,散落在各種鉛字印刷的紙上,至今卻連一個都沒發(fā)掘出來,恐非戰(zhàn)之罪。但在我們第一次相見四十五分鐘后,魯先生便得了一個風光的新名字,同時他也記牢了我的名字。

午后頭一堂課,秋陽曬了窗臺,上半天上過一節(jié)體育課,中午食堂伙食蠻好,我的肚皮盛滿油水,看到一只只瞌睡蟲飛過。魯先生又在黑板上寫一個“迅”,跟在“魯”的后面,再寫四個字《藤野先生》,便讓我們翻開這一篇課文。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jié)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shù)脤W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盡管咬字不清,既沒重音,也沒起伏,斷句都屬罕見,像一根瀕臨死亡的心電圖,一路拉平進了太平間。我打一個哈欠,偷瞄最后一排,已有兩個同學撲在臺板上困著。不過有句講句,只要慢慢領會發(fā)音規(guī)律,眼烏珠盯緊課文,你還是可以聽懂魯先生講話。他的喉嚨里永遠含了一口濃痰,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進,肺泡里拉了風箱,像我外公最后一年的腔調(diào)。

魯先生提高調(diào)門念課文:“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非但沒讓我們打起精神,中間一排同學不分男女,仿佛吸入克格勃的麻醉氣體撲下困著了。我以鋼鐵般的意志堅持到最后一個,眼皮上掛了一臺虎式坦克,額角頭幾度磕上臺板,魂靈頭已飄去了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等到藤野先生送給魯迅一張相片,背后寫上“惜別”,我也惜別了清醒世界,七葷八素去了日暮里驛站。換一句阿Q先生名言,便是“困覺”,無關乎吳媽,無關乎男女,單純而原始的困覺。

下課鈴聲響起,我從東京神游回上海。眼皮子撐開來,只見魯先生立在面前,彌散了我外公夜壺箱抽斗里的藥罐頭味道。魯先生翻開我的作文本說,蔡駿,我記牢你的名字了。我爸爸歡喜越劇,夜夜放了《梁?!贰都t樓夢》以及《沙漠王子》,我可以分清王文娟、戚雅仙還有徐玉蘭的唱腔,聽懂念白更不在話下——正是魯先生的紹興話。

本期插圖:杜凡作品

經(jīng)此一役,魯先生和魯迅先生聯(lián)手成功催眠了我們?nèi)嗤瑢W,遂得一雅號“催眠大師”。

語文課本上講魯迅也是紹興人,班上同學猜想魯先生跟魯迅先生有啥關系?我是嗤之以鼻,魯迅明明是筆名,真名周樹人。但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魯迅雖然姓周,魯迅的媽媽卻姓魯?!渡鐟颉防锏摹把父鐑骸笔撬男∶!棒斞浮本褪蔷思议T的“魯”加上“迅哥兒”。

我們魯鎮(zhèn)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健,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后,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里。

此地寫到的外祖母,就是魯迅先生的外婆。魯先生的爺爺,跟魯迅先生的外婆,本是堂兄弟姊妹——聽起來七繞八彎的關系,就像我外公辦喪事,家里收到各門遠房親眷的挽聯(lián)落款。按照中國人的輩分算起來,魯先生就是魯迅先生的姑表外甥。

以上野史是我從初中歷史課上聽來的。歷史老師是位五十多歲尚且待字閨中的阿姨。她擁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力,每堂課都講得天花亂墜。課本上的歷史只需講二十分鐘,剩下來就開了無軌電車??吹健按呙叽髱煛濒斚壬貋砩险n,歷史老師便如司馬遷被閹割后寫《史記》,按照紀傳體規(guī)則,用牙齒和舌頭做了一篇《魯先生列傳》,只差最后太史公曰,頗為遺憾。

過了小雪,魯先生布置寫作文,標題《記我的老師》。我用了半個鐘頭寫好作文,頭一句“我的老師是一位催眠大師”。剛寫好我便后悔,但我是用圓珠筆寫的,除非從作文本上撕掉這幾頁。我困在床上想了想,還是決定原樣交上去。因為根據(jù)《魯先生列傳》,早在朱建華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紀錄之前,魯先生就以“催眠大師”而聞名滬上語文學科界了,若是哪位學生沒有當場困著,必定藏了天大的心事,足以震動到校長大人出面關心。聽到學生子叫他“催眠大師”,魯先生從不動氣,反而甘之如飴,仿佛得了一塊獎牌,猶如時年流行的氣功大師、特異功能大師等等世外高人。如今魯先生剛辦好退休手續(xù),要不是校長請他回來做救火隊員,便困在家里頤養(yǎng)天年了。

隔日交了作文,魯先生就從幾十篇中獨獨選出我這一篇《記我的老師》。魯先生立上講臺,先吃一口濃茶,清了清喉嚨,黃泥螺味道的紹興口音念出頭一句,同學們便一片嗤笑,又是竊竊私語,最后寂靜無聲,所有人一臉肅穆看我,蠻像追悼會上前來告別的賓客們。坐在第三排的我,面孔通紅,額角頭冒冷汗,耳朵里只聽到魯先生用紹興普通話念我的作文:“其實,我上一回在課堂上睡著,還是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那一篇課文里。”我并沒瞎講,剛到百草園還是扎勁的,但是坐進三味書屋,我便打起了磕沖,跑到隔壁蘇州做夢去了。當時講臺上還是大波浪卷的女老師,故而這一趟困覺事件與魯先生無關,而跟魯迅先生有關。魯先生的催眠大法施到最末一句:“當我在語文課堂上睡著的時候,魯先生從不叫醒我,更不用教鞭打我,也沒有把家長叫到學校來。我很感激他?!?/p>

魯先生放下作文本,渾濁的雙眼盯了我,像一匹衰老的狼。我的同學們呢,都是一匹匹饑腸轆轆的小狼,或是從閏土的鋼叉下逃生的“猹”,伸長了頭頸要看我即將遭受的懲罰,輕則立壁角,重則打手心。我是低了頭準備好“咔嚓”一聲,卻聽到魯先生說,蔡駿同學,文章寫得蠻好,蠻好。

我的作文被魯先生打了一個“優(yōu)”,但我們校門口鑲了一塊銅牌子——上海市籃球特色中學,操場上永遠有幾個長腳在搶籃板。我親眼見到過校園里進來一個巨人,像一座移動的上海電視塔,曾經(jīng)是跟穆鐵柱搭檔的國家隊主力中鋒,退役回來探望母校,校長抱了鮮花迎接,賽過格列佛游記的大人國與小人國。如果我不能連續(xù)投中三分球,或者身高躥不到一米九,不能變成體育特長生加上二十分,就不會有人關心我的作文,就像沒人關心“催眠大師”的課堂。

但我關心起了魯先生。

平常我歡喜走路上下學,要是懶得走路,就乘十三路電車。那一日,我尚記得天氣蠻冷的,我披一件燈芯絨外套,里頭是我媽媽織的絨線衫。晚高峰,我擠在兩節(jié)車廂當中的鐵轉(zhuǎn)盤上,一回頭看到魯先生在車廂最后。五年前,魯先生骨折過一回,從此走路有點跛腳,所以每趟都乘公交車。魯先生吃力地抬起右手,放到殘敗的頭發(fā)邊上搖了搖,原來他在向我打招呼。區(qū)區(qū)一站路,十三路電車到了曹家渡終點站。馬路對面三角形街心島,便是曹家渡的心臟——密密匝匝的二層樓屋檐下,擠滿各色各樣店家,包括我老早學過畫的畫像店。最氣派的門面有三家:一是銀行,二是郵局,三是新華書店。魯先生就住在新華書店樓上。

繞到三角形街心島的第二條邊,鉆進幽深的小弄堂。此地是曹家渡心臟內(nèi)的心臟,只要往此扎一根針,曹家渡便頃刻間翹辮子了。低頭穿過一道窄門,陡峭的樓梯只夠一人通過,我跟在魯先生背后,聽到他每攀上一格樓梯,喉嚨里會像唱堂會夯起來。

推開一扇油膩的木門,香煙味道嗆得我眼淚水落下來,夾了油墨跟紙張腐爛味道,再嗆幾粒壓箱底的樟腦丸,賽過一鑊子熬了三日三夜的中藥。臺子上的玻璃煙灰缸,撳滿隔夜的香煙屁股,魯先生速速開窗通風收作,隔手又點一支大前門。煙頭明滅之間,嘴巴跟鼻頭孔像三根煙囪,噴射藍顏色煙霧飄向曹家渡的黃昏。魯先生說,我不在學校里吃香煙,怕學生子看了學壞,只好在家里拼命地燒,有一趟戒煙半個月,人就橫進了醫(yī)院。我低頭看了地板縫隙,漏出一道道白光,依稀可辨新華書店的柜臺。魯先生的房子尺寸相當迷你,自然不會有衛(wèi)生間跟灶披間。但我也沒尋著馬桶夜壺之類東西。墻上糊滿了過期畫報,不是戴了紅領巾的小姑娘,就是卡斯特羅同志跟西哈努克親王。我沒看到電視機,無線電都沒覓見。除掉半夜來訪的野貓跟老鼠,魯先生唯一的伴侶是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的書。一張窄窄的木板床上也是書,枕頭邊疊了幾十本蘇聯(lián)小說。蠻多硬皮的精裝本墊在床板下,仔細看已經(jīng)代替了床腳,要是抽出來幾本,床板就接近地板幾寸。

魯先生搬開一本《楚辭》一本《漢書》,空出一只木凳子給我。他又撬開樂口福罐頭,抄了小調(diào)羹撒進玻璃杯,熱水瓶里倒出一杯溫吞水。我的嘴唇皮抿一口就放下了,比起我外公沖的味道差了蠻遠??諝獬聊?。我坐得像一尊剛出土的兵馬俑。魯先生說,蔡駿同學,你好像沒朋友,也不大跟人講話,按照紹興人講法,便是一個“獨頭”,也是一個不響的人。我果然不響了。嚴格來講,我還是有一個朋友的,但是個留級生,功課一塌糊涂,老師不會歡喜他,班級里同學也不跟他玩耍。但我跟他都歡喜二次世界大戰(zhàn),每日午休,兩個“獨頭”在操場沙坑上推演諾曼底登陸,或者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魯先生說,但你在心里頭響,在作文里響,好像悶在搪瓷杯里的炮仗,有朝一日放出來,便是于無聲處聽驚雷。

樂口福不聲不響地變涼。魯先生的煙頭不聲不響地燃盡。我也不聲不響地盯著墻邊一排書架,整整齊齊豎了兩排《魯迅全集》,既像磚頭,也像墓碑。我說,魯先生,你當真是魯迅先生的遠房親眷?魯先生說,真不好意思,你們都曉得了。魯先生從《魯迅全集》里抽出一本,戴上老花眼鏡,翻到《社戲》,念出當中一段:“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樂土……”

魯先生靠了窗框,又燒一支煙說,六十年前,我就是在紹興魯鎮(zhèn)的平橋村出世的,當時離海不遠,也是極偏僻的,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八,八月十八,看得到浙江潮。我說,魯先生,你也看過魯迅看過的社戲?魯先生說,魯迅先生看社戲還是拖了辮子的清朝人,等到我看社戲已是打日本鬼子階段,就是你現(xiàn)在的年紀,我還沒忘記目連戲里的女吊。我說,目連戲是啥?魯先生說,目連救母曉得吧?魯先生隨手插進書堆里,眼烏珠都不用看,翻出一本《佛教故事集》,拍去灰塵說,回去慢慢看。我接著問,女吊又是啥?魯先生說,社戲是演給活人看的,也是演給死人看的,待到太陽落盡,吃好夜飯,樂師吹起喇叭,女吊就來了,大紅衣裳,長頭發(fā)披下來,先在臺上走一個字。魯先生的手指頭沾了幾滴水,木頭臺子上寫一個“心”,卻像四個不同的“茴”。魯先生說,女吊唱起戲文,講自己吃了各種苦,三尺白綾,化作女吊,還想“討替代”。我不懂,啥意思?魯先生說,就是尋一個替死鬼,想不到臺上跳出一個男吊,要搶走替死鬼名額,真是作孽,還好王靈官來了,手執(zhí)鋼鞭打死男吊,讓他做了“鬼里鬼”。我說,女吊蠻可憐的,但是尋個替死鬼,不免自私了。魯先生說,鬼是人變來的,人就是自私的動物。我說,讀書這般辛苦,我也想給自己討個替代。魯先生說,我等了六十年都沒等著呢。

第二支煙燃盡,剩下一截變涼的殘軀,浸了雪白灰燼里。樓下新華書店關了門。隔壁炒菜油煙氣滲入薄墻板。魯先生送我下樓。天冷黑得早。望了馬路對面滬西電影院,我抱了一本《佛教故事集》,輕輕問一句,魯先生,你是見過魯迅先生的吧?魯先生兇猛地咳嗽幾聲,手指頭擦亮一枚火柴,點著第三根大前門,吐一口綿長的煙霧說,當時我只有五歲,也是秋天,我爸爸帶我從紹興出發(fā),乘一艘小火輪到上海跑親眷,住在十六鋪的二叔家里,我爸爸給魯迅先生寫過一封信,沒幾日收到回信,還邀我們?nèi)プ隹?,我爸爸乘不起電車,牽了我的手走路,我還記得這日天氣陰冷,路過外灘的勝利女神雕像,黃浦江上排滿大輪船,數(shù)不清的中國帆船,翻過蘇州河上一座橋,郵政局大廈就在頭頂。我說,我家搬來曹家渡以前,住在天潼路,經(jīng)常沿著蘇州河看到那座大樓。魯先生說,走過北四川路橫浜橋,看到不少日本人,洋裝的、和服的,還有矮篤篤的日本兵。我說,沒看到虹口道場跟“東亞病夫”牌子?魯先生搖頭說,沒看到,但有內(nèi)山書店,右手轉(zhuǎn)彎是施高塔路,就到大陸新村,倒數(shù)第二扇門,便進了魯迅先生寓所,許廣平先生端出茶水干果,還給我吃了兩粒糖,海嬰哥哥比我大兩歲,給我看他的西洋玩具。我說,魯迅先生呢?魯先生說,先生跟照片上不一樣,真人相當瘦小,身高不到一米六,穿著一身長衫,長方面孔之上,頭發(fā)一根根豎著像松針,兩鬢蠻多白絲,黑漆漆的胡須眉毛,占了面孔一小半,唯獨兩只黑眼烏珠閃閃發(fā)光。我再細看魯先生的禿腦門,并沒任何相似之處。魯先生說,這一日,恰是我的五周歲生日,農(nóng)歷九月初三,許廣平先生給我準備了生日禮物,一套小人圖畫書,加上兩包上海蟹殼黃。我爸爸也帶了上門禮物,一甕自家釀的黃酒,魯迅先生蠻開心的,張開手臂膊抱我起來,還在客廳里轉(zhuǎn)了三圈,沒想到我當場打了一個噴嚏。

倏忽間,魯先生捂牢自己嘴巴,別轉(zhuǎn)身去,喉嚨里塞一口濃痰說,不送你了,早點回去吃夜飯。我轉(zhuǎn)到魯先生眼面前說,你在魯迅先生懷里打了一個噴嚏,后來呢?魯先生慢吞吞走兩步,吃兩口西北風,咳嗽著說,回到十六鋪的夜里,我就發(fā)了高燒,天亮,我爸爸帶我去看中醫(yī),老城廂的城隍廟隔壁,開好方子去藥房抓藥,配了藥引子服下,還是不見好轉(zhuǎn),我爸爸帶我坐上黃浦江的小火輪,跟大輪船是反方向,過松江,到嘉興,再從大運河進杭州,渡過錢塘江,調(diào)一艘腳底板搖櫓的烏篷船,回到紹興鄉(xiāng)下,連續(xù)十幾個晝夜昏睡,棺材鋪老板日日上門來探望,直到落了一場初雪,終歸保下一條小命,不講了。魯先生鉆進曹家渡街心島的小弄堂。十三路電車翹著小辮子進站。對面飄起炸油墩子的誘人味道。我捧了《佛教故事集》小跑回家,也許趕得上半集《圣斗士星矢》。

學校操場對面有一排兩層樓的矮房子。底樓是音樂教室、體育教室還有醫(yī)務室。二樓就是學校圖書館。有個年輕的女老師專門管圖書,她也是學校里唯一敢穿超短裙的,哪怕數(shù)九寒天,也有這番風景。常有高年級男生沖過來借書,其實是想看裙擺下裹了絲襪的大腿。但我可能是唯一真的來借書卻沒偷瞄她的男生。我從她的手上借過一本《希特勒秘史》,我看到希特勒沒考上維也納美術(shù)學院而扼腕嘆息,心想世上少了一個畫家,還要多死幾千萬人。我還借過一套《福爾摩斯偵探全集》,至今尚記得其中一篇《巴斯克維爾獵犬》,半夜鉆在棉被里讀到最要緊關頭,仿佛從字縫里看出野獸吃人的故事。

自從魯先生當了我們的代課老師,他的家里就變成我的私人圖書館。要么放學乘電車到十三路終點站,要么禮拜天逛曹家渡新華書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爬上二樓的斗室。每趟來還一本書,又要借走一本書。盡管看不到超短裙女老師,還要面對頭頂?shù)刂泻5乃±项^,但我依舊歡喜。魯先生的上千冊藏書基本是發(fā)霉的,最古老有舊上海的《點石齋畫報》,豎排繁體字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當然恕不外借。大頭還是解放后出版的,多數(shù)收藏二十年以上,僥幸躲過了歷次劫難。

我問魯先生,抗日戰(zhàn)爭時期你在做啥?魯先生說,沒啥啊,摸魚、養(yǎng)雞、看社戲,平橋村太偏僻,從沒見過日本鬼子,倒是汪精衛(wèi)的和平軍經(jīng)常碰著,我的小學是在魯鎮(zhèn)念的,等我去紹興城里念中學,廣島已經(jīng)炸了一顆原子彈,當時偷偷摸摸看過幾篇魯迅的文章,但是讀到《魯迅全集》,還要等到解放,我從紹興到上海來讀書,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當上中學教師以后。我說,你是哪一年住到曹家渡的?魯先生掐了手指頭算了半天說,我的腦子壞掉了,大概是五七年,也可能六○年,感謝國家分配這間小房子給我。我肥了膽子問,為啥還是一個人住在此地?輪到魯先生不響了,慢悠悠點上一支煙,變成一尊凝固的佛像。

魯先生的往昔就像他脫落的頭發(fā),我已經(jīng)沒辦法從他身上覓到蹤跡了。還好我們有一位記憶力驚人的歷史老師,剛上好跨過鴨綠江打敗美帝野心狼這一堂課,她便在講臺上補齊了《魯先生列傳》第二部分——

魯先生是我們學校頭一批建校的老師。隔了五年,第二批老師分配進來,其中就有我們的歷史老師,還有一位音樂老師——兩個人在師范大學讀書就是好姊妹。音樂老師是北方姑娘,她爸爸在山東打過日本鬼子,在大別山打過國民黨反動派,在朝鮮半島打過“聯(lián)合國軍”,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官拜正師級將領,家里掛滿了勛章,其中一半是朝鮮同志授予的,甚至還有一枚蘇聯(lián)勛章。啥人都沒想著,音樂老師這一枝根正苗紅的鮮花,竟被黃泥螺口音的魯先生摘走——恐怕就有魯迅先生這一層關系。其實,魯先生跟當時遠在北京的許廣平、周海嬰母子毫無聯(lián)系,渾身不搭界。每日下課后,音樂老師坐在教室里彈鋼琴,通常是蘇聯(lián)歌曲,偶爾還有貝多芬。樓上的學校圖書館,當初是魯先生親手籌建的,每個禮拜天跑福州路,背了一捆捆的書回來填充三排書架,其中一半都是魯迅。魯先生還是讀書興趣小組指導老師,帶領學生子去武寧路對面國棉六廠,蘇州河對岸上鋼八廠采風,布置的作業(yè)就是寫詩。魯先生自費鉛印了???,既當編輯又做校對還是美工,連續(xù)出過五期,刊登學生詩歌,每個月在學校圖書館辦朗誦會,音樂老師便在樓下彈鋼琴《牛虻浪漫曲》。

我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盯著歷史老師原本渾濁的眼烏珠,突然變成兩顆剛從蚌殼里剝開來的珍珠。她像一只老靈魂附體在三十年前的魯先生身上——等到一個黃梅天,落著淅淅瀝瀝的牛毛細雨,魯先生帶著音樂老師一道去虹口公園,魯迅墓前獻了花。革命小情侶劈好情操,又去隔壁山陰路。進了魯迅故居,魯先生倍感陰寒,綿密的濕氣鉆進鼻頭孔,屏不牢打出一個響亮噴嚏。音樂老師并不嫌貶,掏出繡花手絹來給他擤鼻涕。魯先生的眼淚水一并落下,講起五歲時光被魯迅先生抱在懷里打過的一個噴嚏。

幾日后,音樂老師提出分手。魯先生慌了,三番五次追問到底為啥?音樂老師被纏不過,終究拋出緣由——魯迅故居二樓臥室寫字臺上,除了三支紹興金不換毛筆,還有一只臺歷,翻在1936年10月19日,便是魯迅先生忌辰。上趟從魯迅故居出來,魯先生講他見到魯迅先生這日,恰是自己五周歲生日——農(nóng)歷九月初三,音樂老師心里就打了一只嗝愣。魯先生是1931年出生,五周歲是1936年。音樂老師偷偷查了萬年歷,發(fā)覺1936年農(nóng)歷九月初三,便是公歷10月17日。這一日,魯先生在魯迅先生懷里打過一個噴嚏。兩日后,魯迅先生猝然離世?,F(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都曉得有一種病毒性感冒,不要講當面打噴嚏了,遠開三尺咳嗽也能人傳人——魯迅先生可能是被魯先生一個噴嚏害死的。蠻多人覺著要刪去“可能”兩字,全拜歷史老師一副伶牙俐齒的小喇叭。半年后,音樂老師嫁給空軍某部飛行員,遠赴大西北做了隨軍家屬,得了兩子兩女,平安度過波云詭譎的年代,而今已退休,家住北京西山,含飴弄孫了。

三年自然災害階段,食堂里日日饅頭泡飯咸菜,??療o疾而終,詩歌成了史前遺跡。魯先生原是一條氣宇軒昂的漢子,一日日萎下去,蔫下去,賽過漏氣的洋泡泡。常有學生看到他藏在樹陰下,一個人吞云吐霧,據(jù)說每日兩包煙量,但從不留香煙屁股,統(tǒng)統(tǒng)收進鐵盒子。魯先生的頭發(fā)也似營養(yǎng)不良塌落、柔軟、稀疏,先往頭頂心兩邊后退,再變成張樂平畫的三毛,最后一毛不拔,只余一圈鐵絲網(wǎng),不到三十五歲,發(fā)育成了浩瀚汪洋的地中海。歷史老師講到此地,順便向?qū)W生子們普及了地中海文明,比方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牛頭怪,青銅時代的邁錫尼文明與特洛伊之戰(zhàn),還有戰(zhàn)略之父漢尼拔的誓言。

基辛格博士訪華這年,魯先生已經(jīng)四十歲,人人覺著他就要孤獨終老,沒想著突然結(jié)婚了。對方是個寡婦,相比魯先生大三歲,帶了個十幾歲兒子,也在我們中學讀書——魯先生娶了自己學生的家長。寡婦只有小學文化水平,勉強能看懂《人民日報》,肉聯(lián)廠里上班,工作就是手起刀落,殺牛宰羊。魯先生并不介意,何況江南古諺云:女大三,抱金磚。魯先生跟寡婦也沒辦喜酒,領好證就在曹家渡的老房子一道過日子了。魯先生也白白添了一個兒子。隔年,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中美聯(lián)合公報》在上海錦江飯店小禮堂發(fā)表,魯先生的女兒出世了,可惜只有三天壽命便夭折。魯先生的老婆也留了病根,經(jīng)常長病假困在家里。魯先生白天在學校上課,夜里回去照顧老婆跟兒子。

歷史老師尚記得魯先生的兒子叫海生,皮膚白凈的少年,超過一米八,籃球場上是得分后衛(wèi),每次比賽都有好幾排女生圍觀。海生的功課也好,歷史卷子都是滿分,作文寫得漂亮,不比《文匯報》筆桿子差。魯先生是拿海生當作親生兒子的,每日用鋁皮飯盒子給海生帶飯,有葷有素還有紹興黃泥螺。海生初中畢業(yè),主動報名去了西雙版納,廣闊天地,大有作為。1977年恢復高考,海生填報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魯先生跟老婆只盼著兒子回來,卻收著一張云南拍來的電報。歷史老師吃一口濃茶,眼眶子也是紅透了。海生插隊的傣族村寨,平常就吃不飽飯,常有野象闖進來破壞苞谷地。幾個知青小伙子決定放炮仗趕走野象,保護農(nóng)民糧食。沒想到發(fā)情期的野象受到驚嚇發(fā)了瘋,竟然活活踩死了海生。魯先生跟老婆坐了四天五夜火車,再轉(zhuǎn)三天汽車,最后爬了五十公里山路,終于看到海生,已經(jīng)按照當?shù)仫L俗被寺里的老和尚火化了。魯先生夫妻倆抱著兒子骨灰回上海。魯先生老婆查出肺癌晚期,拖了一年就沒了。

“催眠大師”魯先生已經(jīng)孤零零活了十二年。

滬西曹家渡的每一只流浪貓都有領地范圍,通常從三官堂橋到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魯先生的活動范圍,日益縮小到了曹家渡三角形街心島的方圓五公里內(nèi)。最東是人民廣場跟福州路的書店,最西是中山公園跟華東師范大學,最北是真如寺,最南是靜安寺,地圖上看是被兩座寺壓扁躺倒的長方形。同一張地圖上,還有一塊絕對的禁區(qū),便是四川北路,包括虹口公園,魯迅墓,加上大陸新村,魯先生已經(jīng)三十多年不曾涉足了。當時這張地圖的上海市區(qū)約等于今日的三分之一,隔江相望的浦東尚屬鄉(xiāng)下,曹家渡是滬西,虹口可算滬東,等于上海的兩頭——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是談不上,避之唯恐不及倒是真的。

我是屏不牢問一句,魯先生,你真的一輩子都不再去虹口了嗎?魯先生悶頭抽一支大前門,直到肺里響起來,如同一臺滾筒洗衣機。魯先生倒了白開水,囫圇吞沒一把藥片。魯先生肺里開過刀,前兩年中過風,身上沾滿了跟我外公一樣的藥味道。老早他的辦公桌里有個抽屜,專門用來放藥片,其中不少過期了。大家傳說撬開這個抽屜,交到化學老師手里,便能制作成大劑量毒藥,投進食堂的湯鍋足以毒死全校師生。魯先生說,我也剩不了幾日,我去過的地方擺到中國地圖上,不過是一根蚊子腿,哪能走得過來?魯迅先生是五十六歲沒的,我比他多活了四年,哪怕現(xiàn)在翹辮子也不可惜。我說,我外公是六十六歲走的,你只要少吃兩根香煙,必定活得比他久。魯先生說,沒這必要,我現(xiàn)在沒老婆煩,沒小囡養(yǎng),孤家寡人一個,無憂無慮,除掉家里這點發(fā)霉的舊書,也沒啥遺產(chǎn)供人繼承,我是一只標準的“獨頭繭”。我搔頭說,聽起來跟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有關系。魯先生說,關系不大,不過都是蠶寶寶,獨頭繭吐絲裹了自己進繭子,自作自受,活該。

魯先生的朋友竟然比我還少,這是我沒想到的。一般性退休教師,要么蹲在家里天倫之樂,要么出去跳舞軋姘頭,跟了老年團游山玩水,碰著兒子娶媳婦手頭緊的,還要出去做家教賺外快補貼小輩。但是魯先生除了做代課老師,不再跟任何人來往,學校里碰到其他老師,他最多點個頭,人家問他,飯吃過了吧?魯先生憨笑說,吃過了,吃過了。當我坐在曹家渡新華書店樓上,捧了一本伏尼契的《牛虻》,魯先生又給我沖一杯樂口福,突然意識到一樁秘密——魯先生唯一的朋友,就是我。

十三路電車終點站門口有一家書報攤。老板就住在我家樓上三層,人稱三樓林老師。他女兒梧桐是我的小學同學,跟我一樣升上了五一中學,但我在2班,她在3班,老早關系蠻好,升了初中她先開始發(fā)育,放過一個暑假已是大人相,我還是瘦弱的男小囡,從此便不太講話了。林老師的書報攤本來是賣文學期刊的,還有海子跟顧城的詩集,到了1991年秋天,統(tǒng)統(tǒng)換成浩如煙海的武俠小說,金庸古龍自不必說,最多的是臥龍生,洋洋灑灑上百部,堪稱文壇領袖。倪匡的衛(wèi)斯理系列也盛極一時,層層剝繭到天外來客。外國文學不遑多讓,東洋的從西村壽行到大藪春彥,西洋的有《應召女郎》系列,伊恩·弗萊明的007系列已屬高雅藝術(shù)。但是銷路最廣的是幾本人體藝術(shù)雜志,封面上盡是豐乳肥臀,每趟擺出來僅僅半天,就被文藝中青年們一搶而空。每趟經(jīng)過這爿書報攤,魯先生都是別轉(zhuǎn)面孔不看的,更不屑于那幾本洛陽紙貴的暢銷書。

有個禮拜天,我來到林老師的書報攤讀兩章《書劍恩仇錄》。我已經(jīng)迷上了陳家洛跟霍青桐的西域歷險記,只盼紅花會能匡扶漢室。林老師掛出新到的《人體藝術(shù)》,兩個大姑娘的光屁股懸在我的頭頂。我抬頭看一眼新華書店二樓,發(fā)覺玻璃窗背后,藏了一只地中海頭頂,猶抱琵琶半遮面,秘密觀賞書攤上的人間美景。魯先生發(fā)覺自己暴露了,旋即拉緊窗簾,藏進一只鐵皮監(jiān)牢。林老師望望對面二樓,眼烏珠瞇縫著笑說,譬如勇士,也戰(zhàn)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我回頭問,啥人講的?林老師說,魯迅,我這個攤頭也賣過魯迅的書,可惜老早沒人問津了。

暫且放落金庸先生,我是一口氣沖回家里,翻出書架上三本魯迅:《吶喊》《彷徨》還有《野草》。我從頭一篇《狂人日記》看到最后一篇《一覺》,橫豎看了每一句每一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還是沒尋著“譬如勇士,也戰(zhàn)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我心想不會是林老師瞎三話四編的吧?但他只有半瓶子墨水,書報攤上晃來晃去換一點人民幣,應該沒這水平。魯迅真寫過這樣的話?老早我總覺著他是穿了中山裝,戴了干部帽,坐了綠顏色玻璃燈罩前頭,通宵提了毛筆描啊描啊,一本正經(jīng)得像個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但是到了語文課堂上,我們按照老師的講解開膛破肚,五臟六腑拿出來,逐一稱重化驗,鞭辟入里,還要根據(jù)胃囊里的消化殘留物,分析生前吃了蔥油拌面還是爛糊三鮮湯,最后大卸八塊,每一塊順序編號。到了這一步,人也不再是人,文章也不再是文章,只好算是切片標本。魯先生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他要是不裝作法醫(yī)先生,就不再是合格的語文先生??v然魯迅本人從虹口公園出來,按照醫(yī)治活人而不是醫(yī)治死人的方法給我們上一堂《故鄉(xiāng)》或者《孔乙己》,恐怕也會被學校領導打一個差評。

這年秋天,我讀了兩遍《吶喊》《彷徨》還有《野草》——魯迅不再是被切片的標本,不是藏在博物館玻璃罩子里的國家級文物,而是一個四肢健全雙目炯炯的男人,走上奧林匹克賽場,必是全能選手,不但能投進三分球,還能高臺跳水,托馬斯全旋,跑一趟全程馬拉松。魯迅有一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在滬西曹家渡,我也可以看見兩個先生,一個是魯先生,還有一個是魯迅先生。魯先生也可以劈成兩個人,一個在課堂上用紹興普通話催眠學生子,還有一個藏在玻璃窗背后偷看對面書報攤上的春光。但這兩個禮拜,我只在課堂上看到過“催眠大師”。下課后我要尋他,魯先生一聲不響走開了。我只好沖到他的家門口,敲門半天沒反應,仿佛門里是個被盜過墓的地宮。難道魯先生搬了房子?但有一夜,我跟媽媽坐十三路電車回家,看到新華書店樓上窗門里亮了燈。

在我記憶中的滬西曹家渡,還有一臺咿咿呀呀的彩色電視機,翻來覆去放著越劇《祥林嫂》:“聽他一番心酸話,倒叫我有口也難開,有錢人娶妻是平常事,那窮人無錢親難配,他八十千錢非容易,多少血汗去換來,狠心人得了我的賣身錢,害老六他負下了一身債?!?/p>

第三遍讀罷《祝?!返囊估?,我先是夢到了魯鎮(zhèn)的冬天,落了頭皮屑似的大雪,又夢到了一個頭發(fā)雪雪白的老太婆,她一把揪著我的紅領巾,像一臺英語復讀機,嗚里哇啦講不停,我是半句都沒聽懂,后來隱隱聽出“魂靈”“地獄”還有“死掉的一家人”。我曉得自己在做夢,卻沒法從夢里逃出去,只好一路奔啊奔。我到了白茫茫一片野地,迎面碰著一匹狼,露出兩排白森森牙齒,噴著腐臭氣味,流著閃光的哈喇子撲上來。我變成幾歲的小毛,被狼拖到山墺的草窠里,鋸齒一樣的牙齒撕開肚皮,吃干凈我的五臟六腑,剩下一具小小的軀殼,手上還捏著小籃子。

“我真傻,真的?!币粋€女人在我的耳朵邊吹氣,我才睜開眼烏珠,心肝脾肺腎同時痛起來。我發(fā)覺自己又回到十三歲,困在曹家渡的棕繃大床上,墻上搖晃我爸爸養(yǎng)的花草影子,好像一對狼的眼烏珠,滴溜溜圓地瞪著我,也可能是一只野貓。我是拼了命回想夢里那匹狼,好像在讀《阿Q正傳》跟《孤獨者》,同時都見過它的眼烏珠。我縮在棉被里等到天亮。穿好衣裳,刷牙齒揩面,潦草地吃一碗泡面,我急急沖出門去。

禮拜天早上,曹家渡的馬路上撒滿枯葉子,風一吹,滿天金黃的破衣爛衫跳舞。十三路電車剛好進站,人人搶得到座位。書報攤還沒開門,林老師還沒醒呢。馬路對面的新華書店拉了卷簾門。我鉆進街心島的小弄堂,爬上一架木頭樓梯,輕輕地敲門。等了半晌,木頭門咿呀一聲開了,露出一顆衰老頹敗的頭顱。

魯先生面色發(fā)黑,穿一件破了洞的絨線衫,手上捏了《魯迅全集》的某一本。煙灰缸里擠滿了香煙屁股,好像疊起一座尼古丁盆景。敞開的窗門吹不散硝煙彌漫,剛打過一場庫爾斯克會戰(zhàn)。我看到臺子上攤開厚厚一沓文稿子,紅格子上爬滿蠅頭小字,旁邊橫一支鋼筆,一瓶藍墨水,估計他一夜沒困,吃香煙、寫稿子、看書、發(fā)呆,相伴到黎明。魯先生說,小鬼,有啥事體,學堂里再講,我要休息了。我說,魯先生,你見過狼吧?

魯先生立在窗門前,面孔隱在逆光的深淵,點上一支煙,閃爍的星火仿佛狼的眼烏珠。魯先生噴出一團煙說,有一年冬天,紹興落了大雪,我大概十三歲,就是你現(xiàn)在的年紀,跟了我娘去山里的親眷家,路上碰到一只狼,骨架大得嚇人,但是精瘦精瘦,都能數(shù)出一根根肋骨,鼻頭孔噴出腐臭的熱氣,我娘嚇得腳軟了,但我盯著狼的雙目,從背后抽出一柄小斧頭。我說,你要跟狼搏命?魯先生說,我是這樣想的,僵持了一刻鐘,人也不肯退,狼也不肯退,風雪一層層卷過來,埋到我的腳饅頭,我想完結(jié)了,人的眼睛哪能比得過狼的眼睛?我虛張聲勢地舉起斧頭,劈開一根粗壯的樹枝,等我再揉了揉眼烏珠,狼已經(jīng)消失了。

送別這一匹狼,魯先生還是坐臥難安,好聲好氣說,上一趟事體,你沒跟別人講過吧?我說,啥事體?老早記不得了。魯先生尷尬笑笑說,原來這樣啊,這就沒事體了,抱歉啊,這幾日我身體不太好。

我?guī)兔κ帐芭_子上的煙灰,順便看一眼文稿紙。魯先生一巴掌捂牢稿紙,不讓我看到一個字。魯先生說,沒啥,業(yè)余時光開夜車爬格子,準備投稿到《新民晚報》夜光杯,千年難板發(fā)一塊小豆腐干,聊以自慰罷了。我說,這也老有本事了,我去翻家里舊報紙,看看能尋著吧?魯先生說,不要白費功夫,我是用筆名發(fā)表文章的。我說,周樹人的筆名是魯迅,魯先生的筆名是啥?魯先生說,這是秘密,萬一傳到學堂里就不好了。我說,懂了,你在文章里罵校長。魯先生眼烏珠一瞪說,瞎三話四。我說,這么就是罵歷史老師?她是每上半堂課,就要講二十分鐘你的故事。魯先生說,隨她去罷,我也沒權(quán)力封了別人嘴巴。我說,魯先生,你會寫小說嗎?魯先生又點一支煙,慢慢吐出煙霧說,跟你不搭界。我說,也許跟他搭界。我指了指魯先生手里《魯迅全集》的一本。魯先生搖頭說,我有何德何能?這十幾年,我就蹲在這個屋檐下,每夜寫幾張稿紙,涂涂抹抹自己的一生,至今寫了七稿,最多六十萬字,現(xiàn)在刪改到三十萬字。我說,我能看看嗎?魯先生說,我還拿不出手。我說,我是你的學生,只想學習寫小說的竅檻。魯先生說,小朋友,勸你趁早死心,我爬了幾十年格子,還是困在老鼠窠里,小說倘有竅檻,必是騙人的鬼話,這一碗飯不好吃的。我說,我又沒講要當作家,我只是歡喜讀小說,覺著心里有蠻多話,但不好講給別人聽,不如寫到紙上給自己看。又覺著腦子里生出各樣奇怪的故事,夜里經(jīng)常做夢,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醒過來就要拿支筆記下來,忘記了太可惜。魯先生說,嗯,老早我經(jīng)常夢到魯迅先生,夢到許廣平先生,夢到周海嬰阿哥,但是最近這些年,我連夢都做不到了。我說,但還是有用場的,否則魯迅先生為啥寫小說?魯先生說,人做啥一定要做有用場的事體?吃力時在茅坑上罵娘有用場吧?開心時在澡堂子里唱戲有用場吧?在此地講起五十年前紹興山里的狼有用場吧?我想想說,好像是沒啥用場。魯先生說,沒用場就對了,等到寫出來,也許就有用場了。

我立起來說,魯先生,你這套《魯迅全集》,能不能借我?guī)妆究纯矗眶斚壬鷵u頭說,你還是回去吧。我說,你講過這個房間里的書都可以借給我。魯先生說,《魯迅全集》例外,一來呢,這是我的寶貝,當初是省吃儉用好幾年,方才存得一點積蓄,集齊了這一套書;二來呢,魯迅絕大多數(shù)文章,并不適合你這樣年紀的小囡,就連《野草》也得慎讀。我心想,小氣鬼。我說,你是覺著我讀不懂?魯先生搖頭不響,敞開房門,這是要趕我走了。我急了說,等我十八歲成人可以讀了吧?魯先生說,十八歲,勉強可以讀茅盾、讀巴金、讀老舍,但不可以讀魯迅。我哼一聲說,那要幾歲?魯先生說,等你結(jié)婚娶了媳婦,經(jīng)歷男女之事,才是真正的成人。我說,先生講的男女之事又是啥?魯先生尷尬說,我是瞎講了,你也不要再問了。隔了窗門,我瞄一眼馬路對面的書報攤,今日并沒掛出《人體藝術(shù)》。魯先生又說,就算是《吶喊》《彷徨》還有《野草》,你也根本沒讀懂,等到三十年后,再讀第二遍、第三遍,才能從字里看出字來。我說,三十年后,我都不曉得自己在啥地方,也許阿根廷,也許澳大利亞,也許阿爾及利亞,反正都是A開頭,也許移民去火星,至少不會在曹家渡。

1991年冬至,上海落了一場大雪。魯先生請了三天假,乘火車回了紹興鄉(xiāng)下。聽講當?shù)匾谇?,灌溉海邊圍墾的荒灘,必要趕在元旦前頭遷墳,否則就要永世淹入水底。

魯先生不在的三日,蘇聯(lián)徹底解體了。我每日關注報紙跟新聞聯(lián)播,同時無比地想念魯先生,哪怕在他的紹興普通話中安眠于課桌。同學們也甚為想念他,因為午后第一節(jié)課沒了魯先生,等于被剝奪了午睡權(quán)利,大家精氣神都變差了。我的骨頭也變癢了,因為覺著只要跟魯先生講話,幾乎就等于跟魯迅先生講話。我總是想起魯先生的手——當這只手還屬于五歲的男小囡,就被魯迅先生的手掌心撫摸過,現(xiàn)在變成六十歲老頭的手,覆滿一層松弛的皺皮,還能見著幾點老年斑,但只要魯先生的手指頭觸摸我的額角頭,我就覺著魯迅先生的手指頭也從書里伸出來觸摸我的額角頭,甚至魂靈頭。

原本講好三日,但我等了足足半個月。我心想魯先生到底去了啥地方?雖然當時我沒去過紹興,但也曉得跨過杭州灣或者錢塘江就到了,難道魯先生一路南下去了更遙遠溫暖的遠方,就像上一任不辭而別的語文老師?不過按照魯先生的年紀還有脾性,恐怕不太可能。校長久久等不來魯先生,又加上考試就要到了,只好從高年級調(diào)了語文老師來上課。新來的老師是北方人,普通話標準得像上新聞聯(lián)播,再沒人在課堂上打磕沖了。

過了1992年元旦,班級里沒人再提起魯先生,仿佛他的敗頂上飄走的白發(fā)。期末考試這日,我在語文卷子上潦草寫好作文,頭一個交給監(jiān)考老師,才發(fā)覺魯先生立在教室門口,藍大褂換成了軍大衣。魯先生掏出一塊手帕,捂了口鼻咳嗽幾聲說,對不起,差點翹辮子。

冬至前,魯先生到了紹興,再坐長途汽車,輾轉(zhuǎn)到了平橋村。紛紛揚揚的大雪里,潛伏一條灰蒙蒙的村子,空氣夾了咸蟹的臭味道,不過這幾年圍海造田,地圖上一寸寸往前推進,老早看不著海岸線,聽不著錢塘潮了。魯先生父母的墳墩墩,幾乎跟白茫茫的雪地一樣平了,要不是還記得一棵老榆樹,恐怕一生一世都尋不著。魯先生原本是有弟弟妹妹的。還是抗戰(zhàn)時光,日本鬼子沒來,瘟神倒是來了,弟弟妹妹統(tǒng)統(tǒng)卷了草席埋進亂葬崗。唯獨魯先生在鎮(zhèn)上讀小學,僥幸撿回一條性命。魯先生請托幾位親眷,覓好了新墳地,村里答應三十年內(nèi)不動。對于遙遠的2020年代,魯先生實在想象不出來啥樣子,更不認為自己能活到那一日。

魯先生雇了幾個村民,扛了鋤頭鏟子挖開壙穴。不過天寒地凍,泥土也是堅如磐石,幾個男丁足足挖了個把鐘頭,方才掘到幾塊破爛腐朽的木片。魯先生心里咯噔一記,跳進凍僵的爛泥,徒手尋覓爺娘骨殖,直到挖出渾濁的地下泥漿,還是沒發(fā)現(xiàn)哪怕一塊骨頭。魯先生的父親老早死了,母親倒是長壽,活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十年前才埋進夫妻合葬墓。魯先生在棺材里擺進一臺無線電,老娘在陰間也聽得到紹興目連戲?,F(xiàn)在這臺上海紅燈牌無線電,隨同兩具枯骨跟淤泥分解成了無數(shù)原子。魯先生頹唐地爬出來,渾身泥水,坐在大雪覆蓋的田野上,人就像一尊石頭墓碑,連抽三支香煙,權(quán)代冬至上墳的三炷香。魯先生又給村民男丁們發(fā)了一圈香煙,麻煩大家再把泥土填回墓穴,墳墩墩也不必恢復,跟田地一樣填平就好。村民驚問,下個月灌溉渠動工,墳就淹到水里了。魯先生苦笑說,不管皇帝還是圣人,土葬還是火葬,人死以后早晚變成原子,我爺娘一輩子種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爛污泥,倘若化作渠底肥水,多種出幾斤袁隆平同志的雜交水稻也好,何況我也沒子女,墳里的爺娘必定絕后了,等到我死后便是無主之墳。

當日夜里,魯先生開始咳嗽,發(fā)高燒。按照農(nóng)村老人們的講法,墳墓里的泥漿,陰氣特別重。魯先生是大可不信的。他在親眷家里困了兩天,直到氣透不過,才被一部面包車送進紹興城里醫(yī)院。X光拍出來是肺炎,血氧低于八十,用了蠻多抗生素,養(yǎng)了十天才好轉(zhuǎn)回來。

魯先生走出校門,掏出一支大前門,就被我強行沒收了。我說,肺炎還吃香煙?魯先生說,醫(yī)生關照過我,再吃一根香煙,就要去見馬克思。我說,未必是馬克思,也可能魯迅先生。魯先生說,我困在紹興快死的夜里,夢見了魯迅先生——掐了手指頭算來,上一趟夢見先生,還是唐山大地震這一年。我說,魯迅先生講話了嗎?魯先生說,講了,魯迅先生還在牽記我跟我爸爸,盼著我有空去望望他。

寒假的頭一日,氣溫降到零度,天氣倒是晴朗,我穿了棉襖棉褲棉鞋子,早早來到十三路終點站。魯先生比我更早,上車尋了最末一排座位。一老一少聽著電車小辮子叮叮當當,筆直向東到天潼路,四川北路郵局門口,再轉(zhuǎn)一班公交車北上,直到橫浜橋下來。我是一馬當先,魯先生的腳有點跛,走路像白烏龜,就是大鵝,我只好停下來等他。四川北路拐彎的地方,魯先生指了一家理發(fā)店說,五十年前,此地就是內(nèi)山書店,抗戰(zhàn)勝利這年關門的。我說,記得這樣清爽?魯先生說,我在讀華東師范大學的暑假,我們幾個同學跟了老師,騎了腳踏車到四川北路,當時內(nèi)山書店已經(jīng)不在了。

轉(zhuǎn)到山陰路,沒幾步路就看到大陸新村魯迅故居牌子。我還是頭一趟來呢。魯先生卻有三十多年沒來過了。弄堂進去倒數(shù)第二只門牌,便是大陸新村九號。魯先生買了兩張門票。參觀只用十分鐘,底樓是昏暗的客廳;二樓是魯迅先生臥室,寫字臺插了三支紹興毛筆,他的蠻多文章就是在此寫出來的,還有一張帶蚊帳的大床,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困在這張床上離世;三樓是周海嬰房間。等到魯先生爬下樓梯,喉嚨里又夯起來。我問他,身體不舒宜?魯先生笑笑說,沒事體,我們再去虹口公園。

從山陰路回到四川北路,實際上是繞路了。后來我看地圖,直接從山陰路往前走更近。繞過復興中學,看到虹口公園南門,正式名字叫魯迅公園,買了兩張門票牌子。我看了指示牌箭頭尋到公園盡頭,迎面立了一尊魯迅先生銅像,背后是一道鐫刻“魯迅先生之墓”的花崗巖墻。我回頭再看魯先生,人已經(jīng)不見了。我怪自己走路太快沒顧上他。我尋了一塊草坪盤腿坐下,曬著牛奶白的太陽,倘是屁股底下鋪幾張報紙,鉆開兩只罐頭野餐就更嗲了。

等到太陽直逼頭頂,魯先生還沒趕上來,我的心里開始發(fā)慌,老頭會不會迷路了?我不好意思沖到公園管理處廣播尋人,畢竟魯先生不是三歲小囡,也沒老年癡呆癥。我在魯迅墓前坐到下半天,餓得七葷八素,只好向先生告別。走出虹口公園,我在四川北路吃了一碗牛肉面。我還是擔心魯先生,會不會過馬路太慢被車子撞了?還是突然發(fā)了啥急毛???我是越想越慌,差點沖到最近的海軍411醫(yī)院。

我去附近幾條小馬路尋人,碰著一條生銹的鐵路,據(jù)說從老北站通到吳淞口。沿著兩根鐵軌走一段路,我連自己都迷路了,終歸看見一條大馬路。聲音跟腔調(diào)都有點詭異,路邊排滿了花圈壽衣店,行人面色都不太好,手臂膊上一律箍了黑袖章,還有腰間纏了白帶子的,渾身披了白麻布的,好像到了古裝武打片的劇組。我也像丟了魂靈,如同行尸走肉往前走,遠處響了此起彼伏的號哭。直到一扇氣派的大門,人潮洶洶,門庭若市,賽過南京路上中百一店。門后豎了一根濃煙滾滾的煙囪。大門口掛了牌子:西寶興路殯儀館。

此地就是傳說中的鐵板新村。幾年前,我外婆是在西寶興路開了追悼會燒掉的。天上揚起一片煙塵,我被嗆得咳嗽。前頭有個公交車站,我還來不及看站牌,匆匆擠上一部到站的電車,身上還有幾塊硬幣。整個下半天,我轉(zhuǎn)了三部公交車,等到天快擦黑,我才像一只野鬼回到滬西曹家渡。

回家之前,我先去敲魯先生的門。原來他老早回來,立在窗門口吃香煙。臺子上的煙灰缸一天世界。我已經(jīng)氣得發(fā)抖,便從魯先生口中拔出燃燒的煙頭,按照《英雄本色》小馬哥的腔調(diào),瀟灑地丟出二樓窗門,落到停在終點站的十三路電車上。魯先生也不動氣,關緊窗門說,對不起,蔡駿同學,我沒想著你會在外邊尋我到這樣晚。我說,為啥一聲不吭走了,我要一個理由。魯先生不響。我繼續(xù)問他。他繼續(xù)不響。我從他的袋袋里摸出兩包香煙,都已吃了一半,被我捏在手心里粉粉碎。沖出房門前,我望了二樓窗門外說,魯先生,你曉得吧,立在此地,就像立在酒樓上。

1992年春節(jié)前幾日,我兜了一趟曹家渡新華書店。柜臺上盡是教輔教材,唯獨有一面櫥窗,新到一套《魯迅全集》,灰顏色素凈封面,總共十六本,就跟樓上魯先生家里那套書一樣,總定價164塊4角,比我爸爸一個月工資都貴。除非賣掉一只腰子,我才湊得齊這筆巨款。我只好問魯迅日記有吧?營業(yè)員拉了一張面孔,丟出十四卷跟十五卷,分別是十三塊五角,十三塊一角五分。我匆忙跑回家里,問媽媽預支了過年的壓歲鈿,二十六塊六角五分,有整有零,包括六枚一角硬幣,一枚五分銅鈿。

如果講魯迅的小說是一甕紹興酒,魯迅的文章是一碟子茴香豆,魯迅的日記就是一碗泡飯,連一粒黃泥螺都不放的清水咣當。開頭總是日期,然后是天氣,不是晴,就是曇,要么風,要么雨,偶爾有雪。兩三行字的流水賬,絕不啰唆半分的文言文,從早到夜,收到某人的信,回復某人的信,買到某人的書,寫了啥的文章,見了啥的客人,下了啥的館子,還有牙痛、胃痛、頭痛,要么“無事”。多少年后,我覺著魯迅日記賽過一臺監(jiān)控攝像頭,冰冷地記錄你的一切行為,沒有聲音,沒有感情,更沒有所思所想,但是極度精準,簡直可以做司法證據(jù)。日記寫到1936年秋天,魯迅的身體已經(jīng)壞掉了,不是“須藤醫(yī)生來診”,就是“看護婦來注射”,或者“夜發(fā)熱至三十八度”,稱體重只有39.7公斤,相當于我小學五年級水平。盡管這樣,最后一個月還是忙煞,日日收信寫信,讀書看報寫文章,家里高朋滿座,出門去內(nèi)山書店,去展覽會,甚至帶了全家去上海大戲院看蘇聯(lián)電影。最要緊的是1936年10月17日,我也查了萬年歷,農(nóng)歷九月初三,魯先生五周歲生日,更是魯迅日記的最后一日——

十七日 晴。上午得崔真吾信。得季巿信。得靖華信,午后復。須藤先生來診。下午同谷非訪鹿地君。往內(nèi)山書店。費君來并交《壞孩子》十本。夜三弟來。

日記的最后一日,魯迅的倒數(shù)第三日,并沒一個字寫到過紹興鄉(xiāng)下來客。下半天,魯迅出門去了內(nèi)山書店,會面一位日本朋友。夜里真的來了親眷,卻是三弟周建人。

曹家渡飄了雪籽。我奔到十三路電車終點站。書報攤的三樓林老師叫我,新到一套古龍的《大旗英雄傳》。我沒理他,橫穿馬路,鉆進三角形街心島的小弄堂,好像鉆進一條黃鱔的肚腸。

魯先生在等我。他伏在臺子上,沒叼香煙,看一本《死魂靈》。魯先生摘脫眼鏡說,你來啦,蠻多天不見了。魯先生給我沖一杯樂口福。我說,魯先生,1936年10月17日,農(nóng)歷九月初三,是你的五周歲生日,對吧?魯先生說,對啊。我說,這一日,你在上海,你跟了你父親到虹口施高塔路大陸新村魯迅先生家里做客,對吧?魯先生說,對啊。我說,魯迅先生親手抱過你,對吧?魯先生說,對啊。我說,你在魯迅先生懷里打了一個噴嚏,對吧?魯先生說,對啊……

仿佛祥林嫂連講四個“對啊”,魯先生停下來搖頭說,兩日后,魯迅先生就在家里離世了。我說,你騙我。魯先生說,你講啥?我說,這樁事體,并不存在,我看了魯迅日記,這一日,你根本沒到過魯迅先生家里。

魯先生放下剛沖好的樂口福,慢悠悠坐定下來,從《魯迅全集》當中抽出一本書來,根本不用眼烏珠看,手指頭一伸進去,便翻到1936年10月17日,魯迅最后一篇日記。魯先生說,我不肯拿《魯迅全集》借給你看,就是生怕你會看到魯迅日記,看到這一頁、這一日。我說,可我早晚會看到的。魯先生說,我以為,等你看到這一頁、這一日,我老早變成灰了。我說,為啥?魯先生說,沒啥,統(tǒng)統(tǒng)是我的錯,除了魯迅先生的死。

樂口福還冒著熱氣。煙草味道淡了蠻多,但已滲到墻壁跟天花板,一生一世都消不掉,除非一把火燒干凈。魯先生說,要是想罵我,不要在心里憋壞了,我也不是頭一趟被自己的學生罵了。我說,魯先生,我是來告別的,過兩日,我家就要從曹家渡搬走了。魯先生說,你父母調(diào)動工作要去邊疆?我搖搖頭。魯先生說,有海外關系要移民?去香港,還是美國?我說,都不是,我媽媽單位分了新房子。魯先生說,蠻好,但我不會再去代課,以后見面不容易了。我彎下腰板鞠躬說,魯先生,謝謝你。魯先生說,啥意思?我說,就是謝謝你。魯先生說,懂了,你是講魯迅先生啊,對不起,我確實從沒見過先生,關于四川北路風景,魯迅先生家里情形,都是我到上海來讀書以后,我的老師告訴我的。我說,魯鎮(zhèn)呢?平橋村呢?魯先生說,魯鎮(zhèn)是先生小說里虛構(gòu)的地方,就像阿Q的未莊,至于《社戲》里的平橋村,其實叫安橋頭,才是魯迅的外婆家。我說,那個噴嚏呢?魯先生說,在我所有的故事里,只有噴嚏是真的,打在1936年農(nóng)歷九月初三,我的五周歲生日,打在上海十六鋪的親眷家里,打在我爸爸的懷里,隔天他帶我回到紹興鄉(xiāng)下,沒過幾日,我爸爸死于傷寒。

來年開春,我已不住在曹家渡。每日早上,我背了書包到海防路54路終點站乘車,頭一站西康路,第二站膠州路,第三站葉家宅路,第四站武寧路,就到五一中學門口。開學一個禮拜,我在食堂吃中飯,有人講一句,催眠大師走了。我放下筷子問,走到啥地方?人家說,你還不曉得啊,下半天的課放掉了,改成興趣小組活動,老師們要去西寶興路開追悼會。

最后一口湯還沒吃,我沖回教室,書包摜到背上,像一匹紅眼睛兔子奔出校門。我還記得上趟從西寶興路回來的路線。轉(zhuǎn)了三部公交車,三個司機爺叔都曉得我的心思一路狂飆。紅綠燈也是我肚皮里的蛔蟲,統(tǒng)統(tǒng)綠燈相送到了西寶興路。

我像個混入黑袖章隊伍的間諜,穿過摩肩擦踵的悲慘人群,站在無數(shù)張活人或死人的面孔之間,但沒有一張是我認得的。我拼了命地回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的追悼會,還有幾個月前外公的追悼會,雖然在上海另一頭的龍華殯儀館。所有殯儀館都有相似的結(jié)構(gòu),一間間標了不同名稱的遺體告別大廳。我把自己當作一個悲慘的少年,仿佛打一局魂斗羅紅白機游戲,沖進每一個廳過關斬將,分辨掛在帷幔上的一張張黑白遺像。但我沒有九十九條命的技能。我甚至只能活一次。

雖然都叫“大廳”,其實有霄壤之別,面積從四室兩廳到亭子間不等。每個廳都有一個中式名字,松鶴、翠柏、睡蓮,還有仙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還幻想出了水泊梁山格局——顯赫人物的風光大葬,必要辦在聚義廳,全城達官顯貴絡繹不絕,花圈堆積如山,等于開一場千人表彰大會;生前呼朋喚友的,棲身及時雨宋江廳;生前莽撞之輩,便是黑旋風李逵廳。終于,我在殯儀館最角落的一間小廳里,看到了魯先生。

魯先生困在黑色相框之中。遺像拍得實在潦草,焦距沒調(diào)好,面孔有點糊,以至于眼神飄忽不定,時而觀察前排的校長,時而凝視后排的我。魯先生的肩上落了一片白點子,可能是頭皮屑。襯衫領頭恐怕是假的,我外公就有幾件這樣的“假領頭”。

遺體告別大廳左右掛了挽聯(lián),上聯(lián)“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下聯(lián)“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等我長大后才曉得是魯迅先生寫給范愛農(nóng)的悼亡詩。參加追悼會的基本是我們學校老師??赡苤挥形乙粋€是魯先生教過的學生子。還有幾個人穿了亮晶晶的化纖面料西裝,必是從紹興鄉(xiāng)下來奔喪的親眷。校長致了悼詞,照規(guī)矩是家屬致答詞,不過鄉(xiāng)下親眷連普通話都講不來,就此省去這一環(huán)節(jié),快進到放哀樂、三鞠躬、瞻仰遺體階段。

眾人排隊轉(zhuǎn)到帷幕背后,水晶棺材里困著一個老頭,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身體卻縮小了不止一圈,頭戴一頂干部帽,加上黑框眼鏡。我竟沒能認出這張青灰色面孔,甚至有點滑稽戲腔調(diào)。聽說魯先生是突發(fā)腦溢血,倒在曹家渡的斗室,居委會送他到同仁醫(yī)院已經(jīng)沒救了。魯先生真的死了嗎?我伸出一根手指頭,觸了冰涼的棺材,等于觸了他的魂靈。

后面的老師擁了我往前走。相比隔壁大廳呼天搶地的號啕聲,我們這間小廳相當安靜,到底是人民教師,高級知識分子,既有堅強的精神,亦有理智的思想,每個人都表示情緒穩(wěn)定。唯一例外的是拖在最后的歷史老師,已經(jīng)哭成一雙兔子眼。一個鐘頭后,魯先生變成灰了。

隔了兩日,我乘54路回到曹家渡,仰頭看到新華書店樓上,有個男人坐在窗臺上吃香煙。我鉆進三角形街心島,爬上樓梯一看,果然是魯先生的鄉(xiāng)下親眷。一房間的書搬空了,包括魯迅全集,統(tǒng)統(tǒng)賣去萬航渡路的舊貨店。我急了趴在遍地垃圾當中,想要搶救魯先生寫了十幾年的書稿,就差掘地三尺到樓下新華書店,終歸在墻角尋著一只鐵皮餅干盒頭,費了開天辟地的力道打開,卻藏了一堆黑魆魆的灰燼,三五張尚未燃盡的紙片,辨不出半個字,倒是聞著一股樂口福味道。

有人拍拍我的后背說,小弟,你是不是姓蔡?我倉皇地立起來。鄉(xiāng)下親眷掐滅香煙,抽出一本《死魂靈》——封面上不但印了“果戈理著”,還有“魯迅譯”。他操著紹興話說,魯先生臨死前留了一張紙條,關照這本書必要留給你。我的手指頭在衣裳上揩了又揩,免得在魯迅翻譯的《死魂靈》上留下手印子。我準備好從每一行字里再看出字來,輕輕翻開黃兮兮的書頁,卻滑出一張黑白相片。自然不會是魯先生,他這輩子最討厭拍照片,尤其年紀輕輕敗了頂以后。

相片里是一個中國男人,穿著深顏色長衫,坐一張圈背藤椅,背景是虛的,但是堆滿了書。男人的頭發(fā)一根根豎直,濃密漆黑的胡須、眉毛還有瞳仁,幾乎占了一小半面孔。他的眼神并無傳說中強悍,反而有一點溫柔,像良宵里擦出一根火柴,凝望你的雙眼。夕陽斜刺里穿過二樓窗門,黑白相片有了彩色幻覺,耳朵漸次清澈起來——晚高峰的滬西曹家渡,桑塔納的喇叭聲,鳳凰牌腳踏車鈴聲,路邊攤油鍋沸騰聲,學生子們饞吐水滴落聲。十三路電車滿載而歸,蜘蛛網(wǎng)似的架空電線擦出耀眼火花。滬西電影院門前貼了《秋菊打官司》手繪海報。春風習習吹皺醬油色蘇州河水,馬達轟鳴的船隊逆流而上穿過三官堂橋。有個男人立在窗框之中,觀賞一臺盛大的社戲。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9期,責任編輯 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