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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撕開一道“文學”的豁口——近期非虛構文學閱讀札記
來源:《十月·長篇小說》 | 劉啟民  2023年12月01日09:17

“非虛構”可以是什么?

自從《人民文學》在2010年開設“非虛構”專欄,“非虛構”的名目開始在文壇名聲鵲起。當梁鴻在一種古典的啟蒙焦慮甚至絕望的情緒之中記下一個破敗空巢村莊的人與事時,她和她的編輯們一定想不到,這一來自社會現(xiàn)實召喚之下的新興文體,將卷起未來十余年間文壇最重要的文學潮流,或許亦沒有之一。

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在新世紀的確開啟了一種全新的文學路向,它不再是80年代以來的“西方”向、“技法”向、“語言”向,而是繞開所有虛構文學走入的人煙寥寥的語言角落,繞開偏離人生社會的“自語”,直叉叉地開辟出一條闖入現(xiàn)實的新路:敘述者強大的身影和奔涌的情緒,真實人物的命運與生計,大段大段的直接引語,最后匯聚為一聲朝向當下現(xiàn)實的“吶喊”。當時的《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將這條新路命名為“非虛構”。“非虛構”的文壇共謀者們,一定意識到了當時虛構在社會里的不及物,在那個農村問題在中國的大地上愈演愈烈的時候,非虛構應時出現(xiàn)了。

十幾年過去了,非虛構孵化時那種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焦灼角力已然淡化了許多,就連梁鴻的“梁莊”系列也消弭了許多刺目刺耳的社會之問,更多了一份虛構手法帶來的溫柔與希冀。但非虛構的家族似乎在這些年里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龐雜了。它就像是一個好用的麻布袋子,但凡不是虛構類的小說,各種新生的文類,都可以塞進袋子里去。

時下的非虛構變成了什么樣子呢,有什么樣的不同樣式?

不妨來看看近幾年來那些能產生不小社會反響的非虛構作品。2023年,媒體人易小荷的《鹽鎮(zhèn)》是繞不過去的一本非虛構。這本書在年初的互聯(lián)網上曾引起過女性問題的熱議。它仍然分有著“梁莊”系列的觀視域,作者在上海闖蕩多年后,回到家鄉(xiāng)四川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描摹出小鎮(zhèn)上十二位女性各異又同樣苦楚的人生。但相比“梁莊”,筆致的變化仍是顯見的,在文本里,作者的身影遭遇了大規(guī)模后撤,那個在上海受了挫的名記者幾乎完全隱了身,“梁莊”里作者強烈的質問、喟嘆、傾訴,奔涌的抒情、回憶、悵惘,在“鹽鎮(zhèn)”都化作對于小鎮(zhèn)女性綿綿的溫柔敘述。同樣是知識人對鄉(xiāng)的回望,鹽鎮(zhèn)的筆致要更纖細了,女性與女性之間相互看見的憐憫與動容,都隱隱蘊藉于類似于白描的筆觸里。

《我的二本學生》可能跟“梁莊”系列更像一些。作者黃燈的身影和眼光,會以顯在的方式出現(xiàn)在文本的敘述口吻之中——不是一般的二本學生,而是“我”的二本學生。作為在一座廣東二本院校工作多年的高校老師,黃燈以慈愛、溫煦又愁緒滿懷的心,去體貼著這些年輕孩子初臨社會時的諸種選擇、困頓、憂喜。但黃燈帶出了更富有社會學意味的認知視野,這些學生們鮮活具體的人生,總是在與社會時代遷變的共振之中被觀照、被理解。與《鹽鎮(zhèn)》相比,黃燈關心他者命運的情緒依然飽滿鮮亮,但這本書讓非虛構從“敘述”或是“描寫”,變?yōu)閹в猩鐣W質地的“思考”。

也有離我們想象要距離更遙遠一些的文本,它們都被納入到“非虛構”的名目之中。楊苡《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是一部百歲文化名人的自述傳,用一位文化者的個人生命史帶出百年家國風云;謝海盟《尋找河神》更像是城市水文史的勾陳記錄,作者用雙腳行走帶出臺北城的水文地圖,由此在水泥鋼筋的臺北召喚出這片水土之上更幽遠、神奇的文化史。還有海外翻譯過來的暢銷文本,也在拓展人們對于非虛構的想象,日本記者清水潔《足利女童連續(xù)失蹤事件》,既有著懸疑推理的敘述技巧,又是真實社會案件的深度調查;美國記者卡羅琳·佩雷斯《看不見的女性》,則是一份調查報告,奉上了大量的事實、調查和數(shù)據(jù),為女性的社會現(xiàn)實處境精準測繪。

時下的非虛構之路看來在越走越寬,它正在成為社會話語路徑交叉的寬闊廣場??谑鍪贰⑸疃日{查、推理記錄、白描式散文、社會學分析報告……非虛構可以是它們之中的任何一種,它提供給當下社會一種打破學科和話語之壁的可能,以文學之名義撕開一條豁口,不同的現(xiàn)代學科、話語形態(tài)在這里交匯,不同的觀點立場、觀察視野在這里洞開,而前提只有一個,那就是對于現(xiàn)實社會問題真實切切的燭照。

重新回到廣場上去

是的,廣場。廣場精神大概是非虛構最核心的內驅力,當然也是它能較長時間在人群中流行的奧秘所在。

韓少功曾經指出,現(xiàn)代社會的基礎性危機之一,就是知識在現(xiàn)代體制之下無法抵達廣大人群也無法抵達社會現(xiàn)實的危機。知識成為空洞的、輕飄飄的東西,兀自在“知識生產”環(huán)節(jié)里無限增殖。當人類的語言巴別塔在現(xiàn)代社會一再地分叉再分叉的時候,當人類的人文認知領域也徹底地被分工,變得零碎化、工具化、角落化的時候,非虛構用它的流動、騰挪、靈巧,昭示著再次恢復語言與知識之神力的可能,至少是謀求恢復的一種努力。它以現(xiàn)實為火炬,將那些擺弄成不同姿態(tài)想象世界、因而事實上也就是囚困于各自認知牢籠的人們帶回寬闊的文化廣場,召回到一種有機語言的光耀之下。每一次非虛構的創(chuàng)造,都是一次認知方式和社會語言的內爆。

從最近的非虛構例證中就能看到,非虛構總在不斷吸收不同現(xiàn)代學科探照現(xiàn)實的方法,但尤其忌諱于學院派的“高冷”和故作高深,它想象的讀者,始終是整個廣場的人;它所期待的,往往是不同圈層之間的人們通過一種新的語言形態(tài)而彼此看見;它也始終具有照耀處于黑暗之中的存在、喚起社會廣泛共鳴、抵達盡可能遙遠目光的起愿。

從閣樓回到廣場上去的愿念——無論是語言意義上還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總是時不時地在人類歷史上浮現(xiàn)。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80年代的傷痕文學和朦朧詩都曾承擔起這樣的集體意愿。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由于社會整體性的認知結構更新,編織而來的故事大約失去了它興觀群怨的古老效能,社會、政治、文化議題在整個社會層面的激活,只能依靠新的文體。非虛構是人們再次回到廣場上去的嘗試。世運推移,非虛構在未來必然會繼續(xù)隨著語言手段形態(tài)的變遷而更變,甚至它自身也因為無法回應新的社會認知情境而被拋卻,但它應運而生的廣場精神,自啟蒙時代到來之后人們對于主體的確認和對語言存在之真的信念,卻始終會留存在人類社會,照耀激勵那些愿意沖破陳詞蔽見的文化勇士們。

不過,此一“廣場”總不同于彼一“廣場”,非虛構作為時下的廣場文體,也發(fā)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變化。

首先,它能在全球多個地區(qū)同時流行開來,這大概在之前的歷史時期并不多見。換言之,這個廣場夠大。進入新世紀以后,不僅中國經歷了虛構文學的整體邊緣化,歐美、日本等國同樣如此。而震驚日本的兒童失蹤案件調查、獲得大獎的美國女性處境報告,在中國讀者中引起廣泛的共鳴,除了說明全球的現(xiàn)代社會都出現(xiàn)了類同的問題,以及懸疑推理、數(shù)據(jù)分析已經變成世界范圍內的認知“硬通貨”,還能說明什么呢?非虛構背后浮現(xiàn)出的是一個全球互通的現(xiàn)代文化廣場。非虛構文本在他國的翻譯與出版,大概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同國族社會之間有效的文化交流。這一點,其實從梁鴻身上就能看到。近十余年,除了莫言收獲諾獎,梁鴻和她的“梁莊”系列大概是最受國際文化界歡迎的中國作家了。盡管國際局勢風云變幻,但在非虛構的身上,尚還能附著人類“同一個世界 同一個夢想”的美好愿景。

同時,非虛構以拒絕虛構來命名自身,本身即宣告了它對于“真”的關注和重視。從虛構到“非”虛構,這里發(fā)生了對于虛構的拒絕,虛構在之前的歷史時代積累的文化資本和光暈在逐漸失效。而非虛構追求的“真”,也已經不再是古典時期的“真理”,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主義式的“真實”,而與當下社會對透明的追求有關。韓炳哲認為現(xiàn)代是一個“透明社會”,現(xiàn)代人總是傾向于一種透明的、沒有秘密的人際文化。非虛構的出現(xiàn)和持續(xù)流行,想著法子地、變換著語言花樣地抵達想象中的“真”,本身即是現(xiàn)代透明社會來臨的一種癥候。

另外,非常有意思的是,以創(chuàng)造性的非虛構方式刺破這個時代核心焦慮的,竟大多是女性作家。更細致地觀察的話,是一些通過高等教育和職業(yè)發(fā)展改變了自身命運的知識者,最終以她們命之所托的“文學”,刺破她們最切己的社會議題的女性作家。梁鴻、黃燈、易小荷,甚至卡羅林·佩雷斯,不都是如此?倒不是要在這里談女性問題,而是女性天然地與社會中那些被遮蔽、被壓抑、被損害的人群面臨相同的結構處境。那些實現(xiàn)了結構性躍升的知識女性,一方面受益于知識,對于知識和語言懷有絕對的信任,同時有勇氣去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語言流通形態(tài);另一方面又能夠敏銳地體察到社會中那些正在遭遇壓抑而不得言說的人群之痛,她們天然對弱者更富有理解力和同理心,并愿意為之振臂一呼。

從這個意義上來觀察非虛構,它疊影的便不僅僅是經典的蘇格拉底式的、公共領域的文化“廣場”,理想的非虛構其實要更加現(xiàn)代,是始終在社會表達中拒絕板結化、結構化的語言“地帶”,它帶有逃逸性、游牧性,永遠站在那些未被整合的弱勢一方,永遠能夠保持著柔韌、開放、慈悲和正義,并對于人類的解放始終懷有愿景。

迎向更為解放的未來

那么,非虛構還會變成什么樣子?它是否還有一個寬闊的未來?

只要現(xiàn)代人對于“真”的熱情追求還在,對于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語言的自由和不公的昭見仍能懷有向往,非虛構大概率還能在我們的社會中流行很長的時間。它將在變動著的環(huán)境之中,與更多的現(xiàn)代文類融合,產生更豐富的文化可能性,同時以文學為名,激發(fā)對于新的問題意識和價值觀念的注意。

當然,一些變化的趨勢已經顯現(xiàn)了。首先便是,作為手法技巧的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裂隙將會逐漸彌合,未來,可能有越來越多的融合了二者的文本,盡管它們可能伏身于各種各樣的名目之下。梁鴻的《梁莊十年》,后來便吸收了大量的虛構筆法,作者甚至仍以梁莊為名寫了《梁光正的光》《四象》等長篇小說;而《大湖消息》《致江東父老》等贏得了廣泛贊譽的散文作品,也在有意無意地融合著虛構與非虛構的界限;在一些社會紀實報道之中,時時能看到寫意式的虛構筆法;甚至于,《消失的她》這種文化快消類懸疑電影,也在盡量地貼合現(xiàn)實中的社會事件。

可以看到,社會之“真”如同深海之旋渦,在它周圍,原來彼此分離的虛構和非虛構、娛樂與嚴肅、紀實與想象都攪動在一起了。畢竟,人們既對于板結化了認知之下的“真”、對于交際信息的順流與透明充滿渴求,又需要用細節(jié)的想象、夢幻中的抒情來營造詩意、激發(fā)情緒,既需要用理性的認知手段來認識世界,又對于全身心沉浸式的故事——這一古老的文化游戲無法抵抗。走過了80年代的虛構文學熱,又經歷了非虛構的爆發(fā),單一的虛構或非虛構,都很難能夠帶來更多的感動和震撼了,人們需要一種更為宏闊的、綜合的文本,帶來新的沖擊。

與之相關聯(lián)的另一個變化是,非虛構也在從日漸逼仄的嚴肅文學向一種全新的大眾文藝過渡,在創(chuàng)作、傳播、媒介、語言、風格、話題、價值等各個方面全力擁抱大眾社會。在社會閱讀層面,其實很難有其它的文學門類能夠像非虛構這樣真正地進入到大眾社會;而且,事實上,被閱讀、討論得更多的,其實并不是文學界奉上的非虛構作品,新興的媒體尤其是網絡媒體針對民生話題、社會痛點做的長篇特稿,往往因為反應迅速、語言活潑、貼近民心民情而收獲了更大的點擊量。人們的日常文化生活似乎已經離不開非虛構。據(jù)說,一個專做非虛構寫作的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從發(fā)布第一篇非虛構的當天,就從零粉絲一步達到了超百萬閱讀。當我們打開微信,不是也時??吹健稌r尚先生》《智族GQ》《南方周末》或是“谷雨故事”做的非虛構欄目么?本身即具有文學民主化色彩的非虛構,在新媒介的推動下正在真正走入大眾。

在媒介變遷帶來社會大眾化轉型的過程中,隨著文學與影視的深度融合,非虛構亦將迎來“觸電”的契機。非虛構的影視化已經是歐美社會中的常態(tài),在美國甚至創(chuàng)造過電影傳奇,作為非虛構文體的開山之作,《冷血》被搬上大熒幕之后,曾提名過奧斯卡多項獎項。在中國,大小銀幕也需要與人間、與社會最為貼近的非虛構,為之源源不斷地提供好的敘事。據(jù)說,在中國作協(xié)與平遙國際電影展共同促成的從文學到影視的“遷徙計劃”里,散文集都已經提上了改編議程,而《收獲》雜志的“無邊漫游計劃”也在為由散文、詩歌改編的短片評獎。非虛構的銀幕遷徙,或許已經在路上。

無論是非虛構與虛構的交融匯合,還是它與媒介化大眾社會的擁抱,非虛構必將迎來的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它將邂逅更豐富的可能。在日漸板結化的社會里,非虛構代表的是另外的奇跡,無法被文化傳統(tǒng)收編,借助大眾社會心靈的草灰蛇線而自由穿梭。如果我們還在想象自由,想象在人類生活中寄托著大眾解放的希望,非虛構大約就能一直存在、流行,無論它是否還會承托著“非虛構”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