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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12期|胡詩楊:蕩地鐵的阿妹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12期 | 胡詩楊  2023年12月07日08:46

胡詩楊,二〇〇〇年生于上海,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專業(yè)二〇二二級碩士研究生,曾于《文藝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發(fā)表評論。

阿妹是跟地鐵差不多辰光生出來的。一九九三年,姆媽剛生下阿妹,上海的地鐵就建了起來。后來伊越長越大,地鐵也越修越長,越布越密。伊十八歲了,地鐵也成年了。

在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阿妹對姆媽講,十八歲以前,我好像你的贗品,吃飯、穿衣、講話、做事,都按你的模子來,你怎么做,我就跟著你做??韶グ藲q以后,假如我廿八歲養(yǎng)小囡的話,我的日腳就被我小囡分走了,我好像尋不著自己了。所以女人攏共只活十年辰光,我現(xiàn)在就要開始為自己的生命算倒計時呢。

姆媽講,還沒到廿八歲,想太遠,先過好十九、廿歲再講。阿妹講,好,好,只有十年辰光好給我揮霍,我得好好想想這幾年該怎么過。不如跟誰都不要碰面,我只管爬起來,去一個沒人認得我的、不停跑的、停不下來的地方,一旦停下來我就又要跟姆媽以前的日腳捆在一頭了。講到這里,阿妹想到了要逃到地鐵上去,像小辰光一樣。

姆媽小辰光沒事做,偏偏歡喜蕩馬路,男小囡女小囡一道,要是歡喜誰,就跟在誰后頭不掉隊。阿妹學姆媽的樣子,玩起了新游戲,伊叫作蕩地鐵。

第一趟發(fā)明這個游戲,是英文課要背書,阿妹從人民廣場上完補習班回家,在地鐵上捧著英文書背。伊聽到座位邊的人講,這個年頭居然還能看到有人在地鐵上讀書。伊被夸獎了,心里歡喜,特意挺直了背,背書背得更加起勁。

地鐵快開到家了,中文英文廣播雙雙播著。人家都擠著下車,匆匆忙忙趕辰光,唯有阿妹巴不得地鐵開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手頭的書還沒背完,要是背完再到站該正好。阿妹故意坐過了站,坐到龍陽路站,還是沒背完,再坐到張江高科站,伊頭朝玻璃后的廣告牌多看了兩眼,餅干、醬油、洗衣粉、電冰箱,好多廣告閃著光,阿妹面孔的虛影和廣告疊在一道。頭一趟到了一個沒來過的站點,逃離了姆媽給伊劃定的范圍,不再是家到學堂,學堂到家,阿妹覺得生活好像有了更大的光景。

坐到浦東要將近半個鐘頭,阿妹的書也快背完了,抬頭發(fā)覺只有行李箱和皮鞋,冷冷清清的。阿妹害怕冷清,下車后再跑到對面站臺,再反方向坐,坐回家去。到站剛剛好背完了全部的書,回到家已是七點鐘。姆媽問伊,怎么回家這樣晚?阿妹只好講,迷路了,迷路了,給一個討飯爺叔纏牢了,給討走了十塊銅鈿脫不開身咯。

阿妹雖然肚皮餓了,但心里實在是歡喜,故意坐過幾站,再反方向蕩回來,上上下下,幾個來回,不出站也不進站,蕩遍半個上海,花的銅鈿還是跟原來一樣多。誰叫地鐵閘機口戇戇的,只認得進站出站兩個口,認不得人跑過多少地方呢。

阿妹決定管這游戲叫蕩地鐵,伊想跟表哥分享。電話里,表哥問伊,蕩地鐵是啥新奇玩意,不就是乘地鐵嗎?阿妹講,不一樣的,就像蕩馬路和從馬路經(jīng)過,這兩件事是完全不一樣的。表哥問,有啥不一樣?阿妹拿著電話聽筒講,蕩地鐵是蕩,像蕩秋千一樣蕩,是兜兜繞繞的,越慢越好的,要是永遠蕩不到站頭,那才叫頂頂好。表哥講,要讀書了,先掛電話了。

姆媽每個月給阿妹的交通卡上打三十二塊,每個禮拜阿妹乘地鐵到人民廣場,上英文補習班,過去一趟四塊,回來一趟四塊,一個禮拜八塊,一個月就是三十二塊,一分不多。阿妹不敢多花銅鈿,所以絕對不好中途出站。阿妹想著,不管中間兜兜繞繞到哪里去,只要起點和終點一樣,最后的鈔票都是一樣的。只是蕩地鐵多花的辰光嘛,需要編個理由,哄過姆媽。伊也不好每趟都講迷路,被討飯的纏住了,也要編些新的理由,比方講給老師留堂了,跟同學逛商場去了,在補習班多學習了一歇歇了。

阿妹每個禮拜補習班下課后,就從人民廣場上車,每趟故意坐過幾站,坐到龍陽路就下車,再從龍陽路蕩回靜安寺,來來回回幾趟,蕩到不讓姆媽起疑心的時候就回來,刷卡出站。阿妹最歡喜龍陽路到靜安寺這個小圓圈,常常蕩,蕩不厭。要是從龍陽路再往東,就快到郊區(qū)了,太偏僻。而從靜安寺再往西,就到了市區(qū)正中心,老太們講不完的閑話會吵得人心煩。

阿妹盯著地鐵地圖,想著哪個站臺名字好聽,就蕩去哪里——汶水路、呼蘭路、友誼西路,都是好聽的,阿妹就跑去一號線蕩。但伊不敢出站,出了站,卡上就有了記錄,再進站回來就要花兩份銅鈿,姆媽就會發(fā)覺零用鈿對不上。所以阿妹只好在站臺望一望,想象地面上頭的風景,然后蕩著蕩著,消磨伊的青春辰光。

二〇〇九年,阿妹念中學的時候,地鐵修到了外婆家。外婆家住著表哥,阿妹只跟表哥熟。表哥念高中,阿妹帶著表哥坐地鐵。表哥講,上海才有地鐵,我們跑到上海去。阿妹問,外婆家不就是上海嗎?表哥搖頭,講市區(qū)才叫上海,外婆家是鄉(xiāng)下,才不是上海。

阿妹一個人蕩地鐵總是想起表哥,想起表哥講,每趟乘地鐵來尋阿妹都搭四號線,在曹楊路換車,不搭兩號線。實際上,搭兩號線的話,在江蘇路站換乘,還近得多。表哥講,雖然四號線兜遠路,還常常坐不到空座位,但是我歡喜四號線,因為四號線的圖標是紫顏色的,好看,像茄子上結著葡萄一樣,比兩號線的綠色好看多了。

每趟阿妹都拉著姆媽乘四號線回外婆家。姆媽講,四號線繞路。阿妹講,表哥講過,紫顏色好看,要坐紫顏色的車。每趟坐四號線,伊都會想到茄子和葡萄,都會想到表哥。姆媽講,戇頭戇腦的。

阿妹躺在床上,一個人困不著覺的時候,常常想起表哥。小辰光去外婆家尋表哥,跟表哥看《魯濱遜漂流記》。表哥奪過書,想提前曉得結局。阿妹要哭了,害怕聽。表哥指著最后一頁的插圖,大笑,哈哈禮拜五最后死掉了,魯濱遜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阿妹趕緊捂住耳朵,講不要聽不要聽。表哥講,阿妹看書看得太慢了,一本書幾天了還沒看完。阿妹講,越是快到結尾越不敢看了。表哥講,書早就寫好了,看和不看結局都是一樣的。阿妹喊,我就是不想這么早曉得結局,要是一本書沒有結局該多好!表哥講,那是《紅樓夢》,沒有結局也會有人給狗尾續(xù)貂。阿妹講,那我就永遠不要曉得結局了!阿妹用力撕下了書的最后幾頁。伊力道小,書的邊緣被撕得不均勻。阿妹講,這幾頁不要了,送給表哥,表哥替我保管,待我哪一日想曉得結尾了再看。

姆媽回家,問阿妹,書怎么撕壞了?阿妹盯著電視機,不回答。姆媽講,阿妹不要老看電視,天天看天天看,不如跟電視機過一輩子好了。阿妹講,就看一歇歇,一歇歇就關上。姆媽講,要看電視,就要做點家務,這盆毛豆你來剪。阿妹邊看電視邊剪??吹诫娨暲锏哪腥艘H吻女人了,眼珠子滴滴轉。毛豆剪了一半跌在盆里。

阿妹抱著一盆酒糟毛豆可以吃一下午。伊歡喜拉著表哥,在外婆家一道吃糟鹵,要吮吸著汁水,把盤子端起來對著嘴巴灌下去。喝不掉的糟鹵就可以做成糟溜魚片、糟鹵雞爪、糟鹵鴨舌。一趟做好一大盆,塞到冰箱里,等想吃的時候就取出來一小碟。阿妹最歡喜吃糟鹵鴨舌,不歡喜吃米飯。鴨舌沒有多少肉,都是骨頭,一點點嗦,可以嗦好半天,可以消磨掉好多辰光。

夏天放假的時候,阿妹跟表哥一道去看電影。小區(qū)里給老頭老太們上老年大學的地方,每天上午都放電影,不重樣。阿妹看到表上寫著《幸福終點站》,就講想看想看,表哥被伊拽去看。進去后才發(fā)覺是個外國電影,男主人公的國家政變了,他的護照和簽證都不好用,只好住在機場航站樓。還手推車的時候,常常會有人家忘記退出一塊錢硬幣,他就在旁邊等著,悄悄撿起這些硬幣。他每日蹲,每日蹲,就這樣攢著鈔票。他一個人,活了九個月,終于活到他的祖國重新建國,最后拿了護照回了國。放電影的時候,老太們磕著瓜子,沒注意到阿妹坐在第一排,看得起勁。

阿妹問表哥,這電影真的假的?表哥講,當然是假的。阿妹講,一個人可以在航站樓住九個月,那一個人是不是也可以在地鐵里住九個月?表哥講,不可能,那這個人吃啥喝啥呢?阿妹講,假如,我講的是假如,就真的有這么個人,一出生就在地鐵上,一輩子沒有出過站,那伊會不會以為靜安寺就是一個站臺,而不曉得寺廟里面到底長啥樣子;伊會不會以為是先有“靜安寺地鐵站”這個站臺名字,再在地面上造出靜安寺?表哥講,阿妹電影看多了。阿妹講,好多人好多地方都是這樣子,沒有去過美國,卻一直在電視上看美國人;沒有到過北京,只在地圖上認故宮和天安門;也很少有人真的到過兩號線的終點站,但所有人都在報站名的時候聽到過,不是嗎?表哥講,好好,阿妹講得有道理。

阿妹放假再想尋表哥,就尋不到了,表哥跑去長寧上了班。表哥講,在加班。阿妹講,那跟表哥講電話。表哥講,要開會了,下班再跟阿妹講。阿妹講,那我去接表哥下班。阿妹坐著地鐵,一路坐到長寧。表哥十點半下班,趕著末班地鐵。表哥講,累壞了,回家要坐一個半鐘頭地鐵,困得一塌糊涂,下了地鐵后還要再打個車,還得坐半個鐘頭,到家要十二點多了,第二天還要早早爬起來上班。阿妹講,表哥忙得一塌糊涂,都沒有辰光談朋友了。表哥講,等我賺到五百萬的時候,再考慮這個問題,好吧?

阿妹點頭,想起小辰光,伊對姆媽講,阿妹長大以后要嫁給表哥。姆媽嚇得捂牢伊的嘴,講阿妹不好亂講,不好亂講,是亂倫的。阿妹問,為啥為啥?姆媽講,兩個人基因太相近,會生出戇小囡來,國家法律不允許的。阿妹講,可惜可惜,原本覺得表哥很好。阿妹一個人跑去陽臺上坐了好久,回來后又問姆媽,那基因差得越遠,養(yǎng)出來的小囡是不是會越靈光?姆媽講,是呀,你看我和你爸爸兩個人老家隔這么遠,養(yǎng)出來阿妹多靈光。阿妹講,那我要是跟美國人結婚的話,養(yǎng)出來的混血小囡豈不是會更漂亮、更靈光?姆媽講,呀,阿妹要嫁到美國去,那我以后想見阿妹都見不著了,姆媽現(xiàn)在要先開始學好英文了。

二〇一一年,阿妹在念高中,浦東的地鐵修得更長了,伊可蕩的地方也變多了。在兩號線地鐵上,阿妹從靜安寺蕩到廣蘭路,再從廣蘭路蕩回靜安寺,蕩兩到三個來回,等辰光差不多就回家。

要是在蕩的過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學堂里認得的同學,阿妹就趕緊轉過身跑去對面的那班地鐵上,假裝看不見他們。

阿妹不歡喜見熟人,卻偏偏歡喜看地鐵車廂上的陌生面孔,不只是看,還要猜他們的工作、家庭,還有談朋友的關系。伊最歡喜幫每個乘客取名字。光頭男人應該姓何,就叫他何光頭。穿皮夾克的人可能是老板,感覺像徐家匯的人,就姓徐好了,徐老板。梳長頭發(fā)的姐姐在蹙眉頭,像林黛玉,就叫伊小林姐姐。都是一輩子只見一面的陌生面孔,出了地鐵站就再也不會碰面的,所以才好隨便猜,這樣才好玩,阿妹想。

有一趟阿妹在龍陽路站看到一個外國男人,不曉得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倒是和伊的外教老師長得有點像,都留著絡腮胡和黃鬢角。阿妹決定把外教老師的名字送給他,便在心里喊他奧斯卡。

夏天地鐵里空調開得足,奧斯卡穿著短袖短褲,一撮一撮棕黃顏色的體毛從他手腳上溢出來。奧斯卡身邊還立著一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人,耳朵上穿著銀色大耳環(huán),兩個人面對面笑得歡喜,看起來應該是談朋友的關系。那一班地鐵開過的時候,是下半天三點多鐘,人正好少,車廂空空蕩蕩的。

這樣的事給阿妹不小心看到了。外國男人抱著那個中國女人,站到扶手邊,開始親,親面孔,親額頭,親眼睛,親到嘴巴,左手攬著女人的腰,右手伸進伊的衣服里,開始東摸西摸,好像摸得很隨便,又好像摸得很適意。女人穿的是白T恤,顏色透,里面的肩帶子露出來,是黑色的,蕾絲邊的。女人嘴里講著英文,在地鐵上呢,在地鐵上呢。男人也講英文,等不及回家了,等不及了。然后將伊頂?shù)杰噹T口。

從龍陽路開到張江高科站的路,有一段在地面上頭,窗外一片麥子顏色的荒棄土地,地鐵輪子和軌道摩擦的聲音轟隆隆作響,外國男人和中國女人喊叫的聲音完全被蓋過了,聽不著了,只看到他們兩個嘴巴張得好大,比地鐵廣告里張口吃餅干的女人嘴巴還大。

阿妹坐在老弱病殘孕專座上,不曉得眼睛應該看向啥地方,只好掏出包里的英文書來,背書??墒潜巢贿M去。這班地鐵人好少好少,基本所有人都在龍陽路站下車了。奧斯卡跟那個中國女人正忙著歡喜,沒有看見坐在角落里的阿妹。阿妹只好把課本壓在鼻頭上,兩只眼睛從縫隙里偷偷看他們。伊忍不住亂想,要是自己就是那個中國女人,要是自己正被壓在地鐵車廂上,到底是會笑得歡喜,還是會嚇得眼淚水嗒嗒滴?伊想來想去,越想越亂,感覺自己應該是會嚇的,但是看到面前的女人笑得很歡喜,又覺得大概是自己想錯了。阿妹不敢拿這件事告訴姆媽,只想爛在肚皮里。

事情沒完全爛在肚皮里,差一點暴露。在姆媽和阿妹一道坐地鐵的時候,對面座位坐上來三個混血小囡,阿妹指給姆媽看。三個小囡可愛得一塌糊涂,姐姐一頭金色長發(fā),眼珠子是孔雀綠的,弟弟皮膚雪白,頭發(fā)卷曲,最小的妹妹臉肉嘟嘟的,阿妹偷偷從書的縫隙里看,歡喜得不得了,簡直想抱一個回家當洋娃娃玩。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下車了下車了,阿妹才看到旁邊坐的是他們的姆媽,是個皮膚蠟黃、面孔耷拉下來的中國老女人,像慈禧太后板著面孔的黑白相片。四個人匆匆下車了,阿妹沒有尋著他們的爸爸。

阿妹跟姆媽講,他們的爸爸一定長得好漂亮吧,不然怎么生出這么美的小囡?姆媽講,你怎么曉得他們姆媽年輕的時候不漂亮呢?阿妹點頭講,噢噢,我以前也在地鐵上碰到過一個漂亮女人,伊和外國男人談朋友了。姆媽講,阿妹沒跟我講過這件事哦。阿妹馬上閉口不講了。伊想到,可能以前在地鐵上碰到的,那個戴銀耳環(huán)的年輕漂亮的中國女人,和外國男人生了三個小囡以后就是這個老姆媽吧。

往后某個辰光,阿妹高中快念完了,伊有一趟蕩地鐵又想起了這兩件事的關聯(lián)。地鐵正開到金科路,人走得不剩幾個了,阿妹也準備下車,再坐對面的地鐵,反方向蕩回家。阿妹坐在座位上看《樹上的男爵》,看到柯希莫住進了翁布羅薩的森林里,和薇莪拉碰到面。伊在書的右下角折了個角作標記,準備回到家再接著看。一個男小囡走近阿妹,坐在伊身邊的空座上。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和阿妹年紀相差不大。他喊,阿妹。阿妹抬頭,不認得這個人??梢哉J得你一下嗎?他問。阿妹問,你是啥人?他講,我在地鐵上看了你好久,感覺你長得真,真善解人意。阿妹低頭,臉紅了,講,謝謝,謝謝你。他繼續(xù)講,可以要個你的電話嗎?阿妹講,不好。他有些意外,咽了咽,又問,為啥不好?阿妹講,不好,我到站了,要下車了。阿妹把小說塞進去,揣起包,喘著氣跑出了車廂,假裝爬樓梯上了出站口,到了閘機口前,才轉過腦袋來,看看身后那個男小囡跟過來了沒有。沒有,還好,阿妹捂著胸口。伊又緩緩坐電梯下了負兩層,還沒歸家,還要再反方向坐幾站地鐵才到家。

阿妹甩開了那個人以后,突然又有些后悔。也許他不是壞人,也許真的只是想認得我一下。剛才他講話,看上去好像還蠻緊張,萬一他是第一趟主動跟人搭話呢?阿妹想自己是不是傷了人家的心。伊又想到,要是答應了那個男小囡,自己大概就會變成那個戴銀耳環(huán)的中國女人,被外國男人壓在地鐵車門上,親面孔,親嘴巴,東摸西摸。要是答應了那個男小囡,再往后自己就變成了那個養(yǎng)了三個漂亮混血小囡的老姆媽,老得面孔蠟黃,老得連小囡的爸爸也尋不著到哪里去了。

二〇一七年,阿妹廿四歲,向單位請了年假。伊沒有告訴姆媽,還是每日早早出門,假裝去單位上班,晚上也按時下班回家。

八點鐘出了家門,阿妹反方向坐地鐵,立在車廂里困一覺,困醒以后,看地鐵開到了哪一站,伊就到哪一站下車。從地鐵口出來以后,阿妹常常會蕩到一個大商場,商場里書店開門早,伊就跑到書店里看書。阿妹坐下,剛翻開一本小說,沒看兩頁,一個穿白襯衣配藍格子馬甲的服務員跑過來,假笑,問伊要喝點啥。阿妹想起來,書店不是圖書館,不好免費看書的,坐座位得花鈔票,只不過是用飲料代替了鈔票。

阿妹只好跑到前臺,望著菜單欄,上頭寫著檸檬紅茶、美式咖啡、生椰拿鐵、百香果氣泡水。三十八、四十八、五十八、六十八。伊不敢再往后看下去了,后頭的鐵觀音、普洱、阿里山紅茶,都是三位數(shù),都是八結尾,看著好吉利。

阿妹點了最便宜的一杯檸檬紅茶,三十八塊。伊只抿了一口,就不再喝了。檸檬好像沒熟,酸得像三天沒汰的襪子。伊安慰自己,買的不是檸檬紅茶,買的是三個鐘頭的座位。又或者講,其實買的是面子。要是不要面子的話,伊大可以起身跑出書店。

阿妹想起小辰光蕩地鐵,一個月的自由,只要三十二塊銅鈿,而今朝的面子要三十八塊。也許三十八塊買的不只是面子,也是自由。那么自由大概是趁伊不注意,偷偷漲價了。鈔票買辰光的生意,也是通貨膨脹了。原先四塊銅鈿可以買來一個鐘頭的自由辰光,今朝三十八塊才換三個鐘頭。自己主動花鈔票蕩地鐵,跟被白襯衣要求買飲料,換來的都是自由,可是,是不一樣的。地面上的物價和地底下的比起來,果然就是貴一些,阿妹想。

出神的辰光,白襯衣問伊,要辦會員卡嗎,小姐?阿妹給嚇了一下,講不辦不辦。白襯衣給了伊一張發(fā)票,問下一個人要喝點啥。

阿妹坐回消費區(qū)。伊想,假如辰光可以換鈔票,伊早就賣了所有辰光,毫不留戀。但也許只是廿四歲會這樣想吧,廿四歲辰光太多了,花不掉,鈔票又只有一點點。小辰光蕩地鐵,也是沒有鈔票可花,只好用辰光來交換。消磨辰光就好像在賒賬,小辰光賒走了好多,算到現(xiàn)在,欠下了好多債。路過了那么多站口,卻沒有多花一分鈔票。地鐵都記著賬呢,欠的債就用辰光來償還。

阿妹坐在書店里假裝上班,看著隔壁的阿姐在敲著鍵盤打字,伊大概是個網(wǎng)絡小說家,敲字好像彈鋼琴,快得看不清手指。阿姐還帶了一個枕頭靠背,看來是天天跑來書店寫小說。按照伊敲鍵盤的速度,阿妹猜伊一天大概可以寫一萬個字,相當于自由的辰光和鈔票都到手了。阿妹轉頭還看見一個禿頭男人,他的電腦屏幕上都是一些綠色字符,阿妹猜他大概是在寫代碼。左右還有在做公務員題目的、做雅思考卷的,還有設計游戲卡牌的,阿妹看得清清楚楚,人家都擠在這個書店里了。工作日有辰光來書店坐一整天的,阿妹想都是沒有正經(jīng)工作的人。伊也是。

阿妹在商場里蕩了一整天,收到了三張英文補習班的傳單,還有兩張做美容的體驗卡。伊不好意思告訴他們,伊只來這一趟,下一趟來這個陌生商場不曉得是啥時候了。伊只好收下,不拒絕人家。

到了該下班的時候,阿妹又回到地鐵里,跟上班族們一道擠晚高峰的地鐵。地鐵開起來,黑漆漆的屏幕上,閃起了奔馳廣告,廣告上是一個銀灰色的大怪獸,一個露著長腿的女人倚靠在一旁。阿妹覺得奇怪,這奔馳廣告,到底是放給啥人看的呢?來坐地鐵的人,不都是不能坐車子,或者不想坐車子的嗎?

一閃而過的還有蘋果新款手機廣告。阿妹想,手機長得越來越像女人,又或者講,女人長得越來越像手機。既想要纖細瘦長的好身材,又想要觸摸起來光滑,還要運行得快,聽到指令就去照做。而且更新?lián)Q代得勤,一部手機沒用幾年,下一款更瘦、更光滑、更漂亮的手機又出來了,人老珠黃的老手機只好被淘汰了。阿妹看到地鐵上不少人在玩手機,不少人在玩男人造出來的完美女人。

“Commercials on the ground!”一個外國老太指著地鐵車廂地板上的花花圖片和文字講道。伊聽得清楚。廣告在車廂玻璃上都鋪不下了,鋪到了地板上頭。人的鞋子踩在廣告上,拿廣告當作了墊腳紙頭。

阿妹在廿八歲消失了,那一年是二〇二一年。公司里的同事打電話過來問,阿妹怎么沒來上班?姆媽接了電話,講不會呀,阿妹一早就乘地鐵出門,提著豆?jié){油條就往公司的方向跑去了。公司里的人講,電話也打不通,算曠工。姆媽急起來了,講不會的不會的,伊從小就很聽話,讀書很用功,從來不要我操心的,伊從來不會做不合規(guī)矩的事,我去尋尋伊,伊一定只是生病了。

姆媽叫上表哥一道,尋阿妹,在地鐵里。姆媽問,阿妹會跑到啥地方去呢?表哥講,不曉得,我已經(jīng)好長辰光沒跟阿妹見過面了,電話也好久不講了。姆媽講,電話也打不通,是怎么回事?表哥講,也許再等一歇,阿妹自己就會跑回來了。

再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阿妹還是沒見著。姆媽講,不好不好,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阿妹變成一座地鐵了,不對,阿妹好像是變成地鐵里的怪獸了。我夢見伊見到我就逃了,我根本追不上伊。我問伊,要到哪一站下車呀?伊講,伊也不曉得要在哪一站下車,只曉得要不停地跑,不可以停下來,只要一停下來,伊就會,就會哪樣我也忘記了。我講,那我在人民廣場站等你下車好不好呀?伊講,不好,人民廣場站有廿個出站口,人山人海,沒約好在哪個出站口,是不可能碰得到的。我又講,那我去世紀公園站等你下車,世紀公園站小,一定碰得著。伊又講,也不好,世紀公園太小了,一下子就跟你面碰面,多沒意思。我又講,那阿妹講,要到哪里見呢?阿妹講,不曉得,你只要一講一個具體的站名,我突然就覺得世界變小了,窄得只有一點點,像六號線一樣,面孔擠著面孔,沒意思了。等我把每條線每個站點都坐過一遍的時候,我大概就回家了,也可能永遠不回家了,也可能尋到新的家。要是尋不到新的家,我就一個人住在地鐵里過一輩子了。我講,為啥呢?為啥要這樣做?伊沒回答我,就一個人跑掉了,我還是追不上伊。我就在夢里一直跑呀跑呀,跑到喘不上氣來了,然后我睜眼就醒來,伊還是沒回來,電話還是打不通。

姆媽問表哥,怎么辦?我嚇得汗水嗒嗒滴了。表哥講,嬢嬢不要嚇,我想起來一件事,阿妹跟我講過。姆媽問,啥事,伊怎么沒跟我講?表哥講,可能是十幾年前的時候,阿妹還是小囡,打電話來問我,講伊常常在路上遇到不認得的人,塞名片給伊,講伊應當去演電影,做明星。舞蹈老師也來問阿妹,要阿妹去跳舞,講伊脖子長,臉蛋小,天生要跳舞。書法老師講,阿妹做事有耐心,毛筆字寫得端正,不去寫字蠻可惜。鋼琴老師講,阿妹指頭有力氣,節(jié)奏感和樂感好,考音樂學院頂頂好。老師問阿妹長大以后想做啥,阿妹想了想,講伊想當姆媽,想養(yǎng)小囡。老師講這個不算,每個人都可以養(yǎng)小囡的,除了這個還得有一份工作。阿妹講,想嫁人,嫁給有鈔票的男人,然后可以養(yǎng)小囡。老師講,嫁人不算工作。阿妹就不講話了。伊來問我,怎么辦,怎么辦?伊不曉得要怎么選了。

姆媽講,我想起來了,伊也跟我講過。回家后阿妹拽著我衣裳袖子問,姆媽不也是沒有工作嗎?姆媽不也是念了大學以后,為了養(yǎng)阿妹,就不上班了?我就跟伊講,不要跟我比,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是為了讓你白吃我白用我的嗎,你一點也不想著回報姆媽嗎?真真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

表哥講,原來嬢嬢當時是這樣講的,難怪難怪,后來阿妹乘著地鐵來長寧我上班的地方尋我。阿妹講,我感覺自己現(xiàn)在好比在世紀大道站上。我講,阿妹明明在長寧,怎么會跑到世紀大道去呢?阿妹講,是比方,是比方,在世紀大道站,可以繼續(xù)坐兩號線,也可以換四、六、八、九號線,選擇太多了,我不曉得要到哪一站換乘了。我當時只是冷笑,講阿妹這個真是快樂的煩惱,我可是沒得選,只好沿著一條線,從老家一路坐到長寧,就算要坐一兩個鐘頭的地鐵,我也得去。阿妹就不講話了。我又繼續(xù)跟伊講,不曉得怎么換乘的時候,坐四號線就對了。阿妹問,為啥呢?是因為四號線是紫顏色的,像茄子結著葡萄一樣好看嗎?我講,阿妹真戇,怎么還記得茄子,多少年前的事了。這么多線路里,只有四號線是環(huán)線,其他線路都是一路從生到死,一生沒有反悔的余地,四號線卻可以不斷循環(huán)。選錯了還可以反悔重來,大不了再兜一個大圈子,阿妹不是最歡喜兜圈子了嗎?我以為阿妹會像以前一樣聽的,阿妹那次卻講,可是兜圈子也有不好的,也可能一路上積攢了不開心的、嚇人的記憶,怎么輪回轉圈都忘不掉,也是悲哀的。

阿妹是在廿六歲的辰光,稀里糊涂地嫁了一個男人。婚禮上人家講,這個新郎長得好像阿妹的表哥。又或者講,阿妹照著表哥的樣子尋了一個男人。姆媽和表哥都想起來,阿妹在婚禮上講了好長一段話,講完以后開心得不得了。伊都沒注意到,新郎的臉色好難看。

阿妹當時講,有一日我突然想到,一個女人其實只活十年辰光,從十八歲開始,到廿八歲養(yǎng)小囡為止。所以我想做一個天天蕩地鐵的人,這樣子,我就不只活十年。地鐵上的人一輩子只見一趟,趕地鐵的匆忙,蕩地鐵的悠閑。我永遠不曉得終點站在啥地方,出站又進站,進站再出站,每一趟都見新面孔,新面孔不曉得我其實是老面孔了。我不受姆媽的掌控,也不受還未出生的小囡的擺布,我是頂自由的。我想要跑出去,不曉得終點在啥地方。我要永遠跑在地底下,不露出腦袋給太陽。我要逃跑,在不認得的人里面沒人尋得見我。跑過地鐵閘門、檢票阿姐和軋鬧猛的老阿姨,跑過阿妹、妻子和姆媽的身份,跑到十年辰光都追不上我。

阿妹講完這段話以后,酒席上鬧猛得一塌糊涂。飯桌上的人講,阿妹講的話怎么聽上去不像是廿六歲的大人,還像十六歲的小姑娘一樣。其余人都笑得拍桌子,湯水灑了滿地。

廿八歲的阿妹后來消失在地鐵里。有人講,阿妹變成了一座地鐵。也有人講,阿妹定居在了地鐵上頭。上海有這么多條地鐵線,地鐵天天開進開出,數(shù)不清的人上車下車,從不停歇,沒有人真正尋得著伊。還有人講,阿妹可能人已經(jīng)不在上海,跑到美國去了。姆媽覺得一定是這樣,想動身去美國尋伊。表哥卻覺得阿妹還在地鐵上頭,一直沒有出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