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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性別、空間、道德——《背風處》中的婚戀書寫
來源:《長江叢刊》 | 孫林雪  2023年12月05日14:47

《背風處》是湖北作家姚鄂梅于2021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主要故事結構關乎一段婚外戀情??偟膩碚f,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的婚外戀小說可歸結為三股敘事潮流:以五四運動中的重要作家淦女士、盧隱為代表的啟蒙文學潮流;以蟄居上海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葉靈鳳、穆時英為代表的先鋒文學潮流;20世紀90年代以來物質化和欲望化的商業(yè)性文學潮流。五四啟蒙潮流中的主角們?yōu)橐环N自由平等、解放人性的現(xiàn)代愛情道德心神澎湃,奮勇參加時代的合唱。先鋒文學中的男女們混跡于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舞廳中央,成為作家們傳達都市虛無感、荒誕感的現(xiàn)代化人物裝置。商業(yè)性文學潮流緊接其后,雖標榜著奔向肯定人類情愛生活的遠方,但卻暗涌著更多沾滿可疑賣點的欲望因子,面孔模糊的人物只需應高揚道德旗幟的罵聲而倒地,于是他們的使命就完成了。

《背風處》與傳統(tǒng)的三種敘事潮流同中有異。姚鄂梅選擇婚外戀這一吸引眼球的題材,卻又少有消費傾向;小說表現(xiàn)出對啟蒙文學問題意識的承繼,而其人物又不成為一種道德符號。聚焦故事中的各個空間,作者對于女性群體的觀照意識自顯其中:婚外戀事件中的女性們?yōu)楹慰偺幱陲柺芷垓_、剝削與傷害的弱勢地位?第三者的不道德為畸形的婚外戀現(xiàn)象提供的解釋顯然有限,在以男性為婚戀主體的婚外戀現(xiàn)象中,還有那么多晦暗的、難言的部分等待被講述。

第三者與性別空間

第三者是現(xiàn)代婚戀觀念的普及及其制度化的結果,當人類婚姻經(jīng)過群婚制、對偶婚制,直到進入文明時代后產(chǎn)生的一夫一妻制后,第三者才有了邏輯和制度性的前提。(徐楊,發(fā)現(xiàn)“第三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婚戀敘事片論[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4):158-160)在《背風處》的故事結構中,魏妤青作為第三者介入了中心醫(yī)院馮副院長與程姐的婚姻。

傳統(tǒng)第三者文學中,理性道德常成為壓倒性要素,讀者急需一種有支點的情緒宣泄式滿足,為滿足這種需求,生產(chǎn)者讓文學第三者形象付出了模式化的代價。擴大至整個第三者媒介形象來談,媒介話語常塑造三類女性第三者形象:無可奈何的受害者、惟利是圖的吸血鬼、破壞家庭的禍水。(曾建輝,羅金成,女性第三者形象的媒體建構[J].重慶郵電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6):922-923)一種如魏妤青一樣“既自愿又無可奈何的受害者”“沒有大量消費的情人”“不撬掉原配的小三”“只為了愛和被愛的女人”仿佛在敘事中被婚姻道德的單一評價文化放逐了。

分析第三者魏妤青情感發(fā)展的專屬地理空間有助于理解她的主要性別關系與情感結構。女性主義地理學認為空間是性別化的,男性總是占據(jù)著社會公共空間,而女性蜷縮在私密空間,界限分明。魏于敘事中所能獲得的私密空間范圍也十分有限,馮給這段關系劃定了兩個暫時安全的空間邊界:六張篾席大的弄堂房間、在夜風中可以漫無目的兜風的小車。

空間的充分占有給二人關系的滿足感提供了較為充分的解釋。馮在老城區(qū)弄堂里給魏租了間房子,很普通,六張篾席大、水泥地。但弄堂房間的占有權能讓經(jīng)濟能力低下的魏滿足。她原是沒錢租房卻想逃出集體宿舍的單身女職工,秉持著女單身漢的消費觀——“不支付就是在省錢”(姚鄂梅,背風處[J],小說月報,2021,(9):74-97),中午帶保溫桶去食堂多打些飯菜帶回家,以省下一頓晚飯錢?!耙幌氲阶约赫^著超過她支付能力的生活,她就覺得自己非常幸運,也非常幸?!?。小魏滿足于空間的“填充權”,她不動聲色地往房間里添些屬于自己的、不伴隨著大量消費又有些樸素情調的東西,將小過堂門簾一掀,“別有洞天”的小屋就出現(xiàn)了:動手刷了兩邊清漆的水泥地、用一百多張砂紙打磨好的損傷型壁紙、用蔬菜葉子做的插花作品、毛絨玩具、卡通拖鞋、奇特的夜燈、篾席,這些東西有屬于她和他的名字。每周一到周四,馮都會挑一兩個晚上悄悄地來到弄堂房間門口,像突然冒出來,又“突然掉進洞里”一樣進門。有限的空間里,他們“裸著身體在屋里走來走去,可以開著門上廁所,可以說些遭天打雷劈的話”,他向她傾倒自己的心事,但身體占有總是占上峰。琳達·麥道威爾將身體看作“地方”,在這個空間內女性的身體總是處于被占有的地位。盡管生活的滋養(yǎng)下,魏“越發(fā)圓潤柔美,柔得連唇線都快沒有了”,但男性的欲望去責任化的性別感官放縱又輕浮。

為了避嫌,他們基本不一起出門。有時他耐不住魏的央求,那句“我們應該盡量減少一起外出的機會”也就突然失效了。于是馮開著車,在夜晚有風的時候帶她出門兜風。她有一個最大的愿望,就是坐著他的副駕上,聽著音樂,在夜風與黑暗中一直這么漫無目的地漫游。這個愿望開始于馮第一次帶她夜游時,當時二人幾乎還是陌生人。

同著一條不斷流淌的古典音樂河流,物體的快速移動讓魏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暢快、喜悅的心理感受:“她感到她把靈魂放出去了”“她感覺得到自己在飛”。前面說過,魏很喜歡這間超出自己支付能力的房間,為什么又不滿意了呢?小說這樣描述弄堂房間的主要特質:“房子很普通,最大的特點是隱蔽”,弄堂房間的性別關系亦是如此,快樂輕松卻暗藏壓抑。夜游作為魏實現(xiàn)最大愿望、獲得最大愉悅的生活方式,具有與隱蔽化性別關系的不可調和性。一個需要漫游的女人,一段需要伸出頭透口氣的感情。在潛意識里,默默無聞的魏即使接受隱蔽空間的關系,但卻渴望一段能夠自由舒展的感情。細看這句——“在茫茫宇宙中做無邊無際的航行”,她幾乎渴望著與身邊的男人逃跑、私奔了。

夜游的生活方式贈與小魏靈魂飛翔的狂歡時刻、愛情的最大自由?!耙怀鲩T,他就把主動權交給她,問她:朝哪邊?她抬起臉,閉上眼睛,感覺風是從左邊吹過來的,就說:往左……音樂也是她選的?!边@種從未有過的、感受飛翔、感受主導的權力是他給的,她十分感動,想就這樣、跟他一起、永不停止。夜游的生活方式象征了魏對自由情感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半空象征“六張篾席大的弄堂房間”,“不斷地向前開”隱喻魏靠近快樂、自由、愛情的野心,但永遠逃走就會“摔死”。但《背風處》中的他們終究沒有逃走,短暫的夜游生活只是關系的調味品,一切充滿渴望,卻又并不宏大崇高。馮對每個女人都十分認真但唯一不肯輕易付出的就是名分,魏在可與不可之間任憑馮定奪,她從來卑微懂事又想要一份輕松些的生活。有過試探,但他終究沒有給她名分的想法,不過她也愿意的,愿意一個人一輩子住在小屋里。

我們該得出一個結論了,她是愛他的。如果將魏的情感視為多層次的復合結構:

親密關系的牢靠基礎從第一次馮開車帶她兜風開始,這個在城市內可以不斷流動的私人空間,承載了魏對馮的真正情感來源。從未獲得的飛翔般的感受讓她愿意跟著他兜風一輩子,她愛這種契合,這是代表愛情的精神契合信號,盡管那時他們幾乎還是陌生人。身體的飛翔感促使小魏卸下陌生,有一種壓力在失重,有一種野心占了上風。滿足感的持續(xù)基于對普泛的快樂主義和健康伴侶關系的認同,但快樂主義至上的短暫時刻以犧牲判斷力為代價,就是夜游的快樂體驗,讓她開始愛他、也自我要求地更愛他了。他盡所能給她快樂,“這樣的人,她有什么道理不抓緊、不珍惜?”這種在空間內想要與對方牢牢綁在一起的感情當然具有一定的排他性,我們可觀察另一個相處有顆粒感的空間。魏在與冷鐵軍結婚后,抱著“人不能復制,生活還不能復制嗎?”的想法,他們早早買了車繼續(xù)夜游,但冷鐵軍喜歡說話、喜歡聽騰格爾,她飛的不暢快。其次,她被一種心目中更高階級的社會文化所吸引與震懾,她贊美、崇拜。第五節(jié)書法課后,馮把魏叫上了車,他一口氣開到城外僻靜處,“拿起她的手,她沒抽回”,于是他就吻她的手了。魏“感動而又慚愧”。他是“整潔而體面的男人”“端正沉穩(wěn)的馮醫(yī)生”“中心醫(yī)院的馮副院長”“令大家羨慕不已的丈夫”;而魏心中的自己十分渺小,“除了那點書法,她渾身上下再無出眾之處”。再次,空間占有權的獲得、一種更輕松的生活誘使魏放棄了思考。她從不過問房租多少,他給了她鑰匙,她就住了,“不問,問了也付不起”。傳統(tǒng)第三者的懶怠思維、欲望蔓延在這里同樣不能避免。“一直不?!薄坝肋h地”“橘黃的車燈光束”,這種無終點、無目的地的夜游方式與環(huán)境,讓我們想到本雅明所提煉的“散亂無中心、無目的地漫游”(魏建亮,本雅明筆下的都市漫游者及其“漫游”[J].理論月刊,2014,(1):78-81)的“都市漫游者”系列主題形象。但與“都市漫步者”的理性觀察與審視都市的節(jié)奏不同,“他們的車,像一支雨中的箭,嗖嗖向前直飛”,魏是“在夜色中快速飄移的人”。如果說,作者與讀者在車窗外保持著漫步者式的觀察與審視,那么這段關系相應地具有現(xiàn)代化享樂派愛欲的瘋狂成分。追求快樂無可指摘,但普泛的快樂主義讓靈魂喪失羞恥感。自由、飛翔、永遠地愛下去、永遠地擁有坐在小車內兜風、一種更輕松的權力對于魏來說,太誘人了。最后,她自覺被愛且擅長自我欺騙。女性總將性與愛混合,性的占有為小魏的自我欺騙添磚加瓦。這段關系中添雜著太多女性的被占有,直達欲望的深處卻只接近愛的表象,而她也就知足了,他壓力大,已經(jīng)竭盡所能給她快樂了,她應該感激。對于馮院長利己的自私行為,小魏披上感情外衣自我欺騙從中獲得甜蜜的在乎感?!耙幌氲剿麃磉@里,是用盡了過人的心智,克服了重重困難,她就很感動,有種被他壓縮了藏在心窩窩里的感覺?!弊髡咧泵媪恕耙驗閻邸钡牡谌叩默F(xiàn)實存在,關于第三者的女性理解得以補充。從文學人物的美學意義上來說,魏將情感價值放在實用價值之上,這正是這個人物的審美之處所在。

“不道德”的婚姻與家庭空間

婚戀事件的關注點總被介入的第三者帶走,原有空間內的道德標準卻如同女主人一樣慘遭忽視。在《背風處》的故事框架中,一份不符合道德的婚姻,孕育出了一個不那么符合道德標準的妻子,與傳統(tǒng)的話語期待的理想化女性形象相比,她顯得不那么例外卻又有所不同。

仍然以空間為坐標,讓我們回到那輛小車的車窗外。程姐顯然擁有一位妻子的良好形象,她喜歡旗袍,為了與金絲絨和絲綢旗袍相稱只好梳盤發(fā)、披披肩、高跟皮鞋。但這樣的裝束不能騎自行車也不能騎摩托車,只能一天幾趟在多風的街頭盛裝步行。這樣的她,卻從來沒有得到坐一次丈夫順風車的機會。馮醫(yī)生以私人事務不用公務車的理由拒絕了程姐,但在另一個時間內小魏卻與馮醫(yī)生共享小車所提供的夜游生活空間。不共同享有物質生活的便利、不提供情感生活的慰藉,也不擁有例外,程姐只擁有空間的打掃權力。如果把馮的身體看作小說中具有比較大流動自由的空間,那么程姐與小魏則是被動的、守候的固定空間。在夫妻共同的房間內,敘事人筆下空間占有對情感占有的象征性再次出現(xiàn)。因馮醫(yī)生處于工作上升期經(jīng)常夜歸、程姐切除子宮手術后睡眠不佳,她們開始分房睡。但作為妻子,她可以肆無忌憚地進入家里的任何一個空間,程姐將這項權力看作是彌補?!白鳛榉址克膹浹a,一天當中,她多次隨意進出他的房間,表面看起來那是她的特權,實際上是因為她要打掃,他則輕易不踏進她的房間。”分房睡加深了夫妻之間的情感隔閡,而進入房間,在程姐的潛意識中代表著對感情生活的一種占有。這種占有是虛無縹緲的,因為她只是像仆人一樣擁有打掃的權力,在夫妻共同的房間內,一份以肉欲為基礎的婚姻僅因妻子子宮切除而名存實亡。

正如社會性別理論所指出的那樣,“性別在兩分的本質主義(如男人-女人、陰性-陽性)的區(qū)別中是原因而不是結果?!背探愕乃枷肱c行為既受到社會話語影響,也是自我規(guī)訓的產(chǎn)物。以其作為妻子的女性氣質建構為例,這是由身邊的社會話語影響與自治共同完成的?!斑h遠看去,像在風中平緩移動的感嘆號?!贝蠹叶颊f程姐像宋慶齡,“程姐你好像宋慶齡,程姐你像上海灘走出來的人?!边@些言語將內化成她對自我的形象要求,慢慢成為一種話語的權力參與到程姐的自治中去——“他們越是這樣說,她就越是一日三省,生怕自己的言行配不上著裝?!庇谑撬┝似炫?,又盤起發(fā)髻、穿上高跟鞋,進了旗袍大門,又要挑選起旗袍面料,最后只能去手工店定制尺寸服裝了。話語對女性思想、行為、形象的建構起著異常重要的作用,即使旗袍不方便,這也只好成為程姐的日常形象了。關于愛情與婚姻,小魏與程姐有一次獨屬女性之間的討論。程姐對婚姻持悲觀態(tài)度,認為沒有小魏想象中的高質量婚姻,“婚姻都是靠綁的”,用金錢、孩子、房子綁,才能在一起一輩子?!耙驗楸^,所以幸福?!倍弥?、難得糊涂變成程姐過好婚姻生活的神圣標準,婚姻中的任何事她都選擇支持,就像理解自己不能坐丈夫的順風車一樣——“她理解,也支持。支持他,就是支持自己,支持自己的人生。”在此,男權社會的背景雖然沒有直接出現(xiàn),一個易受社會話語教導和已經(jīng)就范的家庭主婦形象卻已十分立體。

從一些更小的細節(jié)來說,程姐對于理想的情感需求并非不存在,她是矛盾的。她穿旗袍、愛美,渴望美麗與愛情,而在丈夫的夸獎之詞中卻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屬于愛情的句子。她敏銳地觀察到了丈夫在婚姻中的落差。丈夫之前在玄關換鞋時,是彎腰換鞋的;而現(xiàn)在沒有彎下腰來,而是“直著腰,踢開拖鞋,用力拱進去”,馮對待自己所用之物不再感恩,即使他曾經(jīng)將鞋認為是自己一生須臾不離的好伙伴。鞋作為一個象征符號,常與女子聯(lián)系在一起。丈夫不再珍惜穿過的“鞋”,暴躁地將其踢來拱去。鞋處境的變化象征著程姐處境的變化,她因性而被愛,又因缺少性而被棄之如履。

但也就是一種理想的婚姻現(xiàn)實主義讓程姐甘愿一邊面對丈夫變心的事實,一邊維持婚姻為丈夫源源不斷地找年輕女孩當?shù)谌?。舊有道德構造的典型婚外戀女性受害者與擁護者特點于程姐身上聚集了?!笆芎φ摺迸c“加害者”這兩個相反相成的名詞,為程姐的形象增補了新的復雜性。在傳統(tǒng)婚外戀小說的敘述中,婚姻形式是對人豐富復雜情感的束縛,婚姻中感到被束縛的一方將不斷地尋求或接受第三者來實現(xiàn)情感或肉體的空間突圍。而在程姐的幫助下,婚姻形式成了馮犯罪式“突圍”的保護傘,程姐也不再是如劉云(《比如女人》)、段莉娜(《來來往往》)般賢妻良母式的女性形象,她儼然成為了道德卑劣的騙徒和陰謀家,為了“綁住”表面體面的婚姻,與丈夫一起誘騙年輕漂亮的單身女性們。比起小魏的不爭不奪,程姐這種無可奈何而又極端的行徑更像傳統(tǒng)文學所塑造的第三者形象。性愛與血親確實構成了婚姻的自然基礎,但程姐把“擁有性”看成一個妻子的美德,把“缺少性”作為一個妻子的罪。她像極了男權文化建構的理想又附庸的女性形象,那一身旗袍便與話語為女性氣質設置的名為裝飾實為束縛的外衣有共同性質:漂亮、持家、精致、但卻行動及其不方便。

關于自由,空間作為一種隱喻再次被敘事者所運用。馮一心的房間出現(xiàn)了一顆闖進窗戶的樹,他開始向既是自己的書法老師也是自己家庭第三者的小魏示愛。就婚姻契約的基本邏輯而言,自由締結的婚姻契約中對下一代是無用的,兩代之間契約無延續(xù)效應。對于下一代的自由來說,契約必然意味著強制,所以婚姻契約在邏輯上本身就是矛盾的。下一代本身的存在就意味自由與對契約的反叛,愛上了父親的情人這一事件也具有明顯的審父傾向,故而在這段已經(jīng)不再有愛情的婚姻中,馮一心并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那棵闖進空間的樹所代表的反叛力量??梢钥吹剑彝ブ械暮⒆玉T一心并未像傳統(tǒng)婚外戀小說中的孩子一般處于缺席的地位,作者在小說中給予他以足夠的篇幅表現(xiàn),甚至制造其與小說中第三者初步友好的相處空間。一心形象的存在體現(xiàn)了無愛的婚姻即“不合乎道德的婚姻”對下一代的延續(xù)性影響,家庭密閉空間內孩子對父親的模仿體現(xiàn)該形象復制的一面;而對比其父親對女性身體價值的利用,一心對小魏的出于真情實感或僅僅是好感的想法又體現(xiàn)了其作為“下一代”對“不合乎道德的婚姻”契約反叛的一面,孩子的既復制又反叛使得這一形象并未陷入公式化故事程式中,從而避免淪為傳統(tǒng)婚外戀小說敘述者的常用工具。

無盡的褶皺與他者

在婚外戀小說敘事中,處理婚外戀問題有兩種主流價值尺度:一為,第三者的存在不符合社會婚戀道德的尺度卻符合市場宣泄的亮點,因而常成為人人喊打的角色。二為,與第三者的結合成為擺脫無愛婚姻追求真正愛情的突圍方式,這是少數(shù)被歌頌的婚外戀文學。

不同的藝術處理方式,將給小說帶來不同的褶皺。關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何處理婚外戀兩種價值的問題,作者在重新揭露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采取了一種隱蔽的回避策略:將舊有婚戀道德問題懸置于社會公平正義上。以小魏舉報馮醫(yī)生的道德行為為例,第三者小魏已涉及兩種價值問題的判斷:其一,作為事實第三者,她介入了一段婚姻,是不道德的。其二,她與許多年輕女孩是被馮醫(yī)生與程姐夫婦誘騙至這段關系中又難以脫身的,擁有受害者身份。小魏的英勇揭發(fā)行為可被視為一種正確的道德選擇,是尊重自我和真相的道德行為。但在故事的結局,馮醫(yī)生被舉報受賄進了牢里、程姐在乎的體面婚姻破碎,而小魏嫁給合適的冷鐵軍、帶著微微顯形的肚子來到程姐家里安慰她。小魏仍然得到了更輕松的生活:持續(xù)的夜游生活、對她很好的丈夫、待出生的孩子,除了那段回憶,似乎沒有失去什么。從小魏看到馮車上白衣女子的那刻起,新的年輕女孩面孔的出現(xiàn)為小說鋪展了更大的道德場域。在故事的迷宮困境中,小魏的道德選擇成為小說情節(jié)的核心。傳統(tǒng)的婚姻道德框架將直面更大的公平正義,反抗男權、拒絕成為附庸、啟發(fā)同樣受害的年輕女孩成為小魏、敘事者、所有讀者關注的首要任務,而婚外戀的道德困境問題卻無人作答。

同樣的敘事縫隙還存在于小說女性第三者的成長道路上。小魏及其檢舉行為具有較強的個人主義色彩與少數(shù)的女性群體關懷意識。她同情與自己有或即將有相同境遇的女孩們,勇敢站出來拆解即將循環(huán)的陰謀,不希望出現(xiàn)更多在婚姻中孤獨與不幸的女性。但道德行為雖符合集體年輕女孩的最大利益,也因自己掙不脫躲不掉的含混感情。反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不被愛的忿忿不平,那“更多女孩們也會如此”的女性群體關懷意識只是最后的一個推動力。小說提到,小魏打聽那個女孩、給愛慕那個白衣女孩的小伙子寄照片首先因為“意難平”,“被人拿來當傻瓜使,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不平復那一腔沸騰的熱血如何吃得下睡得著?”。一直自欺以為自己至少是獨享那份愛的她,但卻碰到了不斷介入空間的她者們。因為愛,所以忍氣吞聲;又因為發(fā)現(xiàn)從未被愛,所以選擇不愛。如此,作者對婚外戀舊有道德的回避就有所解了,文學中實用理性的善與情感價值的美往往錯位,有情與否是文學的獨特道德標準,當情感價值超越實用價值,女性第三者的審美價值意義得以增添。

更加重要的是,婚戀道德已經(jīng)不能為婚外戀事件提供唯一解釋。男權社會的語境之下,婚姻中的女性他者遠遠大于男性。歷史和道德的車輪滾滾向前,摧毀了腐朽的社會制度并不代表道德的愛情和婚姻就會來臨。就如小說的歷史背景被敘事人所隱去了一樣,不妨拋卻背景,著眼事件。《背風處》講述的實際上是無盡的她們被男性與女性附庸一起欺騙最后反擊成功的故事。就欺騙的男性主體而言,他往往有自己的優(yōu)點如身份工作等等光環(huán)、在女性身上懂得付出的尺度從不給出承諾、榨取女性的身體與情感價值。就女性附庸而言,她時刻以丈夫和孩子為中心,備受冷落但處于維持婚姻的考慮被迫忍受丈夫不忠的行為。就整體女性而言,篤信愛情或婚姻、易退而求其次、極強的依附性是其共同點。程姐在小魏結婚的時候送來一張紙條,傳授過來人的婚姻觀:“當你愛他的時候,其實是在愛自己。所以,使勁地愛他吧?!毙∥鹤≡诶滂F軍婚前買的房子里,房子是婚前財產(chǎn),有人說假如離婚她只能凈身出戶,白給冷鐵軍做幾年的老婆。但小魏認為,這樣也沒關系,真到了那一步她也會再婚,仍然有地方住有東西吃。因為“千百年來,女人都是這么活著的?!泵鎸σ粓鲵_局,作者給出的解決路徑:聯(lián)合可以聯(lián)合的力量,尋求法制正義。小魏假借愛慕白衣女子的法院男生之手,把馮醫(yī)生送進了監(jiān)獄,故事以安慰程姐和懷疑是否會被報復告終。

無盡的他者會消失嗎?弱勢女性如何成長為更好的道德自我?小說對此沒有抱有太多期待,結尾以“就怕等到他能報仇的時候,早已被生活摧毀得沒了報仇的力氣?!币灰载炛8淖兊年P鍵在于“生活”,弱勢女性們沒有足夠的社會空間成長,只要生活有所缺少,就會渴望取得。程姐缺少正常的感情生活、馮醫(yī)生缺少正常的性生活、小魏缺少較好的生活條件。作者告訴我們:在生活面前,無盡的他者目前并不會消失,羞恥感的缺席才會居于次要地位。

文學反映論認為,寫作作為一種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忠實于真實世界的真實關系。尊重婚外戀的事實與真相、不美化不符號化第三者等等,從這些意義上來說,《背風處》的寫作是一種道德。文學不僅關乎好于不好,當一種有情的女性生于筆端,這才是文學的獨特美德。觀念要求世界的應然,而實然的世界卻對其發(fā)起挑戰(zhàn),畢竟“一旦藝術與現(xiàn)實的縫隙完全彌合,藝術就將毀滅?!保?(美)W.C.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蘇曉、周憲,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1987)生活像作者在引文中所傾心描寫的峽谷大風一樣專斷自由,任由藝術的手掌往何處伸去,沾染價值的生活褶皺都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