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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敘事的旋渦里跳起舞來——評林那北《漁家姑娘在海邊》
來源:《十月》 | 查蘇娜  2023年12月05日14:50

林那北的這篇小說雖以老電影《海霞》的著名插曲《漁家姑娘在海邊》為題,但實際講的是一個“山里的”老年女性陳英因一次機緣巧合而起的人生波瀾。陳英在中學排練改編自《漁家姑娘在海邊》的舞蹈節(jié)目時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舞蹈天賦,但因家里要供弟弟陳星上學而無緣藝術道路。陳英堅信為弟弟付出理所應當,對此全無怨言;可就在一次為了弟弟的仕途而擔下的保姆工作中,陳英陰差陽錯地獲得了上臺跳舞的機會,并于舞動中覺醒了自己本該實現(xiàn)的舞臺夢。很顯然,這是一個關于女性如何發(fā)現(xiàn)自己并成為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的開頭,我們得知女主人公陳英住在“山”上的農場,來自“山”間的洲尾村。值得注意的是,這座“山”幾乎給陳英構筑了一個敘事的“死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陳英家鄉(xiāng)的這座“山”是如此閉塞,其中古老的倫理結構是如此牢不可破,以至于姐姐陳英因弟弟陳星而輟學是如此的天經(jīng)地義、自然而然,甚至連陳英自己也堅定不移地認為“如果必須用所有的一切換這個陳星,她也是愿意的”。這種“死局”不免令我們生疑:如果連陳英自己都不覺得這樣的倫理秩序有任何問題,那么她到底該如何發(fā)現(xiàn)“自己”,故事又該如何進行?小說題目中作為電影插曲名稱的“海”似乎又隱隱地召喚著突圍的可能性:如果“?!敝畬掗煆母旧暇团c“山”之閉鎖相對,那么身處“死局”的陳英是否擁有出“山”望“?!钡目赡??在“山”與“?!彼鶚嫵傻南嗷ダ兜牧W關系之下,敘事的流動便有了方向。

這條綿延的敘事之流,在開頭部分似乎一直在向“下”涌動:陳英在章部長家期間,心理壓力似乎越來越大。一方面,弟弟陳星在微信上不斷催促她開口求情;另一方面,貪官徐右林失敗的賄賂計劃又讓她把握不住局勢的走向和開口的時機。在這里,我們能很明顯地從陳英的處境里感受到一種文本的“動態(tài)”——陳英其實在被一“明”一“暗”的雙方所“擠壓”。如果說“明”的是章部長家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的日常生活,那么“暗”的則是弟弟陳星在屏幕那頭的消息轟炸。這種來自兩個方向的“擠壓”,直接具象化為一種促狹的空間感——陳英在章部長家居住的小房間。很明顯,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正在醞釀著一種陳英難以命名的情緒。在這里,我們又一次見識到了作者設計張力結構的能力,這無疑使得情緒的收放與情感的表達更有章法。

然而,陳英的心中雖有莫名的情感在積聚,她卻依然身在“死局”。死局之“死”,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在與弟弟陳星關于女性命運的對話之中。當陳英因弟弟已經(jīng)足夠有出息為由多次延宕求情,陳星卻突然訴說起自己對姐姐們的愧疚與巨大的心理壓力:因為自己把“大姐、二姐、三姐都毀了”,所以“每天我都在跟自己較勁,我要不活出人模狗樣來,你說我怎么贖這么大的罪”。陳星的自白無疑是小說的點睛之筆,它使得陳星免于淪為情緒動員的工具與符號,體現(xiàn)出了小說嚴密且嚴肅的邏輯:“山”里牢固的性別倫理結構對位于其中的每個人而言都是一副沉重的枷鎖,哪怕是貴為“獨苗”的弟弟也絲毫不因享受特權而獲得真正的幸福與自由。但即使弟弟如此剖白,陳英也不覺得現(xiàn)有的性別秩序有任何問題,依然斬釘截鐵地認為“我不慘”??梢姡瑧{“曉之以理”是根本沒有辦法幫陳英從這場敘事死局中“突圍”的。這樣一來,敘事之流似乎又一路走低,幾近觸底。

事實上,對于陳英所面臨的“死局”,文學中最常見的解決方式就是陳星所采取的方法,即以一種“社會學式”的理性思辨實現(xiàn)一種由外而內的啟蒙。而作者對這種“突圍”路徑的圍剿,體現(xiàn)出了一種敘事的野心和信心——作者有自信能以一種全新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方式將陳英從敘事死局中解救出來。也正是這種“全新”的方式,使得小說免于枯燥的說理,從而以文學自身的方式變得輕盈靈動。于是,敘事之流“觸底反彈”了:當陳英躺在床上看著章部長她們排練《漁家姑娘在海邊》,當年在臺上翩翩起舞的記憶紛至沓來,她失眠了。在這個“觸底反彈”的時刻,陳英積聚已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一個傾瀉的出口。但更重要的是此后陳英表達情感的方式:她沒有開始社會學式的“思考”,而是開始“行動”。她來到無人的公園試圖回憶起當年的舞蹈動作,“四處幽暗,沒人注意到她,她嘗試著伸出手探出腳”。這個“伸手”與“探腳”的時刻至關重要,因為我們會猛然發(fā)現(xiàn),幫助陳英從“死局”中突圍的或許根本不可能是抽象的社會學思辨,而是起舞的身體。這個鮮活又具體的“起舞”形象從根本上區(qū)別于陳星的“曉之以理”,它提示著陳英“成長”的邏輯與效力。

至此,敘事的流動開始了“上行”。小說的節(jié)奏把控是穩(wěn)健的,作者嚴格地令陳星遵循一個農村保姆應有的行動邏輯,沒有人為干預、急于“求成”;與此同時,陳英身體里“起舞”的沖動又隨著故事的推進而不斷顯形,醞釀著破局的可能性。許三妹在老年大學排練廳認出陳英并叫她出去時,她雖然“還沒回過神”,但“腳已經(jīng)不由自主跟了出去”;與許三妹四目相對時,陳英說不出話,但“脊柱一點點向上拔起,核心收緊,背拉直,腰立住,脖子拔長”。顯然,陳英的意識總是落后身體一步;而這個無時無刻不想翩翩起舞的“身體”,正是從敘事死局中“突圍”的關鍵。情緒再一次積聚起來,只等那個爆破性的時刻來臨。

我們知道,陳英上臺的契機是章部長的摔傷帶來的。不得不說,章部長的一摔其實欠缺足夠的鋪墊,這就使陳英的上場從一個水到渠成的“必然”事件又摻上了人為干預的偶然性,算是一個小瑕疵。但無論如何,陳英終于登上了四十六年前曾幻想過的舞臺,“她的臉熱辣辣的,仿佛有一堆干稻草被潑上油,點燃了”——然而我們沒能等到期待中的“高光時刻”,只見證了陳英內心的恍惚。這種“意料之外”恰恰體現(xiàn)出小說敘事的老道:作者為真正的“爆破性”時刻安排了一個小小的起伏,使敘事的流動免于平淡。臺下木然的反應、弟弟焦急的勸阻以及強烈的自我懷疑似乎又把“拔”起來的陳英摁了下去,而直到許三妹的電話和視頻打來,敘事之流才真正沸騰:她在關了燈的房間里盯著漆黑之中幽幽發(fā)光的手機,那上面是挺拔而優(yōu)雅的自己。積聚已久的情緒也終于點燃了。

在此,關了燈的漆黑房間似乎成為了一個小小的劇場,而發(fā)光的手機屏幕則成了舞臺本身。來自山里農村的保姆陳英“起舞”的時刻,構成了一個富有意味的逃逸瞬間:此刻,陳英的動作不再總是灑掃庭除、洗衣做飯,而是超越繁瑣日常的藝術表達,是平凡人生的翩翩起舞。我們看到,歷經(jīng)敘事之流的幾番起伏之后,身處敘事“死局”的陳英終于成功“突圍”,完成了自我的發(fā)現(xiàn)與實現(xiàn)。而這一過程的關鍵,正是“跳起舞來”——如果社會學式的思辨與啟蒙對于陳英的故事枯燥且無效,那么不如讓身體跟著感覺舞動。這篇小說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在于,對“身體”維度的凸顯使得一個“講”不清楚的社會學難題轉化為了一個藝術的問題,一個文學的問題,一個用鮮活的經(jīng)驗與美來解決的問題。而“舞動”的意義,恰恰在于敘事從思辨說理中解救出來,使得整個故事變得靈動,變得輕盈,在敘事的綿延起伏之中搖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