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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亡靈敘事與深圳的生命隱痛——關于鄧一光《在地下》
來源:《收獲》 | 王春林  2023年12月07日20:01

鄧一光的短篇小說《在地下》(載《收獲》2023年第6期),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敘述者“我”,名叫狄二岸。與一般的敘述者不同,狄二岸其人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他雖然身為地鐵的安保員,但卻一直處于隱身的狀態(tài)之中:“十二點十八分,狄二岸交完班,走出保安室。安保員同伴們從他身體中穿過,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能和他們打招呼,只是安靜地目送他們遠去,算是告別?!泵髅鞫际堑罔F的安保員,其他的同伴卻不僅能夠從狄二岸的身體中穿過,而且他還不能和自己的同伴們打招呼,之所以會是如此,關鍵在于,狄二岸其實早已是一位肉身不存在因而四處飄蕩的亡靈。正因為他只是一個亡靈,所以才能夠不僅長期生活在地下,而且還能夠輕易地由人類世而穿越回到時光久遠的過去,時不時地返回到“深時王國”:“狄二岸來到大鵬半島的四代火山遺址,從這里開始了他當晚的旅行。他獨自穿過岬灣海岸掛滿海葵和層孔蟲的海蝕崖,從那里折返,通過生物遺骸沉積而成的鹽礦,依次去了咸頭嶺和大黃沙、屋背嶺和九祥嶺、紅花園和鐵仔山的地下遺址,它們分別是新石器時期、商代和漢代人人類活躍過的地方?!苯柚诘叶兜拇┰剑囈还庖庥擅罱沂境尸F的,首先是位居大鵬半島的深圳這塊地域的遙遠前世。卻原來,據可靠的各種考古發(fā)掘,原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漁村,后來崛起成為現代化大城市的深圳這個地方,其實早在新石器、商代、漢代的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人類在活動了。雖然看似只是游離于主題之外的閑筆,但如果考慮到鄧一光晚近一個時期以來一直試圖以小說的方式全方位書寫表現深圳的積極努力,那么,誠所謂閑筆不閑,作家對深圳這一特定地域前世狀況的人類學追述,就不能說沒有意義。

問題在于,狄二岸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又怎么會成為一個四處游蕩的亡靈呢?細溯其源,還是與發(fā)生于一九九三年八月五日清水河倉儲區(qū)的一場大爆炸緊密相關:“一九九三年八月五日清水河倉儲區(qū)大爆炸時,狄二岸和胡先生同在現場,那會兒胡先生還是一名記者,是個長發(fā)飄逸的年輕人。不同的是,胡先生趕到現場前,狄二岸已經被下午一點二十五分的第一次爆炸掀進一片廢墟,身子炸得難以辨識?!鼻逅觽}儲區(qū)大爆炸,是深圳發(fā)展過程中發(fā)生的一次重大傷亡事故。爆炸現場有十五人現場死亡,八百多人受傷。很不幸的,當時年僅十九歲的狄二岸,就是其中的一位。一個年輕的生命,就此而永遠被定格在了異鄉(xiāng)的這塊陌生土地上。但請注意,這一次大爆炸之所以能夠獲得有效的及時控制,其實與當時身為晚報記者的知識分子胡野秋先生以及身在現場的三千多男人的積極努力分不開:“狄二岸幾天后才知道,胡先生在第二次大爆炸時受了傷,自行車也丟失了,他忍著傷趕回報社,寫下一篇新聞稿,《深圳在我眼前爆炸》。胡先生在稿子里寫到現場的險情:六個過氧氫罐離大火僅十三米,如果第三次爆炸發(fā)生,必將引爆附近八個儲量超一千噸的液化氣罐、十八節(jié)液化氣槽罐和加油站,威力將是廣島原子彈的兩倍,大半個特區(qū)將夷為平地!‘苦心經營十四年的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qū),難道真要毀于一旦?’”在當時,虧得有身在現場的“三千多個男人沖進了火場,用二百多噸水泥鋪出一條隔離帶,阻止住大火的繼續(xù)蔓延”,否則,大爆炸的后果真的是不堪設想。以至于,連同早已在死亡后成為亡靈的狄二岸,多少年過去后都仍然在感慨不已:“他不知道人們是否給那三千多位無名男子塑了紀念碑,如果人們忘記了,應該補上,因為他們救下了這座城市,救下了一個時代?!北M管說現在的深圳的確也就是一個當之無愧的現代化大城市,但從根本上說,正是諸如清水河倉儲區(qū)大爆炸這樣一些慘痛的歷史教訓,以及包括狄二岸、胡野秋,還有那三千多位無名男子的積極努力,甚至付出了生命代價,也才換來了今日深圳的光鮮亮麗與繁榮昌盛。無論如何,在看到現代化大城市深圳光鮮亮麗一面的時候,我們不能遺忘了在它的建設和形成過程中,無數個建設者所作出的看似默默無聞的巨大貢獻。正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鄧一光在《在地下》中對當年那場大爆炸的回憶性創(chuàng)傷描述,很大程度上應該被看作是富有良知的作家對深圳既往生命隱痛的一種真切書寫。

或許與狄二岸本人的生性善良緊密相關,盡管他的肉身早在一九九三年的時候就已經化為烏有,但他的亡靈卻仍然總是想著要幫助依然艱難生存著的人們:“他要回去了,回到清水河倉儲區(qū)的地下。那場大爆炸之后,他一直留在深時王國里,在擁有一百三十個億年前地球誕生時的古老場景里安靜地生活,等待地面上人們需要他幫助的時候?!钡搅硕柖柲昴瓿醯臅r候,隱伏許久的狄二岸,之所以要主動站出來幫助人類,是因為從這個時候起,人類又遭遇到了COVID-19疫情的突然襲擊:“三年前疫情爆發(fā),人們很驚慌,手足無措。狄二岸為他們著急,他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捶且炎约宏P在墓室一般的家里,或者被別的什么人往分類垃圾站里塞?!泵鎸θ绱艘环N情境,狄二岸覺得自己是時候站出來了。在想著盡可能幫助人類的同時,“他想告訴人們,地下是自由的,他們完全可以進入地下,像他一樣盡情地奔跑,該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于是他選擇了當一名地鐵安保員,幫助人們在地下奔跑?!钡鋵?,早已成為亡靈的狄二岸根本就不知道,雖然說身為亡靈的自己在地下活得完全可以自由自在,但那些深圳的普通市民們之所以被迫進入地下,卻完全是為日常生活所迫的緣故。倘若借用敘述者的話來說,就是:“當地面上的城市以各種方式控制人們命運時,地下城市正快速在城市大象的每個部位建立起秘密基地?!币驗椤俺鞘胁⒉粣鬯腥?,它在崛起時不光托起了目光如炬的財富者,也陷落無數打拼者的無效夢想,在地下行走的人們大多屬于后者。”試想想,那些總是處于養(yǎng)尊處優(yōu)狀態(tài)之中的達官貴人們,他們根本就不需要成日價在地鐵里擠來擠去。也因此,借助于亡靈狄二岸的獨特視角,鄧一光所真切書寫著的依然是從凌晨五點半就已經開始,一直到午夜二十四時十八分才能夠得以終結的深圳普通市民們充滿生命隱痛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

比如,那些如同狄二岸一樣成天鉆在地下的地鐵安保員們,早上五點半的時候就要被迫起床且不說,關鍵的問題是,他們那很不理想的付出和收入嚴重不平衡狀況:“公司準點派單送來加蛋米漢堡和小米粥早餐,安保員們沒滋沒味吃著,一邊吐槽對職業(yè)生涯的不滿:每天十五公里巡程,二十二項指標考核,每月底薪二千八,五險最低檔,加班一小時補十二塊,非全勤每天扣二十……”比如,那些竟然可以在地鐵里睡回籠覺的普通市民們:“七點二十分,地鐵早高峰到了,不知道打哪兒冒出那么多人,車廂瞬間就擠滿了。”“不止兩位漢子在早高峰的地鐵上睡覺,此刻,車廂基本成為千家萬戶的延伸臥室。人們抱著豎桿,吊著掛手桿,靠在車廂廂體上,懸掛在人群中,紛紛進入回籠覺模式,直到列車??磕硞€站臺。車門開啟的一瞬間,他們中的一些人會立刻睜開眼睛,捕蠅草一般彈向車門,隨著人群擠下車,眨眼消失掉?!边@一方面,一種極端的狀態(tài)是一些中年婦女:“她們會在排隊過安檢時睡著,而輪到她們過閘時神招醒,熟練地刷卡過閘,搶到扶梯左邊,小跑著超過其他人,沖下人頭攢動的站臺?!焙翢o疑問,這些普通市民們之所以能夠養(yǎng)成如此一種睡地鐵回籠覺的神奇功夫,端賴于平時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狀態(tài)太過于緊張,以至于覺仿佛永遠都睡不夠的緣故。再比如,發(fā)生在車廂里的那一場性騷擾“誤會”。那一樁糾紛的形成,主要因為那位年齡很大的老者,嚴重誤解了一對小情侶的地鐵行為:“狄二岸趕來解決糾紛,弄清楚‘衣冠楚楚‘和’衣裳單薄‘是一對情侶,兩人在家里關了大半年,關出了異常情緒,防控解除后心血來潮,決定玩一場地鐵pla the role。”沒想到的是,他們倆偏偏就遇上了這位特別認真的老者,因此才引發(fā)了一場其實必要的地鐵糾紛。盡管只是一場不必要的地鐵糾紛,但由此而折射出的一個問題卻是,因為被管控日久的緣故,很多人的精神上已經出現了不容回避的嚴重異常狀態(tài)。當然,除了以上這些情況之外,也還有萍水相逢者一種相濡以沫狀態(tài)的存在。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在那位長發(fā)青年和中年女工之間。當長發(fā)青年無論如何都無法獲得親朋的諒解,金錢窘迫到連一張回家的高鐵車票都購買不起的時候,是這位萍水相逢的中年女工,在下車后快速轉給了他一張從深圳北站到株洲西站的高鐵票錢。因此而引發(fā)的一個感人場景就是,面對哭泣著的長發(fā)青年,“女工不好意思地緊了緊口罩鼻夾,背著沉重的行李匆匆走到前面去。長發(fā)青年追上去,搶過女工的行李背在身上,兩人一言不發(fā),去了扶梯方向?!彪m然說如此一種相濡以沫的場景的確非常感人,但由此而折射出的問題,卻既是長發(fā)青年家人的過于薄情寡義,也是竟然存在了三年之久的COVID-19疫情的過于嚴重。

雖然只是一個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但《在地下》的思想藝術包容量卻非常之大??偠灾骷亦囈还饽軌蚯擅畹亟柚诘叶哆@樣一位亡靈觀察者的設定,真切地書寫出深圳的生命隱痛,無論如何都是極其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情,理當獲得我們的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