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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戈《問薛師傅的走掉》:意義在模糊處生長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劉旭東  2023年12月08日16:00

詩人張戈的小說處女作《問薛師傅的走掉》刊于《鄂爾多斯》,再轉《小說選刊》,后者的“責編稿簽”予以高度評價,“是具有詩人氣質的、極具生活現(xiàn)場感的小說”。小說以尋薛師傅起,以別薛師傅終,過程穿插十一年前與薛師傅一起開店的故事,在情緒與情節(jié)的雙重推動下,敘事急徐有致,張力十足。

小說雖然在兩個時空交叉敘事,但情節(jié)是清晰的,意義也不隱晦。幾個在南方上學的大學生合伙開了個米皮店,主廚是專從西北請來的薛師傅。被灌注心血的秦鎮(zhèn)米皮,生意從紅火到一般、從一般到慘淡,僅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致命一擊是薛師傅的突然走掉,眾人不得不把小店關張了事,然后是各自還債,彼此疏離。薛師傅為什么不辭而別,這個憋了十一年的疑問,讓大學畢業(yè)后在廣州工作的“我”突然有一天徑直飛往西安,與當年的合伙人陳露一起找到了仍在開米皮店的薛師傅。追問現(xiàn)場沒出現(xiàn)小說題目里預設的刨根問底,也沒有按情節(jié)邏輯發(fā)展該有的劍拔弩張,兩人吃了三碗米皮,掃碼支付了2018元,其中2000元是給薛師傅兒子、女兒的祝福。該問的最終沒問,“我”用另一種溫情的方式與薛師傅和解,也與困守在“秦鎮(zhèn)米皮”十一年的自己和解。

這是一個關于精神危機的故事,十一年前的開店是因為“我”患上了中度抑郁癥,決定開店的那個晚上中度轉為輕度,開業(yè)數(shù)錢的那個晚上病就好了九成九。十一年后決定尋找薛師傅同樣是源于精神危機,看樣子十一年間“我”過得特別平順,工作、戀愛、買房、結婚、生子、買車,不比誰早,也不比誰晚,但水到渠成下依然是情緒的無法安穩(wěn),所以小說的第一句才是:“憋了十一年,我必須去趟秦鎮(zhèn)。”

米蘭·昆德拉說:“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您一旦創(chuàng)造出一個想像的人,一個小說人物,您就自然而然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自我是什么?通過什么可以把握自我。”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作者的寫作其實對自我的尋找,正因為對“自我是什么”的不確定,才以寫作的方式來探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貌似意義清晰的《問薛師傅的走掉》,其實依然隱藏了作家的心事,或者說,作家自己都未必了然的“自我”?;氐叫≌f中的細節(jié)吧。“我”負責辦店面租賃,陳露、馮國真負責回老家西安請米皮師傅,小說一開始似乎講了一個三人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到第四節(jié)才寫到開店是六人湊的錢,而另外三個人直到小說末尾也終究無名無姓,印象模糊。這當然可以理解,一篇萬余字的小說,人物有主有次,未必要面面俱到。但小說中模糊的何止是這三人,跨度十一年的兩張照片的對比耐人尋味?!拔摇焙完惵墩业窖煾?,臨別前三人合了張影,把這張合影發(fā)給薛師傅的同時,“我”也從QQ相冊中調出了十一年前的合影:“十一年前的薛師傅頭發(fā)濃密蓬松,如今已禿了頭頂,眼睛依然??;十一年前的陳露左手挽著身邊一個女孩,今天她也屈起了小臂,只是虛挽著,握著自己右手;十一年前的我清瘦,腦袋和肩膀之間是細長的脖子,現(xiàn)在的我像一塊涂了奶油的發(fā)糕,下頜與脖子同寬、肩與腰齊了。十一年前的合影里有九個人,比今天的照片里多了整整六個人?!?/p>

作者用一組排比強調了今夕何夕與今非昔比,筆調輕輕指向的卻是十一年前合影里多出的六個人:“而這六人,有的后來失去了聯(lián)系,有的因為反目不再聯(lián)系,有的已經不能聯(lián)系?!标惵蹲笫滞熘呐⑹钦l?六人中的其他五位又是誰?其中是誰失去聯(lián)系又無從聯(lián)系?是誰因何反目而不再聯(lián)系?不能聯(lián)系的又是為何不能聯(lián)系?作者一筆蕩過,不做解釋,只是看了合影以后,那“胸悶發(fā)悶、喉嚨發(fā)干,腦袋像加熱了一段時間的水壺,突然鳴叫起來”的生理反應,足以說明刺痛他的不是薛師傅,而是模糊在薛師傅周圍的身影。其實“薛師傅的走掉”并無多少追問的價值:“他當年為什么走”,六人開的小店,生意慘淡,走自然是為了去別處尋找活路;“去了哪”,走本身就是答案,去哪又有什么重要;憋了十一年,最終決定去西安的秦鎮(zhèn)找薛師傅,說明“我”并非找不到他,而是決定去找本身就是一個艱難的選擇。換句話說,薛師傅是一把鑰匙,“問薛師傅的走掉”只是一個借口,因為只有找到薛師傅,“我”才能順理成章地打開QQ相冊,或者說,才能打開十一年都沒有勇氣直面的青春記憶,去看看那在小說中印象模糊的六個人,更可能是那六人中“不能再聯(lián)系”的某人。很多時候,精神危機的解決并非尋找一個答案,而是打開一個缺口:與薛師傅的相見與告別,是解決情感面上的無法釋然;打開塵封的相冊,進入記憶深處的探詢,直面十一年的“青春葬禮”,才是另一種形式的相見與告別。小說結尾,“我”站在鬧市,忙亂的市井生活在眼中成了煙火、溫暖的人間氣氛,“我”終于與十一年的自己和解,就像“馬路上的車馬行人,商店外放的廣告,沒人能分辨究竟有多少種聲音匯合,但在一瞬間,街市的嘈雜神秘地戛然而止”?!熬湍敲磁c世無關地站著,忽然覺得輕松極了。”

當然,寫小說不是設置迷宮,解讀小說也不是猜謎,一篇好小說的價值在于,讀者有時候能看到作者未必看得到的縫隙。這并非是讀者比作者更聰明,而是因為作家從來都不是看清了世界和自我而寫作,恰恰是因為看不清而決定去寫。所以才有了昆德拉關于小說是關注自我之謎的論斷。《問薛師傅的走掉》還有很多優(yōu)點,干凈、從容地敘事,明快、幽默的語言,具象、可感的細節(jié),尤其是薛師傅手舞大刀制作米皮的經典場面,都透露出張戈具備了一個優(yōu)秀寫作者的基本素養(yǎng)。當然,在我看來,張戈的寫作最重要的特質實則是真誠。作為一名入職十幾年的消防員,他從事的是一份出生入死又不能作偽的工作,慣看不幸與災難,反而留存了率直、真誠。真正的好小說,并非故弄玄虛的迷宮探索,也不是游走在說什么和怎么說之間的平衡游戲,而是敢于直面內心的自我開掘。如果你愿意認真讀完這篇小說,那些安穩(wěn)生活下洶涌的暗流,那些憤然情緒中隱藏的溫暖,那些欲說還休下的少年心緒,都從模糊到清晰,作者帶我們一起進行了一場心靈的探尋,或者說,持續(xù)了十一年的自我療愈。極端點說,真誠的寫作都是自我療愈。真誠的寫作者都是被期待的,張戈的下一個作品,我已經在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