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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徹人間事,回歸真性情 ——評周汝昌《紅樓夢的真故事》
來源:文藝報 | 崔筱溪  2023年12月10日21:21

在《紅樓夢的真故事》中,周汝昌為我們講述了《紅樓夢》八十回后故事走向的一種可能。如他在序言中所說,“‘紅樓’之夢有真有假”,他想做的就是去追尋和探索“紅樓”的真。本書下編附有周汝昌的數(shù)篇文章,涉及他對《紅樓夢》諸多問題的看法,包括曹雪芹之真意,黛玉之死,“金玉”之謎,湘云之結局,《紅樓夢》之異本、回目、暗線和伏筆,“紅學”研究之重要問題,《紅樓夢》末篇之情榜等。這些文章有助于讀者深入理解周汝昌對《紅樓夢》的推演,顯示了周汝昌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是對《紅樓夢》和曹雪芹的真誠致敬。

賈府的衰敗與救贖之路

《紅樓夢》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是賈府衰敗的重大事件。在此事件中,晴雯被逐而后屈死,寶玉為祭晴雯寫下《芙蓉女兒誄》。魯迅認為,故事發(fā)展至此已露“悲音”。

《紅樓夢的真故事》就從寶玉因晴雯屈死而大病一場后展開。這個龐大的家族,自此開始一步步走向“家亡人散各奔騰”的結局。這種悲劇的基調(diào),早在前幾回已埋下伏筆:寶玉在太虛幻境中所飲“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即透露了《紅樓夢》中眾女子的悲劇結局。

賈府的衰敗首先從內(nèi)部開始。正如探春所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從“抄檢大觀園”開始,賈府內(nèi)部開始“自殺自滅”起來。晴雯、司棋被逐出大觀園,寶釵搬離,迎春出嫁,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致死……大觀園諸艷的故事已近曲終人散之時。周汝昌認為,之后伴隨著賈母的離世,賈家上下巨變迭生,“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危勢逐漸顯現(xiàn)。

在書中,周汝昌稱之為“禍不單行”的,除賈府內(nèi)部的敗落外,還有外部敵對勢力引發(fā)的政治斗爭。這一系列政治斗爭不僅導致了元春之死,還直接牽連了賈赦、鳳姐、寶玉等人,使他們獲罪入獄。

周汝昌分析,元春死于政治斗爭。她的判詞中提到“虎兕相逢大夢歸”,暗示元春最終成為兩派政治勢力的犧牲品。元春因文才過人而受寵封妃,卻也因此招來他人嫉恨,久而久之,讒言逐漸進入皇帝耳中。最終讓元春喪命的是皇帝外出避暑打圍時發(fā)生的謀反事件。在她隨侍到口外圍場期間,宮中事變猝起,她就這樣在混亂中被賈府的敵對勢力乘機殺害了。元春死于遠離家鄉(xiāng)的圍場,《恨無?!分械摹巴亦l(xiāng),路遠山高”,是元春死前對父母家人絕望的呼喚。

對于賈府的敵對勢力,曹雪芹也早有伏筆。周汝昌指出,蔣玉菡與寶玉互贈汗巾,后又于紫檀堡購置房產(chǎn),離開忠順王府隱匿于此,暗示了忠順王府與賈府的矛盾沖突。這背后暗藏的,其實是忠順王府與北靜王府兩派勢力之間的斗爭。

王熙鳳和寶玉都受到了牽連,被囚禁在獄神廟。鳳姐獲罪后,賈府中素日與她有仇的人都趁機對她唾罵毀謗,落井下石。在邢夫人和秋桐的挑唆之下,賈璉一紙休書將鳳姐遣回金陵老家,正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曾經(jīng)“殺伐決斷”、“歷練老成”的鳳姐無法自救,就連巧姐也被貪心的舅舅王仁賣到妓院,沒能躲過“流落在煙花巷”的悲慘遭遇。

王煕鳳事敗后,趙姨娘又百般弄計生事,想要陷害寶玉。寶玉因送劉姥姥的那只成窯杯而獲罪,還勾連出了妙玉的真實身份。妙玉落難,被送到忠順王府當差執(zhí)役,日日受盡凌辱。在曹雪芹筆下,妙玉是一個厭惡周遭環(huán)境、堅守自身高潔的女子,李紈等人對她的清高頗為不喜,只有寶玉能夠理解她。周汝昌對妙玉結局的描述延續(xù)了這樣的基調(diào),“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她落難的結局具有很深刻的象征寓意。

在內(nèi)憂外患下,林黛玉的命運也風雨飄搖。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尾聲,黛玉的身體每況愈下。賈母離世后,她失去了在賈府唯一的依靠?!都t樓夢》前幾回已經(jīng)點明,黛玉將會“淚盡而逝”。程高本“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一回中,黛玉懷著對寶玉的怨恨而逝。而據(jù)周汝昌分析,賈家事敗后,為打擊寶玉,趙姨娘趁亂誣陷黛玉與寶玉有“不才之事”,使黛玉背上惡名。黛玉為保全寶玉,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最終于中秋夜投湖自盡。“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黛玉就這樣自葬于寒塘之內(nèi)、冷月之中。正如一位批書人所說:“絳珠之淚……為惜其石而落……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摈煊裢瓿闪怂斑€淚”“報恩”的使命,她對寶玉的感情已經(jīng)升華到“有人無己”的忘我境界,“萬苦不怨”才是黛玉離世之前最真實的內(nèi)心寫照。

想要挽救家族命運的人首先是探春?!扒迕魈樗徒呁Ю飽|風一夢遙”是探春的命運。周汝昌推測,在賈府敗勢已顯、岌岌可危之際,賈家被抄家的災禍已不可避免。此時又逢朝廷想要選一女子遠嫁藩王,如有愿者將予以特赦之恩。在這種情勢下,探春主動提出愿意和親,以換取特恩寬赦,保全家人平安。清明佳節(jié),探春遠嫁,與父母家人“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此生再也沒有機會重逢。

在賈府的救贖之路上,另外兩個重要人物是小紅和賈蕓。在“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等回目中,曹雪芹暗示了賈蕓和小紅日后的姻緣。脂硯齋也在批語中提示,曹雪芹有“獄神廟”一大回文字與紅玉、茜雪有關,可見在獄神廟中對寶玉、鳳姐奮力相救的正是小紅、賈蕓及茜雪等人。根據(jù)周汝昌分析,小紅和賈蕓一直在竭盡全力營救鳳姐和寶玉,且在得知巧姐被王仁騙走后,奮力尋找巧姐的下落。

巧姐的判詞中說:“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敝苋瓴赋觯山銘撌窍缺缓菥思樾炙u,身陷煙花,后為劉姥姥所救,之后與板兒結為農(nóng)家夫婦。這位屢經(jīng)世事的年邁老人,是一個有著大智慧的人物形象,心中有著無與倫比的堅定和堅強,同樣是賈府的救贖者之一。

寶玉的醒悟

賈府的分崩離析,使寶玉經(jīng)歷了一系列重大變故。脂批中曾提示,《紅樓夢》后數(shù)十回中,寶玉過的是“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的落魄生活。據(jù)周汝昌所述,寶玉在囚于獄神廟期間,心中牽掛的是其他人:賈府中那些遭了罪的人,還有很多因他而備受煎熬苦痛的人。他的心中一直模擬著一個人像,這個人像端嚴正直、仁慈悲憫。寶玉一直對世間人事心存悲憫,即使身處困境,也沒有放棄尋找光明與真相。

后來,賈蕓、小紅、馮紫英等人傾力相助,救出寶玉,寶玉便寄寓馮府避難。他跟馮紫英提到自己要創(chuàng)立一個“情教”,這個“情”字絕非僅指感情,而是人的精神與性情。寶玉認為,不僅人有情,世間萬物,即使是木石,都是有情的?!扒榻獭钡慕塘x,正是要讓萬物都能以真情相知相待,世界方能臻于大和諧的境界??梢哉f,寶玉在經(jīng)歷了家族興衰和人生的重大變故之后,真正看透了繁華和虛無的本質,并從中體味到了“情”和人生的真正寓意。

周汝昌認為,寶玉的真正歸宿應該是史湘云。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史湘云也是一個精神高潔的人物形象,但她又不像黛玉和妙玉那樣過分執(zhí)著,而是在人生的苦難中始終保持灑脫樂觀的心態(tài)。她曾安慰黛玉:“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笨梢娝缫芽赐甘朗拢m經(jīng)歷著種種苦難與不幸,仍然能夠自尋快樂。在周汝昌的描述中,湘云在家族敗落后被賣,后又在衛(wèi)若蘭、甄寶玉等人的協(xié)助下逃走,與寶玉重逢。周汝昌對湘云結局的設定,很好地延續(xù)了湘云性格中的灑脫樂觀:落難后的她,并沒有絕望或自甘沉淪,而是用智慧和勇氣進行著反抗,在苦難中堅守著希望,這與寶玉離開獄神廟后的醒悟有不謀而合之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寶玉和湘云有著共同的精神基礎。

賈府敗落后,寶玉經(jīng)歷了人性與精神的煉獄。此后他開始思考人生的歸途,并最終領悟了世間真相。他和湘云在精神上有某種契合:寶玉的性格體現(xiàn)著佛家與道家的“出世”哲學,而湘云爽朗灑脫的個性和豁達的心胸,則體現(xiàn)出一種回歸人間的“濟世情懷”。二人的精神內(nèi)核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和互補,這也正是中國古代文人精神世界的兩種境界,可以渾然一體。寶玉是有“情”之人,魯迅曾指出,“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曹雪芹在遺失的末篇警幻情榜中評價他是“情不情”??梢姶笥^園眾人中,唯獨寶玉能夠心懷慈悲與博愛之情,對所有“情”與“不情”之物都以情相待。他一直深情留戀世間的“流水落紅”,無意走向絕望遁世的道路。所以他想創(chuàng)立一個“情教”,用“情”來拯救自己,拯救世間的人與萬物。寶玉的醒悟、寶玉與湘云的結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象征著他重新找回了本真的自我。

周續(xù)“真故事”的思想價值

最后,故事的結局還要回到那塊想要享一享人間榮華富貴的石頭上。那石頭在經(jīng)歷過人間的悲歡離合、世態(tài)炎涼后,又復由那一僧一道攜往警幻案前銷了號,仍歸大荒山青埂峰下。石頭上所鐫刻的“石頭記”,后半段被人磨得累累傷痕,又有很多新字刻在其后,與前半段字法文風都不相同,無法與之渾然一色,正如我們今日讀到的《紅樓夢》。

《紅樓夢的真故事》一書,試圖最大限度還原曹雪芹的本意和主旨:賈府和各人物敗落的原因,在于人心的污濁黑暗和上層社會的殘酷斗爭。在《紅樓夢》中,男人的世界是污泥,眾女子則像大觀園的落花,原本清潔干凈,卻在絢爛綻放之后成了這個污濁世界的殯葬品。她們用自己的生命上演著一出又一出反抗污濁世事的悲劇故事,而這其中最悲壯的則是黛玉和妙玉二人。在《紅樓夢的真故事》中,寶玉與湘云最終結為夫妻,周汝昌想通過此情節(jié)向我們表達的,或許是曹雪芹對這個骯臟世界所保留的最后一絲幻想和希望。

《紅樓夢的真故事》中所講述的故事走向和人物命運,改變了以往以寶黛悲劇和大家庭盛衰榮辱為主線來理解原作的世俗觀點。周汝昌對故事情節(jié)走向的推測,是建立在他對曹雪芹及《紅樓夢》的畢生研究和深刻理解的基礎上的。這部作品有分量、有說服力,其中故事蒼涼慷慨,滲透了他對世界和人生的深刻哲學思考。在原作和周汝昌的續(xù)書中,寶玉的“玉”極具象征意義,它得而復失、失而復得,最終仍歸于泥土,暗示世間萬物終會歸于虛無,這也成為一種警世的隱喻。而寶玉醒悟之后想要創(chuàng)立“情教”,也寄托了某種烏托邦式的理想,體現(xiàn)了對世事的洞察和思考。閱讀《紅樓夢》,我們必然會被其悲劇性所震撼,被其鮮活的人物形象所吸引,被其深厚的文化底蘊所折服,但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這部巨著對于人性本原和人生價值的深刻思考。

周汝昌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可以走近《紅樓夢》,去傳承它的文化和精神內(nèi)涵,并學會用悲憫的態(tài)度審視和思考事物。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曾寫道,他的創(chuàng)作初衷之一是“使閨閣昭傳”,而不致使這些女子一并被泯滅。閱讀《紅樓夢的真故事》,我們亦能夠去靠近和感受每一個人物的生命和存在。

(作者系山東女子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