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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丁東亞:愛與痛皆是生命的見證
來源:《長江文藝》 | 丁東亞  2023年12月11日15:16

作家與某個素材的相遇,是一種機(jī)緣,就像作家與寫作的相遇。事實(shí)上,有時候不是作家選擇了某個或某種素材,而是素材選擇了作家。但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一定具備一種能力,即從詞語、意象或生活碎片等景觀中生發(fā)想象,并在思考與探索中尋找小說深刻的意義,通過汲取日常的經(jīng)驗和感知,把握生活的本質(zhì),使小說在人物的生活、故事與世界觀中變得豐富且具感染力。盡管小說寫作有時若西西弗斯推著巨石上山,艱難又未必能夠?qū)崿F(xiàn)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只有當(dāng)故事和人物帶著寫作者飛奔時,或許才會迎來一片新的世界,但即便推至山頂之際巨石遽然滾下,他們必須再一次回到原點(diǎn),也不會放棄這份天真的希望和理想信念。當(dāng)然,優(yōu)秀的小說家對寫作的認(rèn)知,也一定不能僅僅局限在想要作品成為個人的記憶,更要竭力使之成為集體的或折射眾生相的,并始終抱有捍衛(wèi)文學(xué)尊嚴(yán)的責(zé)任之心,或許才會使作品獲得持久的生命力。盡管每一篇作品的完成,都意味著一場告別,但與筆下的人與事共存,難道不已是寫作的幸福所在?何況那些給予寫作者力量的人與物,都是他們用盡愛與痛緊緊抓住的。千忽蘭的這篇《阿力麻里》亦是如此。

在初次讀到《阿力麻里》這篇小說時,我想到兩部作品,一本是尤瑟納爾的《哈德良回憶錄》,一本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若以形式和結(jié)構(gòu)而言,前者采用的是書信體,透過老邁的哈德良留給繼任者馬爾庫斯·奧列里烏斯的書信,記述了一位帝王在生命終結(jié)之際對人生、愛情、政治、藝術(shù)等命題的觀察與思考,以及他是如何從軍人一步步成為王者的。文人、藝術(shù)家、旅行家、情人等諸多形象在小說中被還原的同時,古羅馬時代的歷史細(xì)節(jié)也一一呈現(xiàn)?!犊床灰姷某鞘小穭t由55個城市故事構(gòu)成,短小但意味深長,不僅顯示了城市的秘密,也展示了城市的真正魅力在于它是柔軟的,是吸納眾多,無所不包的,雖然小說的歷史背景帶出的真實(shí)存在過的兩座城市只有忽必烈帝國的都城和馬可·波羅的家鄉(xiāng)威尼斯,但這兩座城市的對峙卻顯示了城市作為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不同的價值。之所以要在此談及這兩部小說,是因為《阿力麻里》這篇小說也像它們一樣(部分的暗合),是寫人生、歷史的,地方性與個人情感的有效糅合,也反映著作者在情感之外對人類文明的深刻思考,印證了一個好作家通過直覺便能夠判斷出自己置身于時間與細(xì)節(jié)構(gòu)成的那片廣袤之地的具體位置,并能夠像一個心靈手巧的裁縫,手持針線,將記憶中成百上千的時間點(diǎn)與畫面串連一處,繪制成一幅浮世圖。在《阿力麻里》里,那陪伴“我”走過一程的人,帶來的盡管是別離的銘心刻骨,“我”卻依舊心懷感恩和果決,獨(dú)自踏上了阿力麻里這方土地。愛在往日的光影中以回憶的形式一一復(fù)現(xiàn),但此刻阿力麻里的歷史人文卻成為治愈“我”心靈之傷的良藥。事實(shí)上,在讀到這篇小說前,筆者是第一次聽說阿力麻里,對于它的淺顯認(rèn)知,也是來自百度百科:阿力麻里位于霍城縣西北的克干平原……耶律楚材《西游錄》云:“西人目林檎曰阿里馬,附郭皆林檎園,故以名?!薄堕L春真人西游記》云:“土人呼果為阿里馬。蓋多果樹,以是名其城?!痹瘎⒂糁段魇褂洝吩疲骸俺鲫P(guān)至阿力麻里城,市井皆流水交貫,有諸果,惟瓜、葡萄、石榴最佳。”千忽蘭似乎也意識到了這片歷史厚重卻時常為人忽略的土地,如是寫到:“沒有人會去阿力麻里,人們都去賽里木湖和喀納斯湖?!鄙踔翞楦唧w地將阿力麻里表述清楚,她借用了一段歷史資料:

阿力麻里在元時代初期被稱為中央帝國——?dú)W亞的商業(yè)中央,世界的商業(yè)中央。也被稱為中亞樂園——亞洲中部的歡樂園,馬可波羅的父親和叔叔來過這里,著名的歷史作家波斯人志費(fèi)尼來過這里……阿力麻里是歐亞的中央帝國……

作者為何要不厭其煩地交代阿力麻里的歷史,我想有著兩重深意:一是倘若要理解任何一種生命或城市存在的方式,就必須要了解它賴以生息的土地,甚至這片土地上的季候變遷。何況時代更迭,如今的阿力麻里早已物是人非,元末時剩下的已是斷壁殘垣,明初便蕩然無存,方圓二十五公里衛(wèi)星探測的城墻遺址里時下只有覆蓋其上的新世代的塵埃和每年四月在阿力麻里大地上盛開、人工嫁接的杏樹。然而,當(dāng)往昔的宮殿鋪展、異國官員商人美人高人云集的阿力麻里在小說里“我”的想象中浮現(xiàn),感傷遽然襲來,因它真是像極了“我”和他情感的起初,華美堅固,義薄云天……而它此時的荒蕪又像極了“我”眼下的失落情感:在沙面的白天鵝賓館,他們面對珠江并不清澈的水,一人喝了一杯美式冰咖啡,贈送的點(diǎn)心是油膩的干薯條……歷史與現(xiàn)代的文明反差在這一刻的交疊,以一段情感銜接,不得不說是千忽蘭的智慧所在與其構(gòu)思之精巧,甚至為將這一氛圍烘托得更為濃烈,當(dāng)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面對面坐著,無言相對時,連斜陽晚照也如回光返照一般?!拔覀儧Q定說再見?!倍嗝磮詻Q而果斷,愛時若烈焰灼身,毫不畏懼,從不退卻,不愛時深明“明夕何夕,君已陌路”,所以絕不拖泥帶水,真是“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二是千忽蘭以蟲洞理論的介入,讓歷史碎片(成吉思汗率十萬部下西征遙遠(yuǎn)的花剌子模國,將士在果子溝開山架橋時,陪伴他在阿力麻里坐陣的是忽蘭皇后等)與小說里“我”的個人成長史(主要是“我”與母親)在平行世界獲得了時空上的連接,這也意味著當(dāng)事物所顯示的樣子成為主人公情感和思想上的功能,關(guān)注主觀時間體驗便成為理解個人生活的獨(dú)特途徑,且?guī)е鴼v史語境。譬如在小說里,當(dāng)成吉思汗和忽蘭皇后率十萬戰(zhàn)士進(jìn)入果子溝的蟲洞,世界被一個人和一個帝國征服了,而在博格達(dá)峰下,“我”撫著水晶杯和母親喝茶說話,談起的卻是“我”被欺凌的往事。歷史的恢弘與小說里“我”的個人成長記憶平行向前,無疑再次確證了小說家只有賦予了主人公一個特別的靈魂,之后讓其帶著作者的種種意愿進(jìn)入文本的主題與經(jīng)歷,才能獲得雙重的共情:作者與小說人物的、小說人物與讀者的。即便在寫作過程中,靈感會改變小說人物心理或情感的方向,甚至隨著小說的推進(jìn),小說家才能逐漸“發(fā)現(xiàn)并揭示其中無法回避又含混不清的中心的更深刻意義”(帕慕克語),但主題一旦確立,便幾乎再難以更改。

事實(shí)上在一遍遍閱讀這篇小說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試圖為之定下一個明確的主題是困難的,但困惑帶來的歡喜又無以言表,一如小說里所探討的生命與愛情的意義,無須也永遠(yuǎn)沒有答案。但我相信這種在敘事中以高漲的情緒感動上升到倫理道德的反省,以及對阿力麻里歷史碎片的巧妙化用,無疑使得文本超出了作者最初的構(gòu)想,即她“完全投身于個體相對而有限的現(xiàn)在的時刻,忘卻往昔與將來”,此刻便意味著永恒,而幸福恰在日常生活甚至平庸之中。如果說這篇小說還有著更為深層的含義,我以為是個體生命或個人情感的偶在與道德和歷史人文的關(guān)系,只是千忽蘭在體味和書寫生活制度中的愛與痛時,又悄無聲息地拋下了一個尤為值得深思的問題:人生是否有完滿的兩情相悅?她給出的答案是,愛無荒蕪之色,只有生命一如既往的平和,也從未消失,只是短暫的與世隔離;痛也從未消失,只是在時間長河里變得淡然無味。這自然也指向著她或小說里“我”的中年心境,愛與痛皆是生命真實(shí)的見證,更是灌溉虛構(gòu)之花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