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奈，一九九七年生于四川，青年作者、編輯，華東師大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作品發(fā)表于《萌芽》《花城》《青年文學(xué)》等刊，長篇小說《行者拉班·掃馬的收集與愛情》即將出版。

我跟吉魯是在Hercules酒吧認(rèn)識的，那是我第二次前往。從赫爾辛基大學(xué)校門出來，向西走，繞過阿戴濃藝術(shù)博物館，再往前走幾步路，就能看見Herules，赫拉克勒斯，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酒吧最近正好有假面活動，前來喝酒的客人，可以戴個面具。我戴著前段時間從威尼斯買的Bauta面具，它像一個盾牌的形狀，鼻翼和嘴巴尖尖的，如同一只古老的神鳥。一開始我還擔(dān)心自己的裝扮過于夸張，看到人們各色詭異的面具后，我才確認(rèn)自己不過是籠中之鳥。Hercules匯聚了世界各地奇異而奔放的旅人，在這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會有人覺得你不正常。

我和其他人一樣，站在長長的甬道旁，肩貼著肩，感受來自陌生人身體的熱量。不斷有人來回路過，他們的手掌在兩邊的人身上觸摸、滑行，他者的欲望和自我的欲望融合成一眼泉水，在幽暗的山谷流瀉。誰也不認(rèn)識誰，但又如此輕車熟路。我已沒有第一次來酒吧時的生澀感，那時候，在人群中，我感覺自己像裸露狂一樣窘迫，但現(xiàn)在我可以輕松適應(yīng)這里的氛圍。每到周五夜晚，Hercules酒吧人滿為患，以男性居多，也有一些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客人，歐洲人的性別劃分復(fù)雜，對我來說，比辨認(rèn)柑橘家族的成員還要復(fù)雜。作為少數(shù)的東方人，我出現(xiàn)在這里，心理上難免會有一絲奇怪的感覺，好在有面具遮掩，不會有人知道我是誰、來自于何處，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安全。燈光閃爍，我更愿意躲匿于暗處，Sunrise Avenue樂隊的搖滾樂敲擊著人們的大腦，一些尖銳的叫喊聲由遠(yuǎn)而近，陌生的手拂過我的胸膛，短暫地觸碰，偶爾獲取一個擁抱不眷戀絲毫溫情。酒吧里實在悶熱，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衫，在不同人的氣味中，自我的體味與意識甚至?xí)耆珕适?，就像涌入了浪潮，跟隨音樂的噪點搖擺、翻滾，彼此疏離卻又緊密相連。

有一只手，在我的右臂上停了下來，有些刻意的力度，試圖辯識我瘦弱的骨架和異國的身體，手掌從我的肩膀滑落至腹部。而后，他靠近我的耳邊，用清晰的芬蘭語說道：“你是東方人吧。”我說：“是的。”他便改用中文問道：“中國？”我點了點頭。

“我也是中國人，”他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p>

“你想知道中文名還是英文名？”音樂聲有點大，我也湊近他的耳朵說道。

“隨便你啦?！?/p>

“YUKIO，”我說，“朋友會叫我余又可，你也可以叫我YUKIO?！?/p>

“YUKIO，好像在日語里是‘由紀(jì)夫’的意思，你知道三島由紀(jì)夫嗎？”他脫下面具，露出一張黃色的瘦削的臉，八字眉淡淡地掛在眼睛上方，有一種天生的哀憫，令人覺得可以信任。

我也取下了面具，說：“讀過，但并不喜歡他寫的小說，我對日本作家不了解也談不上喜愛。不然的話，我就去日本留學(xué)了?！?/p>

“所以你來赫爾辛基，是喜歡芬蘭嗎？”

本來我想搖頭，卻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點頭，實際上我對芬蘭知之甚少，除了它的地理位置和氣候類型這些能夠在高中課本上學(xué)到的，關(guān)于它的歷史、文學(xué)我就一竅不通了。來赫爾辛基，只是為了完成一學(xué)期跨文化交流任務(wù)。班里的其他同學(xué)已經(jīng)選擇了英國、法國和德國，最后，歐洲只剩下芬蘭的交換課程名額供我選擇。不過也很好，早就聽說芬蘭是個“冷漠”的國家，適合我這種性格冷淡的人生活。到了芬蘭后，我覺得這里果然是社恐患者的天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比大西洋還要寬廣疏遠(yuǎn)。只有酒吧里是例外狀態(tài)，人們一改白日的拘泥靦腆，縱情于聲色。

“我叫吉魯。”他說，“很高興見到你，你真可愛，像個小孩。”

我長得的確還算年輕，根本看不出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說來也巧，Hercules酒吧規(guī)定，需要年滿二十四歲才能進(jìn)入，我說：“之前第一次來時，他們要我提供證明，在這里，每個人都覺得我是小孩子，只有戴上面具我才不會被注意到年齡?！?/p>

“我們東方人的長相總是會讓他們產(chǎn)生誤解。這也是事實，所以我憑感覺就知道你不是歐州人，但你真的很可愛?！奔斝α似饋恚瑔柕?，“你平常健身嗎？”

“嗯，我會散步?！?/p>

“你真有趣，散步不算。”

“那就沒有了?！?/p>

在異國的酒吧，遇到一個本國的陌生人，我原以為會覺得尷尬，但吉魯很健談，因為這份來自語言和膚色的連接，我暫時忘記了嘈雜的音樂，對他產(chǎn)生了些微好奇。我們從甬道穿過大廳的舞臺，找到吧臺的位置坐下，我點了一杯Lakka，吉魯要了一杯Finlandia Vodka。他告訴我，他在白教堂附近的一所語言學(xué)校學(xué)芬蘭語，兼修瑞典語，準(zhǔn)備明年申請赫爾辛基大學(xué)的文學(xué)系，研究北歐神話。他很喜歡北歐的神話，還在背上紋了一把雷神之錘。說著，他撩起了衣服，讓我看他的背部。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肌肉上，如日落時凸起的山丘，盡管只露出了一部分，但還是能讓人感受到他的身體充滿了力量。如果不了解的話，一定有人會認(rèn)為他是個漫威迷，癡迷于《雷神》電影。吉魯所在的語言學(xué)校，離我住的地方不遠(yuǎn)，是當(dāng)?shù)赜忻膶拥?。每天早晨，他都會在凱撒尼米公園晨跑，公園里的湖泊連接著芬蘭灣，里面有許多游船碼頭。周末的時候，他便會來Hercules，有時候也會在“小周六”來——芬蘭人把周三叫做小周六（Pikku Lauantai)，既然已經(jīng)勞累了三天，必然要給自己放個假，來酒吧消遣一下?！拔矣X得小周六的酒吧比周末更誘人?！奔斦f。他觸碰過很多人的身體，形形色色，所以，在摸到我時，才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很像一個熟悉的朋友。”用他的話來說，這是東方人特有的感應(yīng)，即使在異國，也能辨認(rèn)出彼此。

幾杯酒飲畢，吉魯留下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讓我有時間可以約他出來玩。其實，來到赫爾辛基，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交朋友。對我來說，朋友是可有可無的，還不如在城市游蕩，品嘗當(dāng)?shù)氐拿朗?。不過，芬蘭沒有什么好吃的，吃來吃去都是肉桂卷、魚餡餅，以及各種肉類、面包和奶酪的拼盤，有種資本主義末期的荒涼與乏味。唯一讓我感到有趣的是鹿肉，準(zhǔn)確來說是馴鹿肉，用黃油、洋蔥炒香，加入高湯燉煮，肉沫口感綿密，搭配土豆泥別有一番風(fēng)味，但吃多了也會覺得膩，再后來我就開始吃各種改良的中餐和日料了。而一到周末，我便流連于各個酒吧的角落，嗅出夜晚鬼魅的氣息。也許，正是因為我們?nèi)绱藷釔鄯姨m的酒吧，才在這個夜晚相遇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吉魯短暫地約我晨跑和夜跑，但他總是以一種日夜顛倒的狀態(tài)向我發(fā)出邀請。凌晨一點的時候，似乎他正起床，然后開始新一天的生活。有時他會在清晨六點邀請我去老屠宰場區(qū)（Teurastamo），那片街區(qū)聚集著大量年輕人，還有一家被稱為“瘋?cè)嗽骸钡谋硌菟囆g(shù)場所。老屠宰場區(qū)在赫爾辛基北邊，我覺得太遠(yuǎn)了，晨跑我也起不來，所以吉魯?shù)难埗急晃揖芙^了?！澳悴幌矚g在極光下奔跑嗎？”吉魯這樣說，“就像在穿越時間?！甭犉饋淼故呛芪遥也⒉幌胄袆?，大多數(shù)時候，我更想睡覺，芬蘭是個很適合睡覺的國家。最初來到赫爾辛基的時候，我還在當(dāng)?shù)厝说慕ㄗh下，去氣象局的網(wǎng)站上注冊了自己的信息，每到有極光預(yù)兆，氣象局就會電郵通知用戶。于是我會在夜色迷離時去西貝柳斯公園，在管風(fēng)琴的雕塑下，瞻望來自天空的神跡。后來我就不會跑那么遠(yuǎn)的路了，待在宿舍的窗前反而更愜意。我覺得北歐的土地下有沉睡的夢魘，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令人感到困倦。幽僻的國度使人感到與世隔絕，人們也只好沉溺于酒精的慰藉里，如果不喝酒的話，也許人們會得抑郁癥。也難怪，芬蘭是世界上抑郁癥患病率極高的地方，所以這里的酒吧眾多。和我們國家不同，芬蘭的普通商店里只銷售啤酒和蘋果酒，酒精濃度超過百分之四點七，就得去專門的酒商店了。酒商店的營業(yè)時間和顧客年齡都有限制，有好幾次，我因為過于年輕的面孔，被攔了下來。我不得不一遍遍解釋，自己已經(jīng)滿二十四歲了，不是未成年小孩。每當(dāng)我想到要解釋自己可笑的年齡時，我就寧愿待在床上，或者干脆去那家經(jīng)常去的Hercules。

吉魯?shù)难堅诒晃叶啻尉芙^后，他就沒有最初那樣熱情了。不知道吉魯如何看待我，對我而言，他只是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叫得上名字的中國朋友，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互相忘記。然后他就會被我刪除聯(lián)系，和曾經(jīng)很多一面之緣的朋友一樣，大家都是泛泛而交的過客，只需要禮貌相視就好，不必有多少真情實意。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和吉魯來芬蘭的目的不同，他想要留在北歐生活，如果能夠拿到芬蘭的大學(xué)錄取名額，就可以拿到長期許可證（A簽），有了四年A簽和一份工作后，才能有資格申請永久居留。我祝他好運。我只是完成課程交換任務(wù)而已，還有半學(xué)期我就要離開赫爾辛基了，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回來。我也不想交任何朋友，長久的友誼，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存在的，甚至是一種負(fù)擔(dān)。我比較享受目前的狀態(tài)，因為隨時隨地都能在一瞬間認(rèn)識陌生的人，用一個夜晚了解彼此的生活，飲酒傾訴，相談甚歡，在分開后立刻忘記，就像他們不存在似的，他們也不需要想起我，最好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掉。

一天早晨我沿著Fabianinkatu大街去買早餐，順便去美食市場買一些食材。導(dǎo)師會在傍晚時邀請大家一起參加派對，或許他覺得中國人很會做菜吧，所以就把這項任務(wù)交給了我。他問了我?guī)讉€問題，諸如，在中國，人們宴會的時候一般吃什么？最正宗的餃子餡是什么？以及我們的大學(xué)會有中期的聚會嗎？我說其實我國內(nèi)的導(dǎo)師每個月都組織一次聚會，以便聯(lián)絡(luò)師生間的情誼，不過我們經(jīng)常是在飯店里吃的，自己做菜的話，有點麻煩。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幫他做一些美食，我準(zhǔn)備買點西紅柿、花菜、土豆、香菇、百里香和新鮮牛排。當(dāng)我走到大街盡頭中餐廳的轉(zhuǎn)角處，隨手拍下一張電車站的路標(biāo)時，我發(fā)現(xiàn)手機(jī)里有個熟悉的身影，是吉魯，他正在拐進(jìn)凱撒尼米公園，但并沒有看見我。吉魯一副晨跑的模樣，穿著背心，雙臂的肌肉在清晨搏動。當(dāng)他即將穿過對街灌木林的時候，離我大概十米遠(yuǎn)，我叫住了他，用中文喊道：“嘿，吉魯。”不知為何我突然想開口說話，就連我自己也被自己的行為震驚了。有好幾個人抬頭望了我一眼就走開了，或許他們覺得我在街上大喊很失禮。好在吉魯沒有聽見。我正準(zhǔn)備離開，忽然他回過頭來，說道：“嘿，YUKIO，這么巧，你也來晨跑嗎？”我說不是，只是出門走走。

“這里風(fēng)景很好，我經(jīng)常來。”吉魯走近說。

“我也經(jīng)常來。”我說。

“那我為什么之前沒有看見你？”吉魯問。

“也許因為，你是經(jīng)常白天來，而我是經(jīng)常夜晚來，我喜歡夜晚的時候，昏黃漆黑的感覺?！蔽艺f，“白天太冷了，我不想起來。今天要不是幫導(dǎo)師購買食材，我也不會出門?！?/p>

“那你晚上要跟我一起散散步嗎？就當(dāng)鍛煉身體了。”吉魯問。

“不了，”我說，“我喜歡一個人散步?！?/p>

“一個人散步？”他表示出疑問，“為什么呢？沒想到你平常這么冷漠呀，離開酒吧后你也不理人了，好像你才是一個芬蘭人?！?/p>

說起芬蘭人，他們大概是全世界最社恐的人了，不管做什么事，都與人保持著疏遠(yuǎn)距離，性格寒冷如雪。在赫爾辛基生活，就如同末日般寂靜。但我很愛這座城市，沒有人注意到我，會讓我覺得，世界全部屬于我。一個人只有在孤獨的狀態(tài)下，才能清晰地認(rèn)識到自己的欲望，因此，赫爾辛基隱藏了人的欲望，又讓它們無限地蔓延開來。我這樣向吉魯解釋道：“如果和別人待在一起的話，我的確會變得很快樂，跟你喝酒也是很快樂的事情……但是，我討厭自己變得快樂。我喜歡一個人享受孤獨的感覺?！?/p>

“啊？”他表示不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

“那有時間一起去吃飯嗎？就算你喜歡一個人的話，也總是要吃飯的吧?！彼噶酥概赃叺闹胁宛^，“如果你不喜歡吃這種改良的中餐，也可以去嘗嘗那家Vapino意大利菜，我以前去過，味道還不錯?！?/p>

我說今天得在導(dǎo)師家里做飯，等下次有空吧，反正學(xué)校附近的餐廳很多，到時候再選也不遲。

其實跟吉魯出來吃飯，也未嘗不可。兩個在酒吧相遇的人，究竟能成為怎樣的朋友，又能有怎樣的未來呢？我也不知道。我對他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似乎對他此刻很了解，但又完全不懂他。這不重要。差點忘了告訴他，我不太喜歡意大利菜，吃一兩塊披薩就飽了。吃飯才是重要的。

最終我們約在了一家東方料理店，就在赫爾辛基大學(xué)門口不遠(yuǎn)處。這是一家特別混搭的餐廳，中餐、印度菜、越南菜、韓國菜、日本菜都有。上完課后的傍晚，天空一覽無余，我穿過Vuorikatu街，去了那家叫做Vibami的餐廳，吉魯已經(jīng)坐下了。我點了一份雞排煎蛋飯，吉魯點了越南河粉，又添了幾份小吃，春卷和米紙卷，各飲一杯啤酒。

“所以，到目前為止你還是一個人嗎？”吉魯開門見山地問。

我說：“是的?！?/p>

“沒有談過對象？”

“有，當(dāng)然有啦?！蔽艺f，“但是我不喜歡跟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會讓我膩煩。我討厭親密關(guān)系，所以總是一個月不到就分開了?！?/p>

“分開了你會難受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會?！?/p>

“會無聊嗎？”

“有時候會?！?/p>

“無聊的時候做什么呢？”

“去酒吧?！蔽艺f。

“聽上去有點浪，你看起來明明不像這樣的人?！奔斦f。

我“嗯”了一聲，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否定。

“那你喜歡怎樣的關(guān)系？僅僅是做愛？”吉魯問。

“其實我也沒有認(rèn)真想過這個問題?！蔽艺f，“初次見面的話，我確實很容易對陌生人產(chǎn)生好感。但是始終不能接受自己成為另一個人的一部分。怎么說呢，以前也有過幾段感情，但都因為我的原因，沒有結(jié)果。做愛確實是快樂的事情，可又并不想沉溺其中。我想，人與人的關(guān)系，大約就是一次性的吧，保質(zhì)期很短，不然你就會像忍受食物發(fā)霉一樣忍受對方?！?/p>

“朋友，”他說，“在性格上，你真是一個芬蘭人。不過人并不會發(fā)霉，人只會死去。你有想過自己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嗎？”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最好在夜里。最好在夢里。你呢？”我喝了一口啤酒。

“嗯……”吉魯吃著米紙卷。這家米紙卷很不正宗，他們竟然在碟子里放了咖喱醬，誰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吉魯用米紙卷蘸了蘸咖喱，一邊吃一邊說：“我希望是在做完愛的時候。每次我都這樣想，有我愛的人陪在身邊，即使死去也是幸福的。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苯又a(bǔ)充道，“味道還不錯?！?/p>

“我感覺他們對東方菜有些誤解，完全把印度菜、越南菜混為一談。”我說，“不過要我嘗試做西方料理的話，我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蘸了蘸咖喱醬，味道的確不錯。以后可以在家里嘗試這種做法。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蠻想知道你之前談過幾個對象?！奔攩柕?。

“我不記得了?！蔽艺f，“每一個都不長久，我也沒有特別留意。”

“所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蔽艺f。

“你好奇怪。我之前都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奇怪的人?！奔敯l(fā)出一聲嘆息。

我又“嗯”了一聲。

一段沉默過后，一些食客退場。餐廳內(nèi)發(fā)出“乒乒乓乓”碗碟相撞的聲響。吉魯打斷了原本的話題，指著墻壁上的一幅插畫，說：“你知道嗎？那個是宇宙之樹?！?/p>

我沿著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了一眼，一棵綠色的樹懸浮于天際，上面有九個光圈，我搖搖頭說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北歐神話里的世界觀?！?/p>

我皺了一下眉頭。吉魯接著說：“在這棵樹上有九個世界，垂直的世界有五個，從上到下分別是宇宙最高界阿斯加德，是神國，然后是光之精靈界、人間、黑暗精靈界和冥界。人間——人間是最中心的，和人間平行的還有四個世界，分別是北方冰雪王國、南方火之王國、西方華納神族和東方巨人王國?！奔斠贿吤枋鲆贿呌檬直犬?，看我一副迷茫的表情，他便用筷子沾著咖喱醬，在餐盤空白的部分畫了一個橢圓形，并在橢圓形上標(biāo)注了九個世界的位置，他用得意的語氣說：“有趣吧?！?/p>

坦白說，我不了解北歐神話，自然也算不上喜歡。東方料理店掛著北歐神話的插畫，這家店簡直不是一般的混搭。吉魯想跟我聊這些遠(yuǎn)古的傳說，并用一種“我以為你知道”的語氣，然后又用“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聽我講吧”的眼神看著我，說道：“我喜歡北歐神話的一點就在于，跟其他的神話體系不一樣，北歐神話中，神是會死去的，他們并不會永恒存在。神和人一樣，有擔(dān)憂有懼怕。世界終將毀滅，時間依然流逝，這也就是所謂的‘諸神的黃昏’，所以沒有任何人或者神有能力改變整個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

我在吃清水煮的西蘭花。覺得有點淡，寡淡，它不該出現(xiàn)在一盤雞排煎蛋飯里，很符合我此刻的心情。

“但是奧丁選擇了對抗命運，盡管諸神知道世界會毀滅，黑龍尼德霍格會掏空世界之樹的根系，海拉會率領(lǐng)亡靈攻占諸神的領(lǐng)地，世界之樹也會被火焰點燃……”他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管我有沒有認(rèn)真聽?！耙驗?，命運就是用來對抗的?！?/p>

我也只能假裝感興趣：“我看過《雷神》系列的電影，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也忘了跟誰一起看的，記憶有點模糊?？死锼寡莸陌?，演得……感覺不太好看。說實話，不過身材挺好的。”

“不，你不應(yīng)該看美國那些無聊的漫威電影，那些都是為了滿足人們的低級趣味與想象，你應(yīng)該直接看書，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我覺得你會喜歡的?！奔斦f，“有句話怎么說的：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p>

“好吧，有時間的話，我去看看?！蔽艺f，“你說得挺正確，我也相信沒有什么是永恒的?！蔽覈L了一口春卷，軟塌塌的，好像是用蒸的。

“兩年前，我逃離了自己的家庭，跟我爸決裂了。他一直不能接受我，也不認(rèn)同我的觀念。每次跟他談起未來和家庭，我都覺得他像一個清朝的遺民。我想讓他明白，即使不依靠他，我也可以生存下去……”

我不知道吉魯?shù)降滓獙⒃掝}扯到哪里去，餐盤里剩余的雞排已經(jīng)有點涼了。我不想因為他的談話而想起一些來自于自己家庭的矛盾。我想不如就這樣結(jié)束這頓晚飯，先回去休息吧。我說：“不好意思，吉魯。晚上我還有一點事情?！?/p>

“啊，你要去散步了嗎？”

“不是，一點其他的事情。”我說，“這家餐廳挺好吃的，一次性可以吃到這么多熟悉的口味，下次有時間再來吧。”

“好吧。”吉魯說，“要我陪你到學(xué)校走走嗎？”

“不用了?！蔽艺f，“很近的，出門就到了。下次我再聽你講講神話故事?！?/p>

“嗯?！奔斦f，“其實我本來想晚上一起去玩玩呢。要去我家看看嗎？”

“不好意思啊。”我說，“我也沒有想到，導(dǎo)師突然要我明天早上交匯報材料。我想，今天還是先回去完成課程任務(wù)吧，修不了學(xué)分就糟糕了?！蔽遗R時編出了一個借口，想要逃脫。

“好的?！奔斦f。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謊言，明天是周六，導(dǎo)師不可能提出無理的要求。吉魯沒有強(qiáng)行挽留我。

夜色多么美好，赫爾辛基大學(xué)的校園適合漫游，如果我的心情足夠好，對生活充滿激情和敬意，或許我會像其他戀人一樣，輾轉(zhuǎn)于街頭巷尾，而此刻，我只想保持沉默。我對眼前的風(fēng)景感到憎惡，也不愿意跟熟悉的人討論我隱秘的生活，每一次傾吐，我都需要長久的時間用來緩解。一方面，我簡直不能接受自己是個如此糟糕的人；另一方面，我又享受著放縱的快樂。我沒有抵抗所謂的命運，不知道命運到底是什么。我是一個令我自己都感到惡心的人，不如立刻就死掉吧?？墒?，人為什么會死去呢？明明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卻感到痛苦，究竟要懺悔多少次，才能忘記曾經(jīng)那些殘忍的回憶？

這頓飯吃完后，我跟吉魯很久沒有再見面，也不再用手機(jī)聯(lián)絡(luò)。其實要見面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可以走到凱撒尼米公園的門口，跟他打招呼，日復(fù)一日，他都在那里跑步，圍繞著凱撒尼米植物園、網(wǎng)球場和一座共濟(jì)會墓碑，像公園里的指針，有規(guī)律地轉(zhuǎn)動。但我們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似乎都感受到了友誼的終結(jié)。這確實是我一貫的風(fēng)格，如果有誰試圖了解我，或者對我產(chǎn)生部分的了解，我就會遠(yuǎn)離，放棄這段友誼，再次回到孤獨的狀態(tài)里，并把對方視作知曉秘密的敵人。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永恒的友誼、愛情與親情。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再見吧，吉魯。于是我打開了那個清晨無意中拍攝的照片，想要將它刪除。有一瞬間覺得吉魯很陌生，究竟什么原因，使我們在異國見面呢？像錯亂的交集，很沒有道理。他的旁邊，有兩個芬蘭人正在走進(jìn)中餐館，建筑很不協(xié)調(diào)，如同中國郊外某個迷蒙的清晨，我們究竟身在何處呢？時間和空間都讓我覺得混亂。我只能記得，他是吉魯，喝過一次酒，吃過一頓飯，短暫地聊過天，令我想起憂傷的往事。友誼還未形成就以必將湮滅的狀態(tài)消散，甚至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如果不是因為同為中國人的原因，可能我們永遠(yuǎn)不會注意到對方。就像此時此刻，與我擦肩而過的無數(shù)人。

我們應(yīng)該再也不會見面了吧。告別了，吉魯。

寒冬來臨時，我收到了母親的一段留言：如果你看到極光，記得多拍一些照片，最好能錄一些視頻。我知道母親很愛這些凄美神秘的風(fēng)景，她希望我什么事情都能與她分享。對于她并不過分的一部分要求，想要參與到我的生活中來，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本來我想請一周的假，去芬蘭北部的拉普蘭地區(qū)，位于北極圈以內(nèi)，極光必然明亮耀眼。但我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課程任務(wù)繁重，我還在為期末的論文頭痛，再者，我之前沒有去過拉普蘭地區(qū)，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意外呢？我唯一熟悉的就是赫爾辛基，這座城市，像發(fā)了霉的青銅器，讓人覺得寒冷、堅硬，又充滿歷史的溫度。來自波羅的海的水霧，滋潤著城市的肌膚，人們安靜地等待時間變遷，誰也不愿意改變什么。我重新回到了來赫爾辛基時那種好奇的心態(tài)，等待著氣象局的電郵。周末時，我去海灣處乘坐游船到了海上要塞狼島，欣賞歷史遺跡。我錄了很多視頻，拍了很多照片，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會不會翻出來看。記憶總是令人沉湎的。

有一個夜晚，極光如期而至，我拍了一張綠色的極光，但是照片總有色差，跟眼睛所看見的風(fēng)景并不一樣。我發(fā)給了母親，她只回了三個字：很美麗。我穿著厚厚的衣服，本來我想讓行人幫我拍一張與極光的合影，但我放棄了這個念頭。我的二十四歲并不重要，關(guān)于我二十四歲這年具體長什么模樣，以后的我也不會關(guān)心。我只會衰老、丑陋，青春不再，然后接近死亡?；厮奚岬穆飞希以俅喂者^阿黛濃藝術(shù)博物館，來到了Hercules。我偽裝成一個獵人，肆意尋找獵物，想要縱情地消耗自己年輕的肉體，然后再拋棄一切遠(yuǎn)走高飛。周六的夜晚人頭攢動，假面活動早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已經(jīng)放下了心里的戒備，反正在這里，誰都不會屬于誰，反正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我的手滑過一個又一個身體，溫?zé)岬摹⑷彳浀?、堅硬的、粗獷的、狂怒的，令我心潮澎湃。Hercules酒吧是赫爾辛基的幽僻內(nèi)核，所有的距離感都在此消弭了，似乎在為人們平常的冷漠做彌補(bǔ)，將未曾釋放的熱情，全部發(fā)泄于此。在豐盛的肉體之間，欲望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走向甬道的轉(zhuǎn)角處，我看見吉魯正叼著一支抽了一半的煙，煙氣裊裊。他穿著白色短袖T恤，身體的輪廓清晰可見。吉魯一手搭在另一個人的肩上?！昂資UKIO，又見面了?！彼覔]了揮手。

我將手舉著，正要打招呼。

“忘了給你介紹，我的新愛人，Aava?！彼f了一個常見的芬蘭名字。我想，姑且叫作小A吧。他向小A介紹我。小A向我吐了一團(tuán)煙，露出了舌苔上的一枚鋼釘。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痛感?！耙獊硪槐瓎?？”小A問我。

我點點頭，小A為我點了一杯Sima。

“舌釘很酷吧？”吉魯在一旁看著我說，“接吻可爽了?！闭f完吉魯開始擁抱小A吻了起來。剩下我一個人，在人流中被擠來擠去，于是我從轉(zhuǎn)角處流竄到了走廊盡頭，將窗戶打開了一點，透出冰涼的風(fēng)，安靜地站著，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此刻我覺得吉魯很陌生，身后的世界也如此陌生。

在我沉思的時刻，吉魯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嘿，YUKIO，你怎么了，在想什么？”他跟我碰了一下酒杯。

我搖了搖頭說：“在想一個虛構(gòu)的人？”

“什么？”

“一個人。”

“什么樣的？”吉魯問。

“一個可以陪我散步的人?！蔽艺f。我感到一陣眩暈。

“聽上去很簡單?！彼f。

“是啊，”我說，“很簡單?！?/p>

然后我把酒杯放在窗沿，涌入人群，張開雙手，在陌生的肉體中，觸摸著柔軟的、堅硬的身體，觸摸著海水與石頭，吻著陌生人的臉龐，在一種又一種撲朔迷離的氣味中，我想，我們終于越過茂密的山丘，抵達(dá)海岸，億萬星群在夜空閃耀，銀河下面，極光越來越弱，好象快要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