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3年第6期|朱閱平:護林侯(中篇 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3年第6期 | 朱閱平  2023年12月14日08:05

朱閱平,張家口市作協(xié)副主席,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在《長城》《山花》《四川文學》《天津文學》《黃河》《光明日報》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60余篇,出版《一槍火藥》等長篇小說3部,出版《冬奧序曲》等長篇報告文學4部,出版小說集《紫樺林》。多次入選河北省文學榜,獲河北省第十四屆“五個一工程獎 ”。

護 林 侯

□ 朱閱平

夜,黑得像鬼。

東梁的鬼火跑出來,開始一跳一跳地舞。一條黑影杵在村口向山外瞭。起風了,鬼火滿溝滿坡地瞎逛。

鬼火點點,溫暖了夜。

1

劉品做了二十里溝村“百戶侯”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岔黃鼠狼窩門前種樹。想了幾天,覺得種沙棘好,能保護黃鼠狼洞穴。沙棘滿身是刺,人畜不挨。秋天紅紅的沙棘果能映紅滿座山,熟透了的會在無風時悄然落下,黃鼠狼幼崽喜歡吃。

劉品沖著黃鼠狼門前的青石板說,阿黃你可別放臭屁,我是給兒子還債的,他用二踢腳炸了你的家有幾年了?

一只黃鼠狼跳上青石板,不看他也不做聲。

劉品喜歡發(fā)出的聲音是“哼”,說,我自封百戶侯是靠實力,萬畝山林呢,一起風樹梢能翻滾到天上,這些樹木不是我親手栽下的就是我親自管護的,一種一管就是三十年。山林里花草鳥蟲何止萬戶?再說村里的人都走完了,這一百多座院子都求著我管呢。

黃鼠狼不想聽他叨叨,一晃閃進洞穴。這時朝陽豁然扒開山脊的紫樺林,黃鼠狼的洞穴瞬間亮了一圈,很暖。

老婆朵蘭第一次路過這個黃鼠狼洞穴,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那日晌午,陽光瓢潑,朵蘭丟開拉著的風箱跑出去,由于腳步過于急切,摔在當院。下地回來的劉品扶起朵蘭問看見啥了?朵蘭說要回家,掙脫著劉品就往山里走。劉品推開朵蘭說,哼,回吧回吧,就知道你山里的家。

兒子跑過來扶著他娘沖著劉品嚷,你咋又吃一個死人的醋?

老婆朵蘭繼續(xù)往山里去,步子是一種介于跑和走之間的步伐,在崎嶇的山路上凌亂地漂移。多病的朵蘭平日從坡底走回半坡的家,稍微著急就會喘不上氣。

兒子瞪了劉品一眼,跟在娘的身后往山里去。他要看看娘嘴里的家,到底是不是當年區(qū)小隊聯(lián)絡站。娘停下,坐在那塊青石板上。一只黃鼠狼憑空出現(xiàn)在娘的身旁。兒子撿起一塊石頭,怒喝一聲沖上去,黃鼠狼一閃消失。兒子瘋了一樣在四周找尋黃鼠狼的洞穴,他堅信娘的反常是黃大仙作怪。終于在一棵楊樹下的兩塊石頭中間找到了洞口,便撿起石子一顆一顆塞滿洞穴,然后用石頭繼續(xù)往里砸,一連砸進去十幾顆石子,再也砸不動了才罷手。然后背著娘回村,娘這時有些清醒。兒子更堅信自己的判斷,找出春節(jié)剩下的幾個二踢腳,提著鎬頭重新回到黃鼠狼洞穴。挖出費勁砸進的石子,一直挖下去一米,遇到石頭只能作罷,就把幾個二踢腳綁在一起點著。

兒子身上的火藥味還未散盡,朵蘭又嚷嚷著要回山里的家。她從正午就一趟一趟地走到門口瞭太陽。夕陽剛挨著西洼的長城沿,她馬上收拾包袱往山里去。劉品和兒子跑去黃鼠狼的洞穴看,還是炸后的模樣。劉品哼了一聲,我說的沒錯吧,哪里是黃大仙的錯,還是想她的區(qū)長哥哥了。

白牛叫牛二。白母牛生過兩頭牛,牛二是第二胎。劉品把繩線往它背上一擔,扛起木犁前邊走了。牛二步子大,老想超過他,劉品就用肩上的木犁來回打牛二的頭。哼,咋地?嫌我老了?本侯身子壯得很,藥膳局正給本侯煉制長生不老藥呢,再不行本侯派秦始皇出東海去找。

從前劉品家的莊稼地散落在遠處,耕種都得趕車去,今天要去的“井眼地”有二畝,在山里算是塊大地,就在村邊,從半坡他家門口,一出溜就到了。過去這塊地是村西張家的,每次路過,地里的幼苗黑綠黑綠的,秋天蠶豆的莢,鼓得像朵蘭的胸。

哼!現(xiàn)在全村的好地都是本侯的,本侯想種哪塊種哪塊。村里全是黑土地,但有幾十畝沙性地,不至于板結,是黑土地里的上品。這些上品地,橫種豎種都由他。哼!誰讓你們都走了呢?

劉品年輕時喜歡馬,出門喜歡騎馬,種地喜歡套馬,一上午種三畝地,能早早坐回炕上吃莜面窩窩。從前些年起就不行了,他扶犁跟不上馬的步子,忍著心疼用馬換回牛二。牛二有脾氣,急了走得也不慢,劉品就拽著韁繩罵,想謀害本侯呀,想謀害本侯呀,哼!

犁鏵翻開油噴噴的黑土地,身后便落下一片嘰嘰喳喳聲,大大小小的翅膀一張一合間俯沖到地里,在翻開的犁溝里尋找食物。下午兩點,是喜鵲和山雀在村里的時間。春天種地,秋天翻地,劉品都會選擇這個時間犁開土地,這樣能讓身后的鳥們唱起山歌。

天又黑了,月亮今天不仁義,扯著夕陽也跌落西洼。西洼的長城擋住了白天。

村口,黑影在瞭望。

百戶侯劉品的點將臺坐落在后坡,其實是一塊黢青的巨石,巨石迎村子的一面有兩丈高,另一面伸手就能摸到頂。劉品手夠得著腳夠不著,于是做了一副木梯方便上下。他在巨石頂上放了一捆干艾蒿,學著高僧打坐一樣坐在艾草上,清香讓夜安靜下來。劉品摸摸自己的“千里耳”,入睡之前細聽一遍山里的動靜,是他每天的功課,確信一切正常,才回屋睡覺。保護“山民們”的安全,是他這個百戶侯的責任。

先從小東梁聽起,東梁住著一窩狐貍,都說狐貍是千年黑萬年白,東梁狐貍一身沙青色,估計也就幾十年吧,沒什么道行,不像西岔的黃鼠狼,曾經(jīng)一瘸一拐地走進村子,慌得劉品找創(chuàng)傷藥出來,可它拐著拐著轉眼就上了山神廟前的老榆樹。哼!臭小子。

老狐貍開始換毛了,它的洞穴藏在一個樹洞里,洞口離地一丈,在主桿分叉處,狐貍順著樹洞鉆到地下。老狐貍傍晚就出來溜達,半夜還沒有捉到食物,倒把大東梁的兔子追個半死。大東梁住著兔子,也住著七窩野雞。狐貍不喜歡吃雞,人們不知道,狐貍懶得說,劉品也不說。

村子南面叫小背坡。劉品都開始種地了,小背坡的犄角旮旯還有積雪,是個寒冷的去處,可狗獾子白三兒不怕,帶著一大家子就生活在這里。白三兒扁頭尖鼻,腦袋長著三條白毛,這會兒在窩里的樹葉床上打了幾個滾兒,從北門溜出來了。它的窩有東西南北四個門,立在高處,它聽到伙伴們都出來了,蛇鼠卻一個不見,難道還得吃草根兒?劉品聽到狗獾子嘆氣。

大山尖頂上有馬馬架,孫子說是給飛機指道的。一只刺猬從馬馬架下鉆出來,顫顫巍巍地跑不多遠,長長的鼻子在前面繞,很快嗅到地下的“飯香”,它用爪挖出洞口,然后將它長而粘的舌頭伸進洞內(nèi)一轉,便是滿嘴的白蟻。

西洼橫擔著一條長城,長城外的梁上有野豬。劉品的兩只柴狗不喜歡野豬,它們雖然有一支龐大的隊伍,但還是不敢越過長城。這不,又趴在磚墻上哼哼著往這邊望呢。

鳥類們晚上眼神兒不好,都悄悄兒了,那些蟲子依舊叫得歡快。劉品放心回家睡覺了。

2

上朝了。

百戶侯劉品也得打理朝政,文武官員分列兩旁。

劉品沒有金鑾寶殿,他把朝堂設在熱泉旁邊。熱泉四季流淌在大東梁半溝,不過冬季的泉水流出泉眼一百米也結冰,但百米內(nèi)熱氣蒸騰,泉水里綠草茵茵。劉品王國的子民們,不論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吃這里的水,水里游的就更別說了。動物們還用這里的水清洗傷口。

百戶侯的龍椅,是用一圍嫩紅的柳條就地編成,中間是座椅,兩邊和靠背由兩條龍盤繞而成。由于柳樹墩有一米高,劉品上不去,就在下面放了一只虎形根雕墊腳。

劉品用柳條編出各種活靈活現(xiàn)的動物,杵在兩旁的樹木中。這樣,他的文武百官就一直排到溝外了。如果這些動物是真的,最后幾位估計也聽不到劉品在朝堂上說些什么。

百戶侯劉品坐在龍椅上,左挎青銅劍,龍椅右側是一把自己用樺木刻的老套皮步槍。滿朝文武,左邊文官,依次是狐貍太尉、樺樹中書令、野鴿子左丞相、楊樹禮部侍郎、喜鵲巡撫、槐樹太守、刺猬縣令、芍藥里正、野雞保長。右邊是武官,依次是禿鷲大將軍、柏樹兵部尚書、黃鼠狼太子少保、狗獾大司馬、榆樹大都督、山貍子節(jié)度使、百合提轄。

上朝的內(nèi)容大多是嚇唬一下這些家伙們,不要偷吃他的莊稼,尤其還要防著野豬,它們一旦越過長城,一夜能禍害十畝莊稼。他百戶侯只種了二十畝好地,哪里經(jīng)得起這些家伙糟蹋啊。當然還有貓頭鷹整夜不睡,呔呔地嚇唬喜鵲和山雞們,狐貍總是欺負兔子等等一些鄰里和睦問題。

每次上朝,劉品都會把需要的農(nóng)具帶在身邊,上朝時把農(nóng)具藏在龍椅后面,一退朝,順手提起農(nóng)具到田里干活。鋤地的季節(jié)扛著鋤頭,割麥的季節(jié)提著鐮刀,他最怕春天拾糞的時候,他得帶著糞叉去上朝,自己都覺得羞。

村里除了他百戶侯的皇宮,劉品給這些官員也封賞了官邸,用木牌寫上太尉府、太保府、丞相府……反正滿村都是空閑的屋子。

村子周圍布置軍事基地,飛機場在大山尖,炮兵陣地在后坡,導彈陣地在大東梁,河里漂著七艘航母。炮兵陣地上,劉品用桶粗的干楊樹做成雄壯大炮,旁邊還豎著兩發(fā)一人高的炮彈,飛機場上排列著二十一架戰(zhàn)斗機。河里的七艘航母個頭不大,都是憑想象雕刻的,也就是個大致的模樣。導彈藏在一個山洞里,山洞是七十年代村里修筑的戰(zhàn)備洞,年代久但保存完好。住在戰(zhàn)備洞里的狗獾子白三兒很不高興,經(jīng)常去啃這些導彈,氣得劉品造了更多的導彈放進去。白三兒就每夜在劉品的窗戶上瞧他睡覺,門口站崗的和街上巡夜的柴狗都不管白三兒。劉品連續(xù)幾夜睡不好,只得把導彈都挪到洞口外,白三兒才不再去窗戶上。

兒子一家是最后離開他的,那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兒子不走他也得攆,不然孫子沒處上學。

前年春節(jié),孫子回村看望爺爺,被爺爺?shù)耐鯂铧c笑岔氣,說爺爺你自封百戶侯倒也貼切,可你這分明是一個皇帝的架勢???還有那些官職,中國古代各個朝代的都有,實打實古代官職一鍋亂燉。

劉品撅著胡子不理孫子。

孫子看爺爺生氣,就逗他,爺爺你咋不封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呢?

劉品扭頭走了。

那天晚上,村口瞭望的黑影待的時間比往天長。

螢火蟲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你個該死的皇后,可不能死了??!我還等你給我選七十二嬪妃呢。

老婆朵蘭是在一個午夜出走的。那夜劉品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朵蘭不在身邊,追出村口二十里,不見人影。她還是走了,去找她的區(qū)長哥哥了。

劉品返回村里,趴在河邊灌了一肚子涼水,直接奔向西洼,那里有老婆念念不忘的“家”。

西洼是被縣志記錄過的地方,它的出名是在1943年冬,命運強塞給二十里溝村百姓太多的“大”。剛入冬,就遭遇百年不遇的一場大雪災,接著是鬼子第二次殘酷的大掃蕩,甚至是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大雪遠遠比不上日軍大掃蕩的殘酷。為此,人們重新修繕了村西兩公里外西洼坡上的“避難所”。用鄉(xiāng)親們的話說就是“跑反”的藏身之窩?!芭芊础本褪锹牭焦碜舆M村了,馬上跑出村子,躲到安全的地方。在那些戰(zhàn)禍頻發(fā)的年代,村村都有座“跑反”的山,山上家家搭個“跑反”的窩。

二十里溝村群眾的“跑反”窩,搭在西洼明長城的烽火臺旁邊,他們叫作破樓子,就是借助倒塌的烽火臺墻洞,建造簡單的窩棚。每家按人口多少決定窩棚建造的大小,不求寬敞,只要能擠下一家人就行,冬天擠在一起不冷。做飯就在窩棚外用大青磚或石頭架口小鍋。因為是臨時場所,也不儲藏糧食。夏季就采些野菜,秋季在附近莊稼地里刨些土豆,摘點蠶豆什么的,也不管誰家的地了,大難年月,哪里還分你的我的。

本來這里是群眾最后一塊保命地,可1943年的大雪讓大家“跑反”的足跡無處藏匿。后來大家就趕出村里所有的大小牲畜,將村外的大路兩旁到周圍的山坡之間踏出混亂的印記,用來迷惑敵人,才又能在破樓子凍了幾夜,逃過了幾次日軍的掃蕩。

一個寒風呼嘯的雪夜,十幾個帶槍的人圍住了“跑反”的破樓子,大家嚇得不敢出氣。來人說他們是八路軍區(qū)小隊。區(qū)長沒有辦公室,用一個破軍用帆布包背著公章跟著區(qū)小隊打游擊,區(qū)政府就在他的挎包里。后來發(fā)現(xiàn)了百姓“跑反”的破磚樓,這里便成了臨時的區(qū)公所。為了便于隱蔽,在村里發(fā)展了兩名交通員,交通員是村里最出色的少男少女,男的是劉品,女的就是后來成了劉品老婆的朵蘭。他們經(jīng)常到破磚樓給區(qū)長送情報。劉品稀罕朵蘭,不過那時朵蘭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區(qū)長哥哥。

朵蘭出走第三年的一個午夜,劉品突然想起老婆說過的一句話,那話朵蘭只說過一次。當時是半夜,兩只狗獾子趴在窗上往里瞧,他呵斥狗獾子,所以沒大在意,現(xiàn)在想了起來。朵蘭流著淚說,如果滿山都是樹林,鬼子就看不見他,他就死不了。朵蘭嘴里的“他”,就是區(qū)長。區(qū)長被敵人發(fā)現(xiàn),其實再翻一道山梁就有樹林,可就差一道山梁,被敵人射中了。子彈從肋下射入心臟,正好是區(qū)長抬起胳膊的瞬間,不然他粗壯的胳臂會擋一下子彈,區(qū)長的胳膊有朵蘭的小腿粗。區(qū)長抬胳膊是揮手示意朵蘭往東跑,東邊距離樹林近。

滿山的樹林......

滿山的樹林......

這可能是醫(yī)治好朵蘭病情唯一的方法。劉品教徒一樣將“滿山的樹林”念叨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扛著鎬頭上山挖坑植樹了。那是村人全部走完的第四年。

十年后,滿山的樹林長起來了。

3

劉品爬上大東梁陽坡,二十里溝村的陽坡雖然被劉品種了不少杏樹,山石中但凡有點土,他都會點下一顆杏核,他堅信杏核會發(fā)芽、扎根,長成大樹,但陽坡就是陽坡,依舊比不上背坡的樹木濃密,只是比其它村子的陽坡綠了很多。

劉品從坡底往上爬,一只喜鵲在他腳下跳來跳去。爬到一樹高,兩只野雞從一墩荊棘下躥出。劉品探身瞅瞅,荊棘的根部有幾叢米蒿。我說呢,你們咋會在荊棘里待著,有軟蒿。劉品用手撥開米蒿,看到幾枚野雞蛋躺在一圈茸草里。

劉品走得平穩(wěn),身邊的杏樹枝在他眼前晃悠,劉品說,不用你獻殷勤,我不抓你也能爬到坡頂。

劉品的登山鞋是自己特制,他到縣城先買上一雙翻毛皮靴,然后滿大街找修鞋匠,讓人家用最硬的膠板釘鞋底,要剪下十四小塊膠板,每只鞋底均勻用七塊釘好。修鞋匠瞪著他問該咋個均勻。劉品就一塊一塊地在鞋底指給人家。他常年爬山,結合自己的走路姿勢,知道哪個位置吃力,哪個位置空虛。修鞋匠直愣愣地看著他,完了都按他說的辦,可是每放一塊,劉品還是會稍微地挪一下位置。修鞋匠說,您老的孫子都能爬山了吧?是愁自己死得慢?有愛好是好事,讓兒子買一雙登山鞋多好。玩兒刺激也得看看年歲吧!

劉品沒說話,拿鞋走遠了才說,你懂啥,我改造的鞋可比登山鞋實用多了。

劉品爬到坡頂,才發(fā)現(xiàn),爬到坡頂做什么,他不知道??吹竭h處泉水旁邊的龍椅,才想起今天沒有上朝。一只小狍子跳上龍椅,四處嗅著。劉品從身后取下斜挎的“步槍”,瞄準小狍子,遠處有大狍子一聲叫罵。劉品又朝著大狍子的方向瞄準,大狍子罵得更厲害了。劉品覺得像朵蘭在罵大街,便煩躁起來。把槍靠在一個杏樹杈,一屁股坐上青石板。周邊梅花一樣散放著十幾塊青石板,是以前羊倌淡羊時用來放鹽的。

劉品突然立身,搬起一塊青石,又放下,太重了,他就滾石頭,滾到坡邊用力一推,車輪大的青石轟隆隆滾下高坡。一溜煙塵發(fā)出串雷的聲音,又一股煙塵響起,淹沒了雞飛狐跳的喧囂。十幾塊青石眨眼間搬家到坡底了。

劉品一屁股坐在一墩忘憂草上,再也想不起還該干些什么,繼續(xù)想,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一群螞蟻從他身上路過,一條小蛇從他身上路過,一只小鵪鶉從他身上蹦跶著走過,直到大狍子帶著小狍子來找他麻煩,才把他用蹄子刨醒。劉品抓住大狍子往屁股下摁,想當皮褥子用,大狍子急了,跳著腳罵。

這次劉品沒有煩躁。

半坡和溝底的煙塵早已散盡,劉品看著滿坡被石頭砸倒的青草,以及白花花露出“骨頭”或干脆折斷的杏樹,閉上眼睛。大狍子看他像個說不清楚的酒鬼,就帶著小狍子嫌棄地走了。

劉品順著石頭滾過的地方下了陽坡,陽坡上原本不濃的蒿草東倒西歪,到處流淌著綠色的血液。劉品跪在坡上扶起一蓬山韭菜,緊挨著的三株酸柳子斷得利索,只能撿起來扔到旁邊的杏樹上,不然哪個不長眼的動物一腳踩上去,會滑個四仰八叉。

一路整理到坡底,劉品雙手沾滿了花草的湯汁,像個開染鋪的。滾下來的十幾塊石頭被涂滿了顏色,躺在坡底的草叢里。此時,它們透過蒿草的縫隙,看著泡在月光里的劉品。劉品在草里走了幾個來回,總算數(shù)清是十四塊大青石。他去搬,搬不動,使勁搬,動了。他把十四塊大青石擺在一起,平面朝上,鋪成一盤石炕,然后把自己平展展擺在炕上。

起風了,村子西邊的螢火蟲飄得凌亂,村子東面的鬼火有經(jīng)驗,伏在一堆亂石龍里躲著風,亂石龍是一截長城,不明朝代。一次,區(qū)長就站在長城上說,劉品你看這就是長城,現(xiàn)在我們都是長城,堵住日本鬼子,還要把他們趕出中國去。劉品說,為什么要趕出去?區(qū)長眼睛瞪得牛蛋大,咋的?你還要留著當舅老爺供著?劉品指了指區(qū)長腰里的短槍,槍把上系著槍穗子,是一條紅布條。那根布條原本系在朵蘭細腰上,朵蘭那年十五歲。劉品罵,你的槍穗子就是綰人家大姑娘褲帶用的?你該把鬼子都打死在咱這里,想跑都不讓他跑,打死埋在我家莜麥地里漚肥,埋你家地里也行,我不占你的便宜。哼!

村里之前的鬼火,是被野狗亂叼的鬼子的爛骨頭。那次他送信及時,區(qū)小隊打死兩個鬼子。區(qū)長立了大功,聽說要去延安學習,朵蘭就在家偷偷地哭。就在區(qū)長要走的前一天,山上突然黃哇哇全是鬼子和偽軍,區(qū)長帶著區(qū)小隊拼命往外沖,結果區(qū)長被打死了。

那天外圍站崗是朵蘭。

外圍讓群眾站崗,不容易暴露區(qū)小隊,這是區(qū)長的發(fā)明。朵蘭站崗一直哭,哭著哭著就去有貨郎的村子買頭繩兒去了。她記得上次看到貨郎的挑子里,有幾綹各種顏色的頭繩兒順風飄搖,好看極了。她想給去延安的區(qū)長留個念想。她聽到槍聲就往回跑,汗水模糊的眼睛只看到區(qū)長栽倒的樣子。

兩個鬼子的尸骨后來燃燒完了,劉品擔心夜晚沒光亮,朵蘭回來找不到路。就狠心挖出幾具偽軍的尸體,想了想又用黑土蓋上??钢F锨在山上轉,最后流著淚挖出幾堆早年累死的大牲畜骨頭,撒在回村的各個路口。

鬼火就又照亮回村的路。

劉品睡在石炕上,迷糊中感覺有點冷,慢慢地又暖和了。一覺醒來,一翻身感覺壓著什么,是老狐貍,還有自己的兩只土狗圍著自己。旁邊還蹲著一只刺猬,沖著他笑。劉品說,你也想靠著我?guī)臀胰∨??刺猬點頭,看看土狗,意思它沒讓。

二十里溝村爆發(fā)“戰(zhàn)爭”了。

一群野豬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突然越過長城。最先發(fā)現(xiàn)危險的是打瞌睡的貓頭鷹。狗獾子只顧覓食,發(fā)現(xiàn)時野豬已經(jīng)沖到身邊,它一個狗閃,隱入山林,直奔皇宮。

村口,劉品提著一把鐵鍬走下高坡,雖然有眾多的護國“利器”,但能對付野豬的只有這把鐵锨。身邊兩只土狗破毛成雄獅的架勢,貓頭鷹在頭頂飛旋。

夜間活動的將士都聚齊了,在村口列開陣勢。

野豬不下十只,最大的一只得有三百多斤,兩個大獠牙在鬼火的照耀下閃著瘆人的寒光。它們看到村口的“隊伍”,便斜插進小背坡的一片白樺林,向東穿出密林,便是一片榆樹林,林里有一些嫩綠的小榆樹。榆樹全身是寶,榆樹葉、榆樹花、榆樹皮味道不錯,當年曾經(jīng)幫村民們度過饑荒。尤其是榆樹花,是本地人的零食。

野豬們舉著獠牙沖入榆樹林。頃刻,大片的小樹被毀。這時兩條土狗最先追出去,狂吠著沖進野豬群......

二十里溝村能夜戰(zhàn)的將士們跟著沖了上去,狐貍、狗獾子、黃鼠狼、刺猬、山貍子、貓頭鷹,在野豬群里快速穿梭驚擾著。野豬們吃得不安寧,尤其是兩只土狗,咬斷了幾根野豬尾巴。幾頭野豬不間斷地嚎叫,哪還有啃榆樹皮的心思,氣得沖出包圍往西洼撤退。大野豬更是憋氣窩火,連根兒莊稼毛還沒吃上呢,啃幾口榆樹皮就丟了尾巴。

隨著野豬的入侵,二十里溝的陌生面孔明顯增多,往日也有過路的或是腿腳長的動物到二十里溝轉悠,但這次不一樣,這些陌生面孔一連幾天都沒離開過。

劉品的王國遭遇第一次危難。

其實野豬群是來二十里溝逃難的,它們的領地被開發(fā)成了旅游景點,一部分被圈起來讓人觀賞,大野豬帶著另一部分逃了出來。

后來三個驢友翻越長城進入二十里溝,晚上就在劉品的朝堂露營,結果被土狗追得滿山跑。劉品救了他們,他們告訴劉品山那邊的情況。

劉品連夜上朝。

文武百官對其它逃難動物都懷有憐憫之心,可以讓它們暫時生活在二十里溝,但是絕不允許野豬部落在家園出現(xiàn)。

這時,劉品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戰(zhàn)略性錯誤,像土狗這種特別能戰(zhàn)斗的近衛(wèi)軍,沒有及時發(fā)展壯大。往日的和諧蒙蔽了他的眼光。目前全村只有兩只土狗,不能維護目前的局面。他喊一聲“退朝”,從龍椅后邊提起鐵锨,邊走邊說,不管是誰,只要毀壞樹林都是我的敵人。他掏出手機撥通兒子的電話,說明天給我弄十條狼狗回來。

夜,不再安靜。

村口瞭望的身影有些不安.....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