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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2期|蘇滄桑:海上來風(fēng) 來風(fēng)是我
來源:《草原》2023年第12期 | 蘇滄桑  2023年12月15日08:36

夏至·風(fēng)

在日本研究者的顯微鏡下,一滴水的結(jié)晶形狀能鑒別人類對它的贊美或攻擊,水能看,能聽,水知道一切答案。在荷蘭藝術(shù)家的鏡頭里,一滴淚水有屬于它的喜怒哀樂,打哈欠時的淚水像隨意躺在地上的藤蔓,悲傷的淚水是帶刺的,激動開心的淚水仿佛下了一場浪漫的雪。

其實,風(fēng)聲也是有形狀的。

夏至,正在接近午夜的濟州島。嗚嗚嗚的風(fēng)聲,像一頭巨龍,盤旋著纏繞著濟州島38層高的君悅酒店大樓,有時,呼嘯聲像巨龍鋒利的巨齒撕裂著灰黑色的云層,有時,呼嘯聲擠進高樓某個極細微的縫隙,而后猛地張開巨嘴像要吞噬樓中的一切,有時,風(fēng)聲忽然弱下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拽著母親的衣角嗚咽著不肯離去。

夜色隨風(fēng)聲潛入所有。從38樓的酒吧望出去,能望見灰黑色云層籠罩下的黑色海面,岸邊黑色的火山石,燈火闌珊的濟州島市區(qū)。我們幾個收回目光,在酒吧的窗邊次第落座。

酒吧里光線幽暗,用來點酒水的平板電腦屏幕的藍光像一盞聚光燈打在他的臉上。他專注地點著酒水和茶。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剃得光光的,胡須也剃得很干凈,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就像五年前在他母親葬禮上一樣。今夜,我們在濟州島偶遇,幾年未見,今年剛過知天命之年的阿閔比起同齡人顯得年輕很多,甚至比他幾年前還要年輕。

母親走后,我再沒有留過頭發(fā)和胡須。其實,濟州島,是我的傷心地啊。他說。

阿閔是我曾經(jīng)寫過的《跟著戲班去流浪》中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楊佩芳先生離異后相依為命的兒子,也是我先生的二姑的干兒子。

十年前,阿閔和愛人阿華一起帶母親和一個小姐姐阿文來濟州島玩。當年他母親從上海到玉環(huán)支援越劇發(fā)展時舉目無親,演出太忙,與我先生的二姑、同樣是越劇演員的阿鳳情同姐妹,阿閔便拜了無兒無女的二姑作干媽,二姑親戚家的孩子們便也成了阿閔的兄弟姐妹。小姐姐阿文是干媽的外甥女,比他大幾歲,性格開朗,從小帶著他到處玩。事業(yè)有成的阿閔總想著要報答那些給過他和母親溫暖的人們,那次便把她們帶到濟州島玩,愛人阿華陪阿文爬漢拿山,阿閔和母親坐在山腳下喝了一下午咖啡。看著濟州島的藍天白云,吹著濟州島的風(fēng),他想,以后,我還要帶她們?nèi)ジ喔赖牡胤阶咦摺?/p>

誰能料到呢?五年后,就在一年之內(nèi),母親和阿文相繼離開了人世,一個因病,一個因病輕生,去往了白云之上的某個虛空,那一年,他覺得自己成了和濟州島一樣的孤島。

他端起濟州島的白啤酒,我端起一杯水果茶,默默飲著,仿佛各自在飲著往事。

幽暗的光線中,我仿佛又一次看見,杭州靈隱路九里松花苑阿閔一家的排屋里,一樓高朗的客廳里擺著很多楊佩芳先生和阿閔一家三口的合影。無數(shù)個季節(jié)在二樓的窗前輪回,耄耋之年的楊先生坐在一張舊藤椅里,伏在一架舊縫紉機前邊和保姆聊天,邊做棉拖鞋。周遭寂靜,只有鳥鳴聲在動,縫紉機齒輪聲在動,桌上一杯咖啡裊裊的煙在動。

從越劇名伶到被誣陷、被批斗、被開除,成為發(fā)電廠收電費的,命運似乎從未善待過她,而她依然眼神清亮,中氣十足,身子骨硬朗,還燙著棕紅色的短卷發(fā)。我想,有成就又特別孝順的兒子一家便是她最大的福報了。

我仿佛看見最后一次,她、阿文、阿文姐姐阿燕和我,我們四個人一起在她的客廳打麻將的情景。她愛打牌,出牌速度很快,阿閔每周都會請幾個小兄弟專門過來陪老太太打一次麻將,舒筋活血。她把三索叫做小烏龜,帶著濃重的紹興口音。誰知道呢,轉(zhuǎn)眼間,那一晚牌桌上的兩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在母親最后的日子里,阿閔把她從醫(yī)院接回了家,按照他認為她喜歡的方式,安安靜靜地送她離開。母親去世時眉頭是皺著的,到了凌晨三點他再去看時,母親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開了。

母親去世后的一個月里,他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但什么事都做不了,只看得進經(jīng)書。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無常和遺憾,他后悔自己脾氣不夠好,夠孝但不夠順,因觀念不同時而和母親起沖突。他后悔非要把母親從溫州接到杭州和自己一起住方便照顧她,可是他太忙了,有時住深圳、香港,有時在國外,常常留母親孤身一人,其實母親的患難之交都在溫州。他后悔沒有帶她去更遠的地方比如歐洲或南半球,哪怕母親走不動,陪她坐在海邊喝喝咖啡也是好的。總以為日子還很長很長,還能為她做很多很多事。

母親去世一個月后,一次酒醉,淚水終于如決堤的懸河洶涌而至,后來的兩三年時間里,他常在酒后號啕大哭,有時自己知道,有時自己不知道,也不記得了。

我記得,那幢房子朝北某個房間的某個柜子里,珍藏著他母親從前的幾套戲服帽冠,有小生的,也有小旦的,還有演皇帝的龍袍、冕冠。曾有人出高價購買,她不賣,這是她最后的念想。

我問阿閔,你母親的戲服和帽冠都還在嗎?

他說,母親生前已經(jīng)寄給了最想要的人,也算物盡其用了。

我說,是啊,算是最好的歸宿了。

他說,母親愛穿珠鏈,所有穿好的珠鏈,我都留著。

他自小長大的玉環(huán)島,于他已是陌生之地,但他一直想抽時間帶著兒子回去看望剛做了大手術(shù)后的干媽和她的親戚們,陪她們打打牌,就像當年陪他母親打牌一樣。

阿閔說,假如現(xiàn)在母親還活著,我不會再那么偏執(zhí)了,哪怕少一點點遺憾也是好的。

濟州島這個曾經(jīng)的流放之地,已然成了度假勝地和人們的療傷地。夏至后小暑前是梅雨季,島上終日云霧籠罩,無論多大的風(fēng)都吹不散濃霧。我們跟著高爾夫球隊來濟州島打幾天球,在云霧和細雨中根本看不清十米以外的去路,看不清遠處大海的真面目,像是在夢中打球,不知道沙坑水溝球道果嶺在哪里。

球童Timi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她熟知這里的一切,帶領(lǐng)我們在迷霧中前行。她特別愛學(xué)中文,跟我學(xué)了“風(fēng)很大”“左邊右邊前面后面”,在被云霧遮蔽的狹小空間里,她是濟州島離我最近的一個人,雖然我們于彼此而言都是匆匆過客。人生如困迷霧,誰能預(yù)料十米之外會遇見沙坑水溝還是果嶺在望?誰能預(yù)料下一秒潛伏著什么樣的命運,會遇見誰,告別誰?

小暑將至,杭州比往年更加酷熱,從濟州島回杭后我?guī)缀蹰]門未出。大約一周后,我在陽臺上突然發(fā)現(xiàn),我養(yǎng)了五年零三個月的曇花樹枝上居然有一朵枯萎了的曇花!因失去了真的會開花的期待,這第一次唯一的一朵曇花,我連一現(xiàn)都沒看到。是幾時結(jié)的花苞?是幾時開的花?鐘點工阿姨笑瞇瞇地說,開了都一個星期了,就是你們剛回來那天晚上開的,我以為你看到了呢。

這朵花,是否像一滴水、一滴淚一樣有過期待?是否感受到我一年一年的期待、一年一年的失望?是否一直熬到我回來那一晚才開?是否翹首以待過我從空調(diào)房里走到酷熱的陽臺上發(fā)現(xiàn)它,然后守候它的曇花一現(xiàn)?離它盛放已過了整整七天,它為何未在酷熱中凋落,而是頑強地停留在枝葉上,等我最后看它一眼?

大概率,一切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臆想而已。但我愿意這么想,就像我、就像無數(shù)人愿意在這薄情的人世間癡情地活著,所有的深情都指向同一個靶心:少一點遺憾。

我將它摘下來,夾進了一本正在讀的書里。多年后,它會變得薄如蟬翼,輕輕翻開書,它們會瞬間復(fù)活,像初生的蝴蝶般微微展翅,扇起一些塵封已久的時光。如同我自少年起夾進無數(shù)本書里的無數(shù)花朵一樣。

小暑已至,我回到了玉環(huán)島楚門鎮(zhèn)山后浦15號的娘家小院,耄耋之年的父母剛吃過海鮮面,飲過我從上虞帶回的楊梅酒,上樓午睡了。我和閨蜜電話閑聊了幾句。

怎么辦?老媽又催我安排女兒相親。

哄哄她,順著她,就說好的好的。

這個七月,我推掉了五六個采風(fēng)講座邀約,就在家里安靜地陪陪他們,我不知道是他們更需要我,還是我更需要他們。月底,我?guī)麄內(nèi)ズ贾葑霭變?nèi)障手術(shù),再帶他們?nèi)ツ缮奖鼙苁睢?/p>

入耳式耳機阻隔了午后的風(fēng)聲和蟬鳴,循環(huán)播放著一首上古情歌:

海上來風(fēng),來風(fēng)是我。

海上有雨,落雨是我。

海上明月,明月知否。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zhí)子之手,生死契闊。

……

子,是戰(zhàn)友,是愛人,是家人。

立冬·藏

“咔咔”,玉環(huán)島山后浦鄰居萍的老公用鋤頭先鋤到他估摸的番薯的旁邊,挖起點泥土,然后再“咔咔咔”,幾大塊番薯連著根翻滾著露了出來。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鋤頭下去,“咔嚓”,而不是“咔咔”,泥土中露出被我的鋤頭鋤成兩半的番薯。

鄰居萍的老公笑了,說,不能這樣挖,要先挖旁邊的泥,然后才能挖番薯,不然一鋤頭下去,會把番薯砍傷的。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立冬,天氣轉(zhuǎn)涼,但陽光仍旺。他將他的斗笠讓給我戴。按照他的說法,我試了幾下,果然好多了,只是砍破了一點點。臨走時,他一定要把他挖的番薯送給我,而拒絕我拿走被我挖破的番薯,他說不然要倒他的牌子的。這是一個農(nóng)民的榮譽感。

在他的笑聲里,我聽到了祖父的笑聲,看到了祖父頭上的斗笠。祖父骨子里的浪漫與他販賣海鮮的身份很不相符,他最愛月圓之夜,著一襲素色長袍,和喜愛吹拉彈唱的朋友們租一條船,備一些酒菜,將船劃到小鎮(zhèn)的南門河的河心,在明月清風(fēng)里低吟淺唱。

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晚飯時分,祖父就著蟹腳喝著酒,一遍一遍給他的孩子們講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老故事。他說,從前乾隆下江南時,到了一個村子里,吃到了一道特別美味的菜,問農(nóng)家這個菜叫什么名字,農(nóng)家說“金打白玉杯,紅嘴綠杏菇”。乾隆回宮后萬分思念這道菜,讓廚師去鄉(xiāng)下找,廚師也好奇,這到底是啥菜,原來就是油煎豆腐加菠菜。祖父又說,從前有一個書生到山里口渴了問山民討水喝,農(nóng)家婦女舀了一瓢水給他喝,他喝著覺得異常清甜,又聽到竹林里有鐺鐺的水聲,便問:“何處水鐺鐺?”農(nóng)婦答:“金竹波水缸?!睍謫枺骸耙荒晁募居??”農(nóng)婦答:“秋冬斷點無”。

每到端午時節(jié),全家圍坐一起吃錫餅時,祖父總會和孩子們講另一個窮書生的故事。窮書生妻子嘆氣說,別家有酒又有肉,我家清水配菖蒲。書生答:“娘子不必題苦詩,今年端陽我得知,有朝一日龍鳳會,共享繁華也未知。”

販海鮮的祖父,內(nèi)心里住著個文藝青年,并將這份強大的基因傳給了他的子孫。

祖父本來可以一直這樣“文藝”下去的。可時局說變就變了。為了避免幾個叔伯兄弟被抓壯丁,他幾乎傾囊而出,讓外鄉(xiāng)乞丐替了他們,后來,他的善舉為他換來了一頂莫須有的帽子。很久以后,帽子終于被摘掉時,他卻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什么銳氣也沒有了。

立冬時節(jié),山上并無什么可種,祖父會戴著斗笠,挑著兩個筐帶著我一起上山,去他僅有的一點點地里干活,與其說是種地,不如說是放風(fēng)。至今,我依然聽得到從懸崖那棵巨大的杜鵑樹下穿過的午后的風(fēng)聲掠過我的耳朵,他的煙味掠過我的鼻子。他仰身躺在一個斜坡上,瞇著眼慢慢摸出煙葉,清癯的臉上留著年輕時的脫俗,有時,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睡著了。

我將一朵野菊花含進嘴里,就像我后來將家鄉(xiāng)幾乎所有的花都含進嘴里,并吃了下去,想象自己變得像金庸小說的香香公主那么香。所幸我沒有中過花的毒,卻中了鄉(xiāng)愁的毒。

沉默的祖父是鄉(xiāng)愁的一部分。祖父像立冬時節(jié)的大地般深藏不露。有時他將自己藏進一個有兩個孔的毛線帽里,只露出兩只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笑容,但能看到他的眼睛看向我們時,像含著笑意。我記憶里他唯一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大意是:好人不一定有好報,但好人心安吶。

外塘姨婆臥室里柜子開門的那一聲“咿呀”并不響,卻像水一樣灌溉了一個孩童對零食的無比渴望,那是一片荒蕪的田野,只有炒蠶豆,或者甘蔗荸薺,再無其他。姨婆從柜子的衣服深處,挖出一個圓圓的小小的瓷瓶,還未打開,我的感官像已經(jīng)嘗到了餅干的香甜。那里靜靜躺臥著不多的幾塊餅干,每一次,姨婆只給我們幾個孩子一人一塊。我不知道這些餅干的來歷,姨婆像在做一件平生最秘密的事,我懷疑曬鹽為生的姨公也不知道,他會覺得吃餅干簡直是暴殄天物。我猜想,姨婆是挑擔(dān)到鎮(zhèn)上用鹽偷偷換來的,她自己只吃過一塊,那份香甜,已經(jīng)被她銘記,我甚至想,餅干在海邊的房子里放很久,肯定已經(jīng)受潮,并沒有那么好吃,那份香甜也已被我遺忘,但姨婆開柜門的聲音,她神秘兮兮含著笑的眼神,是童年記憶里最美好的一個聲音,短促、溫暖、富足,是一個孩童對美好生活的所有想象。

立冬時節(jié),萬物蕭索的時節(jié),亦是蘊藏的季節(jié)。我的姨婆藏著幾塊小小的餅干,我的祖父藏著一肚子的秘密,我們的祖輩,善于深藏秘密,深藏著苦痛,也深藏著隨時隨地捧給家人的驚喜,如同大地上的每一顆種子,深藏著對春天的信賴、對秋天的諾言。

立春·芽

立春,上午九點。我的目光隨陽光一起落在一張紙上時,看見一小束七彩的光在紙上微微晃動,低頭發(fā)現(xiàn),是我胸前黑色圍巾上鑲的碎水晶折射的陽光。隨著我的一呼一吸,陽光仿佛也在紙上一呼一吸,而當我站起來,陽光便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立春,萬物破土破冰破殼而生;立春,萬物向陽向光向上而生。大地之上,每一個角落都涌動著神奇的光,細微的呼吸,有力的萌動,這是人間的第一個節(jié)氣,也是大自然醒來后的第一聲耳語。

早春清晨的玉環(huán)島火山茶園里,千萬粒新芽如花蕾般含苞欲放。早春的森林里,一棵野生菌的菌絲已蔓延數(shù)公里,加速著落葉的腐敗,讓塵歸塵土歸土,森林里的生命進入了新的輪回。早春的海洋深處,雌雄海馬形影不離,兩個月后,一排排受精卵鑲嵌在雄海馬的尾巴上,它們奮力震動著背鰭,以致自己不被海水沖走,一粒粒小小的海馬陸續(xù)落在海藻床上,新一輪的生命又開始了。云層里的冰晶折射出佛光、白色月虹,甚至三個太陽、三道彩虹。沒有一絲氣泡的冰山里,冰晶反射著不同顏色的光,海面上便漂浮起一座座糖果般的冰山。座頭鯨在陽光下噴出“彩虹”,鯨魚在夕陽里噴出“火焰”……

“一二三四五六七,萬木生芽是今日?!贝藭r,上午九點,芽一般鮮嫩的孩子們在做什么呢?有孩子走進早春,用指尖觸摸到春的萌動嗎?

碎水晶折射的陽光里,浮現(xiàn)了另一些立春時節(jié)的另一些陽光。

一個立春的早晨,耄耋之年的父母和我年過半百的小姨媽、小舅媽、姐姐、我,帶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去玉環(huán)島山里村玩,就像兒時去山上野炊露營,就像古人在立春時節(jié)去郊外迎春、踏春、打春、咬春。陽光落在大紅大綠的花布椅上,落在花白的頭發(fā)上,落在此起彼伏的鄉(xiāng)音里。兩代人的腦海里同時泛起碎水晶般記憶的星芒,一粒香甜的爆米花,一節(jié)不甜的甘蔗梢頭,一朵酸甜的杜鵑花,跳橡皮筋,抓石子,扔沙包,翻煙殼,丟手絹,木頭人,釣青蛙,摸螺螄……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給每一個孩子帶來過巨大的幸福感。那時,家長很忙,孩子們很空很快樂,如今,家長更忙,孩子們很忙很不快樂。一個個早春稍縱即逝,一個個童年早春般稍縱即逝。他們的記憶里,是否有過無論寒冬酷暑風(fēng)吹在熱氣騰騰的臉上無比涼爽的感覺?是否有過肆意跳躍狂奔,如初春奔騰的溪流,哪怕伴隨著跌落摔跤疼痛和傷口?

另一個初春的午后,每日定時光臨娘家小院的斑鳩還沒來,父親僅午睡了半個小時便起來了,說我們出發(fā)吧,去楚門外塘吳家村趕市。多少年了,故鄉(xiāng)熱鬧非凡的物資交流大會早已成為久遠的童年記憶。我們仨在賣腌泥螺、腌蟶子、腌墨魚蛋、帶魚干、昌魚干、水潺魚干等腌曬海貨的小攤前流連,被那些特殊的濃郁的香味吸住了腳步,賣石蓮豆腐、油炸鼓的小攤,賣桃漿干、番薯絲、蘿卜絲、粽葉、搗衣槌、藤籃的小攤,賣雞仔鴨仔的小攤,賣現(xiàn)切魚面和綠豆面的小攤,還有全國各地趕來的一個個小吃攤上碼著的琳瑯滿目,時時絆住我們的腳步,其實絆住我們腳步的,是兩代人共同的童年記憶。我買了一大把塑料圈鼓動父親一起玩圈圈套動物游戲,自然,一個都沒套著,但父親看起來很快樂,他滿臉期待地將圈圈扔出去時的神情,像一個少年。

在一家云貴川小土豆攤前,我看見一個躺在棚里的泥地上努著小嘴熟睡的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短發(fā),臉上灰撲撲的,身上蓋著小毯,身下鋪著硬紙板。見我疑惑,四十來歲的男攤主炒著土豆回頭看了她一眼,說,我們從貴州開了六天的車來的,把孩子累壞了。

我忽然想起,這個小女孩是我下午看到的唯一的孩子,也許不是唯一,但我的確沒有注意到整個物資交流大會上有其他孩子。兒時記憶里的物資交流大會,響徹孩子們的笑鬧聲,充盈著新奇、快樂和滿足。而此時,孩子們都在學(xué)校里吧,到了晚上,父母會帶他們過來放放風(fēng)嗎?

立春,“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無妄,對時,是古人穿越千百個立春傳遞給我們的警示。種在花盆里的花木永遠長不成大樹,即使在春天,有些剛萌出的新芽也會枯萎。

和我同齡的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舒馨和我說起在她多年的心理健康咨詢中碰到的一次最激烈的沖突:一個是含辛茹苦的母親,一個是沉默寡言的父親,一個是成績不錯卻有嚴重心理問題的女兒,高考在即,女兒突然退卻了,她無法面對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深深的恐懼。咨詢室里,母親沖到女兒面前,咬著牙顫抖著聲音說,你怎么不找個地方去死掉,你還要耗我多久?!女兒呆住,下意識地拿起手中的水杯朝母親砸了過去,父親淚流滿面,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和我同齡的舟曾帶著她不肯上學(xué)只愿意待在家里看書畫畫兒和寫小說的女兒來到我家。她神色黯然,遞上她為我親手刻制的肖像版畫時,神情嚴肅地說,阿姨,我也想跟著戲班去流浪。直到她蹲在地上抱起我家的小貓,我終于看到了她的笑容,她身上像發(fā)出了一種光。那天夜里,舟發(fā)來女兒抱著一只小橘貓在歡笑的照片。她如此神速地兌現(xiàn)了她和女兒當著我的面許下的承諾:特別討厭貓毛的她為女兒養(yǎng)一只小貓,女兒第二天去上學(xué)。

螢火蟲必須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彼此看見發(fā)出的光亮,才能繁衍生息,城市的燈火正將它們越逼越遠。到處是螢火蟲般焦慮迷茫的家長和孩子,需要有一種大力量,將他們從疲憊和茫然中解救出來,走向更自然、更廣闊。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能是一束叮咚的陽光,一個打碎的花盆,一塊真正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土地。

孩子們在等,未來無數(shù)個春天在等。

蘇滄桑,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xué)》《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00余萬字,在《解放日報》等開設(shè)專欄,出版散文集《紙上》《遇見樹》等。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文學(xué)獎項。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并被應(yīng)用于中、高考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