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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記憶與東北往事
來源:文藝報 | 李 振  2023年12月13日16:20

青年寫作似乎被寄予厚望,一方面是對青年寫作者帶來嶄新文學視野的期待,另一方面又?,F基于既有文學經驗的批評,比如青年寫作中“歷史感”的缺失。但是,這種趨于宏大的論述恰恰掩蓋了青年作家千差萬別的個體經驗和審美取向。僅就吉林省的青年創(chuàng)作而言,“歷史感”的缺失或許不能成為一個問題。

2023年7月,《作家》雜志推出“青年作者短篇小輯”,發(fā)表了翁珊的《立冬》、創(chuàng)作談《伴唱》和許無恨的《黑山》與創(chuàng)作談《逃出時間的記憶》?!读⒍吩趯Ω概⒚铌P系的講述中輕柔地拂過家庭舊事,飽含不動聲色的深情。小說始于一次離別,女兒鮑雪在清晨送父親鮑志國前往機場。翁珊的筆調細致又緩慢,十分精巧地將母親離世后父女的狀態(tài)呈現出來。在對送別的漫長敘述里,二人始終沒有對話,但這并不意味著父女感情的淡漠,相反,在女兒買給父親的耳機里,在父親臨行前悄悄的轉賬中,那種細心的體恤和欲言又止的微妙隔膜其實緊緊地連接起這對父女并支撐起整個小說的情感基調。小說中,鮑雪和鮑志國似乎對眼下的處境有著特別清晰的認識和坦然面對的心境,作者沒讓兩代人陷入某種僵持的狀態(tài),反倒在無聲無息中添了一份相互的理解與體諒?!读⒍凡]有提供多么曲折離奇的故事,反而在普遍的生活流轉中寫出了一個青年女性淡然又微妙的內心。母親的離去在小說里成為一個隱藏的元點,那是時間對人生不可阻擋的打磨,但恰如翁珊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述,“冬日的嚴寒與荒蕪卻并不意味著下墜和消弭,相反,它施予萬物沉靜跟勇氣,庇佑著那些頻頻回頭的人,在曠野中前行”。借此我們便可更好地體會小說中多次出現的《江雪》,它不僅是鮑雪這個名字的由來和母親的期許,也是一個年輕人于回望中積蓄的力量。

所謂成長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告別,無論《立冬》還是《黑山》,對舊時光的回顧都成為了小說的底色。但它們又不是單純的懷舊,《立冬》把“完整的圓”作為一個前提,由此鋪開的是從殘缺走向完整的過程;《黑山》沒有將童年視為珍寶,恰恰是那些不如意促成了今天的“奔跑”。兩篇小說都沒沉浸于時間消逝帶來的感傷,它們在離別的沉寂中汲取養(yǎng)料,將往事打包裝入行囊,或許它們都在質疑時間的力量,而這也許是青年獨有的勇氣。

百余年間,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和深山沃土塑造了人類意義上的東北,這充滿艱險與自我救贖的過程亦生出道不盡的傳奇往事。于小芙的《逆流而上》由“我”跟祖父上山認“干媽”引出一條祖輩們艱難漫長的遷徙之路。作者以傳奇的筆致呈現了木把兒們進山伐木的場景,靠山吃山,全憑山林護佑,敬畏之中亦是聽天由命?;蛟S這里不應把祖父對山林的敬畏視作人與自然的關系,它更多地指向了一種無法磨滅的生命歷程,就像那張老黑白照片里祖父總是掛在嘴角的笑容,“母親說,吃過大苦,遭過大罪的人就是這樣”。小說在不同的時間里游走穿插,一時是“我”跟著祖父進山時他與山林的親近,一時是祖父跟著木幫伐木放排那彪悍兇險又滿是人情味的日子,一時又是“我”去尋訪祖父的足跡和老護林員十幾年間傾其所有將樹栽滿好些個山頭?!赌媪鞫稀芬杂邢薜钠撈鹩嘘P山林的漫長時光,但它講的不是山中草木,而是人的歷史,是艱難歲月中人的遷徙、開拓和頑強的生命,也是人對自然的敬畏和人與人之間的情義。小說有著很高的敘事密度和沉甸甸的情感,卻在語言上又似散文詩般飄逸、輕柔。隨著時間的變化,曾響徹號子和“順山倒”的山林重新恢復了寧靜,或許小說平靜的語調亦是與一個時代作別和另一種生活開啟的證明。

山林之外還有鄉(xiāng)村,劉麗丹《灼人的七月》和楊逸的《野豬來了》則共同注視著鄉(xiāng)村生活的人情冷暖?!蹲迫说钠咴隆防锏耐斒莻€“純粹的農民”,謹慎務實,起早貪黑地辛勤勞作。他的身上幾乎聚集了中原農民最典型的性格品質和生活習慣,當然他的初衷也很簡單,就是要讓全村人看到作為家中長子,“他是有出息的”。旺財的弟弟與他截然相反,沒家庭,沒積蓄,還蹲過監(jiān)獄,離家30年后提著一只破皮箱住進了新房旁邊的老屋。兄弟間的隔閡由來已久,父母對幼子的偏愛讓弟弟始終高人一等,旺財至今還對弟弟在父母的袒護下奪走他割了一冬天架條買來的手表耿耿于懷。母親臨終前把宅基地留給弟弟也讓旺財心寒,而在弟弟歸來后,這變成了無休止的麻煩。父母的偏愛讓哥哥心生不平,母親臨終前哥哥聽天由命的處置也讓弟弟無法釋懷。但是,故事結尾母牛發(fā)狂的危急時刻,作者還是讓弟弟沖出來死死地按住牛角。在這巨大的轉折中,是小說對樸素人倫和血濃于水的篤定,它的這種姿態(tài)甚至讓人聯想到于小芙的《逆流而上》,在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和極其嚴酷的環(huán)境中,下意識的出手相救或許就成了得以生存與延續(xù)的最后一條防線。因此,我并不認為《灼人的七月》是以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宣告了兄弟二人的和解,也許鉤心斗角還會繼續(xù),但在接下來的生活里,兄弟倆無疑又多了一份底氣。

《野豬來了》是個帶有北方特色的脫貧致富的故事。小說帶著東北特有的語言語調書寫著東北鄉(xiāng)村紛亂又致密的生活,它不但以一個歸來者的目光審視著時光流轉中的鄉(xiāng)村和生活在那里的人們,還借助隱秘的往事將其心緒收納其中。而在一波三折的故事里,屬于東北鄉(xiāng)村的質樸和堅韌似乎又不斷滌蕩著歸來者乃至閱讀者的心靈。還有修瑞的《舊聞報道》,那是兩代人尋找祖輩抗戰(zhàn)歷史的艱難歷程;蔣冬梅的《大湖》是漁把頭在查干湖冬捕時念起師父的教誨;戎禹的《夜箏》里有一個基層民警復員前的軍旅歲月……吉林的青年作家們對白山黑水的歷史和傳奇生活有著難以磨滅的熱情,他們從不同的角度貼近并講述著年輕一代對這片土地和讓這片土地充滿生機的人們的理解與想象,也帶著濃烈的北方氣質和質樸風格,展現了當代青年寫作別具一格的文學追求。

(作者系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