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暉《箸代筆》:唯美食與文學不可辜負
來源:北京晚報 | 劉鵬艷  2023年12月15日10:00

人生苦短,大抵是要吃好喝好,才不負自己的肚皮。然而人類的文明又是很漫長的,凡有一點虛榮心的人,都希望能夠留一點薄名。若以文章的品相來論,王暉應該就是這樣一個既貪戀口腹之欲,又有幾分虛榮的人。這些都明白地寫在他的《箸代筆》里——“品味菜肴小吃之余閑,草草錄記的與飲食有關(guān)之零言碎語,姑且算是我以箸代筆的成果吧?!彼€拈來托爾斯泰言論作佐證,認為將這些“與飲食有關(guān)之零言碎語”付梓面世,贏獲贊譽,也在情理之中。這真是一介既有情趣、又有氣魄的“凡夫”!

認識王暉十載有余,所得不過閑書兩本。在我看來,王暉算不上高產(chǎn)的作家,與那些著作等身的創(chuàng)作者相比,他的產(chǎn)量甚至可以說有點低,但誰也不能否認他的創(chuàng)作力。事實上,他從不以作家自居,出鏡率最多的自我介紹是:媒體人。也就是說,他玩的是跨界,干的是搶飯碗的活兒,以他的才情,容易招人嫉恨。他的文章自有乾坤,若引用網(wǎng)絡熱詞來形容,大抵是“人狠話不多”的境界。他是拿出了一句頂一萬句的熱情來著書的,《人語驛邊橋》如是,《箸代筆》亦如是。此人一出手便是絕技,當年《人語驛邊橋》橫空出世,收入其中的篇什《美麗的野狐禪》隨后斬獲冰心散文獎,誰能想到這是一部中年男人的處女作呢?可見他的文章,熬的是火候,與那些一年出幾本書的同好大有不同。

沒有一點沉淀的人,是讀不了王暉的,正如沒有沉淀的王暉,寫不出《箸代筆》這樣的文章。慢火靚湯,人生有味。這種綿長而醇厚的況味,需要腹笥豐贍的食材,也需要銖積寸累的時間。袁枚的《隨園食單》,王暉想是讀熟了的,《笑林廣記》他也頗有研究。這些在《箸代筆》里都有流露,他一方面追求自己的趣味,同時又追求一些不可言說的意味,逍遙而自足,這正是王式雜文的風格。讀王暉,能讀出周作人、汪曾祺一脈的沖淡閑適與清逸優(yōu)雅,他們都是熱愛美食之人,愛屋及烏,也偏愛寫美食的文字,把飲饌雜著寫得美輪美奐,聲香色味俱全,表達的不僅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更是一種生命態(tài)度。

周作人寫美食文章,多重考究歷史文化;汪曾祺則浸于美食的體驗,推之風土人情;兩者風格兼之,便是王暉了。

王暉絮叨。他談蔥蒜這樣尋常的食材,也不吝費墨考據(jù),從古到今,從南到北,從各大菜系、各種技法口味來大書特書兩者的聯(lián)系和變化。他又喜歡吃,凡覓到一樣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譬如“路菇”“媽婆婆”“扁大枯酥”,便覺歡喜無限,恨不得一股腦兒端到讀者的面前來。至于各種版本和風味的“烤山芋”“咸菜豆瓣湯”“剁椒蒸魚腩”,更是如數(shù)家珍,單是吸引眼球還不夠,一定要誘出讀者的口水來。他研究食材是拿出做學問的態(tài)度來的,一只牛心、一副野豬肚,需慎終追遠地溯至魏晉文學和桐城諸子,使其飽受文化的煙熏火燎,方顯出食物的精細、雅麗與奢豪、喧囂,以及不同時代各地區(qū)飲食文明之差異(《牛心與野豬肚》)。就連盛放點心茶水的瓦缽瓷盅,他也不放過,必要仔細考究出“表象”背后的“本質(zhì)”來(《出洋相》)。他寫這些都毫不費力,有一種旁征博引的啰嗦和旁逸斜出的繁瑣,然而那種自然流淌的筆墨情趣,又蔚然深秀,曲徑通幽。你且聽他娓娓道來。

王暉挑剔。他的飲食文字向來是一體的,飲食要精美,文字更要精美,旁人吃螃蟹就吃螃蟹好了,他卻要擂姜潑醋、剝蟹賞菊,間或吟詩助興,吃出一種象征意義和社會現(xiàn)象,因為“人之差別”本就是“判若云泥”的(《上樓下樓》)。享用美食,也要問“是哪兒產(chǎn)的?”吃個“正宗”,吃個“道地”。如“燕窩”“紫河車”這樣珍貴的食材,更是要把功效和營養(yǎng)成分剖析得清楚明白。即或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將就中也自有一種講究,其筆下的腌肉腌菜,為節(jié)省計,咸則咸矣,然極宜佐飯,細嚼之下,莫不腴美鮮香、滋味悠長(《敲飯榔心》)。他還認為“兩地相思”“母子大會”這樣的菜肴,體現(xiàn)了命名的殘忍,也即人類語言的殘忍,而人類語言恰恰是思想的表達或流露(《兩地相思》),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他也用自己的語言和思想對食物進行了另一重王暉式的腌制呢?你且看他挑精揀肥。

王暉驕傲。他寫文章和做人一樣,重文化積淀和人生情味,卻又不乏爛漫天真。他能寫出《予故以龍目呼之》這樣古趣盎然的文章,也能寫出《大肉面一碗來哉……》這樣煙火氣息的文章。他寫《窮酒文化》《知青履歷》,也寫《面條老總》《乞丐話股票》。他說文章要耐咀嚼,便有了《調(diào)皮的語言》《好吃得讓人慚愧》;他說文章要有情調(diào),便有了《爾又醉耶!》《馬鈴薯也有春天》;他說文章要富意味,便有了《流風余韻》《遲來的“肥”味》。從一頓早餐便享用三千弗羅林的調(diào)味品,到一次小酌就啖去十萬美金的下酒菜(《豪壯之舉》);從英國學者李約瑟將自童尿中提煉秋石列為中國古代科技二十六項發(fā)明之一,到狄仁杰尋方祛毒天子皇族大飲童子尿(《還元湯》),這種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文章,尋常人不大敢寫,因為怕露怯。王暉卻寫得快意淋漓,若非有十足的底氣,絕不能如此囂張地說古談今,指東道西。你且忍他孤芳自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