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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3年第11期 | 牛利利:我們都有遠路要走
來源:《飛天》2023年第11期 | 牛利利  2023年12月21日08:21

那是世預(yù)賽的一場關(guān)鍵比賽,中韓大戰(zhàn),萬眾矚目。北京時間二十三時整,裁判鳴哨,比賽正式打響。幾乎是在同時,我家門鈴響了。來人是馬存來,他滿臉堆笑,掏出一盒鹵菜,擺在茶幾上,問我有沒有酒。我懶得搭話,忙擺手。他在我面前踱步。“嚯,你還看書??!”他說著,抽出書架上那本《在路上》,掂了掂,翻開,用輕浮的語調(diào)朗讀起來?!拔液α艘粓龃蟛倓偦謴?fù),關(guān)于那場病我懶得多談,無非是同那煩得要死的離婚和我萬念俱灰的心情有點關(guān)系……”他合上書,吧唧吧唧嘴,回味一會,又說,“寫得不錯。煩得要死的離婚,萬念俱灰的心情,感覺作者在說我?!?/p>

聒噪了一會兒,他坐在沙發(fā)上,自顧自吃起鹵菜,邊吃邊嘟囔,不知說些什么。幾次,他提高音量,怨憤地說:“成工,我走啦!”我“嗯”了聲,仍看比賽。我不是無禮之人,事實上,大家都稱贊我溫文爾雅??梢坏┙o馬存來好臉色,他能煩死你。何況他的人品不好,我不愿過多來往。大部分情況下,有禮或無禮,都只是生活策略,不必上綱上線。中場休息,開始插播廣告。我伸個懶腰,看見他憤怒的眼神。

我從冰箱里取出兩罐啤酒,遞給他:“黃河啤酒,廣交朋友?!彼且硪粡堃缓?,強忍怒氣,冷冷地問:“你剛才是不是沒聽?”“聽了,聽了?!蔽曳笱苷f。他點頭,嘆氣,回顧起那堆高高的陳芝麻爛谷子。他那點破事,人人知道,就差刊登在廠報上了。什么老婆出軌啦,不但對他毫無愧疚,還賞了他倆脆的。我問什么叫倆脆的?半個月前,他跟我倒苦水的時候,我就問過。他忘了,激動地吼起來:“抽了我倆大耳光!”“過分了,過分了。”我說著,瞥了眼電視,讓講重點。他說要離婚了,這次動真格了,第一槍已經(jīng)打響,開弓沒有回頭箭,落子無悔大丈夫。這也是半月前的原話。我端起啤酒,同他輕輕碰了下:“凡事都有兩面性,往好處想,起碼是個解脫。來,祝賀新生。”他說:“事到臨頭,感受不一樣,有些傷感,有些身處沼澤的無力。用剛才那本書上的話說,就是他娘的萬念俱灰。雅麗也是個白眼狼,打算跟她媽生活。結(jié)婚第二年,我就要了孩子。太早了,應(yīng)該再等等。當年,我在涂裝車間當技術(shù)員,有老員工說涂料有毒,影響生孩子。我嚇壞了……”“我覺得這事挺好。”我心不在焉地打斷他。易拉罐重重磕在茶幾上,啤酒沫高高噴起?!俺恕谩?,你還會說什么?”他說?!拔沂莻€樂觀主義者嘛,大家都知道的?!蔽艺f。

比賽結(jié)束,中國隊一比零取勝。看臺上紅旗翻飛,球迷起立歡呼,一片歡樂的海洋。我關(guān)了電視,送馬存來到樓道。他跺了幾下腳,燈沒亮。他說:“女兒的愿望我得滿足?!蔽依_門,讓光照出來。他下了幾個臺階,光灑在他的上半身上。他出神地看著門口,一動不動,宛如在黑暗的河流中站立?!盎厝グ?,進蚊子了。”他有些哽咽,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大家都知道,我就你一個朋友。”“不說這個?!彼鞍Α绷寺暎鲇洲D(zhuǎn)移話題,語氣變得輕快:“最近有情況沒?公司新到一批員工,整裝工藝有一個,姓伍,南方妹子。我?guī)湍銧總€線?!薄跋聵切⌒男??!蔽艺f。他歪著腦袋,絮絮說:“女兒的課外書上有道腦筋急轉(zhuǎn)彎,挺有意思。你說寫書的人咋想的?”我“嗯”了聲。“題目是:如何一筆畫出兩個點?你能想到答案不?”他雙手叉腰,一動不動,沒了哀怨傷感,認真地看著我,仿佛我解不出答案,他就會一直在黑暗的樓道里等待,直到太陽升起。

第二天,太陽升起時,我到了紅星鋼結(jié)構(gòu)廠,進行例行工藝檢查。紅星廠是我們公司的外協(xié)廠,規(guī)模小,在城郊半山。這是我第一次到紅星廠。我先去車間,查看工藝卡片和工人的操作,拍了照,填寫工藝檢查單。問題不少,主要是加工精度不夠??戳巳齻€車間,已近中午。幾位廠領(lǐng)導邀我共進午餐,地點定在附近的農(nóng)家樂。

飯桌上,何總工先是一通熱烈的致辭,歡迎我來紅星廠檢查,多指導,多提寶貴意見,多傳授先進經(jīng)驗,最最關(guān)鍵的是要合作愉快。初次見面,我也講了幾句。大家都鼓掌。待我詞窮,又換別人說場面話,擊鼓傳花一般。場子終究冷了下來。幾人小聲方言交流起工作,聊一會兒,再用普通話同我搭兩句話,以示尊重。有人沒話找話,提起昨晚的球賽,我來了興致,分析了一番?!疤唔n國都能贏,下場踢弱隊,興許能出線?!庇腥烁胶汀N艺f:“好一場,壞一場,場場生死戰(zhàn)。要是輸了,又當提前練兵了。世事難預(yù)料?!?/p>

菜遲遲不上桌。有人問我認識馬存來嗎?“知道這么個人,不熟?!蔽覕蒯斀罔F地說,又將球踢到他們腳下,“聽說馬存來是紅星廠子弟,你們應(yīng)當熟悉。”大家都笑,表示熟悉談不上,確實是我廠子弟,之前是馬工負責外協(xié)廠工藝檢查,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認識馬存來幾年,自然知道他們口中的“很有意思”是什么意思,我沒接話。果然,有人講起馬存來的笑話來,開始是試探性的,以活躍氣氛為主,后來漸漸成了吐槽大會。

有人講馬存來到廠里,提起董事長時,一臉嚴肅,側(cè)身,抱拳,挺胸收腹,如古代的大臣提到皇上。那人邊說邊模仿:“當今董事長圣明,曾在董事會上指出……”大家笑起來,我也笑。裝配車間的主任舉手,表示他也有故事要分享:馬存來讀了兩本靈修類的書,到車間里大談?wù)?,并表示已修煉至一定境界,雖身處千軍萬馬,不動心也。馬存來跟大家講了一通“五氣朝元”,又要演示“三花聚頂”。大家忙勸,他卻一屁股坐地上的鋼板上,閉目盤腿,拇指相抵,掌心朝上。車間里機器轟鳴,叉車來往。大家都焦急地等著,馬存來不動如鐘。質(zhì)檢上的小姑娘到車間來,找主任簽字。馬存來眼睛睜了個縫。小姑娘也好奇地看著馬存來。馬存來忽然站起來,大概是腿壓麻了,一個踉蹌,跪在小姑娘跟前。跌倒前,他還高呼:“這個三花聚頂啊。”小姑娘嚇得放聲尖叫。大家又都狂笑。何總工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捂著肚子,笑出了眼淚。一旁服務(wù)員也笑得花枝亂顫,茶水都倒桌子上了。

下午檢查結(jié)束,我沒有讓廠領(lǐng)導陪同,獨自在廠區(qū)里走了走。紅星廠是老廠,一律是蘇聯(lián)風格建筑,莊嚴且憂傷。路是沙土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葉背銀光閃爍,仿佛風變作了波光粼粼的河流。車間后是十來棟家屬樓,六層高,紅磚砌就,整齊劃一,人稱“赫魯曉夫樓”。圍墻上有斑駁的字跡,依稀可辨出“愛廠如家”四字,與下邊新涂的紅字“此墻危險”形成鮮明對比。沿著圍墻走,很快就看見那座水塔。水塔是廠區(qū)的最高建筑。鋼筋爬梯布滿鐵銹,沿塔體向上。塔端是株細柳,隨風搖曳。云朵在天上滑行。我仰望柳樹,恍惚間,塔似在搖晃,大地洶涌。收回目光,我看到塔身上歪扭的字:我們都有遠路要走。機器的轟鳴依稀可聞,在風中漸低漸遠。

公司為新員工組織了培訓班,人力資源部安排我講兩節(jié)課,一節(jié)熱處理,一節(jié)金屬學。電話里我沒聽清時間,早到了一小時。烏泱泱的新員工們說笑著往展廳走去。我不愿回辦公室,又不好閑逛,便跟隨著他們的腳步。

展廳沒有窗戶。人們成了模糊的影子,簇擁著向前。人聲高低起伏。我知道新人們好奇,也知道給他們授課的伎倆,于是微笑著等待。音響里傳出“喂喂”聲,有人在試話筒。大家靜下來。“歡迎大家來到安全教育展廳,工作人員請開燈!”話音剛落,展廳明亮起來。女員工們尖叫起來。新進的男員工“我靠,我靠”地嚷嚷。一旁的老員工們目光灼灼,咧嘴笑,小聲討論哪個女員工被嚇得最慘。四壁都懸著照片,大大小小,盡是殘肢。過了好一會兒,年輕人們情緒平復(fù)。李工舉起話筒,說:“各位新同事,這里是機械傷害的圖片。后邊展廳展示的是化學傷害的案例,各位可以移步參觀?!?/p>

每年新員工培訓的第一課都是安全教育,每年新來的女員工都會在亮燈的瞬間驚叫。對老員工來說,女孩們驚慌失措的場面并不新鮮,但依舊有趣。我拿過來一瓶礦泉水,靠在墻上。有個女員工看著我,好奇地問:“喂,你不害怕嗎?”“不怕?!蔽液攘丝谒?,說。她環(huán)視一圈,走過來,小聲問:“因為見得多?”“只見過照片,和你們一樣。這就是個安全警示,公司很少有安全事故?!蔽抑钢笁ι系恼掌?,又說,“弄這么多照片,我覺得設(shè)計者多少有點心理變態(tài)?!?/p>

新員工們還沒有發(fā)工裝。他們穿著風格各異的衣服,活潑有生氣。我面前的女孩長相秀氣,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扎著馬尾,淡藍色襯衫短袖,黑色西裙,顯得十分得體。她拿著筆和本子。我問:“以前在企業(yè)干過?”“嗯?!薄澳睦??”“挺遠的地方。”她瞄一眼臺上,又回頭,客氣地微笑,說:“這里挺涼快,就是太嚇人了?!蔽铱粗w的照片,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彼劬ψ兊妹髁?。我忙解釋:“這不是我說的,是海涅的詩?!?/p>

她胸前掛著工牌,上面有她的名字:伍思遠。刺耳的“哐當”聲響起。有人推著板車進來,板車上有倆大筐,里頭是安全面帽和防毒面具?!懊總€人過來拿一頂安全帽,一套防毒面具!”李工在臺上喊。接下來,是安全帽和防毒面具規(guī)范用法的教學。新人們聚在一起,邊聽講,邊閑聊。伍思遠在人群外,在一幅恐怖的照片下,認真做著筆記。

白天講課,工作只好挪到晚上干。我去單位加班,電梯口碰見馬存來。他的女兒雅麗躲在后邊,怯生生的。“剛?cè)ソo女兒打印了篇文章,過兩天上課,老師要求分享。打印,喝茶,充電,完事再上個廁所,薅一薅公司的羊毛嘛?!彼倚χ?,拍拍我的肩膀。我不愿同他浪費時間,表示要去審圖紙。他點頭,說:“理解,能者多勞,多勞多得嘛?!蔽野聪聵菍犹柡完P(guān)門鍵。一只手猛地伸進來,恍若驚悚片里的情節(jié)。電梯門撞在手上,又打開。“拜托兄的事,還記得嗎?”他笑眼看我,揚聲問。雅麗抓過父親的手,看有沒有受傷。“出去說話?!蔽覠o奈地說。

路上,他肘彎輕輕碰了下我,小聲說:“瞧,她就是小伍,伍思遠。我跟你提過?!毙∥閼驯б化B文件,正往研發(fā)中心方向走,見到我倆,打了招呼:“成主任好,馬工好!”“一入職就加班,你們年輕人這么卷?”我開玩笑說。“我們主任安排我先了解工藝文件,盡快進入角色?!彼荒槆烂C。馬存來讓雅麗喊了“阿姨”。小伍臉紅了,不等小女孩張口,走開了。我跟馬存來說:“人家還是小姑娘,雅麗該叫姐姐?!瘪R存來在笑。我問笑什么,他說:“小姑娘喜歡你這樣的大叔。長得帥的叫大叔,像我這樣的叫師傅。有個新來的女員工就喊我?guī)煾?。這是真事?!蔽覜]搭話。他吧唧吧唧嘴,望著小伍的背影,說:“長得是真好看?!?/p>

我引他到大樓后的小花園,找個僻靜角落站定。我不想別人看見我倆有過多的來往。他點上煙,摸出手機翻看,又摸出手串把玩?!啊队赫醭房催^沒?”他問?!拔乙獙張D紙,很急的。明天圖紙就要下發(fā)車間?!蔽也荒蜔┑卣f。他將手串湊到嘴邊,徐徐吐出一口白煙,說:“審核圖紙很難嗎?不就是蓋個章嘛,我干過。我十分鐘能審兩百張呢。剛說到《雍正王朝》,我們接著說。雍正性子急,康熙給了他手串,讓他著急時,先盤一盤,是三思而后行的意思……”我打斷他,說:“對,對,有道理,你好好盤。”他又說:“成工啊,人不能被情緒控制了?!毖披惱男渥?。我心想,雅麗都能看出我的煩躁,情商比她爸高多了。他摸摸女兒的腦袋,打發(fā)她去一旁玩耍。

他彈出煙頭,手串戴在手上,手機塞口袋里,做起擴胸運動,邊做邊說:“雅麗就拜托兄弟了?!蔽摇鞍 绷艘宦暋K蹲×?,后退一步,說:“不是給你說了嗎?就中國隊贏韓國隊那晚。你是不是故意裝傻?”“說什么了?”“你就一個字都沒聽!”他氣得跳腳,強忍著不滿,又從他和老婆的那堆破事開始講起,什么開弓沒有回頭箭,落子無悔真丈夫。我讓他講重點。他說,和老婆離婚后,雅麗會跟著母親去外地。雅麗向他表達了個愿望,想見一面琪琪。琪琪是她的好朋友,原先在紅星廠,前年轉(zhuǎn)學去了外地的小縣城。琪琪父親在那邊當老師。他答應(yīng)了女兒,結(jié)果現(xiàn)在上了新設(shè)備,得忙一段,不好離開。“家庭有變故,事業(yè)上不能再出問題。男人嘛,大局為重?!彼f。

我琢磨了一下,事不大,卻也麻煩,推脫說:“路遠,來回得兩整天。況且,我比你要忙。”他沒聽我的話,繼續(xù)講起來。公司每年有企業(yè)社會責任的考核,獻愛心之類,今年是向?qū)W校捐書捐物,定的正是琪琪父親的學校?!俺司钑栉?,還要辦科普講座。公司打算派個工程師去,你爭取下?!彼婵跉猓痔统鍪执?,盤起來。我反問他怎么不爭???他“嘿嘿”一笑:“你是領(lǐng)導心頭肉,早內(nèi)定了。你去,公司派車,有差旅費可拿。我去,自己掏錢,耽誤工作。你得了我的人情,又拿了公司的錢,何樂而不為?”雅麗走到人工湖畔的涼亭外,爬到石臺上。裙擺在風中翻飛。她眺望著遠方。我問講座的事具體是怎么安排的。他讓我別急,還在籌劃中,至少得一個多月。

一天夜里,馬存來發(fā)來截圖,又發(fā)微信:“為了兄弟,我挨罵了。無所謂,事情推進了就行。兄弟加油!”后邊跟著個捂臉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點開截圖,是他同小伍的聊天記錄。他先用了一長段夸我,措辭極盡夸張,說我是天人之姿、龍鳳之表。我看了都起雞皮疙瘩。馬存來又跟小伍說:“現(xiàn)在小姑娘長不大,老覺自己是花朵?;o百日紅,下手要趁早,花開堪折直須折?!毙∥闆]回復(fù)。他又發(fā)了一個字:“懂?”小伍也回了一個字:“滾!”我跳下床,撥通馬存來電話:“大哥,別幫我了,就當咱倆不認識,行不?我還要做人?!彪娫捘穷^,他倒抱怨起來:“你這人怎么這樣。我跟你講,你沒看懂我的深意。這一招,有三層意思。首先,先聲奪人!第一印象很重要……”

第二天一大早,劉經(jīng)理喊我去他辦公室,安排我準備科普講座,內(nèi)容要適合小學生的接受水平。我假裝不知情,抱怨工作忙,企業(yè)文化部不恤民情,盡整花活?!矮I愛心嘛,年年有,你或許沒關(guān)注?!彼f。我推辭不去。他拉下臉,指節(jié)重重敲打桌面:“別矯情,有人搶著去,我沒同意?!蔽抑缓脩?yīng)承下來。他又讓我多跑跑紅星廠,最近次品率有點高,看看是什么問題。他打算派個年輕人和我同去,理由是幫助新人成長。他派的人是小伍。

我和小伍去了紅星廠。一路上,她同我保持距離,正襟危坐,一問一答,絕不多話。她穿著嶄新的工裝,懷抱白色的安全帽,注視著后退的景色。

紅星廠產(chǎn)品質(zhì)量問題不好解決,主因是設(shè)備。銑床、車床、刨床歷史悠久,都是蘇聯(lián)貨,七八十年工齡了,夠資歷上《鑒寶》欄目,卻仍在堅持生產(chǎn)。會上,我向廠領(lǐng)導建議更換設(shè)備??偨?jīng)理表示,有錢早就換了。我又提議出廠前做好二次質(zhì)檢,降低次品率。何總工彎腰,湊近麥克風,慢吞吞地說:“成主任,已經(jīng)二次質(zhì)檢了,還不能過關(guān),我們也沒辦法。先天限制嘛,再者,廠子想要運轉(zhuǎn),必須控制成本。開公司不是搞公益,本來就利薄,多檢查一遍,是要倒貼錢的。何況,生產(chǎn)的不是什么高精尖的東西,肋板、箱體而已,貴公司何必要求那么高?”我一時語塞,關(guān)了面前的麥克風,靠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他們仿佛忘了我,熱火朝天地聊起天來。有人說:“聽說規(guī)劃商圈的事情已經(jīng)上會了,風聲一出,地價已經(jīng)漲了。我們這兒真是個寶地,每每絕處逢生。”我恍然大悟,紅星廠又要賣地了。

中午,紅星廠沒人管飯,我和小伍去廠門口吃了炒面,又去蜜雪冰城喝飲料。兩人無話可說,自顧自玩手機。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上班。我們?nèi)チ塑囬g。小伍拿著工藝檢查單,對照檢查每個工位。這已然沒有意義了,但我沒說破,怕打擊年輕人的工作熱情?!安荒艽魇痔椎?,”她站在六角車床前,又解釋說:“手套會被機器卷進去的,有危險?!惫と税姿谎郏^續(xù)操作。她講起廠里的制度:“戴手套操作車床,違規(guī)一次,要罰款兩百的?!蹦侨酥逼鹕?,瞪著她,摸出錢包,數(shù)了四百塊錢,拍操作臺上,說:“我當著你的面,再違規(guī)操作一次。你看清楚了!”她氣得滿臉通紅,高聲說:“你們這樣子搞下去,廠子要倒閉的!”

周圍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站起來,走了過來。不一會兒,我們被工人圍住?!斑郛敗币宦?,鐵門關(guān)上了。我擋在她面前,暴喝一聲:“干什么!”他們不敢動我倆,不過是示威,我知道的。小伍害怕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空氣里彌漫著機油味,空壓機嗡嗡作響,陳舊的機器反射著耀眼的光。工人們肅然站立,不悲不喜,宛若石像。我不禁出神,望著高處破損的窗戶。窗外蟲鳴如濤,所有人都在出神。

傍晚時分,我們上了車,離開廠區(qū)。周遭的荒涼被暮色漸漸淹沒,遠處璀璨的燈火浮現(xiàn)。我坐副駕駛位,感慨地說:“工人們對廠子感情深,認為沒了外協(xié)廠資質(zhì),廠子就會倒閉。他們以為我倆是來挑刺的。”“給成工添麻煩了。”她說。我舒一口氣,說:“沒事的。我們干工藝這一行,和工人打交道多,以后注意就是。”車子穿過長長的隧道,一頭扎進市區(qū)。她“喂”了一聲,沒得到回應(yīng),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過兩天是我的生日。”“生日快樂!”我閉著眼睛,說。“想請成工一同慶生啊。”她的聲音軟糯。我睜開眼,轉(zhuǎn)身,見她在笑。

小伍生日那天,我?guī)е盏案?,早早趕去訂好的餐廳。我以為只有我們兩人,進了包廂,見還有兩女一男,不免有些失落。小伍最后進來。有人帶了紅酒來,大家共舉杯,祝小伍生日快樂。小伍喝了酒后,面頰泛紅,雙目有神,更顯得明媚動人。吃完飯,有人吆喝去唱歌。我想和小伍多待一會兒,也跟著湊熱鬧,說:“相聚不易,大家盡興而歸?!毙∥閰s不愿去。

正在這時,馬存來打來電話。他又一次問我,如何一筆畫出兩個點?我告訴他,一筆能畫出無數(shù)個點,其中包括兩個點。小伍目光似在探詢,見我看她,側(cè)過頭,假裝欣賞墻紙上細密的花紋。電話那頭,馬存來大笑起來,說:“跟你講不了人生哲理,我說的是隱喻。透視法知道吧?近大遠小,平行線匯于遠方一點。我的平行線匯聚成了兩個點,一個在遠處,一個在這里……”

我們幾個人玩了會游戲,真心話大冒險。除小伍外,其他人與我都是初見,年齡差距大,因此游戲尺度小。真心話環(huán)節(jié),小伍問我:“成工,你愿意去遠方嗎?”“不愿意?!蔽艺\實地說。她笑了,端起高腳杯,淺抿一口。結(jié)束后,有人約了車,讓小伍先回。她到車前,說:“你們上車吧,成工送我的。”

我問她家在哪里,她沒說話。我們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游蕩。我們并肩而行,她洗發(fā)水的味道很好聞。她撩起一縷頭發(fā),說:“它是白色的,被染成了黑色?!薄斑z傳?”我問。她一笑,望向一輛抑塵車。抑塵車車速緩慢,霧炮莊嚴,風機噴出大片水霧。我拉她上臺階。水霧隨風撲來,帶著北方灰塵的氣息。她的手臂柔軟、溫暖,似是百分百的純棉。我想到了一個詞:“柔若無骨”。她轉(zhuǎn)頭看我。夜色很深,道路沒有盡頭。

我們常常將觸手可及的事物納入到人生規(guī)劃之中。觸手可及,并非真正得到。想不到這點,便有人生如夢之感。這可算作是一條人生經(jīng)驗。

那段時間,一切都朝著美好狂飆突進,帶著理所應(yīng)當?shù)膱詻Q。公司有風聲,說要提拔我去研發(fā)中心當副經(jīng)理。這并非空穴來風。我心里頭有數(shù)。很快,我同小伍確立了關(guān)系。她從遙遠的地方來到了我身邊。我抱著她,感受著她溫暖的決心,恍若置身南方密林,萬物蓬勃向上,終將沖破云霄。

小伍不愿公布戀情。單位上,我倆假裝是普通同事,去食堂也不坐一桌。下班后,她會敲響我家的門。她穿淡藍色長裙,微笑著,帶來鮮花與蔬菜。她廚藝不錯,尤其擅長湘菜。我躺在沙發(fā)上,手捧一罐啤酒,聽辣椒下鍋時的“滋啦”聲響。涼風吹動窗簾,窗外薄暮浮動,遠山如鐵。我抿口啤酒,心神安定,仿佛一生的畫卷鋪展在眼前。一切盡在掌握中。

紅星廠被取消外協(xié)廠的資質(zhì),近三分之一的地皮被規(guī)劃中的商業(yè)街所占。馬存來發(fā)了個朋友圈。照片上,他站在斷壁前,凝視遠方。他一臉滄桑,身后是紅星廠高高的水塔。高塔上,細柳探向天際。藍天白云,斷壁殘垣,失意中年,頗具浪漫主義氣質(zhì)。他配上文字:“何以家為?!?/p>

何以家為?有天夜里,我加完班,在路邊超市買了兩罐啤酒,出門見馬存來一身西裝,蹲在路燈下抽煙。我怕他搭話,遠遠繞開,卻還是被他看見。他站起來,踩滅煙頭,轉(zhuǎn)身離開。他雙手插兜,慢悠悠的,顯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他站定,看著五彩的霓虹招牌出了神。他回過頭,又看到了我,于是折返回來,說:“給我一罐啤酒?!蔽疫f給他啤酒。他約我一同走走。我想要拒絕,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那一晚,他像是變了個人,很安靜,目光深沉,耐心地抿著啤酒,慢慢走向前。我將易拉罐扔進垃圾桶,剛要告辭。他用肘彎輕輕碰了下我?!白罱幌掳?,我就跑到這家網(wǎng)吧,常常待到半夜才回去?!彼粗贿h處的一家網(wǎng)吧,這樣說。我說:“畢業(yè)后,我再沒進過網(wǎng)吧。馬工去網(wǎng)吧玩游戲???什么游戲?”他搖搖頭,說:“不會玩,就那么干坐著?!蔽蚁肫鸺t星廠里聽到的笑話,便問:“是不是在修煉?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什么的?!彼读算叮o靜地看著我?!安唬皇悄敲醋?。”他舒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又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p>

他走過馬路,忽然朝我大喊:“喂,小伍不錯吧?”我朝他揮了揮手。他轉(zhuǎn)身離開,步履堅定。但很快,他又放緩了腳步,雙手插兜,慢悠悠地,仰頭看著那些五彩的霓虹招牌。

在公司里,馬存來仍顯露出他小丑的一面。工會組織了演講比賽,主題是狼性文化。大家都比較反感這些玩意,工作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上臺又講狼性,簡直是精神分裂。馬存來掀起了演講的高潮。他大步流星,昂首登臺。好多人都捂嘴笑。他站定,舉起話筒,輕蔑地掃一眼偷笑的人。他清清嗓子,“喂,喂”兩聲,正式開始了演講:“大家好,我是研發(fā)中心物料室的工程師馬存來。表面上,我是一名工程師,其實我是一頭狼。”聽眾哄然大笑。物料室的趙主任坐在我旁邊,臉拉下來,嘟囔著:“哎呀,他之前用的稿子和這個不一樣?!苯酉聛?,馬存來高傲地仰起頭,語調(diào)卻憂傷。他引用起古龍的一段話:“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飼狼;人心憐羊,狼心獨愴……”

走出會場,馬存來追上來,問我他表現(xiàn)如何。我夸贊幾句,快步走著。他仍處在演講的興奮中,嘚瑟起來:“我打小就愛看書,像什么魯智深倒拔垂楊柳,華盛頓神斧落櫻花……”賣弄一番后,他天南海北胡扯,提及我升職的傳言。我忙否認,看一眼四周,嚴肅地說:“別亂開玩笑?!彼芭丁绷艘宦?,說:“下班聚一聚,慶祝下。”“慶祝什么?沒影子的事,晚上還忙呢。”我說。他揚起眉毛,壓著聲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古人誠不我欺。成主任抱得美人歸,就想把媒人扔過墻了?”

下班前,小伍發(fā)來微信,約我去商場。我說和同事聚餐。她發(fā)來語音:“哦,那好吧?!甭曇衾餄M是遺憾。出了公司大門,我站在路邊等了半天,不見空車來,只好邊走邊等出租。我腦子里琢磨升職的事,不知不覺走到了僻靜無人的小路上。迎面過來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黑T恤,牛仔褲,滿身灰塵。他笑眼看我。我想了半天,確定不認識此人。男人與我擦肩而過,又向前幾步,轉(zhuǎn)身,凝視我。遠處駛來一輛罐車,后邊是輛出租車。我急忙到路邊揮手。男人一個箭步?jīng)_過來,猛推我一把。我倒在馬路上。罐車從我身邊駛過,輪胎幾乎擦過我的肩膀,地面微微顫動。

我驚出身冷汗,爬起來,大聲罵:“神經(jīng)病啊!”我的聲音在顫抖。罐車停下,司機伸出腦袋,望我一眼。出租車也停了下來。推我那人在傻笑,嘴角掛著長長的、亮晶晶的口水。他長嘯一聲,張開雙臂,跑開了。路面上的手機亮了,我這才想起是我的手機,撿了起來。我回到人行道上,拍拍身上的土,接通電話。電話是馬存來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唱歌:“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得花兒也謝了……”

馬存來坐在河邊的啤酒攤上,遠遠招手。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說:“下午沒注意,你白發(fā)這么多?!薄斑z傳。一直染發(fā),最近雞飛狗跳的,沒顧上。”他說。喝了幾瓶,他搖晃起來,抓著桌子邊緣,仿佛身處波濤,正抓緊船舷。他又一次講到離婚,我讓他換個話題。他便說起紅星廠?!案赣H先乘輪船,轉(zhuǎn)火車,又乘汽車,最終到了這兒。下了車,父親的第一句話是:世界可真大,真荒涼?!彼f,父親始終有一種優(yōu)越感。在他小時候,放學回家,如果冒出句本地方言來,父親就會抽他耳光。他自小被灌輸一個觀念:我們來自遠方。九十年代開始,廠子效益不行了,優(yōu)越感變成了失落。他上小學時,父親消失了。他懷疑父親回了老家,回到長江邊的那個小村莊去了。父親曾在本子上寫下村莊的名字。他記得很清楚,村子的名字越來越長。父親先在村名前加上鎮(zhèn)子的名字,又添加上縣、市、省名,最終寫上“中國”和“亞洲”。上大學后,他坐上火車,再乘輪船,坐汽車,去尋找那個村莊,什么都沒有找到。那里建起了一座舉世聞名的大壩,小村早就搬遷了。他看著茫茫白水,不禁想起父親的話:世界可真大,真荒涼。他大著舌頭說:“村子沒了,紅星廠遲早完蛋。父輩們大老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只是為了漂泊?他甚至將這種漂泊感遺傳給了我,正如這一頭白發(fā)?!?/p>

我送馬存來回家,到門口,他忽然變臉,推開我,高聲說:“滾,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他靠著墻喘息,慢慢蹲下,哭起來?!澳阕砹?,早點休息吧?!蔽艺f。他捂著臉,如同委屈的孩子?!靶〕?,你要抓住那種感覺,一定要抓住?!薄笆裁锤杏X?”我問。他干嘔幾聲,喘著粗氣,說:“落地生根的感覺。”他扶著墻,站起來,開始砸門。我慢慢下樓。砸門聲沉重,節(jié)奏舒緩,如巨人疲倦的腳步。馬存來喝聲傳來,樓道里尚存的感應(yīng)燈都亮了?!伴_門啊,怎么不開門!奸夫在里頭嗎?”

我蹲在馬路邊上,琢磨著“落地生根”四字。小伍是否帶給這樣的感覺?夜風浩蕩,明月在天。我想到傍晚時分,我與死神擦肩而過,不覺害怕,反倒覺得孤獨,如在曠野。我掏出手機,給小伍打去視頻,沒有接通,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了。我再次撥打號碼,這次,很快就接通了:“喂,這里是110報警服務(wù)臺,請講!”

第二天下班后,我和小伍去逛商場。我一夜沒睡,疲憊極了。我坐在椅子上,看她挑選新衣。她從試衣間出來,看著鏡子,又到我面前,轉(zhuǎn)兩個圈,問我怎么樣?我一把將她攬在懷里。商場出來,她問我今天怎么了,氣色很差。我講了前一天被推下馬路的事?!澳强墒禽v罐車,起碼有十五噸。要是碾過去,我比安全教育展廳里的那些照片還慘!”我說。她一臉震驚:“太可怕了!”我說,我已報警,警察做了筆錄,又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幾乎折騰一夜?!罢业侥侨肆藛幔俊彼龁??!罢业搅?。我報警前,警察就已經(jīng)找到他了,在河里找到的。那人有精神病,推搡我后,又去了河邊,失足落水。那會兒,我和同事正好在河邊喝啤酒?!蔽艺f。她皺著眉,像在思索什么。我去牽她的手,她拒絕了。

自那以后,她不再理會我,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我不斷給她發(fā)信息,先是:“在嗎?”“你怎么了?”后來短信越來越長,幾乎是一篇篇小作文。過了幾天,我到辦公室,給整裝工藝室打去電話,讓小伍過來送份文件。很快,她過來了,神態(tài)冷漠,仿佛同我從未有過任何交集。我咽下一肚子的話,收下文件,淡淡地說:“辛苦伍工了。”“不客氣的,成主任?!薄拔楣?,人生如夢。嗯?”我苦笑。她沒理我。

當晚北京時間二十三點整,世預(yù)賽的另一場關(guān)鍵比賽開賽。我躺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比賽雙方都取守勢,場面十分沉悶。上半場結(jié)束,兩隊比分零比零。中場休息時,我睡著了,半夜被涼風吹醒。比賽已結(jié)束,電視上正播老年鞋的廣告。窗外風雨交加,我摸過手機查比賽結(jié)果,看到小伍發(fā)來微信,心中一喜。她說:“這是我家的位置,過來吧,有話跟你說。”后邊是個位置。我忙回復(fù):“剛看到,你睡了嗎?”“過來嗎?”她問。

我下了樓,才想起沒拿傘,好在很快來了出租車。出租車很快到了目的地。小伍站在路燈下,撐著黑傘。雨絲劃過燈光。我下車,小跑幾步,躲進她的傘下?!澳阕罱趺戳耍俊蔽要q豫了下,摟住她的肩膀。她悶悶不樂地說:“你知道嗎?我的人生糟糕透頂。前段時間,有個朋友給我教了個辦法,用來改善人生的窘境。”“教你什么了?”“再過段時間,你或許會覺得,我和那天推你的那個神經(jīng)病并沒有兩樣?!彼f。

出發(fā)是在清晨,劉經(jīng)理一行在公司門口送我。劉經(jīng)理說:“心情不好?我知道這次副經(jīng)理沒弄上,你受打擊了。你還年輕,別灰心喪氣的?!薄安皇且驗檫@事?!蔽艺f著,環(huán)視一圈,沒見到馬存來。我向大家揮手告別,轉(zhuǎn)身上了那輛別克商務(wù)。車開出大門。正在這時,我看見馬存來和女兒朝這邊跑來。我讓司機停靠路邊。我下車,喊了聲:“馬工!”

他背著書包,提著塑料袋,拉著女兒,跑到車前?!鞍パ?,不好意思,差點沒趕上。”他狼狽地笑著,將袋子遞給我。袋子里裝著兩瓶康師傅茉莉花茶、一瓶紅牛和兩盒好麗友派。我忙說不用?!澳蒙?,要走遠路的?!彼麑⑺芰洗轿沂掷铮瑫f給雅麗。我說:“馬工,放心吧,我們上車了?!彼c頭,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噢”了聲,問:“中國隊上一場贏了沒?”“輸了?!蔽艺f。我讓雅麗先上車。她喊了聲“爸爸”,無助地望向父親。馬存來推著她上了車。我到車前,敲敲車窗,示意讓司機稍等一會兒。

我走開幾步。馬存來跟在后邊,嘆息說:“哎呀,紅星廠的何總工去世了,挺突然的。我認識他好多年了?!薄靶振R的,你他媽算什么東西!”我轉(zhuǎn)過身,惡狠狠地說。他愣了,眼里閃過一道精光,旋即消失不見。“怎么啦,我的朋友?”他仍在笑。“你和小伍早就認識,對嗎?她結(jié)過婚,老家有個三歲的孩子。你讓她瞞著我?!薄八f的?”“我查的?!蔽胰鲋e說。他皺著眉,嘴角仍掛著笑:“她的孩子還小,能帶熟。半路上車喜當?shù)愕惯€不滿意啦?話說,好女人容易遇到渣男,她不容易。我在幫她,也是幫你。人生嘛,別想太多。”“屁話!你倆咋認識的?”“她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見面倒也沒多久?!彼φf。司機鳴笛,催促我上車。“喂,再見吧,我的朋友?!彼麚]揮手,揚聲說。

我心情不好,一路無話。雅麗好奇地看著窗外。汽車一路上坡,中午時抵達高原的邊緣地帶。我們在小鎮(zhèn)匆匆吃了個簡單的午飯。出了小鎮(zhèn),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山巒緩慢起伏。遠處的山頂上有雪,反射著陽光,黑色的山巖裸露,河流在草原上緩慢流淌。河谷之內(nèi),牛羊沉靜。小山上,站立著黑色的馬??粗鴫邀惖娘L景,我心緒稍安定?!百M這么大勁去看朋友,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我問。“琪琪?!毖披愋÷曊f。

司機戴上墨鏡,說:“前邊那個埡口有四千米,再往前,能低點,三千五左右?!钡搅藞嚎?,我果然感到心跳加速,嘴唇發(fā)麻,腦仁嗡嗡響。我開了罐紅牛,一飲而盡,稍微好了一些。雅麗擔憂地看著我。“如果你難受的話,我們聊天吧,能轉(zhuǎn)移注意力?!彼f。我說:“行,你先說?!彼龁枺骸澳闶遣皇切那椴缓??”“剛和女友分手?!薄盀槭裁??”她好奇地問?!拔梗瑒e把天聊死,換個話題?!蔽矣行┎豢?。她又問:“那你們還會和好嗎?”電話響了,是馬存來打來的。

“別掛電話,聽我說!”他的語氣低沉而堅定。他舒了口氣,開始講起來。他說,在他小時候,父親消失了。父親在遠方建立了新家庭。小伍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小伍人很不錯,可惜嫁了個渣男。她的女兒三歲了。小伍應(yīng)該幸?!业吐暣驍嗨骸澳憔烤瓜敫墒裁矗俊彼ζ饋?,說:“我這會兒也在車上,沒人知道我去哪兒。這個地方,我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草原的盡頭,是一道淺灰色的云。灰云涌來,覆蓋天空。四野昏暗,一道道閃電劃過。很快,雨水和冰雹一同降落。司機將車開下了馬路,停在草原上?!案咴臍夂蚓瓦@樣,說變就變。”司機老練地說。他收起了墨鏡。雅麗一臉興奮,看著外邊,伸手去摸車把手,回頭又看我。我找出一把傘,遞過去,說:“去吧,去玩吧?!?/p>

雅麗舉著傘,站在草原上。我和司機都注視著她。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傘夾在肩膀上。她撿起幾粒冰雹,看它們在掌心融化,接著仰起頭,朝我們笑。冰雹很快停了,陽光普照草原。我和司機下了車。司機驚嘆草原的美景,舉起手機拍照,慢慢走遠。我到雅麗跟前,說:“我想起一道題。你這么聰明,一定知道答案?!彼龁柺裁搭}?我說:“一筆如何能畫出兩個點?”“這題我會!”她興沖沖地說著,跑向車子。我忙提醒:“別跑,小心高反!”喊了一嗓子,我一下感到大腦缺氧,頭暈起來,還有些惡心。

她回到車上,從書包里取出紙筆,向我招手。我慢慢走到車旁,她演示起來:將一張紙對折,用筆尖戳穿紙張。她將紙舉到車窗高,一笑,展開紙,說:“看,兩個點!”車窗升起,她將紙貼在玻璃上。我盯著紙上的兩個破洞。風在高原上呼嘯而過,奔向遠方。世界瞬間變得不安。我們都在風中站立,只有小姑娘端坐著,一臉驕傲,正展示一道腦筋急轉(zhuǎn)彎的標準答案。

司機頂著風,從遠處走來。他向我大喊:“上車,我們還有遠路要走!”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肅蘭州人,畢業(yè)于蘭州大學,哲學碩士,現(xiàn)居蘭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廣州文藝》《長江文藝》《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清明》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曾獲甘肅省“黃河文學獎”、“敦煌文藝獎”,小說集《蘭若寺》入選 “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