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11期|賈若萱:如果我們想去遠方
她緊握方向盤,載著我一人,行駛在大路上。今天是難得的晴天,云層肆意飄蕩,金燦燦的色澤籠罩大地。風(fēng)也是金色的,搖搖擺擺落在樹梢。兩側(cè)是綿延無盡的田地,像被刀割之后,又被一雙手撫平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旅游,目的地很近,就在我工作的石城。本來要去更遠的地方,她覺得貴,這輛緩慢行駛的二手車用光了家里的積蓄,令她壓力倍增。我知道這是借口,如果不買車,她也不會出遠門。因為在她的觀念里,花錢的事分為兩種,一種必要,一種不必要,放在以前,買車也是不必要的。爸爸十幾年前想考駕照,被她形容為癡人說夢。而現(xiàn)在,她的五個兄弟姐妹,包括在農(nóng)村生活的二姨和小姨,也都買了車,每次回姥姥家過年,都要懇求他們接送,期間有不少微乎其微的摩擦,讓她有些難堪。所以她打定主意買車,先報名駕校的訓(xùn)練考試,困難雖不少,仍憑一股韌勁考完了,成為姐妹中唯一有駕照的人。
“看那里?!蔽覍λf,指著車窗外一只飛快跑過去的山羊。
她的眼睛依然緊盯著稍有崎嶇的路面?!拔遗麻_到溝里去?!彼f,肩膀繃得緊緊的,與脖子形成一個僵硬的夾角。
我笑了,安慰她沒事,不行就我來開,但她依然心事重重的樣子。
“等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nèi)ジh的地方,沒有高速費?!蔽艺f,“你先練練開車技術(shù),多開開就好了?!?/p>
這次行動是她提出來的,她說,好不容易買了車,怎么也得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本來爸爸也要一起來的,臨時有事,就剩下我們倆出行。她幾乎沒有出過遠門,每次聽別人講旅游的見聞,眼睛便閃出光澤。一次,她把老照片拿給我看,有幾張是在北戴河拍的,穿紅色泳衣的她抱著黃色泳圈里的我,嘴巴咧得很大?!斑@是我唯一一次出遠門?!彼忉尩馈R驗橛形贿h房姑姑在那里,邀請她帶著我去玩一趟,只需拿一點路費即可?!澳菚r我多大?”我問?!叭龤q多點,”她撫摸著照片說,“原來大海是那個樣子,可惜時間太短,沒有學(xué)會游泳,你在回去的火車上又哭又鬧,我忍不住打了你?!?/p>
她對打我的事從不否認,不像有的孩子一長大,父母就忘了施加暴力的事,所以我欣賞她的這份坦誠。不過,這并不能磨滅那些糟糕的記憶,比如她像拎兔子一樣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擺到餐桌前,要求我把盤子里的食物吃干凈,我撐得想吐,上課無法集中精力,卻一次都沒有吐出來。她告訴我,我必須長到一米七,而挑食的孩子是長不到一米七的。遺憾的是,我只長到了一米五,比她矮將近一頭。又比如,她穿著高跟鞋無意間踩傷了我的貓,沒幾天貓就死在我懷里,眼睛里塞滿黃色膿液,我對她喊叫,她認為我無理取鬧,踢了我?guī)啄_。
“哪里好玩?”她問,“最好也不要太遠,一周能回來的?!?/p>
“一周不夠的。草原啊,雪山啊,大海啊,都可以,玩十天半個月,吃吃美食,看看美景,雖然有些累,但還是很享受?!蔽胰滩蛔≌f,“有人認為旅游可以凈化心靈,我也這樣覺得,所以人應(yīng)該多出去看看。等我好好計劃計劃,到時候和爸爸一起,我們一家三口可以好好放松放松,享受幾天快樂日子?!?/p>
她睜大眼,開心地說好。過一會兒又尖聲說:“你呀,只會說得好聽,就是不做?!?/p>
氣氛冷了下來,她的話讓我的小腹有些痛,我知道不管怎樣,都無法討得她的歡心,因為我從未達到她的期待??扇绻⒍ㄋ鸩蝗?,為什么把我生下來?這一刻,我想立刻跳下車,用身體摩擦地面,染紅那些潮濕的泥土,這樣她會不會因為剛才的話而悔恨?我克制著這種沖動,我已不是小孩,而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有必要和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生氣嗎?然后我突然意識到,我倆的年齡加起來快超過一個世紀了,這讓我啼笑皆非。
“怎么,我說對啦?”她注意到我的表情變化。
我沒有說話,轉(zhuǎn)頭望著窗外,一排排楊樹箭頭般劃了過去,濃密的樹葉宛如密不透風(fēng)的墻,把路包裹起來。
“我不該那樣說話?!彼龂@了口氣,小聲嘟囔。
“沒事?!蔽液芸煺f,并沖她笑了笑。
我想我應(yīng)該學(xué)會包容。三年前她患了癌癥,切除了部分膀胱,雖然醫(yī)生說情況較為樂觀,但死亡的陰影始終沒有散去。做手術(shù)之前我一遍遍流淚,她才六十歲,為什么偏偏是她,這個無法質(zhì)疑的打擊摧毀了我對她的怨懟。她不知道自己患癌的事,我們都說是良性的,起初她不信,在一遍遍說服中,加上醫(yī)生不建議化療,她終于相信了。從那時候起,我不再和她爭吵,選擇了一種更平和的方式,于是我們擁有了從未有過的和諧,放在以前,單獨相處是想都不用想的。是啊,我的確學(xué)會了包容。
一個半小時后到達了石城。我們打算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回云縣,石城不是旅游城市,可玩的地方不多,所以時間很富余。我做了一個簡單的計劃,今天下午逛商場,晚上逛公園,明天上午爬山,下午返回。她對我的計劃不置可否,她沒來過石城,自然沒什么可建議的,只說想去看看我上班的地方。
“沒什么可看的,又特別遠?!蔽一亟^了她。
“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彼f,“你那么忙,都忙些什么呀?”
“就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事?!蔽医忉專翱纯锤遄?,打打電話?!?/p>
我騙了她,我已不在石城最著名的雜志社上班了,誰也不知道,包括爸爸。那是一份穩(wěn)定又體面的工作,她這樣形容,不會有下崗的風(fēng)險。她在九幾年的時候下了崗,對這件事一直很恐懼,叮囑我一定要老老實實干到死,不然會像皮球一樣被人隨意踢來踢去,而到了那時候,后悔也就晚了。
“你太悲觀了?!蔽以?jīng)反駁她,也僅僅只是反駁她,“時代早已不一樣了?!?/p>
“有什么不一樣,時代從來都沒有變過。”她的表情十分嚴肅。
后來我又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大概幾十份吧,長一點的干了一年,短的不到一周,都無法堅持下去。中途我離開過石城一次,去南方呆了半年,把皮膚曬得黑黑的,然后又回到了石城,再沒離開過。反正在石城很難碰到云縣人,所以我的假裝沒有被識破,只有一次差點出了紕漏,是我在一個新媒體公司上班時,碰到一位鄰居家的姐姐,一下子把我認了出來,她問我,“哎,小晗,你怎么在這兒?”我趕緊說雜志社效益不好,出來做點兼職。她才將信將疑地走掉了。這位姐姐一定把這件事告訴了她,云縣那么小,什么事都藏不住,所以回家后她問我,是不是最近開銷比較大,我說是啊,物價上漲得太厲害了,她叮囑我再節(jié)儉一些,剩菜剩飯不要扔掉,熱一熱能吃兩頓。
我讓她把車開到郊區(qū),在附近的餐廳吃飯。之所以選擇這里,一是停車簡單,畢竟她的技術(shù)還不熟練,二是離商場比較近,吃完直接走路過去。我打算給她買身好衣服,她向來不是時髦的女人。剛上班那幾年,我送過她不少流行款式,都塞在柜子里,一次都沒穿,問她為什么不穿,她說不好看,見我臉色不對,她又說,你穿的衣服也不好看,松松垮垮,像什么樣子。
我從不覺得她是美人,她太高了,骨架又寬,總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用一個褪色的發(fā)箍盤起來,露出寬大的額頭,冷峻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她走路很快,顯得氣勢洶洶,嗓音也沙啞,像個粗糙的男人。每次她提出送我上學(xué),我都選擇爸爸,所以我的同學(xué)們沒有見過她,偶爾有人問她是個怎樣的人,我便以舅媽為原型,虛構(gòu)了另一個形象,美麗、溫柔、時尚、愛玩愛笑,可以說是她的反面。為了維系這謊言,我從未邀請她們來家里做客。直到高二那年,我戀愛了,在男友家里約會到很晚,她突然敲門,把我揪出來打了一耳光,謊言才被揭開。我想不通她如何找到男友家的。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有種恐懼感,覺得她什么都知道。
餐廳建在山腳下,是一個農(nóng)家院,由假山和人工湖包著,時不時有白色蒸汽從轟鳴的機器里飄出,模仿傳說中的仙境。一個拿著吉他的男孩在高臺上坐著,臉涂得亂七八糟,看起來十分疲憊。我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環(huán)境不錯吧?”我得意地說。
“還行吧?!彼粗藛?,“怎么這么貴,炒個生菜都四十多?”
“別管價格了,想吃什么就點,我又不是沒錢?!?/p>
她哼了一聲,點了兩個菜,一份湯。我又加了她愛吃的大燉菜。
“吃不了。”
“沒必要都吃完?!蔽覠o奈地說。
她不再言語,盯著服務(wù)員送茶壺過來,猶豫著倒進杯里。
“免費的。”我解釋,感到口干舌燥。
她喝了一大口,撇了撇嘴,用略微不安的眼神望著不遠處的盆栽。那是一株發(fā)財樹,茂密的葉子又大又厚,葉尖微微彎曲,像在叩頭。
“怎么了,不舒服嗎?”
“沒事?!彼龁枺巴砩献≡谀隳抢??”
“嗯,我那兒不遠,不堵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我們沉默著把飯吃完了,有幾次我想開口講話,但看到她發(fā)箍的尾端,在昏黃的燈光下透出陳舊的色澤,又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吃完之后,她想把剩菜帶回去,我說晚上還有一個好吃的餐廳等著我們呢,她還是把剩菜裝起來放進車里。如果爸爸在,情況會不一樣,他會站在我這邊。我喜歡和他親近,他更像一個母親,而她則像一個父親,大概因為他比她矮的緣故。我曾開玩笑地對她說,我之所以長不高,是因為爸爸也不高。她就轉(zhuǎn)過臉不再理我。
到商場后,我?guī)淞藥准遗b店,選了幾身不同風(fēng)格的衣服,她都不喜歡,也不愿意試穿。售貨員勸她:“阿姨,試試吧,你身上的衣服太老氣了,穿幾件洋氣的衣服吧?!彼B連擺手,看看吊牌,在店里走來走去。售貨員的語氣逐漸有了變化:“本來不老,非穿得這么老,跟老太太似的?!彼龥]有生氣,笑著解釋說:“本來就是老太太,六十多啦?!蔽掖蛄恐贻p的售貨員,為她話語中的刻薄不悅,便拉著她走了出去。
“我不喜歡衣服。”她說,“穿什么衣服不重要?!?/p>
“那你喜歡什么?”
“沒什么喜歡的。”她想了一會兒說,“這種地方根本買不到東西?!?/p>
她緊緊拉住我的胳膊,在涌進泄出的人流中穿梭,我抬頭看她,堅硬的線條之下糊著一層低落的情緒,竟顯得十分動人,我連忙給她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傷感接踵而來,也許以后,我再也沒機會和她單獨出行,拍出這樣的照片了。她說得對,我總是把話說得好聽,如同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謊言,是啊,從另一面看,說出來的事不去做,不就真成謊言了嗎?一個被謊言包裹的女人,我這樣想著,把手機收起來放進口袋。
我們隨意地在店鋪里穿梭,頭頂明亮的燈光照耀著精致的物品,她偶爾拿起來看一看,很快又放回原處。我希望她選個貴點的東西,又不希望她選太貴的,不然我的信用卡又要透支了。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工作,靠著以前的積蓄和信用卡生活,實際上,這些年我一直都沒賺到錢,就算賺到了也不知怎么就沒了。我總是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支配,讓我扔掉所有的勁頭,無力地躺在房間里,任由時光飛逝。
“我們回家吧。”她停下說。
“現(xiàn)在就回住的地方嗎?還有點早。”
“回云縣?!彼f,“今天就回去吧,不在這里住了。也沒什么可逛的?!?/p>
“為什么?”我錯愕,“不是說好了住一晚嗎?而且你還什么都沒買,也哪里都沒去,要是現(xiàn)在回去的話,還得開半路的夜車?!?/p>
“反正還是回去吧?!彼诶芭宰?,把身子彎下去。來來去去的人朝我們看過來,夾雜著好奇的目光。
“別這樣?!蔽蚁氚阉龔牡厣侠饋?,不是因為垃圾桶散發(fā)著難聞的味道,而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在流淚。她的淚水把鞋子上的灰塵打濕了,還把灰外套的袖口打濕了。我一直覺得這外套像件舊雨衣。
我從未見過她哭。姥爺去世時,她也只是呆呆坐在棺材前,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親戚們總說,七八歲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可自己的親爸上了吊,應(yīng)該知道哭。長大后的她面對玩笑般的詢問,只能以沉默和訕笑應(yīng)對。她有那段記憶嗎?我不知道,甚至沒有開口問過,我只知道姥爺曾背著牌子游街示眾。
她沒有站起來,像塊頑固的石頭,繼續(xù)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也坐到垃圾桶旁,耐心撫摸她的胳膊,難抑的不安透過她的身體拍打著我的身體,我不知該開口說些什么。等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臉上的淚痕干了,眼睛卻腫了起來?!斑€是住在這里吧?!彼f,“來都來了?!彼难凵癖荛_我,指著遠處一家店鋪門口擺的一人高的仿真麥子說:“真好看,金黃金黃的,豐收的顏色?!?/p>
我們又在商場逛了一會兒,她突然說想喝杯冰啤酒,由我把車開回去。我?guī)龑ふ揖瓢桑坏綘I業(yè)時間,冷冷清清,但可以坐在露臺上喝。幸好夜生活還未開始,我想,她一定沒來過這種地方,不然怎么受得了亂哄哄的噪音呢?我們望著橙紅色的天空,先要了兩杯雞尾酒,這次她沒有抱怨價格,拿起吧臺上的煙灰缸看了看——是個裸體女人的形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后又把它丟到一邊。她喝了一口瑪格麗特,皺起眉又喝了一口,一杯下肚,左腿交疊在右腿上,背靠著柔軟的皮沙發(fā),雙目瑩瑩地看著前方。我又把另一杯遞給她,叮囑她喝慢點。
“要是有根煙就好了?!彼χ?,臉上一片紅暈。
我從包里掏出一盒,遞給她說:“抽煙又喝酒,活到九十九?!彼龥]有驚訝,抽出一根放進嘴里,嗆得咳嗽起來。
她一定是醉了,像一張揉皺之后又舒展的紙。哪里有過這樣的時刻呢,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也無法把這個如此輕松的女人和她對應(yīng),此刻她連皺紋都變得美麗起來。印象中她總是緊繃繃的,同時做好幾份工作,白天在罐頭廠做罐頭,晚上去超市推購物車,偶爾還去鄰居家打掃衛(wèi)生,哪怕不工作的時候,也要把家里的地板拖上幾遍。我曾經(jīng)問她,你攢了不少錢,為何不學(xué)會享受,不然賺錢有什么意義。她只說我到了那個年紀就會明白。
我突然胃里一陣惡心,跑到衛(wèi)生間后,又吐不出來了。掏出手機,沒有人給我發(fā)信息。她問我是不是胃不舒服,我說應(yīng)該是中午吃得油膩了,她又要了三瓶啤酒,全啟開,對著瓶口小口地喝。太陽落山了,晚風(fēng)吹走了最后一片云彩,濃烈的黑暗正逐漸顯現(xiàn)。一部色彩艷麗的愛情片投影到對面墻壁上,但是沒有聲音,沉寂地像在湖水中,女主人公和她一樣,有著寬厚的肩膀。這時我聽到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走吧?!蔽铱聪蛩?,“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了。”
她點頭,站起來,抓著我的胳膊?!澳阕砹税??”上車后我問她。
“沒有,這點酒算什么?!彼沧?。
我們家沒有喝酒的習(xí)慣,爸爸不喝酒也不抽煙,最大的愛好是唱京劇。她就更不用說了,連茶都不喝,只喝白開水。初中時,我和幾個小姐妹翻墻出去喝扎啤,被她打了一頓?!皦暮⒆硬藕染?,”她惡狠狠地說,“你就不能長點出息?”后來我學(xué)會了抽煙,也沒有告訴她,爸爸替我保守了秘密,只說,會讓牙齒變黃的。
她睡著了。
我把車開到停車場,熄了火,在路燈和霓虹燈交叉的光芒里看著她,她發(fā)出粗重的呼吸聲,像很久沒有這樣睡過了。車里有股皮子的味道,我又感到一陣惡心,連忙把沖動壓了下去。這滋味并不好受,我是怎么學(xué)會了忍耐呢?我望著窗外新開的店鋪,仿佛一個魔咒,雖然一家比一家裝修得更精致,超不過半年又會轟然塌陷,冷冷清清的,誰都無能為力。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離開石城,像離開云縣一樣干脆。
我想到那些積聚成高塔的耳鬢廝磨,我投入進去了嗎?一定是沒有,當(dāng)我看著他們時,心底泛起的是冰冷的寒意,甚至萌發(fā)出一股報復(fù)的沖動。她一定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我看著她刀鋒般的側(cè)臉,這鋒利沒有遺傳給我。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她曾反復(fù)問我,吼著問,哭著問,罵著問,用盡了所有方法。因為我想要自由,我回答,然而我從來不解釋,這自由意味著什么。
她醒來了。我指著路對面的小區(qū)說:“就在那里,三樓?!蔽覀兇┻^馬路,聽到一陣悠揚的歌聲,她在馬路中間立住了,歪著頭,似乎想辨別歌聲的來源。我趕緊把她拉到對面。我住的小區(qū)只有一棟樓,是曾經(jīng)的閥門廠宿舍,九十年代建的。沒有氣派的電閘門,只有一個老黑鐵門,維持著原始的面貌。進門是個小門房,有兩位小區(qū)的老人承擔(dān)了守門的工作,輪流在門房值守,其實也就負責(zé)晚上鎖門和早上開門,或者一些收快遞的工作。
“你住這里?”她站在門口有些猶豫。
“這里是市中心,去哪里都很方便。”我說的是實話,“雖然是老房子,但是兩萬多一平呢。”我企圖用夸張的房價挽回奇怪的自尊心。
她沒有露出驚異的表情,仿佛在說,高房價又怎樣呢。我領(lǐng)她進門,守門的奶奶坐在小門房里刷手機,抬頭看了我一眼,打了個招呼。
“怎么回事?”她低頭嘟囔,我才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的路面翻起來了,露出松軟的泥土,因為昨夜下過雨,沖得亂七八糟,幾塊墊腳用的磚頭浮在上面。
“這是怎么了?”我問守門奶奶。
“市里出的政策,老舊小區(qū)改造。”
“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這兩天,本來要弄好了,下了雨,又動不了了?!笔亻T奶奶嘆了口氣,“這下更不方便了,成河了?!?/p>
我轉(zhuǎn)頭,焦灼地看著她,唯恐她說出什么抱怨的話,可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們貼著墻面行走,泥土沾滿了鞋底,沉甸甸的。我不小心踩進了水坑里。到了家,一打開門,潮氣夾著老式家具的味道朝我們涌來,我擔(dān)心她受不了這股味道,連忙把所有的窗戶打開。換上拖鞋,她把我們的鞋子拿到衛(wèi)生間,用刷子刷干凈表面,晾在窗臺上。
“一個人住,更應(yīng)該把家弄干凈一點?!彼f著,忍不住把桌子擦了一遍。
我點頭,走進臥室,換了一套新床單。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縈繞著我,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隔了這么多年,她終于重新走進我生活的空間,除了我之外,空間里的一切都朝她打開。
“要不要一起看個恐怖片?”我拉上窗簾,打開臥室的投影。
“不要了?!彼蝗还笮?,手舞足蹈,“我看過一個世界末日的電影,泥石流在身后追著人跑,太可怕了,怎么拍出來的,都是真的嗎?”
我也笑了,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男士短袖,當(dāng)作她的睡衣。她無所顧忌地脫掉衣服,肩膀處的肌肉線條隱匿在松弛的皮膚之下,兩條蒼白修長的腿鉆進睡褲里,依然是男士的。
“世界末日?!彼纸又f,表情嚴肅起來,“真可怕,如果那就是世界末日?!?/p>
“那都是假的,用道具拍出來的?!蔽艺f。
“但末日本來就很可怕?!?/p>
“那當(dāng)然,末日一來,整個地球都毀滅了?!?/p>
我們決定不再出門,把剩菜熱了吃一吃,她為自己的先見之明而得意。她走進廚房,掃視了一遍說:“還是應(yīng)該經(jīng)常做飯,外面吃不衛(wèi)生?!彼芸靹悠饋?,手腳麻利地把鍋碗瓢盆都刷了一遍,還擦了灶臺。
“如果你結(jié)了婚,有人照顧你,就能吃口熱乎飯了?!彼÷曊f,過了一會兒又加了句,“你肯定覺得我特別老土吧,總說這個。”
我撇撇嘴,一笑了之,對這個話題早已免疫。
吃完之后,本來想出去散步,但樓下的積水令我們打消了念頭。我們洗了澡,躺在床上,看一個無腦喜劇片。她時不時笑一聲,聲音壓得很低,像冷笑,身子也一動不動。我問她好看嗎,她不吭聲,直直地盯著屏幕。我的身子放松下來,柔軟的枕頭像水面輕托著我,于是閉上了眼。再次睜開,電影已經(jīng)放完了,藍色光影順滑地落在墻壁上,看表,凌晨一點,她不在床上,我喊了聲,沒有回應(yīng)。
我開燈,下床去客廳尋她,沒有,另一個臥室也沒有,廚房,衛(wèi)生間都沒有,我撥她的電話,發(fā)現(xiàn)手機在家。突然之間,我的頭發(fā)立了起來。驗孕棒就放在床頭柜,難道她看到了,還是她知道了我早已離開雜志社?
大難臨頭,我急忙穿上衣服,心臟的劇烈跳動使我的身子越縮越小,仿佛掉進了真空里。我一邊想著怎么對她解釋,一邊顫顫巍巍打開門下樓,腿竟然軟了。路面愈加泥濘,一只拖鞋陷進去,拔不出來。巨大的委屈吞沒了我,我罵了一聲,小腹輕輕抽搐。抬頭看,夜空黑得令人發(fā)怵,沒有一顆星星。我光著腳,把拖鞋抓在手里,快步往前走。
“你去哪兒???”剛要出小區(qū)的鐵門,就聽到她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側(cè)頭,看到一個黑影坐在小門房里,燃燒的煙頭像燙紅的句號。
“你在這里干嘛?”我叫了出來。
“睡不著,電影看完了,出來抽煙。”她沒有動,依然坐在那把守門人專用的椅子上,因為空間逼仄,我猜她不得不佝僂著背,蜷成一個寬大的輪廓。
我被她的話語本身和說話的腔調(diào)驚到了。“抽煙?”我降低說話的分貝,“你什么時候抽煙了?”
“你不也沒告訴我你抽煙嗎?”她反問。
“抽完怎么不回家?我還以為你怎么了?!蔽殷@魂未定。
“我忘了拿鑰匙,進不去,不想吵醒你啊。”
我一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剛才走得急,鑰匙留在家里了?;艁y之中,我沒有想到開鎖公司,而是想到睡在妻子身邊的男人,我如何給他打電話,在凌晨一點送鑰匙?我仿佛聽到他疲倦的聲音,還有那漸漸散去的激情,何況他要是來了,又該如何對她解釋。房東?房東可不會這么殷勤。真讓人為難啊,我無奈地想,再次下定決心離開這所充滿回憶的房子。
“怎么了?”在路燈之下,她能看到我的表情。
“我沒拿鑰匙?!蔽业拖骂^。
她沒有責(zé)備我粗心大意,反而大聲笑了起來,我的心重新落回肚子。
“沒事,我們再呆一會兒,反正也不困?!彼龂@了口氣,“晚上叫開鎖公司很貴吧,坐到天亮好了?!?/p>
“抽了幾根了?”我問。
她揚揚手里的煙盒,我猜測她把我的那包抽完了。我擠不進小門房,只能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與她相對。我望著把煙頭扔到地上的她,她的腔調(diào)、語氣、行為都像變了一個人,不過我并不緊張,反而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親切感,一種奇妙的連接。
“我還在想世界末日?!?/p>
“一直在想?”我問。
“是啊?!彼f,“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的話?!?/p>
“你會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這樣就可以了?!?/p>
“不回云縣和爸爸一起?”我笑。
一陣沉默。我想到她在商場莫名其妙的哭泣,因為我無法開口詢問,這件事會變成古老的化石,深埋在心里,永不會拿出來。不過我應(yīng)該問一問,在這樣一個不真實的夜晚,她或許會對我打開心扉,事實上,我又想到,她從來沒有關(guān)閉過,是我一直以來毫不在意。我逃出了她的家,逃出了云縣,她的疾病又把我拉了回來。
“你今天為什么哭?”我終于問,天知道我的心有多忐忑。
“沒為什么?!彼敛华q豫地回答。
我被拒絕了,我想,她不會對我敞開心扉,我也不會。我們之間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沒有機會跨越了。爸爸肯定會為這一刻遺憾。那只被踩傷致死的貓,她還記得嗎?無數(shù)個難以理解的瞬間,匯聚成一條細細的河流,在我心中流淌著。
“也給我根煙吧?!睘榱司徑獗痪芙^的尷尬,我說。
“你最好不要再抽煙了?!彼届o地說,“你得為你的肚子想一想?!?/p>
我大驚,一股熱血沖到頭上,肩膀的關(guān)節(jié)也灼熱起來。我不知怎么回答,何況她的語氣也不是質(zhì)問,她怎么能如此平靜地說出我的秘密?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她說,“在云縣,這個故事講不出來,但是在這兒可以。我沒跟你爸爸講過,他也不喜歡聽故事?!?/p>
我的心又跳起來,猜不到她的意圖。
“其實也沒什么,八九年的時候,我認識的一個女孩獨自坐火車去北京,她的年紀,嗯,比你現(xiàn)在還大幾歲,她長得,怎么說呢,要是按著當(dāng)時的標準,她并不好看,但是是個大學(xué)生,高考一恢復(fù)她就考上了大學(xué),但因為她父親的原因,畢業(yè)后她沒找到好工作,回了家鄉(xiāng)的紡織廠上班。你想想,一個讀過書的女孩子,又在那樣一個小地方,多少有些心高氣傲,誰也瞧不上,所以她到了那個年紀還沒結(jié)婚,這沒什么錯,只是不合時宜,如果她生在現(xiàn)在,可能一切都會不一樣,但在那個時候,不行,周圍的人,包括她的兄弟姐妹,也都瞧不上她,覺得她太怪了。她抽煙、喝酒,還喜歡唱歌,還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歌,比你們現(xiàn)在的歌不知好聽多少倍。她走路的時候也總是把頭揚得高高的,跟單位的同事啊領(lǐng)導(dǎo)啊都不怎么來往,可是她并不在意,因為她覺得,她總有一天會離開那兒,就算不離開,也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然后這個女孩就坐火車去北京了,那一年,火車啊出租車啊都是免費的,她沒什么錢,就想趁著這個機會去看看首都。到了火車上,她發(fā)現(xiàn)乘客大部分都是學(xué)生,臉上也都掛著奇異的表情,看上去充滿希望。女孩的情緒也被感染了,雖然她在家鄉(xiāng)待了太久,已忘掉了上學(xué)時候的日子,也聽不懂他們的談話,但是被那樣一種熱切的氛圍吸引著,仿佛看到了多年以來一直渴望的、自由的、遠離家鄉(xiāng)的生活。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生活,但和她當(dāng)下的枯燥生活肯定不同。她覺得她一定得抓住這種生活。
“然后一個高大的男孩朝她走來,很明顯,他比她小很多,但他還是朝她走來了。這個女孩在家鄉(xiāng)有過幾個對象,沒談多久就分開了,都說受不了她的神經(jīng)質(zhì),后來她年紀大了,就沒人再給她介紹對象了。這個男孩跟她聊天,談他的理想,以及注定會實現(xiàn)的美好未來,她打著激靈,鬼使神差地和他在一起了,后來她回想那種感覺,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雙手撫摸了靈魂,久久不能平靜。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可笑吧?后來到了北京,他們下了車,男孩讓她先去北京城轉(zhuǎn)一轉(zhuǎn),幾天之后在某個地方見面。接下來會怎樣呢,也許你已經(jīng)猜到了,男孩始終沒有來。他死了,死在那熱情洋溢的氛圍中,女孩只能這么想,又坐上火車回了家鄉(xiāng)。突然之間,她感到一種徹徹底底的厭倦,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知道自己懷了孕,很快和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那男人和她一樣,在其他人看來也是有問題的人,所以彼此不嫌棄,還能有個依靠。在漫長的時間里,她終于徹底忘記了過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平庸的或者逆來順受的人,你肯定這樣覺得吧,一直到死,她都沒有離開家鄉(xiāng),就是這樣一個女孩的故事。你是不是覺得這事比世界末日還可怕呢?”
她的語調(diào)平緩而溫柔,從來沒有這么溫柔過,像一根蠟燭緩緩燃燒。不知為何,我靜靜立在那里,眼淚快要涌出來。空氣中有股腥臭的味道,萬籟俱靜,路燈的光暈在頭頂旋轉(zhuǎn),我依然看不到她的表情,門房里的暗影仿若一層脆弱的介質(zhì),將我與我的好奇心緩緩隔開。
“我困了。”她把煙頭扔到地上,走出門房,走到光明中,“還是叫開鎖的過來吧,睡一會兒,明天還得開車回云縣,你爸爸肯定等得著急了?!?/p>
門打開之后,她很快就躺在床上睡著了,沒有任何解釋。我聽著她的呼嚕聲,始終無法入眠。一種淡淡的哀愁籠罩著我,可也僅僅是哀愁而已。過了今夜,等太陽升起,一切又會恢復(fù)原狀,對漫長的一生來說,這不過是小小的、小小的微波。我翻了個身,把右手放在肚子上,輕輕撫摸,這時,窗外一陣沙沙的聲響,雨又下起來了。
【作者簡介:賈若萱,曾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西湖》《作品》等刊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轉(zhuǎn)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獲西部文學(xué)獎、《湘江文藝》雙年獎;現(xiàn)為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