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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12期|侯志明:無名河記趣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12期 | 侯志明  2023年12月18日08:52

東經(jīng)111°48′~112°07′,北緯41°27′~41°37′,有個“忽雞圖”。

“忽雞圖”是蒙古語,意思是“鹽堿灘”。在這個鹽堿灘上,有一條無名小河?;蛘哒f,因為這條小河,有了這個鹽堿灘。

在我童年時,這條河一年四季是有水的,雖然不大,但潺潺不絕。它的源頭就在一座大山下,在大山被洪水切走了一半的懸崖下,從黃沙里黑土里石縫里汩汩地涌出,清凌凌、涼陰陰、嘩啦啦地蜿蜒著,由南向北再向西流去。

夏季來臨了,附近村里的人們攔一個半尺高的沙壩,就可以把水蓄起來,然后趕著牛、趕著馬、趕著羊來喝水。天氣太熱的時候,村里的孩子們會瞞著父母在里面洗澡、玩水,雖然那水不過尺把深。我還見過,沙壩筑起后,有燕子飛來,或在水面掠過喝口水,或在水邊落下,叼一嘴泥沙回去壘窩。

冬天河面會結(jié)冰,河面結(jié)冰后,源頭的水仍然在下面流,就會把表面的冰漲破,形成一個大大的裂縫,水不住地涌出,又不住地凍結(jié),寬闊的冰面又會給孩子們建造一個天然溜冰場。

后來,這條河的水越來越少了。有水的時間,也大都集中在夏秋的雨后和開春冰雪融化的那段短暫的時間里。再后來,就只有每年暴雨后的山洪了。

這條河穿過一個村莊時,把它一分為二,西邊的叫西溝村,東邊的叫東溝村。我過去一直不知道為什么不叫西河村和東河村,后來知道河和溝是有區(qū)別的。河是有水的,溝是無水的或者只是偶爾有點兒水。它們像兩個門當(dāng),靜靜地守護(hù)在河的兩邊。河水流過這兩個村就流出了山區(qū),流入非常開闊平坦的廟后、西灘、北號等地,然后從容地散開了。在留下了白茫茫的一片鹽堿灘之后,河道沒有了,河流也消失了。從源頭算起,長度不會超過二十公里吧。

這就是“忽雞圖”的來歷。

如今,“忽雞圖”已經(jīng)是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名字,管轄著這兩個自然村。

現(xiàn)在只說河西的西溝村吧,因為我出生在這個村,而一個村和另一個村基本不會有什么區(qū)別。

西溝村最多時有不到二十戶人家,倚背后一座小山而居,分成兩排,每排大約十戶。我家的房子有三個最,一是最西邊,二是最高處,三是院子最大。這個位置一點兒不好,大西邊最高處,好似給全村站崗放哨一樣。到了晚上,向西一望,空空朗朗的,像個黑洞,感覺黑洞里除了沒有人,什么都有。我一個人晚上斷不敢回家,或者想方設(shè)法讓人送,或者站在村中間喊爹喊媽出來接。

我在這個村出生長大離開一共用了十九年,這十九年,以村為中心,沒走出二十公里的范圍。十九年后,我去南方上學(xué),一步跨出幾千公里。后雖輾轉(zhuǎn)多地,始終相隔幾千里,現(xiàn)實的距離比夢境遙遠(yuǎn)得多。

如今,這個原本不足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只剩了不足二十個人,而且每一個人的年齡都超過了我的年齡。當(dāng)年不少的人和事,在現(xiàn)實中正在消失和業(yè)已消失,只在我的心里還留下清晰的印記。

村里最大的事是辦紅白事宴。紅事宴,就是為娶媳婦、嫁閨女、過生日、過滿月、遷新居操辦的宴席。白事宴,就是給死去的人送葬的宴席。

我記得最深的是紅事宴,紅事宴中又以娶媳婦為最深。那時候,誰家娶媳婦好像不單單是自己家的事,而是全村人的事。喜慶的日子來臨的前五六天,就得確定“代東的”。代東的,顧名思義,就是代表東家(也叫主人家)具體安排操辦這件事的人。這個人一般是有點兒文化、懂點兒風(fēng)水、能說會道、威望不低的人,因為這個人要面對東家的各路親戚、各路朋友、各色人等。遇到讀書人要說文話,遇到大老粗要說土話,遇到不講理的要說粗話,遇到挑刺挑禮的要說軟話或硬話。換句話說,一天之內(nèi),有時候要掏胡蘿卜,有時候要揮大棒子,有時候先給個胡蘿卜再打一棒子,有時候打一棒子再給個胡蘿卜,這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易。遇到難擺平的事,自己還得當(dāng)孫子。記得有一次鄰居家的兒子娶媳婦,怠慢了娘舅,倒酒時沒把舅舅的酒杯倒?jié)M,舅舅一生氣把一桌子菜就掀翻了。娘舅親是大親,惹不得。這時候就見代東的走過來,一邊謙恭地承認(rèn)自己的錯,一邊不住地喊舅舅,其實這個舅舅跟他毫無關(guān)系。從這件事就看出這個活兒不好干。

代東的確定后,就會給每個來幫忙的人分配任務(wù)。

先說借東西吧。因為一家人辦事宴,不論紅白,首先是生活用具不夠,就得舉全村之力,所以說誰家的事也不是自己的事,原因就是這樣的。桌子要借,碗要借,端菜的條盤要借,盛菜的瓷盤也要借,酒杯、酒壺、茶杯、茶壺都要借。借出來,貼塊膠布,寫上名字,還的時候弄不錯。磨下的白面不夠了,還得借面。肉不夠了,還得借肉。這種事家家樂意幫忙。

廚房是個中樞,很重要。首先要確定誰是大廚,大廚要全面負(fù)責(zé)廚房內(nèi)的事,誰是紅案誰是白案,誰是燒火的,誰是挑水的,誰是洗碗的,誰是刷盤子的,分工很明確。大廚盤著腿抽著煙往那兒一坐,威嚴(yán)得就像灶王爺,好吃的都放在他背后,沒有他同意,你想多吃一塊肉都不行。廚房之外,要確定誰是端盤上菜的,誰是端茶倒酒的,誰是迎來送往的。這些由代東的管。

新媳婦娶回來,最熱鬧的是,同輩們攔在門口不讓進(jìn)喜房,要糖要煙要獎賞。直到把新媳婦的帽子、圍巾、手套甚至鞋子搶去了,新人狼狽不堪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會喊“差不多了,休息吧”,大家才會撤退了。重頭戲在晚上,叫鬧洞房。各地的鬧法大同小異,但我們那一帶有個情節(jié)很特別,鬧洞房的人會把洞房所有炕席澆了水,只留下能睡一個人的地方,留給這對新人,那意思想想就好笑。鬧完洞房還有聽洞房,就是一幫子年齡不小的同輩,大多是姐夫嫂子趴在窗戶外面聽里面的動靜。北方的窗戶,下面是玻璃,上面是紙糊的窗欞,如果覺得聽起來不夠勁兒,可以用舌頭舔破窗戶紙用眼睛瞅。這種風(fēng)俗,我長大后才知道,其實是受了大人們指使和暗示的,是想通過聽房,了解那對新人懂不懂男歡女愛。如果發(fā)現(xiàn)不懂的,那就要想辦法立即告訴他們。據(jù)說,真有不懂的,有一對年輕人結(jié)婚后三年不生孩子,去醫(yī)院一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是一對童男童女。

第二天早晨,新媳婦要回娘家,首要一件事就是要把昨天被搶去的帽子、圍巾、手套、鞋子贖回來。拿什么贖?拿煙拿糖拿酒來贖。這又是一個熱鬧的上午。

這些,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已消失了,即使在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但這件快樂了整個村子的事,想想,依然快樂著我們這代人。

前面說過,過這條河,每年總會有幾次洪水流過,否則,早被泥土風(fēng)沙填平了。

這水一般來自上游地帶的暴雨之后,水完全是黑色的,像墨汁,咆哮著、洶涌著、嘶吼著沖過來,令人膽戰(zhàn)心驚。

我記得有一次,秋天的后半晌,忽然從上面?zhèn)鱽磙Z轟的聲音,不一會兒,河床里就出現(xiàn)像黑龍一樣的山洪,像刀劈斧削過一樣,怒吼著沖過來,橫掃河床,沖破障礙,洗刷一切。

我們村子在河西,可是洪水來以前,人們卻在河?xùn)|干活兒,洪水一來就把人們隔離了。人們在傍晚的寒冷中,擠在河邊,等待河水變小,渡河回家,但始終不見水量減少。這時候有人從等候在河邊的馬群中,牽過來幾匹強壯的、溫柔的馬,把等候在河邊的人們送到對岸。幾乎所有的馬,帶著一個人過河后,如果沒有人牽著,它絕不主動返回。但有一匹年歲較大、身強體壯的棗騮馬,一直沒有離開,在馬倌兒指點下,它只身往返數(shù)次,直到把所有的人接過河。

我親歷了這件事,不但大受震動,而且很長時間大惑不解。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書本上類似的記載。

《物猶如此》(清?徐謙編)就記載了一個類似的故事:孫堅,討董卓失利,被創(chuàng)墜馬,臥草中。堅眾分散,馬還營鳴呼,軍人隨馬至草中,乃得堅。

這樣的例子同一書中還有:秦苻堅,為慕容沖所襲,馳?馬墮澗中,追兵幾及矣。堅計無由出,馬即踟躕臨澗,垂韁與堅。堅不能及,馬又跪而授焉。堅援之,得登岸,而走廬江。

《儆誡錄》也有類似記載:偽蜀渠陽鄰山,有富民王行思,嘗愛一馬,芻粟喂飼。一日,乘馬往本都,遇夏潦暴漲。舟子先渡馬,回舟以迎行思,至中流,風(fēng)起船覆。其馬跳入駭浪,接其主浩渺間,遂免溺。

從現(xiàn)實到書本,看過后覺得,其實披了馬皮的馬有時候很像人,就像披了人皮的人未必就像人一樣。

大概是20世紀(jì)70年代末,村里忽然來了十多個扛著測量儀器的人,每天在這條潺潺流水的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描來畫去。這些人剛走,就來了更多的人,開始挖渠,鑿石頭,壘壩。

村子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而且家家要騰出一間住房供這些人住,這些人分別來自不同大隊不同的村。當(dāng)工程進(jìn)行到一半時,我看清楚了,他們是想把這細(xì)微的水截住,變成一個水庫,用來澆地灌溉,在這個年降雨量只有百十多毫米的地方,無疑是有重大意義的。

人們先修了一個石頭壩,壩也不高,好像不到兩米,全用石頭砌的,石頭上還有一道鐵絲網(wǎng),緊緊地把石頭箍住。只修這么高,顯然不是要截流所有的水,而是只截一部分,多的可以從石頭壩上漫過去流出去。在修大壩的同時,修了一條足足有五六米寬的渠,這條渠在需要澆灌的田地里蜿蜒著。渠和壩之間是兩個活動的水閘,需要的時候開閘放水,用水灌田。不需要的時候合上它,水從人愿。

修好這一切,大概用了三年時間,但遺憾的是,這么大一個工程,只用了一次就廢棄了。原因是洪水來的時候,帶來大量淤泥、沙子、石頭、樹枝、莊稼、死豬、死羊等,一下子塞滿了水庫和渠道,一下子把它搞得平平整整如初如始。從此以后,這一浩大的工程,除了在平展展的田地上劃出一道大大的傷疤再沒有發(fā)揮任何作用。

修渠那陣子,村里比鎮(zhèn)里熱鬧。來了很多人,也帶來了很多故事。其中有一件事,一直深深刻在我心上。

我們家的西房,也住進(jìn)來兩個人,一個叫張老師,一個叫王八旦。王八旦確實是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他九兄弟,老大叫王福旦,從老二開始就叫王二旦,然后三旦、四旦、五旦……一直按數(shù)字往后排,到了他那兒也就繼續(xù)按數(shù)字排。我要說的不是他,而是張老師。

我那時候上初中,和他們兩個住一起。有一天晚上,我做算術(shù)題,被張老師看到了,他就告訴我錯了,并且告訴我為什么錯了,應(yīng)該怎么做。這使我很吃驚,我一直以為他和王八旦一樣,都不識字,甚至還不如王八旦,因為他至少沒有王八旦長得好看,也沒有王八旦穿得好看。那次,我才知道他和王八旦不一樣,他識字。自此以后,我遇到不會做的題就去問他,我發(fā)現(xiàn)初三的方程式、幾何題一道也難不住他。我對他有點兒肅然起敬,從此便以張老師相稱。

我們在一起住了一個多月,就在我慶幸和他住在一起時,有一天晚上,他卻和我說,他要搬到羊圈東邊的一個小房子里去住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他的夫人要來。那時在農(nóng)村聽到有人把老婆叫夫人,感覺很難聽、很別扭、很怪。但自從我知道他識字以后,就一點兒不覺得奇怪了。

第二天我上學(xué)走后,他就把行李和東西搬走了。晚上我回來,不但不見他的人影,而且看不到一件和他有關(guān)的東西。第三天我去看他,不遇。第四天吃晚飯時我再去,見到了他和他的夫人。我簡直大吃了一驚,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他的老婆,不,他稱夫人,是如此漂亮。細(xì)高的個子,圓臉蛋,大眼睛,雙眼皮,長辮子,辮子上有個紅色的蝴蝶結(jié),而且皮膚特別白,根本不像農(nóng)村人。再看穿著,雖不嶄新艷麗,但十分整潔。她坐在炕沿邊,眼睛始終隨著張老師轉(zhuǎn)動,一刻也不離開。張老師抬頭看她時,她便露出甜美的笑,嘴里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我站了很長時間,張老師才發(fā)現(xiàn)了我,才從地下站起來,笑了笑,介紹道:“我夫人,精神不好?!睆埨蠋熀芸蜌狻_@時他的夫人才把眼光轉(zhuǎn)向我,微笑著輕輕點了一下頭。她嘴里依然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我終于聽清楚了,她說的是“小貓釣魚,不要三心二意,小貓釣魚,不要三心二意!”

張老師向我解釋:“受過一點兒刺激,正在治療,快好了?!彼f得輕描淡寫,然后問我,是不是遇到難題了?我回答,只是來看看。

之后,我經(jīng)常來,或者向張老師請教數(shù)學(xué),或者依然是來看看。我覺得這是一幅美好的畫圖,在農(nóng)村根本不可能見到的畫圖。

后來,我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他們兩人的一點兒遭遇或者說經(jīng)歷。

張老師初中畢業(yè)后,就跟了村里一個木匠學(xué)手藝。在給一家人家做家具時,認(rèn)識了這家人的女兒,她剛上初中,不會做題時就要來問他。三個月后,營生做完離開了,但兩人的聯(lián)系沒中斷。三年后,他應(yīng)召入伍,走時,他們兩個定了親,父母也很高興。但是,兩年后出了問題,問題出在女方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漂亮了。這一漂亮就引起了很多人注意,終于有一天被鄉(xiāng)長看上了,提出來給他兒子做媳婦。她當(dāng)然不愿意,就堅定回絕了。誰知道,這時候父母卻被鄉(xiāng)長收買了,堅決要她嫁給鄉(xiāng)長的兒子,軟硬兼施,直至以死相逼。她妥協(xié)了,嫁給鄉(xiāng)長的兒子。她在走進(jìn)鄉(xiāng)長家里前,給他寫了一封信,提出斷絕關(guān)系。他覺得不對勁,從部隊請假回來,但沒見到人。他回部隊那天,她結(jié)了婚。第二年,他從部隊復(fù)員了,她生下孩子。他遭此羞辱,決定終身不娶,重新做人,第三年,考上了大學(xué)。他大一讀完時,聽到了她嫁人的真正原因。大二結(jié)束時,他聽到她婚姻的不幸。大三時,他得悉她孩子夭折的消息。大四一開學(xué),他聽說她生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出院后,精神失常,一整天只喊孩子的名字。再后來,她離了婚,回到父母家里。那時她除了喊孩子也喊他的名字。他棄學(xué),回到鄉(xiāng)下,把她接出來,登記結(jié)婚。

我看到的就是他們新婚后的日子。

有點兒悲苦,但純潔而幸福。

村里知書識字的人不多,要排一下序,第一個是我的伯父,他一直在大隊和鄉(xiāng)里做事,當(dāng)過大隊黨支部書記,當(dāng)過鄉(xiāng)里農(nóng)技校的校長。第二個要算我的父親,他頂多小學(xué)畢業(yè)吧,但我覺得他的實際水平和能力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學(xué)歷。打我記事起,他就是我們村的會計,每天在厚厚的記賬本上寫寫畫畫。他給我寫過兩封信,一封是我上大學(xué)期間,一封是我畢業(yè)第一年。他的字寫得很漂亮,所有的字都向右邊傾斜著。第三個就是我的大舅,我母親的堂弟。我至今不知道他讀書讀到了哪個階段,但就沖我們大隊和村里總把那些需要知識的活兒讓他干,我覺得他不一般。第一件事是,我們村里那年要通電,旗里鄉(xiāng)里來了不少戴眼鏡的人,來了以后都找他。在紙上畫的圖也只和他商量,圖上沒有漢字,全是S、N之類的字母,仿佛他都懂。村里買回來第一臺柴油機、磨面機也是他照圖安裝的。安裝好后,他可以發(fā)動柴油機,然后靈巧地用一根皮帶把柴油機和磨面機連接起來,給全村人磨面。在這之前,全村人磨面靠的是一盤磨和一盤碾子。磨坊就在我們家的院子里,這盤磨需要兩匹馬一起拉才轉(zhuǎn)得起來。磨五斗麥子,也就是一百五十斤,大概需要半天時間,必須兩個人。而有了這兩臺機器,只需半個小時,一個人足矣。

最神奇的是,我知道他會給羊配種。我記得,在村里,人們除了不需要給貓、狗、雞、鴨、兔子配種外,幾乎都需要,比如牛、馬、豬,在它們的發(fā)情期,人們必須趕著它們?nèi)ワ曫B(yǎng)種豬、種馬、種牛的地方去解決它們傳宗接代的問題。我說的我的舅舅會配種,說的是給羊。我們?nèi)逵幸话俣嘀贿m齡母羊,但只有一頭長得像獅子一樣的公羊,為了公平、為了改良品種多產(chǎn)羊毛多產(chǎn)肉,村村都有配種站。在母羊的集中發(fā)情期,每天早晨要給六七只羊配種。這一過程大致是,先取了公羊的精子,導(dǎo)入一個輸液器里,然后把那些發(fā)情的母羊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把公羊的精子輸入。這是一個繁雜的過程,我只記得在那里有很多器皿,很精致,有冒著藍(lán)幽幽的火光的酒精燈,消毒鍋,白紗布。我覺得能有條不紊地擺弄這些需要知識。

這頭公羊的待遇很高,除了草料好,單獨吃,每天早晨我大舅會把兩個雞蛋塞到它嘴里,它會津津有味地吞下去。有一天早晨,它不知怎么掙脫了韁繩跑進(jìn)了羊圈,正要和一頭母羊交配時,羊倌兒發(fā)現(xiàn)了,趕緊去拉它。它可能覺得羊倌兒影響了它的好事了,扭頭撞向羊倌兒,把他撞倒在地,而且還不放過,還繼續(xù)退后,發(fā)力再撞。幸虧我大舅看到了,大聲喊了它的名字,才把它制止住,而且我大舅狠狠地拿拴它的繩子打了它的頭。在別人面前它很兇,在我大舅面前,它就是一只溫柔的綿羊。我覺得連公羊都怕有文化的人。

在我離開村子前,我的大舅就是我的偶像。

村里有一所小學(xué),一間教室,六個人,三個年級,一個老師。在這三年中,我大概經(jīng)歷過三位老師,都是男的。一位是我的堂兄,另一位是城里來的一個知青,還有一位是鄰村的姓甲。這位姓甲的老師,我獨獨要寫他,并不是因為他比另外兩位水平高,而是因為他笨拙、執(zhí)拗,所以總是時時記起他。

他家和我們村只隔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只有五六里遠(yuǎn)。我們在山南他在山北。也就是說,從他們村到我們村,先得爬二里多的山路,從山上下到我們村也要走二里多路。山雖然不大不小,但還是有點兒陡。除了步行,那個年代的交通工具都走不了,包括拖拉機、馬車,當(dāng)然也騎不了自行車。可是這位老師偏偏有本事買了一輛自行車,為什么說有本事呢?因為,在那個年代買得起自行車的,不缺錢還不行,必須有門路。所以誰家有一輛自行車那一定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比現(xiàn)在誰家有寶馬榮耀得多。

我們這位甲老師,可能覺得買了自行車如果放在家里不讓人知道是一件愚蠢的事,所以他每天到我們村上課時,總要把這輛嶄新的自行車花不少的力氣推到山頂,然后用腳趿拉著做摩桿(剎車)慢慢騎下來(放學(xué)后亦如是)。我們每天早晨到校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感興趣的事,就是看他像耍雜技一樣從山頂上下來。起初可能他很緊張,下來后讓人覺得他很痛苦,見我們看他,一臉不高興,有時還要找碴兒罵人。后來可能熟練了,表情不再痛苦了,見到我們才有了笑容。

時間長了,忽然有一天,我們有一位年齡在十二三歲的男孩便問他:“老師,自行車有摩桿你為什么不用而要用鞋子做摩桿呢?”

這個事我們都注意到了,而且因為納悶兒不免背后常常議論猜想,但沒敢問。這位學(xué)生一問,當(dāng)然也使我們想立即知道答案。這一忽然的提問甲老師當(dāng)然是沒有料到的,他怔怔地盯著這位同學(xué)足足有兩分鐘,然后說:“你長大了一定是個敗家子?!?/p>

我們被他盯了半天已覺得害怕,加上他這一說,都以為要挨罵,可是沒想到的是他卻說:“這是新車,那么锃亮的車圈,一拉摩桿還不摩出印子??!”

哦,原來如此,我們像找到了考題的正確答案一樣噓了一口氣,并對老師如此愛惜車子由衷感到敬佩。再后來,我們又發(fā)現(xiàn)他不用鞋趿拉地做摩桿了,取而代之的是腳踏板上綁了一塊木板拖到地上做剎車。我們又問老師為什么?這回他很爽快,直接告訴我們:“太費鞋,上個月磨壞兩雙?!?/p>

他話音未落,已惹得我們竊竊地笑了起來。

的確,他太愛他的自行車了,以至于他經(jīng)常警告我們不要碰他的車子。每天來到學(xué)校,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自行車放進(jìn)教室旁邊的一個放柴火的棚子里,以免風(fēng)吹日曬,磕磕碰碰。

可是,有一天還是發(fā)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大家都在上課時,一頭找草吃的牛卻悄悄鉆進(jìn)了棚子,把放在柴火旁的自行車踩了個彎彎曲曲。聽見響聲,甲老師立即跑出去,見牛正踩著他的自行車在吃草,顧不上多想拽著牛尾巴就往外拉,牛突然受到驚嚇,尥蹶子、拉稀屎將他踢倒在地。等我們跑出來,見他仰躺在地上,從頭到腳滿身牛屎。他一邊揉腿,一邊罵:“×你媽呀,賠我的自行車呀,快去找隊長呀?!?/p>

那天是我們隊長弄了一輛馬車把他和他的自行車一起拉走的。那以后,我們放了十多天的假,甲老師再來時,就步行了。

后來,他辭職了,究竟怎么想的,不清楚了。

我們家是村里種樹最多的人家,至今還有二十多棵吧,有楊樹和榆樹,高的十幾米,需要兩人合抱。

我們家種樹是始于我父親,這些樹是他帶頭栽下第一棵的。然后是我們兄弟姐妹一起栽下的,不是一年,至少是連續(xù)七八年吧。

在我們那個地方,栽一棵樹是不容易的,除了土壤氣候,還有馬牛羊的破壞。另外一家栽得多的是我們的前院,但他們家栽下的沒有我們家多。他們家栽樹我覺得是受了我們家影響,而共同的特點是我們兩家都住在最西邊,有充足的栽樹的地方。

我知道我的嬸母就辛辛苦苦地種過樹,而且長得很茂盛,但后來又辛辛苦苦地拔掉了。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家院子里的樹不見了,我很驚訝,問我堂哥怎么回事,他告訴我說,有一個算卦先生說,這些樹不好,說“樹枝探過墻,先死老子后死娘”,讓他們趕快拔掉的。我接著問:“那我們家的呢?”我哥和我說:“人家只看我們富人家,不看你們窮人家。”我明白了,我們家是沒有被看的資格。

我們村中也有一家人,原來的門前也有兩棵樹,而且長得很高大,后來也雇了專業(yè)的木工鋸掉了,原因也是那位算卦先生的指點。不過這次算卦先生說的是另一個理由,“樹枝探過墻,后死老子先死娘”。

我們家沒有資格被人指點,樹和人一直都在野蠻生長著。

這位先生也是給我算過一卦的。那是我1983年考完大學(xué)后,我母親瞞著所有的家人,把辛辛苦苦攢了很長時間的三十個雞蛋拿去求他算算我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這位先生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后,給出的答案是:我是燈火命,沒有大出息,無仕途可言。母親聽不懂什么是仕途,盯著問。這位先生不耐煩地回答說,就是這輩子頂多能當(dāng)個大隊黨支部書記。母親一聽明白了,那意思是我不可能考上大學(xué)。因為先生的這句話,母親哭了好幾天。正當(dāng)她哭得哭不下去時,我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母親笑了。笑了幾聲后,又哭了,我問她為什么還哭?她說,可惜那三十個雞蛋給了那個騙子。

那時候的農(nóng)家雞蛋確實要算貴重食品,或者說奢侈品。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過六一兒童節(jié)或者生日時,我們才可以吃到一兩個??腿藖砹?,炒一盤雞蛋或者烙一張雞蛋餅,就是很高規(guī)格的招待。平時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要靠賣了雞蛋的錢買回來。

除此之外,家家?guī)缀跻B(yǎng)一兩頭豬,不是用來吃的,而是要養(yǎng)大賣掉的。一家人的基本生活需要,比如衣服、鞋襪、上學(xué)費用、看病花銷等都要靠這筆收入。養(yǎng)幾頭豬起早貪黑不容易,養(yǎng)大了,賣出去變成錢也不容易。要趕上豬走五六公里路,到鄉(xiāng)供銷社去賣。賣豬時,最好在村里找個伴兒,趕兩三頭豬一起去,這樣好趕,順當(dāng),兩個多小時后可去到供銷社。到了并不是馬上就賣,而是要找個有水的地方,借個盆子,把背來的豬食倒進(jìn)去,讓它美美吃上一頓,吃得越多越好。喂飽了才把它趕到供銷社去稱重。這樣可以增加重量,重量就是現(xiàn)錢,鄉(xiāng)下人看得很重。有一次我和一個同學(xué)去供銷社,看見一位母親把豬喂好正要稱重時,豬卻一緊張拉了一泡屎尿了一泡尿,這位母親狠狠踹了一腳豬并罵道:“這個不爭氣的畜生,就不能等一等!”在她看來,豬拉出去的不是屎尿,而是錢。

前面說過,這條河亂石交錯,河床不平,沙子深厚,汽車、拖拉機、馬車經(jīng)常卡在河里邊。車主們?yōu)榇撕馨脨?,但村人們正相反,每遇此事很高興。這聽起來有點兒不道德,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但確實如此。

我們生產(chǎn)隊的一輛拉著糧食的馬車卡在了河里。車倌兒喊來人,連試三次沒出來,三匹馬就罷了工,隨便你怎么趕,就是不領(lǐng)套、不使勁。車倌兒急得沒辦法,就去喊來正在附近耕地的鏈軌拖拉機,準(zhǔn)備把前面兩匹馬讓拖拉機替代。大家正在這么手忙腳亂地操作時,駕轅的一匹騾子,一使勁就把車?yán)顺鰜?。這頭騾子跟所有的人開了一個玩笑。

我們最愿意看外地的汽車、拖拉機發(fā)生這樣的事,那時,村里人會主動來幫忙,幫完忙,車主有酬謝:給每人一瓶柴油或者汽油。人們要柴油和汽油的原因是,家家有個打火機,就是用汽油的,一小瓶汽油大體可用一年。柴油用來點燈,那時候村里沒有電,家家點的是煤油燈或者柴油燈。柴油燈和煤油燈的區(qū)別是,煤油燈煙子小,柴油燈煙子大。柴油點的時間長一點兒,滿屋子就會有柴油味兒。

小地方,小事情,卻能見證大變遷。那時,跑長途的汽車、拖拉機必須自帶油料,因為那時候加油站不普及。現(xiàn)在誰還見機動車出行自帶油料上路?誰家里還有煤油燈,也一定會被文物販子搶走。

還是說這條河吧,據(jù)說,現(xiàn)在的源頭又有了水,雖然很小。

它的確太小了,沒有見過都市的繁華,沒有見過大海的遼闊,它流過最熱鬧的地方就是我們村,然后就流成一個“忽雞圖”,然后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但,在我心中,它一直流淌著,像我的血液,似我的鄉(xiāng)愁。

【侯志明,內(nèi)蒙古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鐘山》《天津文學(xué)》《青年作家》《美文》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行走的達(dá)蘭喀喇》《少點精致的俗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