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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3年第12期|劉愛玲:鯨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12期 | 劉愛玲  2023年12月21日08:15

1

記者問:“作文里提到馮勇敢和馮閏,這兩個人在現(xiàn)實中有真實原型嗎?還是全然虛構(gòu)?”

我甩出手掌遮住了近拍的鏡頭,事中和事后我都想不清楚那是否自己所為。幸好這不是現(xiàn)場直播。當(dāng)時因為猛然間用力,差點兒打翻了桌子上的檸檬紅茶,擠在我身邊閉目養(yǎng)神的貓睜開雙眼,對人的驚異泰然自若。

說實話,我無法分清真實和假象,在我這里沒什么截然的對立和分別。我初次看到一只藍一只黃的貓眼瞪著鏡頭,空空的,讓我感到安全。玻璃鏡頭脆響之外,攝影師罵了一句粗話。這時,寵物咖啡店里的動物和人都嚇得靜止,片刻,緩過神兒來該干什么干什么。

我剛準(zhǔn)備起身走掉,孫慢在一層的大廳里喂羊駝,跑上來替我解釋:“別問這種問題,對張瀚是冒犯?!?/p>

記者是孫慢的小姨,在威海電視臺做《威海時間》專欄節(jié)目,有了人才能構(gòu)成時間,這是此檔金牌欄目的初創(chuàng)之心。所以,《威海時間》里布滿了各行各業(yè)的佼佼者和領(lǐng)軍人物。但,我不算,我只是高考意外得了個高分作文,差一分滿分?!翱倸w不完美?!蔽覌尳拥竭@個消息的時候開心地回復(fù)班主任,又把這句話重復(fù)給我。我當(dāng)時就閑在臥室里玩《王者榮耀》游戲,等待著馮勇敢飄忽而至的微信。

我剛剛掛掉我媽的手機,班主任的電話又打來,她比我媽激動數(shù)倍,語速很快,她說:“張瀚,我從來就沒看錯過人。祝賀你作文滿分,是咱們學(xué)校里唯一。那一分說明不了什么,我從一些消息推斷,只是一兩個標(biāo)點符號的事兒。據(jù)說當(dāng)時有閱卷老師實在喜歡那篇作文,對符號問題可以忽略,但雙方意見爭論不相上下?!?/p>

后來班主任說的話我?guī)缀鯖]有聽見,我已經(jīng)進入回想,我想著通篇的文字之間那些面目迥異的標(biāo)點符號,可那些文字一片模糊,無法順暢連貫。最后我判定那些文字只屬于那個情境之下,也許是過于投入,偶爾一個句號寫成了點兒,或者逗號的尾巴太短,不好分辨。

現(xiàn)在,孫慢的小姨迅速拋出了引導(dǎo)問題:“那你能談一下,作文的題目‘群山與?!蛢?nèi)容有何隱喻關(guān)系,或者說你的寫作思路?你能為讀者還原一下內(nèi)容嗎?你所創(chuàng)作的字句,一定都在你的心里?!?/p>

這大概是我最窘迫的時刻。我平時喜歡讀書、記日記,但并不是班上作文最好的那一個,孫慢一直是寫作才女。我也沒有特別喜好的事物,思想也不嚴(yán)謹(jǐn)成體系,我媽最痛恨我的散漫,我知道她一直放不過的是散漫的馮勇敢。

“動筆的時候,我把所學(xué)的一切寫作技巧和規(guī)范模式都拋掉了,心里特別自由,然后就寫出來了,就像積累了很久,高考只是一個打開機會的閥門,作文就自動流淌出來了?!?/p>

“自動流淌出來?”

“對,就像流動的生命一樣,這么說吧,我覺得就是作家殘雪的那種自動寫作?!蔽以诖笱圆粦M中重獲信心,恢復(fù)了一點兒健談的樣子,“不過,這種寫作是自動產(chǎn)生,寫完后也就在作者這里自動消失。重新回憶不一定那么一致,我盡力吧,我現(xiàn)在只能記住一小段:讀海明威的《老人與?!窌r,我已經(jīng)距離去劉公島有五年之久。我和一個叫馮勇敢的人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天,目的和動因我一無所知。那時,劉公島上已經(jīng)建起了鯨館,一條體長19.6米、體重50.1噸的抹香鯨骨骼標(biāo)本放置其中,據(jù)說,這是世界上岸最大的抹香鯨。2008年1月18日,它誤闖進了榮成近海養(yǎng)殖區(qū)而擱淺,當(dāng)然,和海明威筆下的那條身長5.48米、體重680公斤的大馬林魚有著很大的區(qū)別。首先它們有各自的命運,抹香鯨是一個迷茫的錯誤,就像上天安排的,而大馬林魚被老漁夫圣地亞哥捕獲,算作對人類八十四天一無所獲的堅持的補償。我總是把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和虛構(gòu)兩個世界里的大魚聯(lián)想在一起,雖然我時常覺得人本身就處在不同的時空里。它們有一個相近之處,抹香鯨在鯨館中繼續(xù)活著,大馬林魚在《老人與?!分杏蔚绞澜绺鞯兀鼈円廊换畹煤煤玫?。奇怪的是,有時候我還常把《山海經(jīng)》里的“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敝械摹按篝~”聯(lián)想進來,它更像是古代與當(dāng)代的隱秘連接,“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闭陉U釋老漁夫作為人,永不妥協(xié)的超越性,也許,這種超越是渺小的人類可以持續(xù)存活的理由,以人的有限抵達鯤的無限的一種想象。就像王小波從海明威的作品中看到了人類的命運……”

有人在鼓掌,嚇了我一跳,是剛才那個放粗話的攝影師,還有我對面沙發(fā)上的一對兒學(xué)生情侶。采訪之前,他們盯著我無處安放的樣子,自在地說:“在這里,沒有主人和動物的區(qū)別?!庇谑?,我便擠在沙發(fā)的一個邊角上,輕輕靠著這只貓的尾巴尖,吞掉了半杯果飲。整個采訪過程進行得很順利,也順便給寵物咖啡店做了一次電視宣傳。電臺的幾個工作人員每人打包了一杯咖啡,他們行色匆匆,沒有太多的時間在寵物身邊逗留。

寵物咖啡店在威高廣場一樓,我第一次到此。馮勇敢一輩子都在尋找不可思議的事物,但他一定找不到這家寵物咖啡店。我也找不到,我不喜歡動物,更不喜歡和動物一起喝飲料。

威高廣場隔壁是威海最寬闊的海濱路,邁過去就是沿海的悅海公園,我大概是想一腳邁到大海之中的劉公島上去,和馮勇敢一起再看看那頭抹香鯨。在我被采訪極度窘迫的那一刻,果真是馮勇敢的微信,他寫道:“放松,只要你遇到,沒什么事情是無來由的?!?/p>

我的心里笑了一下,他和之前瘋狂的藝術(shù)奮斗者完全不同了,好像轉(zhuǎn)眼間變成了一個詩人。我明白他一直在電視機前,言外之意,開導(dǎo)我不必過早地思考大學(xué)生活以及今后的研究生、工作、人生,每個人都會在一模一樣的程序里循環(huán),兵來將擋即可。

孫慢已經(jīng)回到一樓大廳一角繼續(xù)喂羊駝,她必須把手里那把青草一根一根喂掉。孫慢說她一進店門就一定要買一份食物,親手喂羊駝,我不明白她在體會什么。那只羊駝在一樓寬裕的柵欄里始終抬著腦袋等待著,時間就慢下來了。

我十七歲,孫慢也是十七歲。她隔著一層樓梯對我說:“高二那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一大團迷霧,你好像有一半人不在場,畢業(yè)了,可以放松了,還是一半人不在這里?!?/p>

我獨自坐在二樓沙發(fā)上觀望。眼前的貓狗四處閑逛,金毛、美短、博美,鴨子、白鴿、白兔、羊駝、金魚,我只認(rèn)識這些最普通的動物。它們都是自由的,和走來走去的人們打招呼、示好或者冷眼旁觀,人們累了就和動物們隨意堆在沙發(fā)上喝咖啡飲料。這樣的奇景之中,人似乎才是世界的困獸。

這個隱形的馮勇敢此時從密集的空白時間里上浮。我開始非常想念他,甚至期盼暑期可以去找他。這一刻,我想馬上見到他,把那些加在我身上的東西,還有那個叫馮閏的哥哥還給他。

馮勇敢是我的馮爸爸,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干爸,他在鯨館那具白色的抹香鯨骨架底下站立,突然淚流滿面,把我塞在他的腋下,對我說:“都是因緣,張瀚,我們都是?!笔堑模覀兗s定稱呼彼此的名字,就像我們與眾不同的關(guān)系。

我那時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哭泣戰(zhàn)栗,世界都在坍塌。以至我經(jīng)?;煜矣H爸張永濤與他的親疏次第,在我初一那年,正是因為和馮勇敢在劉公島鯨館連續(xù)待了三天后,我媽林夕徹底阻斷了我和馮勇敢的來往,馮勇敢在我家里永遠消失。

從我認(rèn)識他開始,他就搞當(dāng)代藝術(shù),藝名簡一。從畫油畫轉(zhuǎn)向綜合材料繪畫,我偶爾從我爸那里得知,似乎后來有一段時間,他又做起了裝置藝術(shù),在鋼板、原木、鋁板上合成作畫。不過,很多年做一件事,他在山東省里小有名氣,也辦過幾次現(xiàn)代藝術(shù)展,有一次在江蘇南京一個畫廊里和幾個人做聯(lián)展。

我爸長年背著我媽去和馮勇敢廝混,每次回來都囑托我一句話:“你爸馮勇敢,要創(chuàng)造地球上沒有的藝術(shù)形式?!边@給了我不少力量。上了高中,我有了手機后,知道馮勇敢在文登大水泊機場附近的一個小山村里獨自生活,租了一個農(nóng)戶的院子,仍然是在搞當(dāng)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三年里,我和他靠手機微信保持稀疏的聯(lián)系。

不過,哥哥馮閏是永遠見不到了。我只能靠自己的理解這樣稱呼他。我也只知道他在六歲的時候去海邊玩的路上出了車禍。他喜歡大海里的生物,留給我一個手掌大的塑料鯨魚玩具,現(xiàn)在我知道那其實是一只海豚,馮勇敢曾經(jīng)說馮閏叫它大鯨魚。于是,我便因此叫了數(shù)年的鯨魚。另外一個遺留的東西是一張在沙灘上爬行的小孩兒,屁股對著鏡頭,所以,我始終不知道真正的馮閏長什么樣子。他還留給我一個追趕夕陽的畫面,我不知道從夢里來的,還是從馮勇敢一遍又一遍對我講述的馮閏的故事中來的。

“哥哥,你看那太陽要落下去了?!?/p>

“不怕,弟弟,你就是太陽呀!”

“真的嗎?哥哥,那我們就可以飛上天空了?”

“你自己在說什么呢?”孫慢的身上還有青草和羊駝混合的味道,擠到我身邊,她毛茸茸的鼻息噴到我臉上?!拔抑?,你不喜歡這里,可是,這是當(dāng)代人一種體會愛的姿態(tài)?!彼咽址诺缴嘲l(fā)里的貓身上,順著貓咪彎曲的腰身捋動?!皬堝?,小動物都需要撫慰,何況是人呢?”那只公主貓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把自己的身體伸得更長。我明白她對我們高中這份小小戀情的留戀。我把我和馮閏的那三句對話說給她,她吸了一口草莓冷飲,盯著我的眼睛:“你作文里的馮閏是真實的?那后來呢?”

我瞬間被問住了。從小時候記住那個場景和對話后,我在任何時候都會回憶并加以想象,甚至套用在現(xiàn)實里。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馮閏后來的一切。我和孫慢很冷靜地想過上大學(xué)就是高中愛情分手的道路,很多學(xué)姐學(xué)兄已經(jīng)把路走得很清晰了。我們這一代就是這樣及早地認(rèn)同現(xiàn)實。

“我決定把我馮爸爸和我哥哥馮閏的故事告訴你。”我一邊說,一邊給馮勇敢回微信,“你那里離我有多遠?”

孫慢的身體緊緊靠著我,她震顫了一下:“這算是分手的告白儀式嗎?”

我把她的腰摟住了,然后,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眼淚:“張瀚,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到現(xiàn)在才把它打開。”

孫慢剛剛進入我和馮閏、馮勇敢的另一個世界里。我想,后來我應(yīng)該是緊緊抓住了哥哥的手。在現(xiàn)實里,我抓住了孫慢的手,這個女孩子叫孫曼,在高中緊張的生活里,她堅持把曼字加了一個部首,來懲罰這個快速的時代。

2

馮勇敢在一天清早來到我家。他大概是在小區(qū)門口等待了一陣子,夏季暑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喝茶時,一身白色衣裝洇出星星點點的汗?jié)n。他和之前多年的黑灰色裝束突然訣別,又戒了煙,滿身生出寂靜。我感到我媽臉上輕微的驚訝,她遞給馮勇敢一杯茶的時候抖了一下。

我家住在威海四○四醫(yī)院旁邊的小區(qū),屬于威海的市中心。離威高廣場極近,也就離海邊的公園極近。大半個暑期,我和我爸每天早上到幸福公園的步道上慢跑,海螺女神的石雕就立在大海邊,每次我們都會對著她站立一會兒,其實是看她身后的劉公島。而很多有關(guān)馮勇敢的消息,也都是在這個位置停歇時得知的。

我們倆熱氣騰騰跑回家,馮勇敢已經(jīng)敲開了我家的門。我媽允許他進來,也許是他的突如其來沒給人留下取舍的時間,也許是他的一切變得太正常了。原本扎起的小辮子剪成了男式短寸,說話激情澎湃從胸腔里擴音而出,也已經(jīng)改成了喉嚨發(fā)音。他在我爸第二次遞給他煙的時候起身,甚至有點兒卑微蜷縮,“戒了,兄弟,真的?!?/p>

我異常興奮,見到馮勇敢我就會變成另一個好動的人。他給我?guī)Я艘粋€原木筆筒,是木頭原本長出的不規(guī)則形狀。給我媽帶了幾個原木茶杯墊,表面是松樹皮,原始粗糲的質(zhì)感是我媽的最愛。這些都是他親手制作的。我擠到沙發(fā)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卻拘謹(jǐn)?shù)嘏查_一點兒距離。我跟他講那天在寵物咖啡店里的故事,他只是點頭,毫不驚奇,似乎他一直在現(xiàn)場。他對我說:“祝賀,張瀚,我看了你的作文,有天賦。你得相信,很多事情是天定的。”

孫慢的微信來了:“張瀚,我想我們忽略了一個可能,不是所有的高中戀情都會夭折。雖然我們會到不同的地方,你也許會到北京,我去江蘇。但是,物理地域和心理空間是兩個層面,愛情是儲存在心理空間的。所以,我們應(yīng)該堅持。說不定,我們就會創(chuàng)造一種奇跡?!笨赐晷畔?,我知道孫慢陷入了一種幻想,這是寫東西的人特有的毛病,也是優(yōu)勢。

我把手機塞進兜里,看著眼前干干凈凈的馮勇敢。這個把人生活成多種可能的人,現(xiàn)在恢復(fù)了常態(tài)。我特別想問問究竟經(jīng)歷什么可以讓人發(fā)生質(zhì)變,被我爸回憶他們大學(xué)生活的話題隔斷。

四個人在客廳里十分憋悶。我媽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倒茶水,她一整天都煮老白茶,無論四季,茶香擠滿了尷尬的裂縫。我爸努力尋找到在大學(xué)里一起打籃球的片段,說得無味:“大學(xué)里真是無憂無慮,你那臭手畫畫可以,打籃球爛得很,還不如馬珊珊呢!”

他們?nèi)齻€人突然都僵住了。我媽對馮勇敢的忍耐迅速歸零,只是她離開客廳到廚房里去了,叮叮咚咚把冰箱里冰凍的雞魚搬出來,扔到盆子里解凍。她知道只要這個人一出現(xiàn),無論相隔多少年,都會粘在家里一整天。在我出生的十多年里,馮勇敢就是我們家四口之一。

他們?nèi)齻€是山東大學(xué)威海分校的大學(xué)校友,一個班級,也許還包括那個馬珊珊。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過去的事情,我就是這種性格,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不留戀什么。就像我和孫慢的故事,那就是一個片段。

所以,我趁空兒回了一下微信:“孫慢,別揪著不放?!彼龖?yīng)該是一直守在手機屏幕上,幾乎和我同步,她回應(yīng):“你應(yīng)該先向我道歉,每一次你的回信都很遲鈍?,F(xiàn)在我也明白了,這個世界沒什么是新鮮的?!边@句話突然擊中了我,我望著眼前這三個四十多歲的大人,時間再長也無法讓他們放過彼此,這是人的幼稚。

我把馮勇敢拉進了自己的臥室。穿越客廳整個凝固的空氣時,我們聽到廚房里林夕的自語聲:“他來干什么?”客廳里的張永濤說:“他就是來看看我們。”馮勇敢跟了一句:“我要辦畫展了,我就是想邀請你們。”

這幾年,我的臥室沒有任何變化,保留著我和馮勇敢每天膩在一起時的樣子,布局和陳設(shè)都是他當(dāng)年的構(gòu)想?,F(xiàn)在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我的心突然醒來一樣激靈一下,馮勇敢的心里也是一怔,他環(huán)顧四周,說:“什么都沒變,就像夢一樣。”

“不是夢,而是,我一直活在你的構(gòu)想里?!蔽矣悬c兒憤恨。把馮閏當(dāng)年留下的塑料鯨玩具從抽屜里取出來,其實是由馮勇敢轉(zhuǎn)給我的。抽屜就在我電腦桌里,桌子因為四季頻繁干濕交替,稍微變了形,不用全部打開,就可時時窺見縫隙里的鯨。

馮勇敢靠在桌子旁,屁股剛好擋住了抽屜,一條腿曲折地抵在另一條腿上,姿勢像悠哉的金雞獨立,這就是當(dāng)年他玩世不恭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每一個細胞里都是游蕩的動態(tài),他把鯨翻來覆去地看:“這哪里是鯨,這是海豚?!?/p>

“我小時候說這是海豚,你偏偏要說是鯨,那是馮閏錯認(rèn)的,你就讓我一直錯認(rèn)。馮閏到底是誰?為什么會是我哥哥?我和他在夕陽下的畫面是你杜撰的,還是真的?你為什么要選擇當(dāng)我的爸爸?林夕和張永濤說你是我干爸,可你說都是因緣?!?/p>

馮勇敢被當(dāng)頭一棒,他盯著我,眼睛里空空的,像那天采訪時對準(zhǔn)我的攝影鏡頭,還有那兩只貓眼。馮勇敢以為這幾年遠離了我,很多事情就一筆勾銷了。林夕和張永濤也這樣想,他們以為事情可以被時間掩埋。但,他們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他們其實都是旁觀者,承受這一切的主角是我。

時間早晚要脫落,曾經(jīng)做下的事情會裸露出來。他把鯨裝進了褲兜里:“馮閏離開的那天,我在北京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魚缸里長出一株新鮮的植物,開出一朵藍白色的花,那朵花瞬間變成了一頭鯨,巨大成宇,我就驚醒了。我知道馮閏在告訴我要做的事情,現(xiàn)在我用畫展為他準(zhǔn)備實現(xiàn)這個愿望。這些我曾經(jīng)跟你爸說起過?!?/p>

“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和馮閏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心里說:“你虛歲十八歲了,馮閏,你們都是十八歲,十八歲之后就是一個人了?!?/p>

中午,馮勇敢在我家里吃了一頓漫長的午飯,傍晚才走。其間,馮勇敢說:“我是來給張瀚過成年禮的。也是告別,以后我再不打擾?!蔽倚睦镎痤澚艘幌?,看到身邊的張永濤和林夕沒有絲毫反應(yīng)。張永濤把酒杯遞過去用力碰出響聲,好像在彌補這些年難得一見的空白。林夕沒有舉杯的意愿,她垂著眼皮,有意無意地向我的盤子里搛了幾筷子雞蛋和蔬菜。我主動舉著茶杯碰在張永濤和馮勇敢的杯壁上,仿若我們?nèi)齻€男人瞬間獲得了理解。

剩下的話題始終圍繞著馮勇敢要舉辦的畫展。而他的畫展名字為“鯨”,他獨自一個人說給我們聽:“在那個小山村里靈感頻出,我用不同的新型材料來表達那只鯨,用盡各種形式?!迸紶栆矔趩势蹋f,“那只鯨魚總是潛在深海里,這么多年,我痛苦不堪也看不清它的面目。他才六歲,就沉到海底里不出來。連寺院的住持都沒有辦法?!?/p>

沒有人回應(yīng)他。

他們?nèi)齻€人喝酒,我繼續(xù)喝林夕煮的老白茶。馮勇敢反反復(fù)復(fù)感謝林夕和張永濤。每一次感謝,都換來林夕越來越激烈的憤怒,直到她失控。

她對著馮勇敢喊:“我們救的是馬珊珊,不是你馮勇敢。我就知道,你是來給馮閏過成人禮的?!?/p>

我媽林夕是個溫柔的人。她和我爸都是溫柔的人。他們一起留在山東大學(xué)威海分校任教,張永濤教的是數(shù)理,而林夕在新聞傳播學(xué)院,互補作用讓生活平穩(wěn)得就像白色沙灘。她突然間的咆哮令我震驚,我能感到她內(nèi)心深處爆發(fā)出來的這股力量,威脅著周邊的一切事物。我爸張永濤抱住了我媽傾斜的身子,我才緩過神兒來。同我爸一起,把我媽扶進了臥室。

馮勇敢一走,我對我爸緊追不舍。我們倆到海邊散步。從此,我才得知那個馬珊珊的故事。馬珊珊和我媽是很好的大學(xué)女友,畢業(yè)后嫁給了馮勇敢。馮勇敢畢業(yè)后一心做他的當(dāng)代藝術(shù),長年在外游蕩,居家的時間很少。直到六歲的兒子突然車禍去世,才讓他徹底走出藝術(shù)的迷醉。他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兒子會突然死去,妻子馬珊珊承受不起這種痛苦而自殺。從那之后,他開始尋遍佛道,后來在一個寺院的住持師父引導(dǎo)下,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讓他的兒子轉(zhuǎn)世成為我。

這大概是我聽到的最玄妙的故事,卻發(fā)生在我身上。我終于明白馮勇敢念叨的因緣。我和張永濤站立在大海邊,背對著高聳的幸福門。這扇幸福門就像威海市和大海之間的屏風(fēng),很多游客必來此踩“福”,在它身前的地面上有一個巨大的百福圖,銅質(zhì)的圓形凸起堅實無比,一百個篆、隸、楷、行、金石、甲骨的“?!弊譂M布,人們要一腳一腳準(zhǔn)確無誤地踩到每一個“?!弊稚喜澎`驗。張永濤和我看著那些踩“?!钡娜四敲打\,幾乎同時深呼出了一口氣。我們倆寂靜地站著。

“為什么到這時候才告訴我?”我說。

“其實,我和你媽都清楚,我們沒有馮勇敢和馬珊珊那么勇敢,我們更需要現(xiàn)實的安全??墒?,誰能說得清呢?”

“那你們倆當(dāng)初是答應(yīng)的了?”

“嗯,我們都同意,這樣可以救救他們倆。但是,沒想到,張瀚,你真的和馮閏一樣,小時候喜歡吃素食不喜歡吃肉,喜歡在清早就爬起來自己刷牙,把自己搞得干干凈凈的,還有很多很多生活習(xí)慣都一樣。連小腹部那顆黑痣都長在了同一個位置??墒?,這種現(xiàn)實一旦出現(xiàn)了,馬珊珊卻又無法接受這樣的相似,她越來越困惑,我想是她無法分清現(xiàn)實和真實?!?/p>

“我媽是無法原諒馮勇敢這樣做的后果?”

“也不全是,她沒法兒接受馮勇敢這個毫無責(zé)任感的丈夫和父親,她替他老婆和孩子恨他?!?/p>

后來的一天,我獨自去了威海的廣福寺。我知道那里不是當(dāng)年馮勇敢尋到的那座寺廟,也沒有那個住持在那里。那時候,還沒有廣福寺。廣福寺在威海張村鎮(zhèn)里口山,我坐40路公交車抵達。那里確是一片靜謐,被包圍在群山里,背后是臥佛嶺,南邊是蓮花山。有人在上香,有人在拜禮、祈愿,靜穆的氣息令我的鼻子莫名酸楚。在《大悲咒》的唱誦聲中,我的大腦頃刻間被放空,第一次感受到心靈紛亂的念頭沉淀下來,所剩的都是極度的柔軟。我本想詢問這里的師父,馮閏和我這樣的玄妙故事是真是假,此刻卻覺得毫無意義,而且沒有足夠的勇氣。我只進了大雄寶殿之后便匆匆離開。

3

我接到北京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張永濤和林夕大吵了一架。林夕把通知書遞給我,抱了抱我。她有時候就像個女孩兒,快樂讓她變得更輕盈。我正在臥室里埋頭讀書,一本叫《別樣的色彩》,土耳其作家帕穆克小說之外的隨筆集。相比于小說的熱鬧,我更喜歡作家精短的隨筆,它可以撿拾到一個小說家真實的漏洞,就像帕穆克的自序中寫的,我趁機讀給林夕:本書由生活的一些點滴想法、影像和片段構(gòu)成,它們至今無法在我的任何小說中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因此,我把它們集結(jié)于此,合成一個連貫的作品。有時,我頗感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將自認(rèn)為值得探究的想法訴諸小說,比如生活中某些奇特的時刻、欲與他人分享的一些瑣事,以及狂喜時分從我身上迸出的那些快樂而又具有魔力的字眼……弗吉尼亞·伍爾夫曾使用“存在時刻”這么一個術(shù)語,來描述此類頓悟——真理突然在某些奇妙時刻閃現(xiàn)出來。

這些日子,我需要讀書來得到安靜。因那篇高分作文被公開到了學(xué)校局域網(wǎng)和其他一些網(wǎng)站上,引起很多陌生學(xué)生的關(guān)注,他們聯(lián)系上我,與我探討作文寫作。還有不少知名作家重寫高考作文,包括品評我的作文。這種事情,每年在高考結(jié)束后不久都會發(fā)生。那時,我是旁觀者,也會偷偷去看那些作家寫的高考作文。我覺得我始終無法以一己之力評判任何事物。除了要上大學(xué)的欣喜,此刻閃現(xiàn)出來的是我想念馮勇敢,從他那天最后一次來到家里,當(dāng)真相逐漸被我熟知,我似乎才真正開始認(rèn)識馮勇敢這個人。

林夕站在我身旁一直聽,她在贊嘆:“說得真好?!闭f完她被這件更快樂的事情占據(jù)了,她要盡快把好消息告訴張永濤。出了臥室門,我沒有聽到電話聲。一片靜謐,也許是受到了帕穆克那些想象力的影響,我終于把那篇作文《群山與海》和多年來被稱為我爸的馮勇敢和我哥馮閏聯(lián)系起來。也許,他們就是我十七年生活中那個奇特的最合適的表達時刻。

林夕的聲音越來越大,隨后是甩掉手機的聲音。我跑出臥室,林夕在主臥的床邊上發(fā)抖。我抱住林夕,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么一小撮兒,她一貫穿寬松休閑的長裙,讓人無法判斷她身形的變化。我從小不太膩人,與張永濤、林夕都沒有過度的親昵,我們都喜歡這樣疏朗。但,我也承認(rèn),很多交心的話總是喜歡去找馮勇敢說。

“媽,你怎么了?”

我聽到地上的手機里張永濤在大吼:“你別上來就發(fā)火,我馬上回家?!边@是暑期,張永濤跑到大學(xué)里去做一個課題的前期設(shè)計,算是自己主動加班。我一直抱著林夕沒有松開,這個女人不知道裝下多少事情。一邊教學(xué),一邊陪著我一路中考、高考,幾乎沒有發(fā)過火,她像水一樣在我身邊流動。聽到她的哭聲,心特別疼痛。我這個人不善于用心體會事物,但我想起孫慢的問話,她不止一次問過我,我的心是什么做的。我突然理解了孫慢間或發(fā)來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微信。

張永濤剛剛進門,林夕幾步跨出臥室,順手舉起了茶幾上的水杯,砸向了門口。玻璃碎了一地,還好張永濤及時躲過。我們?nèi)齻€驚訝地立在三個位置停著,不知道這瞬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林夕再也不是昔日一以貫之的林夕,她的內(nèi)部被徹底打破,她第一次指著張永濤的鼻梁:“出去,這不是你家,和你的兄弟馮勇敢過去吧。張瀚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p>

我從愣怔中醒悟,又一次跑過去從后背抱住林夕,我已經(jīng)一米八四,和不足一米六的林夕相比,她反倒成了一個孩子。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高聲起來:“媽,我在這里,一直在你這兒。”林夕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的眼皮有點兒浮腫,弱化了她面部的消瘦?!鞍?,你又做了什么?”張永濤仍然立在門口沒有動,大概他此刻才明白了另一個隱藏的林夕。這是他所忽略的一個媽媽和兒子不可侵占的親緣關(guān)系。他走到我們身邊,把我和林夕抱在一起。我看到張永濤第一次淚涌,他跟我們說:“林夕,我沒想到那件事會傷害你這么深,我們只想幫助他們。馮勇敢和馬珊珊,還有馮閏和我,都不會搶走張瀚,誰也不會。”

林夕緩和下來,質(zhì)問:“那銀行卡里為什么突然又少了五萬,你是不是又給了馮勇敢?”張永濤點頭:“我還是想幫他完成最后一次畫展,之后,再也不會了?!绷窒φf:“你每次偷偷取走銀行卡上的錢我都知道,你跑到馮勇敢那里去我也知道。但是,已經(jīng)十七年了,張瀚已經(jīng)成人,這件事該結(jié)束了。”

在他們的對話中,我似乎才真正對自己有所了解。我所兼具的身份很多,我是張永濤和林夕的親生兒子,是馮勇敢和馬珊珊的兒子,是馮閏的弟弟和后世,是孫慢的現(xiàn)時男友,是一篇高分高考作文的作者,很快,就是北京大學(xué)的一名學(xué)生,今后還有很多角色要成為。那我呢?我突然懂得了馮勇敢所說的那只深潛的鯨,那只讓他長久無法看清楚面目的鯨。

幾天后,我獨自去了馮勇敢的家。

這個村子在威海文登大水泊鎮(zhèn),離飛機場有十多分鐘的路程。如果你有足夠的時間和穩(wěn)定的心性,站在馮勇敢家的露天平臺上,可以一整天看到飛機頻頻起飛和降落??淳昧耍蜁巳?。這是后來馮勇敢酒后告訴我的。

這個村子被大山包圍,看起來就像另一個廣福寺。我是突然到訪的,從張永濤那里獲得手機位置定位,又打了一輛網(wǎng)約車。村中央有一棵三百多年的銀杏樹,我在它跟前下車,準(zhǔn)備步行尋找馮勇敢。樹上掛滿了紅色綢緞,還有一些祈愿牌,叮叮當(dāng)當(dāng)掛滿游人的心愿。外面的世界就和這個小小的村落有了那么一絲牽連。

村中還有一條幾字形穿越村身的小河,在靠近馮勇敢家的門前流過。一路上總是能聽到水聲,摻雜著鳥叫聲,偶爾也會有鴨叫和狗叫,后來我才知道把青蛙誤認(rèn)作鴨子。下過雨過后,小河邊的青蛙就狂叫不止。我從來沒有在這樣寂靜和緩慢的環(huán)境里生長過。

馮勇敢正在工作室里鋸木頭。他彎著身子,手捉一根粗糙的枯木,戴著漁夫帽,穿著一身涂滿顏色的牛仔服,一雙運動鞋上布滿木屑。電鋸聲罩住了整個房間,與世隔絕,他就變成了那聲音。我沒有打擾他,側(cè)站在門口等他停下來。他的耳朵后面插著一根煙,一支筆別在褲兜里露著筆頭,還能看見一個鉛筆頭。我喜歡這里的凌亂不堪,每個物件都很自在。

電鋸聲戛然停止。馮勇敢沖著我笑了笑,把耳朵后邊的煙取下來,扔向門口的我。我接住,熟練地叼在嘴上進了屋子。從我開始記事起,他就是這樣散漫又迅捷。

“第一次抽煙?”

“第一次?!?/p>

“這么老到?!?/p>

“小說里、電視上、手機上到處都看得到,不用學(xué)就會?!?/p>

他靦腆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會來?!?/p>

我看著馮勇敢被自信包裹,興奮讓他飛舞的樣子。他給我點上煙,自己又點了一支。我們倆整齊地靠在工作臺邊,看著地上被鋸成等高的原木樁。突然,門口一只手遞進來一包茄子和辣椒,卻不見人影。

我們相互對視。馮勇敢說:“這些村子里的百姓對我特別好,把自產(chǎn)的食材不停地放在我的院門口,有青豆角、嫩玉米、鮮韭菜、地瓜,都是應(yīng)季的食物。不留名,也不要答謝。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那些心理防線瞬間就被摧毀了?!?/p>

我們倆中午把那些新鮮的茄子和辣椒炒了,從冰箱里拿出幾個現(xiàn)成的塑封肉食,對付了一餐飯,又對飲了幾兩白酒。我第一次喝白酒——我很多第一次的生命經(jīng)驗都是來自馮勇敢。他堅持中午不可多喝酒,不然誤了下午做工。他人眼中的散漫只是一個外皮,其實他內(nèi)里嚴(yán)明有度。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電鋸聲里無所事事。那電鋸聲便沒有了最初的美妙。直到一個陌生人進屋,他靜悄悄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望,什么也不說。馮勇敢停下來的時候,木屑的微塵還在半空里飄浮。他和那人相互點點頭。他是鄰居劉伯,七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歲,頭發(fā)全白,常年勞動使他結(jié)實無比。他很喜歡做些手工,每天都來馮勇敢的工作室待上一會兒。他不厭其煩。前段時間,把自家的另一個空院落送給馮勇敢,將來可以擺放更多的產(chǎn)品。甚至兩個人商量,今后可以讓整個村子里閑置的人做手工裝飾件,然后,賣到世界各地去。

我們倆在夜晚跑到院落的二層平臺上閑聊。這個平臺是他工作室的房頂,鄰居劉伯送來了新煮熟的玉米和幾個小涼菜就走了。我和馮勇敢終于能夠輕松對坐,像五年前在我家的客廳里,我們膩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我們倆都喜歡看天空的星星。在城市里,我?guī)缀鯖]有如此看過夜空,星星離我很遠。北斗七星、天狼星、織女星,都是書本上的星。大概是路燈、霓虹燈和車燈,以及別人擁擠的眼光,把一些真實遮蓋了。我們就這么坐在屋頂?shù)男蓍e椅上消磨著。

“這里和別處不一樣?!蔽液攘艘豢诠扪b啤酒,然后,晃動它聽液體碰撞的聲音。其實,周圍有蛐蛐的叫聲,也有蟬鳴?!拔彝蝗恍蚜?,人的心靈本來就應(yīng)是敞開的,真實袒露的,就像現(xiàn)在這樣?!?/p>

“原本的那一套生活邏輯失效,比如,我不再是一個畫家,不再有什么頭銜和光環(huán),那些頃刻間就瓦解了。然后,回到一個根本的人?!?/p>

“對,另一種生活?!蔽壹拥卣酒饋?,準(zhǔn)備在黑夜里看飛機起飛和降落。遠處能看到機場零星的燈光,村子里是寂靜的,各種寂靜中的蟲鳴。這一時刻,我特別想念孫慢。

馮勇敢也站起來,他比我高四厘米的樣子,和我爸齊高,只是比張永濤瘦些。

“馬珊珊會是什么樣子?馮閏更像你還是她?”

在這里,馮勇敢并不逃避馬珊珊的話題。他回憶著她:“比你媽媽林夕高一厘米,她們都喜歡安靜,人也平靜。什么都忍著,忍著我這個丈夫在外邊游蕩,以藝術(shù)的名義游蕩;忍著馮閏天天找爸爸;忍著馮閏死去,忍著馮閏在你身上又活了。”他停頓了一會兒,低到深黑的暗夜里,“馮閏更像她,我希望?!?/p>

未曾謀面的馬珊珊終于進入我的世界。身邊這些人終于進入我的世界。我問馮勇敢:“那個故事情節(jié)是真的發(fā)生了,還是你編造的,因為無數(shù)遍講給我聽就成了真實的嗎?”

他自然知道是哪一個故事,他說:“是真的,也不是真的?!蔽叶⒅环?,其實是盯著他和我之間的灰暗光線。他繼續(xù)說:“真的有一個傍晚,那是我出差回來的一次,我領(lǐng)著馮閏在公園里玩兒,他突然對著夕陽問:‘爸爸,你看那太陽要落下去了?!?/p>

“‘不怕,兒子,你就是太陽呀!’

“‘真的嗎?爸爸,那我們就可以飛上天空了?’這是真實的,我只是后來把‘我’換成了‘你’?!?/p>

那一夜,我和我爸馮勇敢再一次睡在一張大床上,和我臥室里那張大床重合。他在半醉半醒中問我:“交女朋友了?”“你怎么知道?”“頻繁地盯著手機,不是回信息就是等信息,等那個喜歡的人?!币欢ㄊ蔷凭淖饔茫以谛睦锬钪鴶?shù)遍“喜歡”睡著了。

馮勇敢的早餐做得不錯,煮了兩份南瓜粥,炒了兩個熱菜,每人一個山雞蛋,還有夜里剩下的劉伯拿來的腌黃瓜。吃完早飯,外面還是一片鳥叫聲。馮勇敢就鉆進了工作室繼續(xù)鋸木頭,他讓我自選鋸木頭或者到外邊溜達。這里只有這些事情可做。

我也跟著鉆進了工作室。剝樹皮,鋸木頭。村里人把木頭變成燒柴,他要把村子里棄掉的木頭重新變成藝術(shù)品。很多原始的木料、石頭可以做成原木家具,桌子、凳子、原木裝飾品,殘缺和破損之處反而是最出色的變化之處,他都藝術(shù)地利用起來??吹剿龀龅囊恍┧囆g(shù)品草圖,破裂處的異形拼接、多層疊加——這就是他和劉伯未來要做的生活藝術(shù)品,難以想象的變幻讓人心沸騰。這個世界里的才是真正的馮勇敢。

我陪著他過了兩天便覺得乏味,第一次進入了馮勇敢的生活,我才真正理解他一個人活過的半生如此孤獨。除了他日復(fù)一日創(chuàng)作的那些畫作,就是他自己。

在這里,他租下了這個院落,一租就是二十年。還是威海特有的古老的海草房,足可以百年不腐不敗。北屋屋頂是大海里撈出的海草,他都保留了原貌。這種海草很神奇,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絕跡,夏天時它在屋頂遮涼,冬天時為小屋保暖。

一些世俗煙火被剝離,這里倒像是一個人的清修。空曠的工作間里擺滿了各種材質(zhì)的繪畫作品。我在第三天下午的時候,實在耐不住鋸木頭的重復(fù)和寂寞,又感到無處可去,總是停下來在工作室里四處走動。

靠北一整面墻被羅列得整齊的作品覆蓋著一層塑料薄膜,能模糊看到它們的面相和顏色。馮勇敢停下電鋸。他特別夸張地揚開那層塑料薄膜,興奮不已地讓我看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一批布面綜合材料的禪意山水畫擺放在最外面,他說:“張瀚,當(dāng)我做這一批作品時,我才懂得一些事情,做一個當(dāng)代藝術(shù)家,要面對的是今天的現(xiàn)實?!蔽铱粗@些布面山水抽象無比,強大的暈染讓人進入另一個空間。

“那些鋼釘是什么?”

“那是裝置藝術(shù)系列,你有沒有感到視覺沖擊,然后你覺得怎樣?”

“感到愉悅?!?/p>

“那些鯨!”

我第一次看到成群的鯨在墻面上游,這是一幅巨型鋁塑板和鋼板的合成作品,鯨在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單調(diào)的黑灰白,它們色彩斑斕,向著同一個方向涌動?!?/p>

“哪一頭鯨是馮閏?”

馮勇敢把那一小幅取了出來,有六十厘米見方,整面都是大海,在漸進深黑的海底,有一頭極小的鯨,是抹香鯨的樣子,寬大頭顱,它就像擱淺在深海一樣。大海和鯨的比例差距嚴(yán)重失衡,常常會讓人遺漏掉那頭鯨。

那一天,我看到了馮勇敢這些年創(chuàng)作的寶藏,他獨自一個人創(chuàng)造了它們。我爸在第四天早上來到村子。大概他太懂得我的耐性,以及馮勇敢的過度執(zhí)著。每次張永濤來,馮勇敢都不舍得一整天陪著他空閑,他定要堅持半天鉆進他的工作室里。

晚上,我們?nèi)齻€男人喝了一場大酒。林夕允許張永濤在馮勇敢這里過夜,這讓馮勇敢異常感動。我只記得我們仨重復(fù)的三句話,他得知林夕已經(jīng)明白我爸是馮勇敢畫展的支持者之一都沒有拒絕,連喝了三罐啤酒。其他都變得渾然不清。

馮勇敢說:“我這一輩子,最感謝的就是林夕?!?/p>

“我也是。”張永濤低語。

“我也是?!蔽以谛睦锔嬖V自己。

這天酒后,我們仨都住在了這里。他們住在北屋的兩個臥室里,我堅持獨自住在天臺上。看著密布的星星,它們之間被湛藍色的夜空連接,看著看著,我就游入了一片無邊際的深海。

我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那頭鯨是馮閏也是我。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只深藏的鯨。

4

我超出了對一件事物三分鐘熱度的忍耐值,沒有跟隨張永濤離開村子。每天,我和馮勇敢一起做那些裝飾品。有時,劉伯也來幫忙。孫慢趕來的那一天,馮勇敢正帶著我下海釣魚。

劉伯年輕的時候做過船夫,他保留著一艘掛機漁船,木制,通體藍色。這幾年,9月開海之后,劉伯會和馮勇敢一起下幾次海,親手釣幾尾黑魚、鱸魚、黃魚等?;貋碛H手燒了,大都只兩個人,在小平臺上緩慢享用。

早上五點鐘,我們已經(jīng)駛了三十多海里。馮勇敢此時又變身為一個地道的漁民,他戴著漁夫帽,穿著水鞋,破舊的迷彩服特有經(jīng)歷海浪的滄桑與干練,我在某一刻恍惚把他看作那個古巴老漁民圣地亞哥。他坐在船頭嫻熟地掛鮮蝦和海蚯蚓魚餌。劉伯一邊開船尋找合適的釣魚點,一邊喝上一口小鐵壺里的白酒,一個人看著三根入海的釣竿。馮勇敢也是一個人手里掌控著三根釣竿,兩根路亞竿甩出幾十米外的海域后,釣竿撐在艙內(nèi),他讓我只管看著水面漁線的動靜。一根手把線,他一只手拎著漁線板在海水中有節(jié)奏地上下沉浮。

“別一個勁兒地盯著海面,會暈船,看看遠處,能看多遠看多遠?!蔽医舆^了他遞來的手把線,學(xué)著把漁線拎出海面二十厘米再沉下去,我第一次觸摸到了對海底世界的掌控,鉛墜可以探到結(jié)實的海底,那海底正像我們?nèi)杖招凶叩纳呈懙?。我突然體會到世界的倒置,如果海底是真正的世界真相,那我們就成了海底世界的倒影,我想著整個城市倒置在海底的樣子,人們倒立行走。漁線激烈抖動起來,我大概被驚醒,高喊著:“上鉤啦!上鉤啦!”

我釣了人生中的第一尾黑魚,它求生的力量巨大無比,我竟然感到驚恐。馮勇敢把它拽出海面時,劇烈翻動的黑色身體表面銀亮無比,刺人眼目。那是一尾八兩重的黑魚,也是劉伯漁船上的第一尾漁獲。

劉伯一直笑瞇瞇地看著我,一手握著發(fā)動機把手:“你是今天的爺!”

馮勇敢沖著我喊了一嗓子:“張爺!”

他給我講了釣魚稱爺?shù)墓适?。在一艘漁船上,凡是第一個釣上魚的釣手就被公認(rèn)為這船的爺。那一天,秋季的陽光很熱烈,大海上的紫外線更加毒辣,我卻始終精神抖擻。我們收獲了近五十斤漁獲。

孫慢坐在銀杏樹下等了一個下午。我們在四點多上岸,傍晚本是又一個釣魚最佳時間,但我們準(zhǔn)備回去迎孫慢。劉伯說:“釣魚不能貪,釣魚就是玩兒。”

晚上,劉伯把三分之二的魚留給我們。馮勇敢亮出了他深藏不露的絕活兒,他說他要為我們做個“一魚多吃”的魚宴。鱸魚清蒸,黑魚醬燜,小個子的大紅袍燉了一小鍋鮮魚湯。我和孫慢跑到劉伯家的菜園子里摘了小黃瓜、茄子,湊上涼拌黃瓜、蒜茄子兩個涼拌小菜。三個人東南北三個方位,坐在二層平臺上慢吃閑聊。

孫慢吃了一小會兒開始掉眼淚,她自言自語:“這么多、這么亮的星星,這么藍的夜空,這么多好吃的魚,這么安靜的屋頂,離星空可以這么近?!蔽液婉T勇敢任由她哭上一陣子。她結(jié)束的時候說:“真的很讓人感動,世間真的有很多微小的事物讓人感動。”

這時候,我后脖頸兒的皮膚開始針扎一樣地疼痛,馮勇敢說是曬傷了。他劈開一個沁在冷水里的西瓜,把紅色西瓜瓤剝到盤子里,只剩了白綠色瓜皮,讓孫慢給我擦。瓜皮涼爽的水分的確澆滅了火辣辣的刺痛,但這是短暫的假象。孫慢生來做事仔細,又心有不忍,只把白色的瓜皮瓤輕輕沾在我的脖子上。馮勇敢在對面粗糙地指揮:“用力,用力才能止痛?!睂O慢做不到,她認(rèn)為自己用力疼痛會加重。

我回了一句:“別難為她了。”我跟馮勇敢碰著啤酒罐兒,又遞給擦西瓜皮的孫慢喝上幾口。說實話,有那么一刻,我恍惚身后站的是我媽林夕,也許因為女人共通的柔軟。孫慢一邊慢條斯理地擦西瓜皮,一邊稱贊馮勇敢真有秘訣。馮勇敢大笑:“都是長年曬出來的毒經(jīng)驗?!?/p>

孫慢帶著班主任的任務(wù)而來,她要做一場畢業(yè)后的慶祝晚會,我們出一個情景劇,由我執(zhí)筆寫劇本。若不是她再次提起那篇高分作文,我已經(jīng)把它拋到腦后。它帶給我的快樂不抵下海釣一次魚持久。

“能不能釣到美人魚?”孫慢突然問馮勇敢,“大海里真的會有美人魚嗎?我聽人說過,地上有的事物海底都會有,地上沒有的事物海里還會有?!?/p>

“有?!瘪T勇敢斬釘截鐵,他把手里的啤酒喝干,啤酒罐底朝上,他用力地晃動滴下最后幾滴。然后,把桌子邊整齊排列的啤酒罐擺成一條直線。他反反復(fù)復(fù)擺放它們,一厘一厘對齊。大概這就是他創(chuàng)作畫作追求完美的毛病。

我們安靜了片刻。聽夜色原本的聲音,蟲鳴又起,蛙聲順著遠處的小河而來。偶爾有隱約細微的飛機飛離地面直升云霄的聲音。我答應(yīng)過孫慢告訴她我和馮勇敢、馮閏的故事。我講起了劉公島看鯨的記憶。

“孫慢,我給你講一點兒對面這個人的故事?!睂O慢驚異,馮勇敢卻輕輕地笑了笑,“一個可恨又滿身罪惡的人,也很有趣?!?/p>

“我上初一的那一年,這一年很重要。因為從此,我再也見不到馮勇敢了,直到現(xiàn)在。你記得嗎,孫慢,威海的鯨館是因為一只擱淺的抹香鯨而建的。從那只鯨擱淺的消息被爆出,馮勇敢就在我們家的臥室里坐臥不安。他獨自去了榮成海邊現(xiàn)場,后來好長時間我都見不到他。他回來的時候,跟我講了整整半夜那頭抹香鯨死去的故事。后來,我就把這件事忘記了。直到初一暑假的一個清早,我被他叫醒,告訴我去一個神秘的地方。我們只背了一個小背包,他塞了兩個面包和一瓶水。

“你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倆在那具巨大的鯨骨旁待了整整一天。它的骨架成為標(biāo)本獨立懸在半空,它的皮膚被縫合成它原本的樣子,它體內(nèi)大塊兒的龍涎香,它的內(nèi)臟,它的眼睛,都被保留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次去劉公島,第一次親眼看到巨大的鯨,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因一頭死去的鯨而情緒失控。馮勇敢?guī)е?,在那具抹香鯨的身邊待了三天。他這個人每天從一樓上到二樓,我記得大概是三層,每一層看到的都不同。巨大的鯨骨從高處看下去像是飛翔。馮勇敢在第三天下午站在三樓欄桿上看了兩個多小時,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哭了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哭了一陣子,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都在胸腔里,憋得滿臉通紅,脖子上那根動脈都跳起來了。那一次,我第一次擔(dān)心馮勇敢真的會瘋。

“孫慢,我媽一直跟我說馮勇敢早晚會瘋的。連續(xù)三天晚上我沒有回家,我爸和我媽瘋狂地四處找我。結(jié)果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嗯,我媽說我再也見不到馮勇敢了。

“馮勇敢就是這樣,隨時會消失,又隨時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永遠都在制造失望和驚喜。慢慢地,其實我發(fā)現(xiàn)根本不必那么難過,擱淺也沒什么不好,那頭抹香鯨不是獲得了另一種持久嗎?擱淺也是一種活著的姿態(tài)。”

孫慢竟然鼓起掌來:“所以,你寫的那些全是真的!那馮閏?”

馮勇敢接過話:“你應(yīng)該恨我?!?/p>

“現(xiàn)在我明白了,孫慢,馮閏的后世就是我,我就是后世的馮閏?!?/p>

“我恨過你,也恨馮閏。是你們讓我和別人不一樣,我不想他占據(jù)我的一部分,讓我自己不完整。我也恨我自己,恨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對所有的事情都無所謂,我并不真正敞開內(nèi)心,也不接受身邊人和事的進入。就是這么回事兒?!?/p>

這大概也是我和馮勇敢十七年以來第一次敞開心扉聊天。孫慢感到了恐懼,她面對著馮勇敢:“你傷害了張瀚?!?/p>

馮勇敢說:“張瀚,你知道什么是人最大的囚籠嗎?是自己,是自己的一個念頭。倒扒皮知道嗎?我活到了快五十歲,從五十歲倒著往零歲看,才明白一輩子就裝在了一個念頭里。你看似做這個,干那個,忙活了半天,原來還是為了完成那一個念頭?!?/p>

“你覺得這是人的悲哀?”我問。

“原來覺得是,現(xiàn)在覺得是必由之路?!?/p>

這個高大的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什么情緒波瀾,這極不像他,他平靜極了:“張瀚,我糊涂了很多年,多可笑,我竟然像一個白癡,我這么緊地抓著他,這么多年,馮閏如何能重生呢?”

那天晚上,我沒有陪著馮勇敢在小屋的天臺上喝到天亮。我和孫慢把他扔在了那里。我們一起擠在北屋的一張大床上。孫慢在這里住了兩天,我們就在一起兩天。

馮勇敢人生的最后一場個人畫展在威海美術(shù)館開展。我?guī)е鴱堄罎土窒?,?dāng)然還有孫慢去看鯨展。馮勇敢沒有把那一頭孤獨的鯨放在最顯眼的位置,而是在整個展區(qū)最安靜隱秘的角落。

迎面展廳中心是那幅巨型鋁塑板和鋼板合成的鯨群,因為色彩斑斕,它們急速巡游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流,就像活的。每一個進入展廳的人都為之震撼,覺得自己置身在汪洋大海里。林夕第一眼看到就退出了畫展,她一個人跑到就近的新華書店靜靜地看書去了。這次展覽在威海引起不小的轟動。連村子里的劉伯和幾個手工工人都來了。他們在離美術(shù)館最近的七天連鎖酒店里住了一周,白天在展覽現(xiàn)場看展,提前宣傳他們那些原生態(tài)家具和裝飾品,夜里和馮勇敢在威海大街上溜達,儼然已經(jīng)開啟了新事業(yè)。

5

我在去北京上學(xué)之前,為林夕和孫慢準(zhǔn)備了一個故事,在分別之時講給她們。因為運用了科學(xué)數(shù)據(jù)做推理和講述,這個故事很真實但缺乏趣味性。故事和那個情景劇劇本都是在孫慢和我共聚村子的最后一夜寫成的。

那晚孫慢睡去后,我獨自一個人爬起來坐到露天平臺上,馮勇敢已經(jīng)沉睡。我坐在他身邊,悄悄從他斜插的褲兜里掏出煙盒,取出一支點燃,認(rèn)真地一口一口吸盡?;叵胫@短暫的時間經(jīng)歷如此多的變化,在這個恰到好處的夜晚,大概是又一次被天賦親臨,所有的思考都化成流水自然組成一個劇本。我為今后即將賦予的角色做了現(xiàn)實的構(gòu)想,馮閏自然在其中,這些想象的角色和經(jīng)歷也許會成為未來現(xiàn)實的另一種可能。

故事的內(nèi)容是:男孩兒的體型更受母親的影響,男嬰會繼承母親的“高智商”,母親的脾氣決定了兒子的性格,這些都是科學(xué)測試,說明兒子與母親的天生重合度最高,永遠都不會離開母親。而對于要尋找的妻子,大致可以走向相反的方向。我能想象到林夕和孫慢聽到故事時不屑的表情。林夕比我聰明,她會揭穿我故事里的內(nèi)容是從網(wǎng)上抄來的。林夕會笑話我化假成真的能力距馮勇敢千里之外。

而那部情景劇的名字叫《我們》。為了讓扮演角色的演員在十幾分鐘內(nèi)達到情緒高漲狀態(tài),我故意把情景劇里的對話設(shè)計成詩朗誦,班主任和同學(xué)們一致喜歡。

人物表

海洋研究員:畢業(yè)大學(xué)生,代表天空(科學(xué),研究、探索),畢業(yè)后選擇回到威海海洋研究所,進行海洋生物、水源探測研究。相信海底另一端通向無限的天空。

遠洋船長:畢業(yè)大學(xué)生,代表深海遠洋(創(chuàng)新,集體漁業(yè)加工,跨國深海遠洋捕撈),畢業(yè)后回到威海成為遠洋船長。一生單身,活成海上鋼琴師1900。

個體漁民:畢業(yè)大學(xué)生,代表陸地(守望,漁家號子,近海養(yǎng)殖),畢業(yè)后成為地道的個體漁民。永不放棄、永遠熱愛他的事業(yè)。

第一幕

【大屏幕背景】海洋和天空、陸地時空更替,人群密集穿梭往來的都市、煙雨南方、遙遠戈壁曠野交替的視頻滾動播出。

【背景音】

1.一起大學(xué)畢業(yè)的三個人在舞臺上從各自的房間走向?qū)Ψ健?/p>

三個人【畫外音】:去哪兒呢?我們該去哪里?你們想好了去處?

未來海洋研究員:我想,我們應(yīng)該在更具挑戰(zhàn)的大都市。那里青春四溢、新鮮熱烈。那是屬于我們的。

未來遠洋船長:我想,我們應(yīng)該去南方。那里詩意篤定,溫潤柔和。那是屬于我們的。

未來個體漁民:我想,我們應(yīng)該去祖國最遙遠的邊境。那里奇險遼闊,豐饒靜謐。那是屬于我們的。

2.三個人重新走回各自的房間。

未來海洋研究員【慌亂、焦灼、不安】:可是,我感到我的心靈深處總有一個地方是空的。

未來遠洋船長【慌亂、焦灼、不安】:其實,我也是。

未來個體漁民【慌亂、焦灼、不安】:是的,我也是,是這樣的。

【背景音及畫面】大洋深處遠洋巨輪一聲又一聲的汽笛聲;深海里一聲又一聲巨鯨的呼喚聲。

3.三個人四處尋覓,驚奇、激動對視

未來海洋研究員:聽到了,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人,一艘船,一片海,一座城,我知道我們該去哪兒了。那才是屬于我們的。

未來遠洋船長:那是我們的來處?可是,我真的能扔下我曾想過的南方,那個遙遠的自由?

未來個體漁民:我倒是想起了《老人與?!?,那個一輩子出海的古巴老人——圣地亞哥,不就是我們家鄉(xiāng)的老漁民嗎?不就是我爺爺嗎?我喜歡他扯著嗓子喊漁家號子,可惜,再沒有人聽他喊了。

4.三個人走到一起,三只手搭在一起,起誓十年后的一場遠洋人生探索之約。

未來海洋研究員:你說,那聲音來自哪兒?它那么深、那么遠,像是在另一個世界。

個體漁民:你說,那一定是一種呼喚。也許是一頭鯨,不,更像那個遠古神話中的鯤。

未來遠洋船長:你說,那是不是就是我們心里的空?可能,需要我們自己去填滿。

三個人(合):那,我們就來個十年之約。

第二幕

【大屏幕背景】千里海岸線、遠洋出海、海洋牧場、海洋加工、威海作為世界宜居城市的視頻。

【舞臺】遠洋船的模型。

5.十年后,三個人重聚,他們乘遠洋船長的魯威號,赴一場人生之約。三個人踏上遠洋船,站在啟航的船舷。

海洋研究員:說說吧,十年了,說說我們自己。我先來,真沒想到,我成了一名威海海洋研究院的研究員,我給我的女兒起名叫“洋洋”。她小的時候跟我說:“爸爸,如果大海有底,那它的另一面一定是天空,就像你的心底是媽媽,媽媽的心底是爸爸,爸爸媽媽的心底是洋洋。從那天起,我愛上了那些深海尤物,跟蹤國內(nèi)國際海洋發(fā)展變化,愛上了海洋新生命的發(fā)現(xiàn)。每天,我都努力靠海底近一點兒。

遠洋船長:你不是喜歡大都市嗎?反而偏居一間研究室。我做了遠洋船長,我擁有一艘深海捕撈船,一個遠洋捕撈隊。不過,我還是單身一個人。誰愛上我會幸福呢?如果一年里我和大海生活八個月,那我怎么能讓心愛的人孤獨八個月?

這輩子,我就和大海結(jié)婚,和我的船結(jié)婚,和孤獨結(jié)婚,和奮斗、收獲結(jié)婚,和暴風(fēng)雨結(jié)婚,和平靜的海平面結(jié)婚,和日出東方結(jié)婚。我會帶著我的海釣隊伍,到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

個體漁民:可你不是喜歡濕潤的南方?竟然成了北方的船長。以后,你就是海上鋼琴師1900,永遠活在大海上。而我就是那個圣地亞哥,我們永遠鮮活、旺盛、富有斗志。

我擁有我的小漁船,我有我的海產(chǎn)品加工廠,有我的海參養(yǎng)殖基地,威海國家級海參育苗基地有我的一份。我還有漁家人的漁家號子。我就要做一個十足的漁民。我守著這千里海岸線,守著我的海洋牧場,守著我的妻子和兒子。

海洋研究員:你不是要到邊境戈壁?你卻離陸地最近。人生真是一場置換游戲,你活成了我,我卻活成了他,他又活成了你。我們都選擇了我們自己想要的,我們都回到了大海。

6.突然航行了幾天,海上暴風(fēng)雨襲來

【大屏幕背景】夜里暴風(fēng)雨襲來視頻。

遠洋船長:相信我,我來把舵。

海洋研究員:相信我,我來探測深海氣候。

個體漁民:相信我,我來喊生死號子……

【舞臺】現(xiàn)場,眾人喊號子的舞蹈場景、搶險的場景,激烈減緩,全場聲音變?nèi)?、燈暗下來?/p>

第三幕

【大屏幕背景】海上,晨。

【背景音】一片海浪涌動聲。

三個人重新走到船舷,看到無邊無際的大海和初陽。

三個人(合):原來,我們以為天空就是天空,大海只是大海,城池只筑于陸地。乘船入海,遠洋深探,經(jīng)歷風(fēng)浪,我們才明白:

原來,大海之中有天空,天空的內(nèi)在是大海,陸地是大海和天空的連接線。

原來,日月星辰走到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背景音】深海中的鯨鳴聲。

海洋研究員:聽!

遠洋船長:聽到了!

個體漁民:我們聽到了!

【劉愛玲,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國文學(xué)年鑒》及年度選本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遺失與燦爛》。曾獲梁斌小說獎、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等獎項?,F(xiàn)居威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