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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文學報 | 奚煒軒  2023年12月17日09:04

“在尋找別人的珍珠時,不經意間打開了自己的蚌殼”。張翎新作《歸?!费馍系倪@句話取自小說里美國人喬治·懷勒寫給其妻袁鳳(菲妮絲)的郵件,彼時袁鳳已攜帶母親袁春雨(蕾恩)的骨灰回到國內,試圖溯探亡母生前未曾宣之于口的生命秘辛。母親、故國、往事,小說字里行間若隱若現的這些關鍵詞似乎指向了一個老生常談的尋根故事,然而喬治的郵件卻提醒我們,在看似陳舊的尋根外殼下,或許也還隱匿著別樣的珍珠。

“失根”與“尋根”的辯證無疑是海外華文作家一向念茲在茲的書寫主題,前者與海外華人“花果飄零”的現實境遇有關,后者則體現了一種奧德修斯式的不可遏制的“返鄉(xiāng)”沖動。不過張翎卻無意自陷于“失根”與“尋根”的文學母題,而是每每另辟蹊徑,聚焦生命不可承受之疼痛,譬如《金山》里六指對丈夫方得法年復一年的無望等候,《余震》里王小燈因母親的“遺棄”而困于情感與倫理的漫長“余震”,抑或《勞燕》中阿燕/溫德/斯塔拉被戰(zhàn)爭蹂躪的一生。經由生理或精神的疼痛征候,張翎揭橥出生命綿延、周旋、流轉的隱秘力量,而所謂的“根”在張翎的小說中也應當另有所指。

長篇小說《歸?!费永m(xù)了張翎一貫對歷史與人性的觀照,以袁春雨、袁鳳母女二人的生命史串聯20世紀中國的重大歷史事件。不過比起從女性視角重構民族國家的大歷史,《歸海》帶給讀者的震撼或許更在于個體命運與情感的歧出,這些身不由己的瞬間如同粗糙的沙礫,驟然闖進袁春雨與袁鳳的生活,構成她們生命疆域內不可見的幽暗之地。

小說以倒敘的手法開篇。聽力修復師喬治·懷勒在多倫多的診所初遇菲妮絲(袁鳳)便對其一見鐘情,但“他不知道她身后有一股幽黑陰森的恐懼,正如惡犬般緊追著她不放,她在瘋狂地試圖逃離”。某種程度上,“恐懼”亦是開啟懸念,進入張翎文學世界的關鍵詞。

袁鳳雖然因母親袁春雨的離世而陷入情感和記憶雙重斷裂的痛苦中,卻也在母親幽靈——用途不明的瓶子、泛黃的黑白照片、梅姨口中的零星往事——的環(huán)繞下獲致自我療愈的契機。如果說“尋找別人的珍珠”對應著袁鳳回到故鄉(xiāng),抽絲剝繭般展開對母親動蕩一生的還原,那么“打開自己的蚌殼”則隱示袁鳳在重述母親故事的過程中悄然開啟了一場自我的生命書寫。與之相應的是《歸?!穼訉忧短椎碾p線結構:一方面是喬治與袁鳳的郵件通信,將一部“書中之書”或曰“小說中的小說”的誕生過程呈現于讀者面前,頗具有元敘事的氣質;另一方面則是袁鳳以母親為主角創(chuàng)作的小說文本,其中又可細分出袁鳳與袁春雨兩條線索。透過此雙線結構,《歸海》既洞開了個體生命的幽暗淵藪,也抵達歷史與人情的幽微之處。

從早期的《望月》《郵購新娘》開始,張翎便從未停止對“幽暗之地”的探詢,那往往是歷史與生命難以言說的創(chuàng)傷所在。在創(chuàng)作于2011年的中篇小說《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里,張翎干脆直接以“黑暗”為題。歐洲的他者歷史與華人游客的主體經驗在小說中彼此映照,揭露出不同生命的至暗時刻。張翎對“黑暗”的求索、細描不難令人想起歷史學家張灝的“幽暗意識”說。學者王德威在張灝論述的基礎上將“幽暗意識”進一步定位于“理性知識和道德判斷之外的另類空間”,認為“幽暗意識”關乎文學主體對理性門墻外的不可見、不可測之物的探勘與想象。譬如袁鳳在母親的遺物中發(fā)現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背面寫著“袁春雨攝于五里野戰(zhàn)醫(yī)院,1945.3.5”,春雨的記憶塌陷于照片背面的題詞處,那偌大的空洞只能留待日后袁鳳通過對梅姨的追問和子輩的虛構想象一點點填補起來。

另一方面,袁鳳在重訪母親春雨昔日的苦難與不堪時,也看到了日本女人紀代口中母親的“生命之火”,找到了母親在歷史和人性的幽暗地帶投下的啟明之光。換言之,《歸?!冯m入木三分地描畫了戰(zhàn)爭的殘酷、時勢的艱辛和命運的無常,卻也從幽暗深淵中映射出人性的光亮。伴隨母女二人不可見的創(chuàng)傷記憶的顯影,袁鳳以文字消弭了與母親之間的情感障壁,少時的幽暗記憶與成年后的恐懼,也因對母親的理解與認同而獲得了救贖。

“水在一個岔口分了道,又會在另一個岔口匯攏,總能彼此尋見,相互連接。水永遠也不會真正消亡。水永遠自由?!敝链耍瑥堲嵋讶蛔叱觥昂诎档囊雇怼?,領會到生命與文明生生不息的秘密。作為張翎創(chuàng)作生涯中少有的雙語作品,無論是中文題名“歸?!?,還是英文題名“Where Waters Meet”,都寄寓著張翎跨越時空、文化、族裔以及黑暗與光明的文心——那些闖入生命柔軟處的沙礫終將被孕育成最堅韌、最耀眼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