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芝麻茶》：她們的生命如此芬芳
《豆子芝麻茶》這本書，“口袋本”一樣的小冊子，書名讓我很意外，作者更讓我意外。作者楊本芬是一位83歲的老奶奶，17歲時從湘陰工業(yè)學校畢業(yè)后進入江西共大分校，未及畢業(yè)下放到江西農(nóng)村，此后數(shù)十年為了生計，在生活中摸爬滾打。直到60歲，才提筆寫作。“心里滿了，就從口中溢出”，正因為作者對生活有著深厚的積淀，對人世有著深刻的體驗，才有后來的寫作激情。
這是作者“看見女性”系列的第四本書，主要講述了普通人，特別是底層女性生活中豆子芝麻般的小事，關(guān)涉愛情、婚姻、工作、生死等內(nèi)容，文字質(zhì)樸細膩，飽含濃情，真實動人。作者筆下的主人公普通平凡，真誠善良，隱忍堅強，即便遭遇生活的重重苦難，也認真生活。這是一種無奈之余不自覺的選擇，也是一種英雄主義，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作者用一顆柔軟慈悲之心，對筆下人物寄予了深情的同情和謳歌。
《豆子芝麻茶》分為上下篇。上篇《過去的婚姻》，描寫了三位底層女性的人生命運和婚姻生活，一位是命運坎坷、樂觀豁達的拾荒老太太；一位是歷經(jīng)愛情坎坷終獲愛情，但又過早失去丈夫的農(nóng)婦；還有一位是渴望逃離丈夫家暴最終沒能逃掉的普通女工。這些女性漫長的一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痛苦和不幸，但身上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無論遭遇什么，都能用柔弱的身體對抗命運，勇敢尋找真實的自己，這種永不放棄的自我救贖，讀來讓人動容。
書中的秦老太說：“我一生都在逃?！蓖甑乃?，渴望逃離冷漠、暴力、沒有溫暖和愛的原生家庭，長大后的她渴望逃離一次次不幸的婚姻，老年的她渴望逃離被牽絆被束縛的生活。而湘君原本是個大學生，年輕時長得很漂亮，性格灑脫驕傲，與第一個戀人本是青梅竹馬，高中畢業(yè)后雙雙考入武漢大學，可未婚先孕，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學校開除，從此湘君收到對方來信，“根本不看，拆都不拆”，“隨手丟在床上”。在共大，湘君遇上第二個戀人，但因年齡差距，被男生父親拆散。在痛苦失落中，“簡老師”成為了她的知己和戀人，可是同樣因為未婚懷孕，他們雙雙被開除，只能回到鄉(xiāng)下生活。原本幸福的夫婦，卻因丈夫早早病逝，湘君最終淪為“身條粗壯的農(nóng)村大媽”。作者所寫的第三位女性是冬蓮，這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女人，而丈夫卻是一個脾氣暴躁、自私虛榮、心狠手辣的人，冬蓮選擇了離婚。只是離婚后的她還是沒能擺脫無賴前夫的糾纏，命運如同韁繩始終將她緊緊勒住。冬蓮身上有著普通女性的隱忍和痛苦，也有一份勇敢和決絕。
楊本芬的文字淳樸自然，不炫技巧，不重煽情，通過大量的環(huán)境描寫、細節(jié)描寫來渲染氣氛、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在精細傳神的刻畫中打動讀者，感染讀者，很多地方如同電影畫面一樣，逼真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讀罷，忍不住淚水潸然。
《秦老太》中，還是小女孩的她從樓上摔下，滾進水缸，父親抓住她的頭發(fā)往墻上撞，“怎么沒淹死你？ 怎么沒淹死你？ 你個討債鬼！”小女孩遍體鱗傷，作者淡淡地寫了一句，她“強忍著，把嘴唇咬出了血也沒哭”，寫出了父親的暴躁、冷酷、殘忍和女兒的委屈、痛苦、倔強，讀來心頭一悸。女孩就這樣學會了忍受、學會了堅強，學會了勇敢。長大后三次失敗的婚姻，帶給她的是無窮無盡的苦難和悲哀，但是痛苦并沒有打敗她，孤獨生活的她，一年四季“穿梭在小區(qū)”，常常為撿到一塊變質(zhì)的臘肉、一只爛掉的蘋果而開心。在她自己的“工作室”——一個“車庫”里，“一捆一捆的紙殼子碼得如同墻壁一般整齊”，地面“掃得一塵不染”，她的家“水泥地面拖洗得泛著青光”，她“晚上還要看書到很晚”，這些簡潔洗練的文字，塑造了一個歷經(jīng)苦難依舊樂觀豁達的老婦人，讀來讓人感動。阿德勒說：“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鼻乩咸褪怯眠@種堅韌和樂觀治愈著自己的童年。
湘君在丈夫去世后，生活陷入了困境，“我”問她要不要去找在縣城工作的“前男友”時，她未經(jīng)任何考慮，回答我“不去見了”。湘君身上一直有對愛情追尋的勇氣，也有著對多舛命運的不屈抗爭?！澳贻p時那個驕傲的湘君在這農(nóng)婦的軀體上再現(xiàn)了。”讀到這些句子，內(nèi)心肅然而敬。而冬蓮，一直遭遇丈夫家暴，秋末夜半，丈夫“像擰一只小雞”，把她一把“提起來”，丈夫“打開門，另一只手朝冬蓮心口”一拳，就將她打得滾落樓梯拐角，而冬蓮最終只能“咬了咬牙，自個兒爬起來”。在認清家暴丈夫的嘴臉后，毅然選擇離婚，即便離婚后沒擺脫前夫的糾纏，但她還是努力掙扎，跌跌撞撞朝前走。
面對這些女性，我們有痛心，有悲嘆，有感慨，更有佩服。你會驚嘆：這些卑微的草，生命力多么強大！ 即便被狂風暴雨肆意擊打，但她們依舊在夾縫里努力生活，追求自由，綻放芬芳，不斷地自我救贖。
下篇《傷心的極限》，寫了媽媽和哥哥兩位至親的離世帶給“我”椎心泣血之痛?！秼寢尅芬晃模瑢憢寢審乃P病到去世的26天，女兒每天陪伴媽媽，帶著媽媽一起回憶漫長生命中的瑣碎小事，母女的絮語充滿回憶的甜蜜和親情的暖意。文章結(jié)構(gòu)看似隨意，實則巧妙，89年的時間，數(shù)不清的悲喜，這些珠子串起媽媽完整的一生?！坝种匦潞蛬寢屪咭槐樾腋?、艱難、相依為命的日子”，這些點點滴滴是女兒生命中最珍貴最美好的回憶。點點滴滴，字字句句，發(fā)自肺腑，催人淚下。《胞兄》也是寫哥哥去世帶來的漫長回憶，大量的細節(jié)寫活了博學多才、溫良謙和、關(guān)愛弟妹、照顧家庭的哥哥。當“我”離家14年后第一次搭順風車重返老家，哥哥為照顧司機小楊，炎熱的夏夜，“在樟樹下擺了張大竹床，四根小竹棍綁在竹席的四個腳上，一頂干凈的白蚊帳掛在竹竿上，竹床上擺放著枕頭和干凈的床單”，這里可以看出哥哥是一個多么細心、又善于照顧別人的人。再比如離別那晚，哥哥陪著“我”到車站露宿，他選了一棵大樹，“把石頭撿開”，鋪好草席，拿出折扇，給“我”和孩子驅(qū)趕蚊子，凌晨四點，又去幫著買票……這些場面如同電影畫面一般，成為了生命的浮雕?；貞浽浆嵥?，思念越濃烈。兩位親人的離世，讓讀者體會到親情的平凡和珍貴，體會到生離死別的沉痛和悲傷。文字里的情感不像山洪暴發(fā)般兇猛迅疾，它是一條流淌的暗河，無聲無息，卻又洶涌澎湃。讀罷掩卷，久久難以自拔。
楊本芬的文字既安靜如水，又灼熱如火，寫親情催人淚下，寫愛情撕心裂肺，寫婚姻真實殘酷，故事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和滲透力。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塵埃一般的命運被人忽略，但她的書寫，卻讓我們看到真實的人世。這本小說既寫出了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又表現(xiàn)出了普通人在苦痛生命中的不屈和自我救贖，更讓讀者看到這些卑微如草芥的生命擁有的堅韌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