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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3年第11期 | 指尖:大雨
來源:《飛天》2023年第11期 | 指尖  2023年12月18日12:05

農(nóng)歷五六月間,清涼的雨水傾盆而下,久旱逢甘霖,長期生活在干旱之中的暖村住民,頓時生出節(jié)日般的興奮和喜悅。男人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鸷染?、下棋;女人們收拾完凌亂的柜子,稀罕地彎在炕頭;小孩們在雨里跑來跑去,一群一伙叫嚷著、大笑著,眼見頭頂?shù)挠挈c變雨串,雨串又成了雨線,忍不住伸出手接一把雨回來。但也不過半天工夫,村口的溫河一改往日的隨和,面目逐漸猙獰,咆哮的洪水挾裹著草屋殘骸和家畜尸體,橫沖直撞。一種確鑿的危險訊息,快速而持久地襲來,人們心急如焚,甚至生出慌張和恐懼,他們提起門邊的木棒,焦急地擊響倒扣的鐵盆。

這是黃土高原傳襲已久的習(xí)俗,沒有人了解它的起止時間,也沒有人抗拒和試圖截止過它的延續(xù)和擴散。當然,懷疑時刻存在,每代人都在糾結(jié),卻從未有誰勇敢地站在雨中,指責(zé)或否定那個敲擊的人。因為他們知道,無論村莊和人類,還是雨水、莊稼以及河流,所有存在于此的事物本身并未有抵御天氣的能力,也就是說,事物的存活,都依賴于老天。于是,大雨如注的日子,天地間自會同時響起大雨之外的聲音,它尖銳、持續(xù),蘊含著隱約的不甘和惱怒,祈求和駭怕。

連綿的、密集的,貌似強壯的、單調(diào)的,無法拒絕和逃避的聲音,讓趴在窗臺上的我漸漸迷糊,粉色的小花恍惚呈現(xiàn),從一朵、兩朵、三朵,到無數(shù)朵,那些花簇擁著、搖曳著,拽著我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祖母蒼老的手臂越來越遲緩,敲擊鐵盆的聲音越來越稀疏、脆弱、凌亂而無力,她最終將木棒棄置一旁,哐當聲驚醒了我。沒有一朵花,甚至連一只花盆的影子都沒有,只有密集的雨線重新取得勝利,氣勢磅礴,在半立方乃至更小的空間中,極其詭異地發(fā)出殘忍而巨大的聲響。殘留的雨水通過祖母的頭發(fā)、臉龐、手臂和顏色越來越深的小布衫,在窯洞門前早已制造出了另一場大雨。她似乎對自己剛剛結(jié)束的敲擊并不滿意,乃至意興闌珊,歪坐在炕沿邊上,心不在焉地裝一袋煙,而不是拉過繩子上的毛巾,擦掉頭臉和手背上的雨水。對,她像打了敗仗的士兵,汗水、灰心和失望布滿她的全身。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祖母這般過早向雨水認輸,并被懊傷情緒包裹。隔著密密麻麻的白色雨線,還是能聽見一些敲擊聲,仿佛在很深的深處,很遠的遠處,用一種異常堅定的力量,持久、頑強而不屈地跟這大雨對抗糾纏,木棒在全家人的手中循環(huán)接力,無止無休,箭矢般持續(xù)刺向茫茫雨幕。這種叫做驚雨的儀式,差不多每年都會在暖村上演。

在干旱的黃土高原,莊稼們經(jīng)過近三個月時間的生長,已呈現(xiàn)茂盛氣象,像一個個莊稼漢,緊閉嘴唇,牙關(guān)緊咬,目光如炬,大汗淋漓,蓄勢待發(fā)。上一場雨落在春天的播種期,很小,很少,但高原上的生物似乎對此很滿足,春雨貴如油,村里人在毛毛雨里喜滋滋下地,溫河水很窄,草橋還在,他們站在橋頭,彎腰將镢頭浸在水里,據(jù)說是為了讓镢頭跟镢柄之間更契合,更牢固。那時,每一個人都對一年的收成充滿信心。在更早些時候,他們已經(jīng)精心挑好了種子,玉米的、谷子的、高粱的、豆類的……他們翻開干旱的田地,臆想這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而現(xiàn)在,老天難得施一場雨,卻又忘了關(guān)閘,大雨從窯洞頂瀑布一樣瘋狂跌落,怒吼著流向村莊的任何地方。回家休假的父親戴頂草帽去通水道,大雨中,他的鐵鍬聲異常虛弱。很久后,他濕淋淋回到窯洞,不無遺憾地說,“雨太大了,水道走不了了”。水,這種流動的液態(tài)物,把自己堵塞在水道里,讓自己變成自己的對手。我家的整座院子成為雨水的城池,土磚砌成的院墻,正一點點變形,先是底部變得越來越稀軟,越來越薄,而后中間部分的土磚由于沒有了支撐而開始剝落?!斑@樣下去,院墻就要毀了。”祖母焦急地說??拷碾u窩早已倒塌,覆蓋其上的谷秸漂浮在院子里的黃水里,成片的雞糞點綴其中,雞們擠在窯洞前窄窄的柴房里,大雨傾盆,喧嘩而張揚,將它們的嘰嘰咕咕聲全部淹沒。去年那場大雨,住在河溝邊的二閨女家就被水淹了。暖村唯一的河溝根本容納不了從南頭流下來的雨水,它們像一群突至的強盜,紛紛跳出河溝,進入二閨女家的院子,淹了紫荊樹,淹了紫荊樹旁邊大大小小的花盆和花朵,最終躍過二閨女家門前的高臺,進入窯洞內(nèi)部。那一天,二閨女家的人一直在用臉盆往外舀水,但人的力量跟大雨相比顯然懸殊太大,最終,他們?nèi)胰酥荒芙辜钡卣驹诳簧?,看沖進來的水,越來越多,水位越來越高,直到讓他們家的板凳、紙浸甕子、大大小小的鞋們都開始在窯洞里快樂地鳧水,二閨女的妹妹嚇得哇哇大哭。

似乎大雨并不畏懼人們手中的敲擊聲,木盆、鋁盆、銅盆,無論什么質(zhì)地的盆,無論力氣多大,時間多長。在積水就要漫過花墻的時候,祖母說:“只有它自己能讓自己停下?!?/p>

許多天后,我們在街巷里瘋跑,卻不停被絆倒,那是在村里人從南梁拉回來的黃土重新墊好的道上,有新鮮的顏色和暄軟的質(zhì)地,在它下面,被雨水沖出的深深溝壑難道是銅墻鐵壁,永遠也不能被填平嗎?

黑夜來臨,大雨如注,是我到林場上班的第三年。在距離暖村幾十公里外的林區(qū),一年之中,風(fēng)比雨雪多,而大雨更是稀見得很??菰锏牧謪^(qū)生活,讓我已對緊靠林場的管村逐漸熟悉起來,這里的人,更淳樸,也更愚昧,因地處高寒地帶,除去土豆豐收,他們的莊稼每年都會被提前到來的秋霜封凍。那是中秋節(jié)的夜晚,月亮最大最亮看起來最溫暖和藹的夜晚,風(fēng)沿著山頂?shù)纳趾魢[而來,帶著被凝結(jié)的冷氣,讓管村人種在紅膠泥地的莊稼一夜之間停止生長。管村收割的玉米和谷子并非飽滿金黃,而是泛著淺白的干癟空虛的成品。食堂購回管村人家的玉米面粉,它蒼白的樣貌,讓自己從未成為某頓飯的主角。勤勞是管村人最大的優(yōu)點,他們在田地封凍期就扛著镢頭出現(xiàn)在陸軸溝的田地里,黝黑的面孔上掛滿汗珠,而镢頭下的土地依舊處于漫長的冬眠狀態(tài)。貧窮讓管村的單身男青年保持著可觀的數(shù)量,而那些有幸解決個人問題組成家庭的人,不外乎有一個愿意換親的姐妹。當我們從坡上的林場進入管村,總會遇到坐街的男人,他們之中既有蒼老的男人,也有年輕的小伙,他們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穿在一起,整齊地擺放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大雨并未停歇,我們冒雨跑到食堂,渾身濕了個透。場犬花花在雨里仰著頭朝門外不停地吼叫,它蓬松的毛發(fā)被打濕后,讓它整個都瘦小了一圈,只有滿腔滿喉的吼叫沒有受到大雨的影響。大門外,站著一個管村青年,他頭上那頂破舊的草帽并不能遮蔽大雨,跟花花一樣,他整個也瘦小了一圈。也就在前天,我們還去過他家。他來自縣西山區(qū)的新媳婦,坐在炕沿邊繡花,他在炕沿下的小凳子上卷煙,見我們來,他趕緊站起來,笑著跟媳婦介紹我們。新媳婦圓臉寬身子,看起來是個能干的人,她并沒有站起來,只是對著我們笑了笑,臉上密密麻麻的淺褐色雀斑擠在一起,讓她的黃板牙很是顯眼。我們早已聽說,新媳婦跟新女婿不頂對,每天晚上都會打架,但供銷社門前那一溜男人異口同聲地說,不妨事,不妨事,夫妻么,打打鬧鬧是常事,一半年生個孩子就和睦了??辞樾嗡坪跻彩?,因為當男人向她介紹我們時,她并沒有不悅或給男人一副冷臉。在探討繡花樣的時候,我們心里開始懷疑傳言的準確性,乃至出了她家門,我們還說她說話慢吞吞的,大約脾氣好呢。

管村青年其實已經(jīng)三十多了,當門房老趙把花花安撫好后,他就大步流星拐進了林場電視室,不用問,他是去打電話去了。那架黑色的老式電話,是林區(qū)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搖響它,每次都是同一個女接線員在那頭打開話題,而非我們想要對話的那個人。吃完飯,我們把食堂的塑料布扯起來,也拐進了電視室,管村青年低著頭,雙手放在濕淋淋的衣襟前,像個犯錯的孩子。

這場大雨,讓管村人心里滿是感激,雖然紅膠泥地見不得多雨,但麻河干涸太久,唯一的井水也漸漸少了,這段時間,管村人擔(dān)水,都是五更里去,帶著水瓢,下到井底一瓢一瓢往桶里灌,如果去遲了,要等很長時間,才能攢夠一擔(dān)水的量。村里人小心翼翼地用水,甚至他們都沒有每天洗臉和洗腳的習(xí)慣。女人們看著窗外的大雨,盼望這場雨后,可以到麻河里洗衣服,便想著拆洗被子和棉襖。男人們想雨后水井里的水線能夠回到正常的位置,這樣每天想什么時候擔(dān)水就什么時候擔(dān)水。

大雨天,坐在供銷社外面的人都擠進供銷社里,這天氣,最好的事情是喝點小酒,睡一大覺。差不多所有管村男人都這樣想的吧,因為三十多歲的男青年也買了一瓶高粱酒,揣在懷里,冒雨哼著小曲回家了。挖了一碗酸菜,放了點鹽,拌了拌,拿了兩個酒盅,跟新媳婦說,來,咱們喝兩盅。據(jù)說這是他們少有的溫馨時刻,乃至他還跟她說,以后啊,咱們就好好的,不吵不鬧過光景,生一兒一女。女人這次也沒有頂嘴,要擱以前,只要提起孩子這個話題,女人就會懟他,甚至十天半個月也不給他個好臉色,更不讓近身。他看她高興,殷勤地倒酒,女人卻接過酒瓶,說還是我給你倒吧。男人高興得云里霧里,忘了天高地厚,漸漸就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睡過去了。

他是在大雨聲中醒來的,大雨天的早上就像黃昏,屋子里影影綽綽,伸手摸了摸炕上的人,落了空,爬起來看看柜子上的鬧鐘,也不過六點,要知道,每天早上總是他做好飯喊她,她才起炕的,想到昨晚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對酌,或許她變好了,難不成去給他做早飯了?他趕緊下炕,廚房里空無一人,灶臺冷冰冰的,火早已熄了。他又跑到茅房,也沒人,街門閉著,但沒有插,這就意味著她出門了。他站在門口喊她的名字,除了雨聲,什么也沒有。他又跑到鄰居家,人家的街門朝里插著還沒起呢。他又跑到供銷社,下了一夜大雨,麻河里的水快滿了,賣貨的老梁剛剛起來,睡眼朦朧地看著他。他一下子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她跑了。

這場該死的雨。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去林場給表舅打個電話,因為表舅是他們的媒人。

“要不是雨,即便喝了酒,我也不至于睡得那么死啊?!彼分^,懊惱地說。

一直到午后,接線員的電話都沒有打來,我們建議他去一趟她娘家看看。

“去她家走的都是山路,這么大的雨,怕是進不了村啊。”

“她能回去,你就能進去啊?!?/p>

他抬起頭,愣在那里。電視室的門開著,大雨順著房頂?shù)耐呖p啪啪地往下打,門前打出一溜勻稱的深坑。

長達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讓馬孔多的人們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之間搖擺,在得到和失去之間消磨,在留下和離開之間糾結(jié),像極了那年初冬暫時留T城的我。北方少有的冬季大雨天延續(xù)了整整二十天。我穿了一件薄薄的塑料雨衣,但它根本就擋不住劈面的大雨,雨水通過我的眼睛、嘴巴以及脖頸和手指進入我的身體,很快,那薄薄的塑料就蜷縮在一起,完全失去了它的功用,乃至我不得不將它丟棄,躲進一個剛剛點起火爐的洗衣機維修店,羞恥而害怕地靠近熱源。柜臺后面那個女營業(yè)員正在嗑瓜子,她只瞟了我一眼,我就哆嗦了一下。我農(nóng)村人的氣質(zhì)和外貌,讓她在鄙視我的同時又心生憐憫,她朝我擺擺手,用眼神示意我靠爐子再近一些。雨水把人塑造成尖銳而清瘦的重物,我移動的腳步在水泥地上留下一攤又一攤的水漬。

出租屋巷口早餐攤的桌子和板凳胡亂堆積起來,雨水將它們沖刷得干凈而艷麗。我已有近十天沒吃早飯了,每天早上,我都盼望著雨停,甚至興奮地拉開窗簾,幻想久違的陽光能通過兩扇小小的窗戶照進來,這個動作我每天重復(fù)著,并漸漸被超出失望范疇的某種怪異情緒所包裹。這段時間,我的同屋一直不住在這里,我得穿過大雨,路過早餐攤子,路過洗衣機維修店,穿過馬路,經(jīng)過一所學(xué)校,才能在單位一樓的辦公室遇見她。那時,她面對濕淋淋的我總是驚訝地張大嘴巴,我朝她笑笑,詫異辦公室的每個同事,怎么都如此干燥,甚至她們的皮鞋都照舊閃著亮光。不用懷疑,事實如此,我們的確是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辦公室里的日光燈常年亮著,工作久了,會忘記窗外的雨,并生出恍惚坐在溫暖陽光下的錯覺。有一天,來自晉北的小王披著雨衣,穿著雨靴進來,頭發(fā)和臉上掛著雨水,同事們哄堂大笑。我知道,這份遲來的嘲笑,她們?nèi)毯芫昧恕?/p>

我們冒著雨去看電影,飽滿的音響很快壓住了外面的雨聲,人們不斷釋放的熱氣漸漸烘干了我的外衣。那是一部日本電影,講的是一個女演員的故事,她在生活和舞臺之間穿梭,儼然不停更換面具的人。對此她深惡痛絕,但由于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如此。我們沉默地出了影院,沉默地進入黑夜的雨中。我不會知道,雨停的時候,會邂逅一個女孩,她拿著剪刀,將我的辮子剪掉,從此,我的人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出租屋緊靠汾河,大雨讓汾河的水看起來浩大,濃稠,流速緩慢,我一直在懷疑,這場雨是從虛構(gòu)的馬孔多穿越而來的,而我會不會是其中某個角色的附身?我那么渴望自己能有蕾梅黛絲的機會,可是,我距離春風(fēng)和煦、陽光普照、萬物生機的三月午后還有整整四個月,關(guān)鍵是,我尚未準備好一條合適的亞麻床單供我飛離地面。我只能留在雨中,迷離而茫然,對未來毫無頭緒。星期天,雨小了很多,我站在兇猛翻涌的汾河岸邊,打著借來的房東家的雨傘,這把黑色的雨傘,是一把傘骨斷了四五根的傘,它的一半早已塌陷下去了。這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事,當時雨傘尚屬于珍貴物品,只有大商店出售,且價格不低,對于我來說,用一個月的生活費換一把雨傘奢侈了些,所以選擇簡陋的塑料雨披來抵擋這漫長的大雨時節(jié)。不知多久,雨漸漸重回它舊有的秩序,雨點漸漸放大,打在歪斜的傘面上砰砰地響,想象那些雨點或許曾試圖盡情舞蹈一番,可是塌陷的傘面早已失去彈性,它們只能不停地跌跤,之后跟飛濺的泥巴一起落在我的衣襟和褲腳上。大雨落在寬闊的河面上,打出一個渦旋,很快,河面上布滿密集的渦旋,渦旋的顏色比原來的濁黃更深,仿佛向我開啟了一條通道,那里布滿泥沙和黑暗,以及漫漫無際的絕望。聽說有人選擇在雨天躍入那個黑色的洞口,他是被那個深色的渦旋所引誘嗎?還是渴望通過那個洞口得以重生的機會?

回去的時候,我在橋上遇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神情恍惚的女人,渾身早已濕透,卻依舊在專注地替每棵樹系一根紅繩,臉上長久地涌現(xiàn)著模糊的笑意,似乎毫不在意碩大雨點的敲打和沖刷。但有一次,她突然生氣了,那是覺得自己被雨打疼了吧。她猛然抬起頭,對著遮天雨幕破口大罵。

似乎每年都有那么一兩場令人措手不及的大雨。隨著年歲疊加,早已被生活改頭換面的我,不只消失了對萬物的好奇心,連那點可貴的勇敢也一并消失,只剩下悲哀的、無盡的中年人的疲憊。下班途中,大風(fēng)驟起,黃塵撲面,讓人狼狽的是,風(fēng)不只會吹亂你的頭發(fā)和衣裙,還會成為一雙阻擋你前行的手,推搡著你,讓你不得不躬身向前。而大雨就在這雙手后面,用不了五分鐘,第一批帶著泥沙的雨點會迅速降落,第二批除去泥沙更多了風(fēng)塵,顏色比第一批深,力量比第一批重。那時,你只能靠墻站著,或者跑到一個門市門口躲避,在那里,已經(jīng)有了翹首等待的人。如果一場雨,被人厭棄、詛咒,它是成功了?還是失敗的?我不知道,卻漸漸被避雨的人擠到后面,或者被擠到更前面。大雨敲擊著臺階下的地面,騰起一尺甚至更高的塵土,似乎它不是液體,而是一個固態(tài)重物,誰一揚手,唰啦啦扔下一些金屬球,一個個深坑不停呈現(xiàn),又很快被深色雨點敲平,之后騰在半空,向四處飛濺。每一個躲雨的人,當他(她)終于掙脫大雨的包圍,都會不無尷尬地成為泥水裝扮的人,不止鞋上,不止衣裙上,有次我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個灰頭土臉的自己,臉上、脖頸和赤裸的手臂上,都綴滿了泥點,而凌亂濕潤的頭發(fā),更是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和色澤。

有次臨下班前,看到天空烏云滾滾,不用說,在離我十幾里的地方,正是大雨如注。心里一緊,雖然單位到家的距離步行不過短短二十分鐘,我卻生怕來不及回家就被大雨截在某個屋檐下。街上的每個屋檐都有數(shù)間門市,化妝品店、藥店、小超市、副食店……但沒有一家店鋪情愿接納你進去躲雨,乃至當看到有人站在門前,即便大雨滂沱,不會有顧客專門前來,服務(wù)員也會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拖把或者掃帚,裝著要清掃門前的樣子,試圖趕走你,你只能不停地躲閃著,懷著歉疚,或者為了免除這種嫌棄,裝成顧客的樣子去挑挑揀揀,但你凌亂的外表,早已暴露了你的居心,如何能成為受她們歡迎的上帝?為免去一次次重復(fù)的尷尬,我決定提前下班。起風(fēng)了,我疾步而行。路人似乎并沒有我這般焦急,當我遠遠看到我家樓上的窗戶,心中暗自慶幸,終于不用被雨澆淋??墒牵驮陔x小區(qū)五十米的廣場,一條雨線齊刷刷地將廣場一分為二,一面是我正在行走的干燥、大風(fēng)地段,一面卻是濕淋淋的雨意,起先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一頭扎進雨里,雨點打在眼睛上,疼得我后退了一步。生命中第一次站在毫無遮擋的天地間,清醒、干凈地看雨,看大雨把前面花園的綠植染得越來越深,看木槿花在雨中垂下頭,看金雞菊越來越明亮。兩只貓從冬青叢里跑出來,濕淋淋停在我跟前,看看我,又回望面前的雨簾。我雨中的家,在六樓之上,那里有我熟悉的物品和氣味,近在咫尺,卻回不去。

前年在上海,體驗了一把不同于黃土高原的雨,乃至后來只要想起,就覺得上海印象最深的也是大雨。按照慣例,只要下雨,我們將暫停一切活動,仿佛雨是休息的借口,但想到白白浪費一天旅游時間,又覺得不甘,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帶了傘出門,在酒店大廳,向前臺詢問,這雨有沒有停下的可能,對方笑笑說,預(yù)報說臺風(fēng)要來,今天一整天都是大雨哦。大上海當然不同于北方小縣城,街上并沒有因為大雨而變得清冷,相反,公交、出租絡(luò)繹不絕,地鐵口擠滿了行色匆匆的人們。我們上了一輛大巴,車上坐滿濕淋淋的人卻沒有人在乎,有人在打電話,約對方去喝咖啡,還有一個女孩在電話里說起看電影的事。我們坐到靜安寺,一下車就被大雨敲得慌不擇路,碩大的雨點,似乎并非來自天空,而是與我們同等高度的橫截面,毫無顧忌向你撲來,不到兩分鐘,整個人就完全濕透了,雖然打著傘,但那傘顯然用處不大,乃至它只能是一種虛假的自我安慰,但緊貼在身上的衣物,又讓人懷疑它不過是召喚大雨的一個道具。因疫情原因,靜安寺暫停服務(wù),我們在門前走了一圈之后,不斷抹去手機屏幕上的雨水,走走停停,終于抵達常德路195號。在門洞里,我們收起了傘。八十多年前,張愛玲住在這里。門邊釘著一個牌子,上寫:此處屬于私人住宅,謝絕訪問。耳邊,老式的奧斯汀電梯轟隆隆響起,那是剛剛返身回去的振保,看到外面這么大雨,取雨衣的。他漫不經(jīng)心地推開門,嬌蕊披著他的雨衣,坐在房間里,正用火柴點起他的煙,在鼻子下面仔細聞嗅。她跟他說:“我的心是一座公寓房子”。這句話,張愛玲跟胡蘭成說過嗎?無比肯定,八十年前,胡蘭成就從我們站立的地方,上了樓,敲響了房門。那時,她看見他,突然像塵埃里的花,變得很低很低。她寫“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guān)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fēng)聲雨味”的句子。門洞外,是一間咖啡館,再過去,是一個小院,墻上掛著幾張巨大的張愛玲的畫像,還有她作品里的名句,是上海的大雨,喚人間最好的愛情來臨幸張愛玲的吧,當她享受過那樣心跳加速,魂牽夢縈,心心相念的愛情之后,又被大雨如此強勁、殘忍而持久地沖刷消散嗎?從樓上的小展廳下來,木桌上小花瓶里的水都溢出來了。

是啊,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大雨里,無時無刻。而我們遇見和錯過的所有人和事,都是雨的成因和結(jié)果,就像多年以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跟十幾歲遇見的那個人重逢,他說起初見的那個夏天黃昏,大雨如注,穿村而過的小河暴漲,在雷鳴和閃電之間,他看見了我的面孔,令他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要大吃一驚。

指尖,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等多部散文集。散文多次入選全國各種年選。曾獲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大地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山西文學(xué)雙年獎等,連續(xù)兩屆獲得山西省趙樹理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