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6期|李葦子:生路(節(jié)選)
導讀
戴曉蕾高考落榜后,來到生父所在地復讀準備重考,與老戴及后媽杜美麗共同生活。老戴是漁民,期盼打到大魚王還債,后媽杜美麗則游說她找個男人做依靠。在慶祝捕到大魚的這一晚,戴曉蕾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和桶里的大魚一樣,正被“待價而沽”。
生 路
李葦子
1
“知道嗎?我右眼皮連續(xù)跳了三個早晨了?!倍琶利悓δ阏f。老戴打到八百斤大魚那年她右眼皮也是密集地跳了三個早晨。她認為這絕不是毫無意義的巧合,而是好運再次來臨的征兆。一周前有人打到條六百來斤的魚,這已是近五年來江里出現(xiàn)的最大重量的魚了。杜美麗近乎偏執(zhí)地相信老戴能超過他成為新一屆“魚王”。因此她要穿件嶄新的衣服迎接那個隆重時刻。
“待會兒你陪我去逛街買衣服吧。”杜美麗說。
你點點頭說“好”,又問她是不是因為過度捕撈,大魚才越來越少。
“是有這么個原因,也還有一些無法解釋的原因?!彼f,“常年和人打交道,魚都學精了,個頭越大的魚越聰明,它們知道怎么躲網(wǎng),還能把網(wǎng)撞破,力氣大的甚至能撞翻打魚船?!?/p>
這是個江邊小城,一道江流龍騰似的盤踞在城北的平原上,本地人稱它“北江”。和所有古老的大江大河一樣,北江也是神秘之地,稀奇古怪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你印象最深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有個漁民半夜三更被一陣嬰兒啼哭吵醒,他走出睡覺的窩棚循哭聲來到江邊,發(fā)現(xiàn)哭聲是從江心傳來的,他懷疑那是個放在木盆里的棄嬰,便開著船趕赴江心。第二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漂在江面上的尸體。高考結(jié)束那天,你曾一個人坐在江邊直到夜幕降臨,當沉落于地平線的夕陽余暉灑滿江面時,你被那份壯美驚得目瞪口呆,確信它是神秘的。
“你還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魚吧?你們老家那邊沒有江?!倍琶利愓f。
你說你在照片上見過一條,是老戴寄給你們的照片。
“哪張照片?”杜美麗說。
你大概描述了一下那照片,老戴坐在大魚的脊背上咧嘴笑,你看到了他嘴里的那顆金牙。你沒說金牙,只說不確定那條魚就是八百多斤那一條。杜美麗不記得拍過這么一張照片,當時報紙上刊登過另一張,是他們一家三口和魚的合照(那時候小兒子還沒出生)。
“我們那陣子可真風光。”杜美麗說,“你能想到嗎?我們成了名人,還上了縣電視臺的新聞呢?!彼壑蟹懦龅淖谱乒饷ⅲ缡フQ夜城市廣場上閃爍的彩燈。
你點點頭說能想象出。實際上,你腦海中閃現(xiàn)的是收到照片的那個黃昏,空氣中彌漫著塑料燒焦的刺鼻味道,你母親捏著一頁薄薄的信紙念信,她的聲音在晚霞中呈現(xiàn)出某種輕微戰(zhàn)栗,如同那些隨日落而凋敝的花朵在向晚的風中瑟縮。念完信后,她把一張照片遞給你。你盯著照片上的男人和魚,看到了那顆閃光的金牙,你告訴母親你不喜歡他的金牙。遠處的田里,趙果在焚燒廢棄的地膜。你感到自己和母親正在做一件背叛趙果的事。你恨這種感覺。
“不管我們?nèi)ツ膬憾紩蝗苏J出來?!倍琶利愓f。人們指著他們大喊大叫,稱呼他們“魚王一家”。那年秋天他們?nèi)ヒ粋€屯子買冬儲菜,居然被全屯子的人給包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大家都想跟老戴握握手,沾沾“魚王”的好時氣。
你問她這樣是不是買菜就不用花錢了。他們應該不會收“魚王”的錢。
她臉上微微一怔,片刻后訕訕地笑起來說:“種地的多不容易啊,怎么能白吃白拿?就算人家不肯收,咱們也是要給的?!?/p>
“對了,我們就是那段時間認識王志峰的?!倍琶利愓f,“你還記得王志峰吧?”
你點點頭,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穿白襯衫、黑皮鞋的中年男子。心內(nèi)某隱蔽處輕柔地震顫一下,恍惚琴瑟被風蕩起的弦音。
那時王志峰還只是漁政部門的一個小小辦事員,工資收入極低,亟須利用一些合法途徑弄錢,他便找到老戴要求入伙。因為身份敏感,他不可能出現(xiàn)在船上,他的意思是資金入股,收入按六四開。王志峰需要錢,老戴不僅需要錢,更需要一位保護神,因此,雙方一拍即合。這些年下來,王志峰入股了十幾條船,每年光這項收入就幾十萬。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像他飼養(yǎng)的一群魚鷹?”杜美麗說。
實際上,你真是這么認為的,但你不能這么說,只說這是各取所需,挺公平。
她笑了笑說:“你想象不到在江里求財有多難,打魚的都渴望有個靠山替他們擺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春魚期在六月底就結(jié)束了,老戴他們卻還能再多打個十來天。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杜美麗很快便從回憶中退出來,深深吸了口氣,興奮的火苗在顫抖的嗓音里搖曳著暗淡下去。八百七十斤大魚之后,好運氣就把他們遺棄了,他們成了一群在風中流浪的孤兒。你驚愕于杜美麗用這個殘酷的表達?!肮聝骸保磕阆?,這個詞難道不是用來修飾你的嗎?
2
早飯是油條豆?jié){,杜美麗去馬哈路那家早餐店買的,那里的油條很出名,每天限量兩百根。通常情況下早上七點半就會售罄。即便六點去排隊也不敢保證順利買到。實際上,你并不喜歡吃油條,上次說好吃,是因為老戴凌晨五點就去排隊,你只是給他個面子。
你很想告訴她,他倆沒必要對你這么好,正正常常就行,過于用力會讓你們的關系陷入緊張,人人都需要更加松弛的方式相處。
她似乎猜到了你的心思,忙解釋說,她并不是有意要早起的,實在是睡不著。又指著自己的黑眼圈說,她都失眠好幾天了,還悄悄去藥店買了一瓶安定,但是擔心副作用,才沒吃。
你馬上說了幾種安神助眠的方法,薰衣草精油、熱牛奶、橙子和足療。她問你為什么懂這么多。你說是從網(wǎng)上學的,沒告訴她去年高考前你持續(xù)失眠了一個多月。她搖搖頭說那些方法都是治標不治本,只要老戴打到魚她這失眠癥便會不治而愈。
“等了這么多年,好運也該回來了,不是說風水輪流轉(zhuǎn)嗎?”杜美麗說,“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確信你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氣。你的生辰八字是大海水命,知道老戴是什么命嗎?”
你搖搖頭。你記得老戴后來還打到過別的魚,但好像都沒超過五百斤。你明白杜美麗要的不是大魚,而是“魚王”,或者說,是“魚王”這身份帶來的某種權力錯覺。
“他是船底木命,你知道的,水生木嘛。”杜美麗說,“你旺老戴,老戴旺我,我是火命,哈!要不是老戴在中間緩沖,我可不敢跟你接觸,哈哈哈……”
你不相信這些,也不想繼續(xù)聊魚的事,便起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杜美麗的兒子們都讀寄宿學校,餐桌上只有你倆制造的垃圾。回過神來的杜美麗一把搶過去說,她不能讓“大學生”洗碗,老戴會說她虐待你。
要出門的時候,她猛地想起今天還沒給神仙上香,她并沒有每天上香的習慣,是最近幾天才這樣的。門廳里小小的壁掛式神龕內(nèi)有個丹鳳眼、臥蠶眉,蓄著馬尾狀大胡子的男子塑像。你一直以為那是關公,直到她說那是白四爺,“東海龍王的四兒子,小白龍,我們的江神”。你才想起關公面若重棗,而眼前的男子面皮白皙,著月色長袍,衣袂飄飄的樣子竟有幾絲書卷氣。詭異的是,他的坐騎是條青龍。你因此懷疑他并非龍族,就好像人不可能把人當成坐騎那樣。
你問她,是不是遇到所有麻煩都能求白四爺。她以為你在說高考的事,便說,白四爺雖然神通廣大,但權力范圍有限,只管得了江里的事,還是北江,陸上的事要去求別的神。又說過幾天可以帶你去廟里求一求。去年老戴得了帶狀皰疹,疼得拿頭撞墻,她去山上的廟里燒了一次香,當晚老戴就睡踏實了。
“你們大學生都不大相信這些是吧?”杜美麗說。
她總喊你“大學生”。
你第一次聽她這么喊,還以為她是故意往你傷口撒鹽,羞憤之下,你感到體內(nèi)的血液全都凝聚到臉上來了,這讓你看上去像只一觸即爆的紅色氣球。杜美麗以為你只是內(nèi)向,沒意識到你的窘。看出門道的是老戴。事后,他悄悄告訴你,杜美麗并沒惡意,她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迷信,總說好事重復百遍就能成真。管你叫“大學生”是祝禱你來年高考馬到成功的意思。
“不是的,也有好多人信?!蹦阏f。
去年高考前夕你們班同學在班主任陪同下去了一趟文廟。諷刺的是,那班主任是教唯物論辯證法的。他告訴你們“文廟不是廟”。杜美麗問你什么叫唯物論。你解釋了半天她聽不懂,也有可能是拒絕聽懂,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固若金湯,幾乎到了自以為是的地步。
杜美麗突然停下手里的事,將右手食指豎在嘴巴前,噘起雙唇做了個“噓”的口形,又朝臥室方向豎起耳朵聽了幾秒,問你聽到什么聲音了沒,是不是電話在響。
你也忙側(cè)耳細聽,一陣微風從窗外刮過,后院那棵杏樹的葉子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如同一窩春蠶相互撕咬。你說沒有,電話沒響。她又凝神片刻,這才點燃三炷線香插進神像前那只小小的金色香爐里,又拉過你一起給四爺磕頭。
3
前前后后去了十來家店,試穿過七條裙子,杜美麗都不滿意,到底哪里不滿意又說不清。那些裙子給你留下的印象不是漂亮而是貴。逛街的過程中,她手里始終攥著手機,說這樣能在第一時間接到老戴電話。每隔十來分鐘她會看一次手機,手指在按鍵上點來點去,似乎在給什么人回信息。
“江里信號不穩(wěn)定,他們很有可能不打電話,”她解釋說,“很可能會發(fā)短信?!?/p>
你們在一家皮草專賣店看見一件乳白色貂皮大衣,價簽上寫著四個“9”。你感到不可思議——這么個不起眼的小城,竟有如此昂貴的衣服。什么樣的人會買呢?杜美麗讓你試試手感。你把手縮在身后,擔心把這么貴的衣服弄壞。她趁你不防備,抓起你一只手放在皮毛上,那手瞬間滑下去,伴隨著這種滑落,一股巨大的愉悅從你心底升騰,恍若從驚魂甫定的過山上走下來的剎那。
“咋樣啊?大學生,還是有錢好吧?”杜美麗說。
你回味著那個瞬間,嘴上卻說并不喜歡皮草。
“沒有女人不喜歡皮草,就像沒有男人不喜歡年輕姑娘一樣?!彼┛┬ζ饋碚f。
“假如,我是說假如,這一次還是考不上大學的話,你打算怎么辦?想過沒有?”她說。
你當然想過,不夸張地說,甚至想過一萬遍,就像杜美麗堅信老戴能打到大魚一樣,你也堅信自己會再次落榜。考試結(jié)束當天,你隨人潮走出考場,沮喪感像秤砣一樣墜在心底,你想,要不就別回老戴家了,直接去跳江吧??紙鏊诘闹袑W建在山上,從樓里能俯瞰半個小城,你看到那條白茫茫的江在城北沉穩(wěn)流淌著,江面上行駛著螞蟻似的黑點,那是漁民的船。你知道杜美麗在學校正門等你,你從后門溜掉,坐出租車去了江邊,在沙灘上一直坐到天黑透。
“要不你別回山東了,”杜美麗見你始終沉默,便說,“在這邊找個靠譜的男人過日子也挺好的。女人嘛,沒必要讀那么多書?!?/p>
你感到自己臉紅了。你的確這樣想過,此刻,那個男人的身影又在你眼前閃現(xiàn),如同一株櫻桃樹在月光下婆娑的影子。兩個月前你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老戴家里。你從學?;貋恚M門便見客廳里有個陌生人,穿著白襯衫、黑西褲,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腳上是雙嶄新的皮鞋,亮得能當鏡子照?!斑@是誰???竟然不用脫鞋子?”杜美麗有輕微潔癖,每次老戴從江里上來,得先洗了澡、換套干凈衣服才能進屋。周邊的鄰居們大都不大敢來他們家玩,杜美麗會在別人離開后蘸著酒精擦地板,聲稱有人把腳氣的真菌留到了地板上。
你看到老戴嘴角掛著令人作嘔的諂媚的笑,杜美麗更夸張,粉紅色的牙花子露出來。你心中突然跳出了“王志峰”這個名字,盡管老戴和杜美麗只在你面前提過一兩次,但他們語氣里的復雜情緒令你印象深刻。
客廳里的氣氛是滯澀的,那男人悄無聲息地釋放著某種力量,你感到一陣迷人的眩暈,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虛弱,你的內(nèi)心空無一物,需要外力強行填滿。你產(chǎn)生了跪下去的沖動——跪下去,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低到塵埃里,像一條跪在主人腳邊的狗那樣,跪在他腳下。
老戴讓你別愣著,快喊“王叔”。你喊了一聲。他笑一笑,眼神從你后腦勺穿過去,你感到他并沒有認真看你,而是在看你身后的某樣東西。你悄悄回到房間,關上門,沒開燈,趴在床上,讓黑暗將你吞噬,你總覺得哪里不大對勁,頻頻抬起手背擦拭嘴唇,就好像剛和什么人匆匆接了個吻,上面還是濡濕的。
......
全文見《花城》2023年第6期
李葦子,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現(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2007 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萬字。作品散見于 《大家》 《青年文學》《山西文學》《鴨綠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西湖》等純文學刊物。出版小說集《歸址》。作品《老虎拔牙》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大賽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