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水魚》：盧一萍的荒誕術(shù)
盧一萍承續(xù)其長篇小說《我的絕代佳人》《白山》的離經(jīng)叛道脈向，再次在新作《少水魚》中施行了他駕輕就熟、如魚得水的荒誕術(shù)。故事從“朕出身于一個貧苦皇帝家庭”開篇，講述了自清嘉慶二年（1797）擁兵1200余眾的李能在集州登基稱帝創(chuàng)立新唐國后，其壽數(shù)長過百年的繼位者李宗羲，親率以李氏皇族五代血親為核心的舉國之民，所展開的一場百年復國長征。新唐從長江上游蜀地巴州的大巴山“樂壩”，輾轉(zhuǎn)到長江下游江南一帶的多個地方，又從東?；膷u重返大巴山“樂壩”。其間，歷經(jīng)了白蓮教起義、太平天國運動、辛亥革命、清帝退位、軍閥割據(jù)等重大歷史事件。新唐在海上稱霸鼎盛時，臣民一度達十萬之眾，后為了李宗羲的帝王夢，只余老弱病殘二三百人。
顯然，這是一個近乎荒唐的荒誕故事。而荒誕是一種上得了美學臺面的藝術(shù)，荒唐卻是一種鬧劇。這樣的故事，一般作者想都不敢想，更莫說付諸于一場動筆40萬言的辛勞與探險。當然，這只是讀者的直覺臆斷，讀后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荒唐，在作者荒誕術(shù)的喚魂和補水過程中，獲得了還魂和新生，實現(xiàn)了藝術(shù)的真實——明知是假的，也樂意當作一桌美肴來津津有味地消受。
我還好，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故事并不荒唐，如果非要認為它荒唐，那也是世界荒唐，現(xiàn)實荒唐。小說的肇始爆點，是李家開國皇帝李能將自己的血脈與大唐太子李賢搭上關(guān)系。我40多年前去過盧一萍的出生地巴中，至今都記得當?shù)厝私蚪驑返赖奶淤H巴州的故事。李賢是唐高宗李治第六子，女皇武則天次子。太子李弘猝亡后，冊立為皇太子，后以謀逆罪廢為庶人，流放巴州，最后被武則天逼令自盡。將族譜的血脈修纂到皇族的名下，這種事很多，不足為奇。有人甚至上溯到了宋以前——須知族譜是宋代以后才逐漸在民間興起的。以我所在的龍泉驛為例，好些姓氏尤其客家人的族譜，周文王、劉邦、劉備、李世民等名字赫然在冊。再者，我在盧一萍老家所在的大巴山生活過20多年，聽聞過稱帝奇事，比如，有個貧苦農(nóng)民，一覺醒來，稱自己已變身為皇帝，當?shù)卮迦吮仨毎椿蕦m規(guī)制，讓他享受貢品、妃子等一應待遇。
有過皇帝夢而又行動起來讓夢成真的人，到底是極少地域中的極少分子。但少也是一種存在，存在即合理，尤其當現(xiàn)實的魔幻已然超過小說，《少水魚》的故事編織、題材架構(gòu)，自然就有了自動生成的變荒誕為真理的邏輯厚土。
作者設(shè)計了這么一個讓人心向往之、欲罷不能的堪稱帝國層面宏大敘事的復國、開國、立國、擴國、護國故事，卻不是從此故事到此故事，從大到更大，而是從此故事到彼故事，從小到更小。他把這個龐大到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題材，用來作了另一個故事的大背景、外包裝和蜀土幾水一般的流水——另一個故事是愛情故事。他把李宗羲承繼父皇遺志，百折不撓建新唐國的嚴肅正事，寫成了李氏家族一代一代矢志不渝建新唐愛情國的桃花情事。將國事寫成情事后，一路下來，就自然成了各類人物、各種細節(jié)、多維密度和萬千深谷，然后便有了眾多、豐饒與大。本是創(chuàng)建政治經(jīng)濟文化有形的新唐國，最終卻創(chuàng)建了文化的愛情國。沒錯，盧一萍讓李宗羲用建國的失敗，成功建造了一個龐大、堅固的愛情國。由是我們恍然，原來，《少水魚》是一部徹頭徹尾、貨真價實的愛情小說。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睂τ谌诉@種高級生物而言，愛情是超越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世間萬物的青鳥，是生理的本欲展形和生命中的那道光，更是身體和精神的尊嚴與價值。在角逐寶貴、有限又難得的愛情過程中，飲食男女本事盡展，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愛情，《少水魚》里的人物個個能征善戰(zhàn)，人人皆為多愁善感的情圣。77歲的李能，可以娶19歲的柳氏；李宗羲可以娶仇人之女燕古雪，可以奪人（兒子李方吾）所愛（林景芳）；太子李方吾可以與風流情人趙小湄誕下女兒李娥兒，可以因林景芳放棄太子位遁入幾水不知所終……
正是因為有了愛情，《少水魚》中的萬物便有了靈，它們紛紛出場為愛情幫腔，以致動植物會說話，山水會動情，亡魂會顯形，睡夢會成真，連腹中的胎兒也會傾聽和觀察周遭的情事國事。盧一萍的想象力、編故事能力和調(diào)動萬物的能力，在此得到了充分鋪排。
正是新唐飛蛾撲火般前赴后繼生成的各種形態(tài)的愛情集束，最終建成了一座名為新唐的愛情王國，更讓《少水魚》成為了一部逃亡之路上包括生育在內(nèi)的愛情百科全書。
《少水魚》不僅把我們所能想到的愛情寫到極致，還將新唐國寫到了一邊去，將其國家功能寫成了守護新唐愛情國的國境線。
《少水魚》中所有的愛情呈現(xiàn)，都是包括情圣主人公、普通人（張王氏）在內(nèi)的各色人物的親見、親聞、親感與自述。作者的這一安排與結(jié)構(gòu)，讓讀者通過愛情的深淵，抵達了人性的幽微、生命的本質(zhì)與時間的真相。
（作者系成都市作協(xié)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