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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3年第6期 | 朱秀海:主角(中篇 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3年第6期 | 朱秀海  2023年12月27日08:49

朱秀海,滿族,河南鹿邑人。1972年入伍,曾任海軍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1978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音樂會》《喬家大院》《遠去的白馬》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維度空間》,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處》《一個人的車站》,電視劇《百姓》《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等多部。曾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獎,第一、五、九、十一屆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全國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第八、十、十六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視藝術(shù)五十周年全國優(yōu)秀電視劇編劇獎,馮牧文學(xué)獎等?!兑魳窌啡脒x“百部抗戰(zhàn)經(jīng)典圖書”,《喬家大院》第二部入選“2017年中國好書”。《遠去的白馬》入選中宣部2021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2021年中國好書”“首屆十月年度作家作品”,并獲第十八屆十月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第十屆北京文學(xué)藝術(shù)獎、第十六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榮立二等功兩次、三等功兩次、海軍通令嘉獎一次?!对诿苊艿纳种小贰秵碳掖笤骸繁环g為英、法、日、韓文字在國外出版發(fā)行。

天氣沒那么冷。夜半一點,雨夾雪停了,成志鵬從家里走出來,右肩被一個大包墜得歪斜著,傘也沒打,趔趄著走出小區(qū),站在馬路邊的公交車棚下等出租車。妻子要開車送他,被他生硬地拒絕了,于是就連門也沒出,站在自己家十樓的窗前望著他走。即使不回頭,成志鵬仍然看到了她那張幽怨又不乏擔心的臉。沒有雨雪倒是讓他輕松了一點兒,但不時將一線雨絲打在他面頰上的溜溜小風(fēng)卻刀子一樣割著他胡子拉碴的臉。胡子是他為一直等待的新劇留的,其實他挺討厭這個。在他的圈子里,活得邋遢的人為數(shù)不少,但他喜歡整潔,留胡子是角色需要。

出門時他覺得自己穿多了,可只站了一分鐘,透骨的冷就讓他打了一個哆嗦,同時也睡意全無,人似乎瞬間變得極度清醒和警覺,胸腔像一只驀然填滿臟棉花的舊枕頭填進了大團的沮喪。不要,他在心底滿是厭惡地對自己說,你怎么能這樣,一點事情都扛不住,什么都事兒事兒的,本來啥狗屁事兒都不會有。他一邊逼自己這么想著,妻子為他叫的出租車就到了,他上車,故意大聲大氣地跟司機搭訕,告訴對方目的地,想借此驅(qū)散內(nèi)心的不適,能讓一直守在窗前看他離開的妻子聽到就更好了,只是樓太高,距離太遠,她聽不到了。司機居然認出了他,說你不是那什么劇里演那個啥反正不是主角也不是好人對了是個龍?zhí)椎恼l嗎?成志鵬不是很高興這樣被觀眾認出來,但還是坦然承認了自己就是那個誰。司機熱情起來,一路上和他分析那部戲和他演的那個龍?zhí)?,說你演得還不錯只是那個主角怎么像根木頭戳在那里呀,讓你演主角都不會比他差。又說眼下這影視劇還能看嗎?北京的出租車司機總是這樣,啥都門兒清,啥都是行家,開口滔滔不絕,就沒人插嘴的份兒了。一個演員能讓觀眾在半夜三更的出租車里認出來,讓他心里感覺到了一股暖流,但司機接下來痛罵那部戲,捎帶著把他的表演也說得一文不值,又讓他很不爽。當他轉(zhuǎn)而攻擊劇中的主角時,他聽著又有了一點快意。

就這么聊著,也沒妨礙他心中開了閘門的暗河洶涌流淌。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你一邊聽這位北京大爺越來越走下三路地說著長江大河般的廢話,甚至懷疑他有給自己介紹一個半夜歡場的意思,一邊仍然可以忘卻一切,只去想自己的心事。雖然他不想這樣,但道兒很長,他還是原諒了自己——他到底也是個人嘛。半年前老麻,麻總——新劇《河山北望》的總制片人——給他打電話,要他不要再接新戲?!鞍盐?,我把嘴皮子磨薄了一寸,”老麻說,“到底沒有白費功夫,終于把投資這塊兒搞定了,都是些大爺,只有我這個給他們當碎催的是孫子!但是,男主就是你了!”成志鵬對老麻的話并沒有多大信心。那時他已經(jīng)聽說了編劇是誰,國內(nèi)行業(yè)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據(jù)說誰能請到他寫劇本,就有了大火的保證。另外成片沒拍出口就定了,一個大家都在傳的說法是只要今年戲能制作完成,就會在電視臺一頻道黃金時間播出,接著還要上一家有幾億流量的網(wǎng)播平臺,尤其前面那家電視臺,又是一頻道,又是黃金時段,被同行私下里戲稱為國內(nèi)演藝界的“龍門”,一名演員要想揚名立萬,不在這個臺這個頻道這個時段播一臺大火的戲,想都不要想,一旦夢想成真,立馬“易天改命”,身價百倍。業(yè)界很多“大腕”就是靠一部這樣的戲名利雙收,稱霸江湖,紅一輩子,也吃一輩子。令成志鵬暗暗激動的還有一個來自“小道”卻更為可靠的傳聞:電視臺為保證這部戲鐵定能從上萬部戲中脫穎而出,成為最“頂流”的一部,特意要挾制片方花重金請到了一位被稱為業(yè)界頭牌的女導(dǎo)演執(zhí)導(dǎo),此人早就是業(yè)界大佬,既有能力,又會宣傳,還用功,不僅過去做過幾部大火的劇,最近還有一部劇剛剛在上面說的那家電視臺的黃金時間播出,盡管仍是萬人空巷,還是受到了臺里某位一言九鼎的大佬批評,說收視率不及上面兩部,要她努力。“你該好好做一部戲了”,大佬用頗具警告意味的語氣對女導(dǎo)演說。于是,這位女導(dǎo)演接了這部新劇,光看劇本就花掉了三個月時間,而以前這位女導(dǎo)演可是只要拿著劇本“聞聞味兒”,就能斷定拍出來會不會火。現(xiàn)在,第一她擔心自己的江湖地位,第二也明白這部劇就是大佬為她準備的,也帶有最后給她一次機會的意思。這一切加在一起,就促成了女導(dǎo)演對這部戲格外上心的種種傳聞。成志鵬也從另一渠道證實了劇本在女導(dǎo)演心里好到了天花板級,即便沒有電視臺大佬的警告,一向不缺戲拍的她也認定了這是她職業(yè)生涯中又一次重大機會。

一同傳來的還有另一些對他極具打擊力的信息:女導(dǎo)演剛接手劇本,所有曾經(jīng)走紅正在走紅將要走紅的“男一號”們和他們背后實力強大的影視公司就聞風(fēng)而動,上天入地,用盡他想象到和想象不到、正大光明和卑鄙無恥的手段,要把戲份最重的男主一角拿下(這部戲基本上是一部男主戲,其他全是眾星捧月般捧好主角的龍?zhí)祝?。參與競爭的“大咖”還有兩位目前在國內(nèi)風(fēng)頭正勁的“天王巨星”,他們不知從何種渠道——一定是投資方中的某家,秘密搞到劇本,看過了,發(fā)了毒誓,無論給不給片酬都要把男一拿下。過去半年里,成志鵬幾乎每隔幾天就能聽到一個大致相同的謠諑:“潘越已經(jīng)拿下《河山北望》的男一。”“黎向南連合同都簽了?!薄詈髢蓚€月,他的精神已近崩潰,感覺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戲”了,他不再想這部鐵定了誰演誰就將大火特火的戲,準備去接另一部小成本的爛戲了,卻意外接到了老麻的電話。后者幾乎沖他吼叫起來:“他×的!你就是男一!這幫孫子不讓你上,我這個總制片人就撂挑子不干了!成志鵬你小子聽好了,這是你當演員一輩子只會碰到一次的好運氣!一輩子一次!這么好的劇本,這么大牌的導(dǎo)演,那么大的播出平臺,你只要能順順溜溜地演下來,不給我出幺蛾子,你就能火出中國去!以后再跟你那幫孫子同學(xué)見面,你就不再是那個總躲在墻角旮旯里一句話沒有的主兒,你在他們里邊就是新科狀元,NO.1,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花魁,向鯤還有孔光榮,你那兩個同學(xué),就演那兩部臭戲,也敢牛哄哄地稱自己是‘大咖’‘巨星’,給老子一邊兒玩泥蛋子去!可是——話還得拐回頭說,你小子要是不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把這鍋飯做夾生了,你這輩子螞蟻一樣被人踩在腳底下使勁揉搓,沒飯吃,最后溝死溝埋,路死路埋,就怨不得別人,聽好了,那是你活該……”

老麻一口氣吼了一個鐘點,成志鵬只有偶爾插一下嘴、吐出幾個肯定式字眼兒的機會。他說得最多的一個字是“是”;兩個字是“不錯”;三個字是“沒問題”。劇本老麻早讓他看過,最初他并不覺得男主的戲很吸引他,甚至猜出老麻來找他時花言巧語說什么“你都憋了這么多年,和你一起畢業(yè)的同學(xué)個個都成了腕兒,你一沒背景二沒錢,不是我?guī)湍?,你這輩子也沒機會演主角!”“我看你可憐,打天上給你扔一塊餡餅!”“我丑話說到前頭,我沒錢!這回我把機會當錢拋給你,就不去請那些‘大咖’‘天王’‘巨星’!”“甭以為我用你只是為省錢,錢是投資人的又不是老子的。我是仗義,想為你這樣的好角兒出頭,不讓那幫四六不懂的孫子活活挖坑把你給埋了!”盡是屁話。老麻最后才回到真正要說的話題上:“合同我讓人發(fā)給你,你看也甭看,靠一部戲你甭想發(fā)財,你出名就夠了,靠著這名以后再發(fā)財!就這樣,好好看劇本,把功夫下在琢磨怎么演好你的第一個男主上,爭取一炮走紅,成為一號男星。我看好你小子喲——”

從那天起,成志鵬亂著的心就定了——過去幾個月亂也正常,畢竟啥都沒說定,合同也沒簽,現(xiàn)在不一樣了——雖然制片人的毛病老麻全都有,但此人也有實的一面。成志鵬告誡自己,老麻的話百分之九十五不能當真,但有件事他應(yīng)當信:老麻確實欣賞他,認為他是一名有巨大創(chuàng)作潛力和爆發(fā)力、藝術(shù)修煉足夠、運氣一直不佳、想紅又沒有機會的演員。老麻在制片界被稱為“老鬼”,這個綽號代表了同行對他的贊譽。事實上,制片人都“鬼”,演員跟他們打交道不吃大虧就是賺了,而老麻的“鬼”更在絕大多數(shù)制片人之上,而且他的“鬼”可以公開說出來。像《河山北望》這部所有人都抱有巨大期望的戲,如果交給別的制片人,為保證戲確能大火,首先會想到砸錢,請那些如日中天的“巨星”“天王”來演主角尤其是男一,但老麻信奉“我向來以戲捧人,從不以人捧戲”,時不時就會向人吹噓,以戲捧人,就是用好劇本去捧像成志鵬這樣有熱情有潛力一直沒機會紅又做夢都想紅一把的演員。以戲捧人,風(fēng)險巨大,但萬一成功,花錢少收益巨,投資方和他這個制片人掙得盆滿缽滿,還會名利雙收。以人捧戲,即使戲成了,掙的錢也多被那些“腕兒”拿走。“你以為我這個制片人干什么吃的?”老麻常常一邊瞪著他那一雙有黑眼圈的大眼珠子一邊公開叫囂,“我就是個生意人,你們誰都別動不動就拿‘藝術(shù)’兩字跟我較勁。既然做生意我就要賺錢,至少不能讓投資人賠錢……”

不過,老麻今天的話里也有新消息,原來和他競爭男一的不只潘越和黎向南這兩位所謂“天王巨星”,就連他一向覺得關(guān)系不錯的兩位新近大火的同學(xué)向鯤和孔光榮,也在暗中爭奪這部戲的男一號。他近來還隔三岔五和兩人有聯(lián)系,他們竟然都沒有跟自己漏過一句!

成志鵬認識老麻是朋友介紹的,有過多次合作,都是趕場救火,最初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小角色,這個過程中慢慢熟悉了,讓老麻見識了他的藝術(shù)功底,自己也被忽悠得早早就放棄了從老麻這里掙大錢的念頭?!叭瞬荒苁裁炊家?,”一起拍片的日子老麻天天瞪著大眼珠子對他耳提面命,“演員為了名就不能太看重錢。在錢和機會中間你一定要選擇機會。有了名,錢才會自動滾到你荷包里去!”

那個電話后他很快就接到了老麻公司財務(wù)寄給他的合同,成志鵬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噼里啪啦躥出火苗子來,太欺負人了!出演這部男主戲份極重的戲,酬金甚至不如上次為老麻演一個男配。他登時就撥電話給老麻,但電話號碼沒撥完,頭腦又冷靜下來——盡管這部戲的男一在目前劇本里的角色設(shè)定不特別讓他滿意,但老麻的話仍是對的,出演這個男一真可能是他一生一次“鯉魚跳龍門”的機會,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機會。老麻就是看準了這點,才明目張膽地欺負他。他最正確的選擇就是對合同細節(jié)一眼不看馬上簽字,麻溜快遞回去,省得看多看細氣得吐血還丟了機會。

最后個把月他和老麻多次通話,還見過兩面,一次也沒提到合同——太傷自尊,一想到它當場殺了老麻的心都有——只說自己在家研讀劇本。同為演員也同樣沒戲演的妻子也看出來他心里憋著一口氣,這口氣與其說是沖著在合同上擺了他一道的老麻,不如說是沖著自己的:為什么你人到中年仍然不紅,為什么一個老麻就能隨便欺負你?你今天遇上的溝溝坎坎,難道那些業(yè)已大紅大紫的“角兒”當初就沒碰到過?他們成名前就沒有過伏低做小忍辱含垢唾面自干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翻身求解放的機會,解放區(qū)的天就要成為明朗的天,你要是不能咽下所有委屈抓住它,以后上了片場,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把角色演好,跳過那道“龍門”,讓自己大紅大紫,名滿天下,誰見了都要簽名兒,不戴口罩帶三十個助理都不敢上街,就不能怪祖師爺不賞飯,是你自己作死!

這是艱難屈辱的一個月,成志鵬的靈魂在哭泣??尥炅碎_始摒棄雜念,一天到晚埋頭劇本,鉆研角色,做夢都在背臺詞,說著夢話就哭醒了過來。有天早上居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上戲就能一口氣把全部臺詞倒背如流。他沒有入戲已經(jīng)入戲,而且是全身心代入。妻子害怕了,擔心他魔怔了,這種事情在演藝界不是沒發(fā)生過,但成志鵬自個兒覺得即便真魔怔了也沒什么不好,前輩們有句話說,不瘋魔不成活。他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想?合同不能想,受到的欺負更不能想,閑坐著更不能,一閑下來仍然要想自己的屈辱,那就白天夜里只想要演的角色好了。就讓他每天像角色一樣活著好了。他心中只有一個渴望,必須確保自己進劇組的第一天起就不是成志鵬,而是這個以武生面目出場的男一。為了演戲,他和妻子結(jié)婚時就商定不要孩子,因此他在家里像男一,生活除了打擾妻子不會打擾到別人。妻子對他這樣琢磨角色有點怕,但同樣作為沒有機會的演員很快就熱淚盈眶地看懂了丈夫入戲的眼睛深處的淚水,慢慢地習(xí)慣了自己的丈夫不是成志鵬而變成了昆侖生,對這個仿佛剛誕生的丈夫不但不討厭,反而生出巨大的欣喜。她已經(jīng)模糊地從這個新的丈夫身上看到了這個小家非同于過去的未來。無論如何,這個家有了改變,不再因為看不到希望而死氣沉沉,因為前途暗淡喪失了熱情和愛。在這個由劇情編織的新世界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角色、新的位置、新的作為、新的熱情和新的夢想,她可以隨著丈夫的喜怒哀樂放肆地大哭大笑,盡情展開自己以前一直蜷縮的情懷,可以重新熱烈地去愛,也可以傾盡一切精神力量去恨。她有了新的負擔和每日的責任,甚至有了時時刻刻的危險和隨處可能發(fā)生的犧牲,但她也同樣擁有了對未來的期望和憧憬。當然,她知道自己只是配角,這個以劇中男一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男人才是這部戲的主角,她的職責就是處處順著他,時時幫助他完成他那輝煌璀璨的英雄形象的塑造。她一天到晚到深夜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幫丈夫深度入戲,還要能讓他在不出戲的狀態(tài)下變幻在戲中的角色,以不同的身份配合他。她在丈夫尚未進入劇組就幫助丈夫把劇中男一的戲份都按劇本走了很多遍,還幫助他在研究男一戲份的同時,把劇中所有主要配角的戲捎帶著也做了深入細致的研讀。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成志鵬從來沒對她說出來:對全劇角色的這一番研讀,最初讀劇本時在他心中生出的感覺再次被強化:劇本——尤其是男主的戲,還是有很多可以討論和完善的地方。如果讓他照目前的劇本出演男一,將來不會是他,而是其中的某個男配擁有更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空間,他這個男一和后者目前已有的關(guān)系設(shè)定,又為他更多更戲劇化地演繹角色做了極珍貴的鋪墊。這種感覺如此強烈,竟讓他夜不成眠,忍不住爬起來,寫在筆記本上,最后一發(fā)而不可收,居然寫了厚厚一大本。妻子看過后,臉色都變了:要是照這個演,那就是另一部戲了。成志鵬冷靜了些,想起自己已經(jīng)犯了大忌:如果一部戲在劇本方面存在瑕疵,那歸根結(jié)底是導(dǎo)演的事。就這部戲而論,女導(dǎo)演名氣那么大,拍過的戲基本沒有不火的,她尤其擅長在導(dǎo)演的過程中現(xiàn)場梳理并極端化劇中人物間的情感關(guān)系,用來強化故事邏輯,增強張力,誰知道目前自己從現(xiàn)在的劇本上看出的這些問題她有沒有看到呢?按照業(yè)界規(guī)矩,即便暫時看不到,也應(yīng)當由她在執(zhí)導(dǎo)的過程中去察覺和改變,而他也絕對相信,女導(dǎo)演會這樣做。他都能發(fā)現(xiàn)的問題,不可能逃過如此大牌導(dǎo)演的眼睛。何況不只他,包括妻子,還都知道另一件事:越是大牌導(dǎo)演,越是忌諱演員對劇本提意見。成志鵬的心涼了下來,決定收起自己寫的一大本劇本問題清單和解決辦法,不再到劇組后送給導(dǎo)演參考。有一件事他還是堅持要做,即劇本中涉及男一存在的問題不能含糊,因為這事關(guān)自己在這部戲里表演的成敗。他用了一天時間,從筆記中將自己的部分整理了出來,留著到劇組后私下里和導(dǎo)演交流。

成志鵬每天認真準備自己的戲,一邊焦急地等待開機通知。通知一直不來。那點兒原本認為已被摁下去的不安又像青草在早春的荒河灘上長出來了。半個月前,一哥們兒突然打來電話,給他透了一個消息:“哎,聽說了吧,××臺那部大戲!男一又換了,不是潘越,更不是黎向南,是龔子涵!”

對方說的正是他要做男主的戲,成志鵬一跳而起,失聲叫道:“胡說!”

“千真萬確!一小時前我見了龔本人。他剛從導(dǎo)演家離開。導(dǎo)演對他說了一上午的戲,把這小子都說蒙了,臉白得像涂了一層蠟……也難怪,他不就是個流量小生嗎?本就不會演戲!”

草草結(jié)束通話,成志鵬立馬撥通了老麻的手機,覺得自己都說不出話來了:“麻麻麻……總,不帶帶帶這么玩人的!”

“又怎么了?”

“你定了龔子涵,讓他來演《河山北望》的男一!”

他聽出了老麻嗓音中的含混,但后者的嗓門很快就大起來:“你這是又聽誰在背后嚼舌頭根子了?不好好地準備戲……不想演了明說!”

他懊悔起來,不該一聽那哥們兒的話就炸——一個人該有多不自信才這樣!

“對不起麻總,我這人受不得驚嚇……你再說一遍,那不是真的?”

“我跟你說啥?”老麻大怒,“你知道的,這個圈子就這樣子,開機三天了還有人來撬你的角色,這都能說是正?!B這個都扛不住,你甭在這個圈里混了!”

成志鵬掛斷電話,以后兩天甚至把手機關(guān)掉,為的是不再聽同一類的謠言。一邊想老麻發(fā)怒是可以理解的:這么要緊的一部戲,真可能直到開機那天,還有人來撬他的男一!

不安仍然是真實的,且有了更沉重的分量!臨開機角色還被撬走,這種事情業(yè)界也不是沒發(fā)生過……真有這種事,他也受不了!

不,不要想下去了,只要老麻沒有明白告訴男一不是他,那就……一顆心又高高地懸起來了!終于熬到昨晚,老麻打電話來,對他說:“明天凌晨三點。不然天黑前趕不到地方……你兩點到,我?guī)к囮犠吒咚?,你和我一起!?/p>

他努力抑制住狂亂的心跳才沒有在妻子面前表現(xiàn)出過分的興奮……一直高懸的心應(yīng)當像塊巨石樣“撲通”一聲落地,可不知為什么還是……老麻語氣聽起來有點悶,像在努力掩飾內(nèi)心某種莫名的煩躁,又像是正為一件事生大氣,憋不住,又不能發(fā)作……成志鵬內(nèi)心的小池塘里又泛起了漣漪……不,這很不應(yīng)該,人家都通知你跟車去片場了,還能有什么差池……但他還是鬼使神差般半開玩笑地對老麻說:“男一到底還是不是我?別被你騙到地方,又告訴我男一換了?!?/p>

老麻一邊跟他通話一邊像是正在調(diào)度他那幾輛拉器材的車,對司機雷霆萬鈞地發(fā)火,很可能沒聽清他說了什么……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大聲說:“啊,不說了不說了!凌晨兩點,準時?。 ?/p>

老麻并沒馬上掛斷電話,像是忘了,繼續(xù)去招呼車隊。成志鵬聽到一連串嘈雜的車場噪音和老麻怒不可遏罵什么人的喧囂。他不好意思聽下去,就先把手機掛斷了。

……出租車在被雨雪弄得濕漉漉的馬路上行駛,像在無聲的夢里滑行,司機見他走了神,也不再跟他討論那部他演過一個龍?zhí)椎膽颉?/p>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