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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性:時間簡史與心靈年表   ——楊獻平散文集《故鄉(xiāng)慢慢明亮》的美學書寫策略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賀穎  2023年12月27日11:39

故鄉(xiāng),人類生命與精神的搖籃,人類語言系統(tǒng)中最沉重的詞匯之一。于每個作家而言,往往百感交集又銘心刻骨,畢生牽掛者有之,心懷哀怨者有之,甚至有人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唾恨者亦有之。日本教育家福澤諭吉就在其自傳中寫到,他21歲離開故鄉(xiāng)中津時,心里想,這種地方有什么好留戀的呢?我離開之后,永遠不回來。他還記得,那天他回頭朝背后吐了幾口口水,便毫不猶豫地地離開了中津。

沒錯,離開的剎那,背后的故鄉(xiāng),那五味雜陳的燈火,于每個漸行漸遠遠走他鄉(xiāng)的人而言,都是黯淡無味的,這仿佛是故鄉(xiāng)的宿命,亦是遠行人的宿命。

直到若干時間之后,當歲月之光于某個無眠的子夜,毫無預(yù)兆地照進一顆心的左心房與右心室,故鄉(xiāng),這自以為的經(jīng)年沉寂,忽然以一種晨鐘暮鼓般的浩蕩音律,如無際海水在心底轟然散漫,來不及回應(yīng),整個人已被海水瞬間圍裹。

是的,精神的目光里,故鄉(xiāng)的星空升起,遠行的那個人回來了。正如作者在于文中所言:“故鄉(xiāng)既是每個人的生身之地與成長之所,又是諸多先祖骨殖和靈魂堆積之處。每一個離開故鄉(xiāng)的人,起初是向外的,而隨著年齡和時間,卻又在慢慢回到,最終可能是必將回到?!?/p>

多年后精神的歸來,作者回望故鄉(xiāng)的目光決絕而猶疑,深情而龐雜?;蚴窃?jīng)極度情深的矛盾重重,抑或近鄉(xiāng)的情怯與心慌,青少年代簡單的絕望,與成年后時而深刻的悲涼,無不與那片山野大地隱秘相連,也許命運中那條精神的臍帶,從來就不曾被歲月與距離剪斷。

從曾經(jīng)“所謂的故鄉(xiāng),生身之地,它教給我的只有屈辱、自卑和仇恨”,到此刻沉實而篤定地意識到了 “盡管我走了很遠,身體在他處停留,內(nèi)心精神和骨血仍還在原地”,顯然這是一次如此冗長的遺忘與憶起。當一個人的精神轉(zhuǎn)向故鄉(xiāng)的方向,他的記憶就成了最奇幻的放大鏡,開啟的是全景式的視野;亦是最精細的顯微鏡,故鄉(xiāng)的軀體里,那些陰暗幽微的細小汗毛和血管,無一不纖毫畢現(xiàn)。

南太行的山石之上,作者用滾燙的足跡與心跳,厘清了一份河山地理的說明書:磅礴質(zhì)樸的自然風物,沉實深厚的脾氣秉性,亦真亦幻的神話傳說,予人以生死存亡的草藥,還有楊柳柏蒲、蝸牛魚龜,還有地域密碼般的方言,以及絕望的干旱以及之后的暴雨狂飆……不一而足。作者以紀錄片似的文學鏡頭,讓南太行充滿了學術(shù)的魅力——堪稱一個作家再造的“學術(shù)的故鄉(xiāng)”:

有如地方自然風物志的《南太行大地果實》首當其沖:野杏、柿子、楸子、酸棗、元棗,酸到人激靈的野葡萄,還有第一次聽說的莢蒾;其次是一場關(guān)于南太行的草藥盛宴:黨參,桔梗,柴胡,黃芩,荊芥……而《南太行自然日歷》,則仿佛大山與村莊的四季履歷,時光起承轉(zhuǎn)合跌宕而來:大雪消融,孩子們和麥子一起瘋長的春天;知了叫聲響天徹地,果香彌漫心田的夏天;空了田里,滿了糧倉,搶種冬小麥的秋天;打閑工,扯閑話,鬧閑情的冬天……

這波光流轉(zhuǎn)的四季之內(nèi),是滿滿當當?shù)泥l(xiāng)村日子,日子里是永遠奔流不息的方言,猶如地域的方言志:有淚水和歡笑交織的日日夜夜,有攔不住的慷慨和防不住的心機,也有傳承了千百年的實誠和詭詐。方言,堪稱語言的地域密碼,華北地處北方樞紐,故而方言也間雜著西北甚至東北的一部分鄉(xiāng)音,張嘴發(fā)聲間,一片山河大地人間煙火撲面而來,仿佛為歲月的版畫注入了魂靈,方言中是無限生存中的吃穿用度,是代代相傳的生老病死,是一片山河一個村莊的悲歡喜憂。

文學的老楊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作家的老楊是位出色的詩人,基因血脈里的那種。對語言的極致敏感,造就了詩意的恰切表達,伴著南太行山野間那處心積慮又渾然天成的泉水一并奔涌而來:泉水之前,粗沙成堆,亂石橫陳,看不到一滴水,它們隱匿,像是善于偷襲的地下兵團,三里之后,又悄然冒出來,似一群溫柔的孩子,形成水泊,再漲滿、溢出、流淌,細小的水越過粗沙和亂石,叮叮咚咚,敲著大地,走向人類的村莊……詩意流轉(zhuǎn)之間,學術(shù)的南太行、志傳體的南太行升騰起了文學的荷爾蒙:……而現(xiàn)在,那些房屋還在,盡管有些破壞或者干脆成了廢墟,可當年的人,卻都不見了,有的遠走他鄉(xiāng),不知所終;有的歸于地下,只能用越來越單薄的墳頭,來證實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

如果說比喻令得事物溫潤,那么詩性作為文學的重要美學特質(zhì)之一,則使作品深情,這一點在老楊的文本中尤其。是水的浸潤或星光沐浴似的詩意,不驚艷,但潛移默化間足以潤澤人心,這是一種隱秘的力量,因此令得文本充滿美學的生命力:敏感,纖微,柔軟,深刻。

文學即人學,最為令人牽腸掛肚肝腸寸斷的,自然是散落在文本各個章節(jié)中的人物命運,堪稱悲欣交織的鄉(xiāng)村人物志:讓自己又憎又怨的“小胡子鐵匠”,那打鐵的聲音一直響到了現(xiàn)在;一廂情愿認為的“指腹為婚”,“美好的女子”最終在鄉(xiāng)村的歲年中交出了目光的清澈;

《那些存在,那些消失》中,老軍蛋那通曉堪輿風水能掐會算滿山轉(zhuǎn)悠的父親和叔叔;沒有名姓、沒有丈夫、只養(yǎng)了一個啞女的會講故事的二奶奶;“相愛相殺”的趙有志和老婆這一生蹊蹺無解的生與死;“一雙驢眼”善走夜路,一輩子在村里撒潑的“神行太?!彪S妮子;白家?guī)讉€讓人哭笑不得的光棍漢;以及先天發(fā)育不全的邊緣人群落;《冷春》中,新婚房里并躺著的小夫妻,屋外哭得地動山搖的兩家人,以及神情各異的旁觀者……在人與人性中,作者從迷失到醒悟,精神的軌跡亦猶如南太行的山路,愈加清晰而空寂:有史以來,村人總是覺得,在冥冥之中,總有一種看不到的東西,深入每個人的天性和血脈當中,生生不息,源遠流長?!f事萬物都是時間的祭品,人像草木一樣更替,草木也像人和人的那些事情一樣年年翻新……這些話里的哲思與悲涼同樣浩大,就仿佛南太行冬天那被大雪覆沒的群山。

亞里士多德說過,“人類最偉大的藝術(shù)一定是悲劇藝術(shù)”,那么悲劇為什么會是藝術(shù)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想來一定是因為它在最深刻處,折射著人類自身命運巨大的悲劇性。甚至不僅僅是悲劇,而是《難以描述的命運》中大姨一家的遭遇之慘烈,任誰也難以承受:被外來宗教信仰籠罩的大表哥,虔誠傳教的大表哥,精神失常的大表哥,在一個春天摔下山坡成為一具尸體的大表哥;第一次服毒被救,第二次終于自盡而去讓大姨一生無法釋懷的二表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如在地獄的大姨,再遭大兒子精神失常的大姨,同時遭受老伴猝然離世五雷轟頂?shù)拇笠?,再遭大表哥猝死的大姨,直到最后在混沌中離世的大姨;車禍中同樣慘烈離世的表姐和唯一的兒子……難以描述的大姨一家,這難以描述的暴烈悲劇的命運,一連串的“令人驚悚的苦難”,每一個都堪稱苦難的最高配置……錐心刺骨割肉般地絕望哭嚎之后,作者的心再次被極致的悲劇送上空寂冷冽的思想深淵:“她這一生,把人世間所有的災(zāi)難和痛楚,全部經(jīng)歷和體味了一次?!薄啊蚁?,她們姊妹倆起伏于黑夜的話語是有著非常豐厚的生命亮度和靈魂性質(zhì)的,也許他人永不可知?!?/p>

事實上,精神中對人的深重關(guān)照,使得作者對南太行的所有書寫,不止是人物與故事,包括地方風物志、自然志、方言志等等,皆是建立在對人物群像書寫的奠基之上,鮮活,熱切,心碎,絕望,滾燙,荒涼。正如作者所言:“只有人,才是村莊的生命力所在?!薄按迩f是由人組成的,大地上的村莊,人生人死,千轉(zhuǎn)百回,層層黃土之下是白色的骨殖,無際皇天之下是繁茂眾生?!?“一個地域的核心是人,以及人的諸多形態(tài)和故事?!笔堑?,所有的那些人們,那些“繁茂眾生”,或如星辰朗月,或如田間草木,或碎作煙塵,或生如磐石,或生死寂寂無聞,或兀自塵土飛揚……讀之仿佛讀加繆的《人性的,太人性的》,從憤懣、怨憎、梳理,到理解、寬容與忍耐,到刻骨的心之所屬:“面對這樣的人和人生,如果用一句大而不空的話來表達我對村莊和鄉(xiāng)親們的情感,我只能說:村莊、他們、我,在的和不在的,新生的和老掉的——他們都是我的,我也是他們的?!毙哪钭儞Q之間,如此巨大的救贖般的寧靜與悲涼。而對人性之中善與惡、清朗與混沌,作者經(jīng)由直面與探究,嘆息與懷念,直至于精神最深處,結(jié)晶出向死而生的徹骨空寂,這一切恰也正是文學文本永恒的魂之所在。作者筆下正在生成的是留給未來的歷史,永遠不會被風吹走的鐵證如山:“在村莊的所有人,不斷生長、青壯和老去,一個被另一個替代,深長的血緣就像天書,一筆一畫都是平民歷史?!惺芬詠恚瑳]有人為這一座南太行村莊和它的人們樹碑立傳,這里所有的人和自然的故事都在巖石上晾曬,然后又被風吹走”。南太行的鄉(xiāng)親們,因為作者的書寫,而不再僅僅是草木一秋的剎那,白駒過隙的倏忽,那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人們,必將于一冊文本中接近不朽,這也許是文學最深沉的慈悲。

毋庸置疑,這是一次全景式的回望,是一顆心經(jīng)年瞻前顧后又反復下定決心、時常咬牙切齒又一再出爾反爾之后的一次靈魂長旅。少年時毅然決然之出走他鄉(xiāng),青年時義憤填膺之飲恨唾棄,而中年后,卻終于于某一刻宿命般倏然駐足,無端側(cè)耳,聆聽遙遠天地間那一縷蕪雜的鄉(xiāng)音。腳步忽踉蹌,眼角濕潤。如此方才驚覺,自己與故鄉(xiāng)的精神臍帶從不曾剪斷,故鄉(xiāng)的一切,于自己的精神路途中從不曾消逝分毫。無眠的子夜,當異鄉(xiāng)的聲色犬馬復歸安靜,故鄉(xiāng)曾經(jīng)黯淡的燈盞悄然漸次燃起,故鄉(xiāng),那古舊而確切之面目自此漸漸明亮。

這是一個作家眼中心里關(guān)于南太行的時間簡史,南太行,因為一個個體于流年喧囂中的不屈書寫,有了自己獨屬一方的時間履歷,這是南太行的驕傲,更是一脈宗祖面對自己后續(xù)子孫一般的浩大慰藉。這簡史又極豐盛,因為里面有一個村莊確鑿而漫長的碑文。

這亦是一個作家的個人體心靈年表。于此年表中,顯然個體自然的生命經(jīng)歷已然后撤,直至后撤成心靈的某種虛幻背景,映襯著心靈以及心靈所于時空中的多維途徑與途經(jīng)。

動容于作者的滿紙浩然瑣細與無處不在的深邃悲涼,面對向死而生的人類宿命之超然空性;同樣動容于一顆“四面漏風”的心對自己下筆之間的篤定:我堅信自己對故鄉(xiāng)的記錄不虛妄,甚至很偉大。

每個遠走他鄉(xiāng)的寫作者,也許都有一個自己心中的“南太行”,那里同樣有魂牽夢繞,亦飽浸五味雜陳,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意愿與能力,將自己的故鄉(xiāng)于歲月的時空中全景式呈現(xiàn)。正是作者巨大的心靈愿力,才成就了這一冊“學術(shù)的故鄉(xiāng)”“文學的故鄉(xiāng)”“美學的故鄉(xiāng)”——慢慢明亮的故鄉(xiāng)。

有時美學的最高策略也許就是沒有策略,當南太行的山風千百年如一日地拂過那片山野大地,當那些在的和不在了的人們在心底紛紛醒來,當歲月狂奔的列車漸漸放緩了腳步,文本的誕生就是水到渠成的流淌,也仿佛揭開某個永不愈合的傷口,血永遠鮮活奔涌。文字如血如水從作者的心中,從屋頂?shù)男侨褐g,從父母的炊煙里,從親人安息的墓野,從一個人、一群人的命運深處汩汩而來,汪洋恣意,無遮無攔。

這是文本的幸運,亦是文學的可遇不可求,仿佛山河大地天然沉積醞釀而成的寶石,無須打磨便流光溢彩。這樣的光彩,應(yīng)是來自一個人基因里的詩人屬性,一直認定詩人的老楊比文學的老楊更具力量,恰因如此,這一卷渾然天成悠長繁復的時間簡史與心靈年表,行間字里,無處不縈溢著自內(nèi)而外的詩性光亮,陡然具有了文學的美學生命。哪怕是在命運最深的谷底,在人們最慘烈的暗無天日之際,是詩性持守著文本的心跳,天然、窒息而戰(zhàn)栗。

這詩性,是心靈對塵世的執(zhí)念,是精神對亡滅的警醒,是命運對光亮的恒久張望,正如

漢娜?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中所言:“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人們也有權(quán)去期待一種啟明,這啟明或許并不來自理論概念,而更多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的微弱光亮,這光亮源于某些人,源于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并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全部所及之處”……

賀穎,中國作協(xié)會員,詩人。曾獲首屆《十月》散文雙年獎,《當代作家評論》優(yōu)秀論文獎等。出版散文集《眾神棲息的地方》。主編《金石榴: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年度精選·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