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寫“樸素的詩”,借助常識來規(guī)范世界 ——對劉康詩歌寫作中“情感地理”的觀察
來源:文學報 | 張瑞洪  2024年01月01日08:28

劉康針對當下年輕詩人的寫作困境所提交的回答無疑是確定的,他的詩學目標不是簡單地發(fā)現(xiàn)客體,而是要考慮客體在何種代價以及何種方式之下,能讓自身的意義成為可能。

一個詩人應(yīng)該由詩集的形式來呈現(xiàn)自我。對于寫詩者而言,“結(jié)集”本身就提供著一種整體、自足的暗喻,詩集必須是他處理詩學資源的第一手文本,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藝術(shù)所固有的立場始終在經(jīng)受詩人們的“挑選”,我們讀一首詩,可以體會到作者的實踐,讀一組詩,作者實踐的強度會產(chǎn)生新的特征,我們讀詩集,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讀詩人的“全部”。因此詩集既是命題,也是假設(shè),它內(nèi)部存在的“生命過程”總是對尚未完成的詩人形象發(fā)出邀約,只有通過對詩集的閱讀,我們才能看見并感受更多,而詩的篇章則是能讓我們延續(xù)這種閱讀進程的“地圖坐標”。

詩人劉康在詩集《萬象》中以《灰色行星》《U型生活》《鸚鵡螺號》三輯來梳理自己的作品構(gòu)成,當然,簡單的分輯視野無法將作者的詩作化約在三種主題之下,但是“萬象”一詞本身又直指了宇宙內(nèi)外的一切事物及現(xiàn)象,如果說非要辨認劉康書寫的不同姿態(tài)的話,在《萬象》中,他主要是在日常經(jīng)驗和閱讀經(jīng)驗兩個向度上進行了創(chuàng)造。劉康針對當下年輕詩人的寫作困境所提交的回答無疑是確定的,他的詩學目標不是簡單地發(fā)現(xiàn)客體,而是要考慮客體在何種代價以及何種方式之下,能讓自身的意義成為可能。

因為對現(xiàn)實的未知抱有探索,劉康在詩作中引入的“航?!敝黝}驅(qū)動了抒情的表意空間,在一定程度上,這種思路減輕了當下詩歌囿于時代短視所帶來的寫作困難。見諸于《入海記》《環(huán)游記》《大航海:發(fā)現(xiàn)》《水手》《騎鯨記》等篇,詩歌的意義不再限于本土,世界范圍內(nèi)的對地圖的“標記”使得《萬象》成為詩人情感的一份縮略圖,從這個意義上看,劉康試圖窮盡對地圖的想象,正如畢肖普在詩中所言:“地形圖不顯偏愛;北方和南方皆近在咫尺/比歷史學家更講究的是制圖者的著色”,色彩斑斕的地圖美學在劉康詩歌里被發(fā)展成一種具有情感的“地理”,在《入海記》的開頭,劉康便指出了對自身形成地理意義的“漂泊感”:“出發(fā)前我想到了擱淺。一個不愿在/陸地生活的人決定離開人群,還有比/大海更好的去處嗎?”

是什么在誘使我們離開人群?又是什么讓我們渴望大海?劉康在這里預設(shè)了一種文本與世界的關(guān)系,他必須在“入海”之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即陷于一種不愿生活在“陸地”、而“大海”也并非最好的去處的處境中央,在這個前提下,詩人通過對未知的想象來喚起自己的放逐感。不論是“帆船”還是“繩索”,它們都是大海航行所必需的憑借物,而涉入大海也和“離開人群”一樣,首先給“孤獨者”帶來的是詩學意義上的無物之陣,“我”不但無所依附,并且還要暴露在四周都是敵意的緊張氛圍里,從“陸地”向“大?!钡某霭l(fā)也就構(gòu)成了一種突圍的姿態(tài)。從人稱上來看,詩人使用“我”而不是“你”,這一動機值得 注意,因為《入海記》不是一次簡單的個體肉身向外拓殖的抒情之旅,劉康似乎想在這首詩里構(gòu)建一種精神上的真實,他不太愿意虛構(gòu)一個被動的傾聽者來接受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所以他需要強調(diào)“我”。而在詩中的“我”與作為詩人的劉康之間,明顯存在著一種個人與美學的對峙?!拔摇笨梢杂脕韽娬{(diào)漂泊感,可以直面生活的無意義,從而突出“離群”這一價值判斷;而“詩人劉康”則需要保證這種想象能夠被言說,并且要使前者擁有發(fā)生的可能。抒情者的聲音在文本內(nèi)部被發(fā)明出來,而詩人則在書寫行為中不斷調(diào)整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劉康自言,“唯獨無盡的黑暗/和黑暗背后的孤獨,讓人深陷絕望”(《盜火者說》),另一方面,他也要考慮:“還有多少言語/在趕來的途中又折返回去?/群山用沉默替代了回答/像一莖枯草,在寒風中無聲搖擺”(《語言的盡頭》),相比之下,《入海記》更接近兩種艱難共存于劉康詩心中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正是離群所帶來的內(nèi)指的恐懼使“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出海”的危險:“如果洋流的速度足夠湍急,或許在/傾覆前,我就能找到系住帆船的繩索?!眱A覆終將到來,而詩人為了反抗“擱淺”,進而將這種放逐自我的困難延續(xù)在了詩文的后半部分:“而海面依舊平靜。一道被海水包裹的/夕光正沉入海底。不是暴雨遲來,/漩渦在凝聚前就看到了孤帆的結(jié)局/駕船者需要更長久的耐心,像浮島,/像游魚,像一粒析出水面的鹽/隨時都要做好,重新溶入的準備/而我之前生活過的陸地,不過是粒/更大的鹽?!?/p>

鹽作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調(diào)味品,本身就能夠代表日常中被壓縮卻始終重要的經(jīng)驗,同時,當“鹽”與心理上的傷痕實現(xiàn)并置時,它又往往使人體的感受變得敏感而強烈。 

劉康將這場直面無物之陣的內(nèi)心旅行比作從海水里析出的鹽粒,但他強調(diào):“隨時都要做好,重新溶入的準備”,如果說離群所帶來的孤獨和想抵達“伊甸園”烏托邦而不得的失意造成了詩人的傷口,那么,在《入海記》中這具理想化的肉體上,一直想要離開的作為大他者的“陸地”,無疑形成了一道頗具諷刺意味的屏障。直到這里,劉康想要在詩中抓住的“帆船的繩索”也失效了,更大的鹽只能是詩人困境的析出物,一方面是抒情“我”在文本里受挫,航海的風景無法改變“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難堪,另一方面,這種退返的方式也成了劉康在大多數(shù)航海主題作品中的邏輯思路。

劉康不是那種玩弄語言的詩人,他對精神向度上我們難以言說的困境有一種獨特的表現(xiàn)能力,這套邏輯并非只能依賴語言而成立,其實生活中的感覺都被他放到了日常的“地圖”之上,詩人一一標記,為自己確認寫作的位置。在《何以為家》中,他繼續(xù)試圖梳理著“生活”這座迷宮里盤根錯節(jié)的種種關(guān)系:“它仍矗立在/樹林的中央,等待一個又一個/離開后又承諾回返的旅人,周遭/是大片的空,以及空多帶來的回響。”

無論是對生命意圖的自我定位,還是詩人筆下私人化的風景書寫,都屬于一種情感地理。在《入海記》中,他能夠朝向危險面對孤獨,而到了收錄《何以為家》的小輯《U型生活》中,處處可見的危險被高度空間化,親情和愛情關(guān)系重新結(jié)構(gòu)了抒情者離去又歸來的情感邏輯。比如他會說:“闖入者從來/都只看到自己的側(cè)臉”(《參照物》),在這首從形而上的角度探討時間的小詩中,“變”與“?!钡恼芩甲罱K造成了“逐流者已返身而去”的結(jié)局,似乎是在觀照作為個體的詩人對家庭生活的新理解。而將這一“參照物”選入一眾抒寫家庭(或者家族)秘史的短詩中間,也許仍能反映出詩人對情感地理的那種敏感,“U型生活”無非是“一個維度里不同的平面”(《U型生活》),但當它由于破綻而無法真正形成閉環(huán)時,情感意義上的“回返的旅人”就只能通過橫向闖入的方式來維系生活中常常發(fā)生的縱向?qū)Ρ取?/p>

劉康的詩歌群像如同一幅“可以自行挑選顏色”的地圖,它們不僅在地理空間上超越了本土,同時也在另一個層面上具有歷史性,那就是嚴肅情感邏輯的構(gòu)成,它們屬于劉康借助自己的文化常識來規(guī)范世界的一種詩歌活力。當代不少青年詩人空有詩歌寫作的方法,但卻不斷忽視著抒情對象自身的本質(zhì),劉康堅守住了寫“樸素的詩”的能力,對日常生活的“挖掘”是他的詩作中頻頻出現(xiàn)的美學框架。正是在這些結(jié)構(gòu)下,劉康的詩歌漸成風格,比如說他的航海詩,比如說他作為“逐流者”必須返回的家庭風景,在寫作自覺上,這些都涉及劉康詩學中的一個重要觀點,即情感作為人的產(chǎn)物,它以何種面貌在詩中出現(xiàn)取決于詩人聯(lián)類感物的能力。正如《萬象》中常常出現(xiàn)的尼摩船長,之所以成為鸚鵡螺號的靈魂,正是因為他始終“情動”于自由正義,在今天看來,凡爾納在小說中完成了某種先于科幻的人文想象,而崇拜尼摩船長的后來者——作為詩人的劉康——仍在繼續(xù)著對情感地理的精準測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