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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最忠貞的人,忠于自己的悲痛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鄧安慶  2024年01月02日09:33

李翊云

多年前就聽聞過李翊云。對我來說,她一直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作家。說熟悉,是因為早就知道她堅持用英文寫作,其作品在英文世界廣受贊譽,曾獲得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英國衛(wèi)報新人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也是第一個獲得歐·亨利獎的華人作家;說陌生,是因為她一直拒絕將自己的作品翻譯成中文,所以中文世界的讀者對她的作品并不十分熟悉。

不過到了2023年,很多人跟我一樣,意外地發(fā)現(xiàn)李翊云的作品開始陸續(xù)翻譯成中文——《我該走了嗎》(2020年出版的長篇英文小說),是她首部譯成中文出版的長篇小說。這本小說不厚,只有十來萬字,讀起來卻并不輕松。倒不是因為作者寫得有多復(fù)雜多艱澀(情節(jié)說起來也簡單),而是需要你給予足夠的耐心,就像是潛入深水,需要專注力的重量,讓自己一點點沉到小說中那個叫莉利亞的世界去,再借由她去到那個羅蘭與西德爾的世界去。

女兒的自殺

全書的核是“女兒露西的自殺”。先來說“母親”莉利亞,她有過三次婚姻(三任丈夫均已離世),撫育五個子女長大,眼下正等待著第十七個孫輩的降生。以世俗的目光看,其一輩子算是婚姻幸福,兒孫滿堂。不僅如此,她還很長壽,到了八十五歲,身體也沒什么大問題。但是她的長女露西,在二十七歲那年做出的行為,讓莉利亞的“幸福人生”戛然而止。

讓我們把事情聚焦到全書最關(guān)鍵的一天:露西是在某一天的中午離家出走的。她留了張字條在她女兒凱瑟琳的搖籃旁。她的丈夫史蒂夫發(fā)現(xiàn)了那張字條,兩個小時才想起打電話給莉利亞。史蒂夫以為露西可能只是出去走一走。畢竟之前他回家時,也碰到過只有凱瑟琳一人在家睡得很乖的場景。莉利亞接到電話后,憑借著做母親的直覺當(dāng)即就知道露西死了,但她沒有說出口,“我沒有在似乎仍有理由抱有希望的時候扼殺他的希望。”直到警察上門通知露西的死訊,“他們在水庫找到了露西的尸體。她素來水性很好。”

噩耗傳來,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但莉利亞卻沒有像她丈夫吉爾伯特那樣啜泣,“哭不是我的作風(fēng)。爭論才是。三十七年來,我沒有停止和露西爭論。我撫養(yǎng)長大的孩子、我在病榻前送別的丈夫、我的花園、我閱讀羅蘭的日記——我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包含在與露西那場漫長的爭論中。她是我的女兒。她不該那么早撒手人寰。”

爭論的前提是“拒絕接受露西的死”,生氣壓過了悲痛,或者這才是更深層的悲痛。吉爾伯特在露西死后的頭幾個月或可能頭一年里,不斷談?wù)撍皬乃隈唏僦械剿Y(jié)婚嫁人,各種各樣的事?!奔獱柌夭皇锹段鞯挠H生父親,但露西是他一手帶大的。那份父女的深情不會因為沒有血緣關(guān)系而沖淡,“露西死后不久,吉爾伯特對我說,這個世界讓他覺得過于明亮……他說顏色看起來顯得不一樣。紅的太紅,綠的太綠,藍的太藍,白的太白。也許你應(yīng)該去檢查一下眼睛,我說。為露西流那么多眼淚,想必是你的眼睛有些異樣。接著,吉爾伯特詫異地看著我說,你真是故意裝傻,莉利亞。我哪里裝傻?我問。不過事實是,我清楚知道他在講什么。”

吉爾伯特說得沒錯,莉利亞的確在“裝傻”。她不愿意呼應(yīng)這樣的談?wù)?,“我是那個每當(dāng)有人提起露西的名字時就變得冷冰冰的人。不,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我不想。我每當(dāng)聽到她的名字時,要對自己講一遍,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甚至在過一段時日后,要求吉爾伯特不要再談起露西了。她雖然一遍又一遍強調(diào)“她死了”,恰恰是拒絕承認“她死了”,“我不會稱自己是一個完美的母親,但我的確格外關(guān)照露西。盡管如此,我知道在人們聞悉露西死訊的那一刻,他們會問:那位母親對那個可憐的孩子做了什么?那位母親怎么能如此失職?”

情人的日記

莉利亞要找尋答案。露西已死,無法回答她。她只能從別的地方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而唯一的依托就是羅蘭日記,也就是露西的親生父親寫的日記,“露西很會畫畫。直到讀了羅蘭的日記,我才明白她的那項天賦從何而來。不管多晚,謎團總有解開的時候?!?/p>

羅蘭的日記,七百多頁,是羅蘭唯一出版的著作。羅蘭從他六十年所寫的日記中挑揀內(nèi)容,留下指示,在一個朋友的出版社出版成書。這樣厚的日記,能看完的人可以想見是不多的。但莉利亞是個例外,她已經(jīng)反復(fù)閱讀這本日記數(shù)年。羅蘭日記第154頁,有一句是莉利亞反復(fù)讀的,“L——我未來妻子不會喜歡的女孩類型?!边@個L,就是莉利亞。與日記中其他幾個女人一樣,都被羅蘭視為不適合做他的妻子,每個人均以單個字母指稱。可以說,莉利亞只是這本日記里幾筆帶過的女人,混雜在一堆羅蘭的露水情人之中,毫不起眼。羅蘭不會想到,他跟莉利亞會有一個孩子,名叫露西。甚至,莉利亞在最后見他時,還帶上了露西。而羅蘭對露西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漠然,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更不會想到,他的出現(xiàn),改變了莉利亞的一生。

莉利亞認識羅蘭時,只有十六歲。莉利亞的母親離世后,父親為了生計,與他的鄰居威廉森合作做生意,把自家的牧場和鄰居的旅館結(jié)合起來吸引游客。而莉利亞作為家里的長女(下面還有弟弟妹妹五個),自然要幫忙照應(yīng)生意。羅蘭就是在那時帶著幾個外國人前來入住。莉利亞喜歡這個成熟有魅力的男人,第一天晚上就與他過了夜。因為“她為什么要讓自己困在她一直想離開的家里,放棄成為一個漂亮且自在的加州女郎的可能呢”?

那時候的莉利亞無法想象羅蘭對她的真實看法如何,她只是想要趕緊逃離這個貧窮的家庭。1945年5月15日,羅蘭日記里寫道:“我們已經(jīng)重返一個全球性的舞臺,這上面沒有L的一席之地。昨天,在破曉前偷偷進行的告別中,我甚至扮不出惆悵……L似乎是死心塌地地相信我們會再見。如此自信。她太年輕,尚不明白兩個人的相遇幾乎總是奇跡。我,年紀太大,不會被任何奇跡綁架?!?/p>

這個情場浪子,飄然而去,留下了莉利亞和他們的孩子露西,“親愛的羅蘭,很抱歉,你對你女兒的出生和死亡毫不知情。她像極了你和我:漂亮、難弄?!奔獱柌厥莻€好丈夫、好父親,但露西是羅蘭的孩子,所以莉利亞不能找吉爾伯特來分擔(dān)這份痛苦。她必須找羅蘭,“露西死后,我不但考慮離家出走,而且想聯(lián)系羅蘭。不是因為他會提供任何慰藉。他是最不可能那樣做的人。不,理由是,我想和一個心里幾乎只裝著自己的人在一起。”

羅蘭日記,就是一個無比自戀、心里“只裝著自己的人”的文字呈現(xiàn),這一點莉利亞非常清楚,“在他死前,在閱讀他的日記以前,我接納他并非因為他是誰,而是因為他對我而言是誰,還有對露西而言。或許我也那樣對待露西,看她對我而言,還有對羅蘭而言是誰,卻沒有想過她是誰?可露西是誰呢?”

“忠于我的悲痛”

但莉利亞忍住沒有聯(lián)絡(luò)羅蘭,“我決定保持忠貞。不僅是忠于我的婚姻和家庭。其實是忠于我的悲痛。人們說這般悲痛、那般悲痛,但讓我告訴你們,有時悲痛是最貪心的戀人。你一動走掉的念頭就等于犯了不忠。接著呢?悲痛宣布,你將永遠無權(quán)再擁有它。悲痛背棄了你。悲痛是懲罰人的高手?!?/p>

莉利亞在羅蘭日記點滴中尋覓父女之間的相同點,“那些性格特點,露西都有”。但讓人心碎的是,“有一樣?xùn)|西他(羅蘭)沒傳下來。他愛自己之深,不會冒險做任何可能傷害自己的事,可能性再小也不會。露西為什么沒有繼承那一點?”這個追問,真是痛徹心扉。

莉利亞的其他親人,指責(zé)她太硬太冷,其實那只是強撐著自己走下去的保護殼。他們不懂,“她死的時候我沒有痛哭流涕。我猜不管哪個母親,碰到我的情況,忍住的淚水不會多于我。假如奧運會有那么一個比賽項目,我說不定能拿金牌??刹豢迣σ粋€人產(chǎn)生奇特的影響好比用一道堤壩攔住所有要流的眼淚,一輩子活得像個值班的看守。日日夜夜。確保沒有裂縫、沒有滲漏、沒有洪澇的危險。倘若是那樣的話,將是幫了每個人的大忙??赡隳陱?fù)一年看守那到堤壩,有一天,你對自己說:我想再看一眼那里面的水。堤壩說,什么水,女士?于是你爬到壩頂。對呀,什么水?另一邊是一片沙漠?!?/p>

2017年,李翊云的兒子文森特自殺身亡,年僅十六歲。李翊云以兒子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自傳體小說《當(dāng)理性結(jié)束時》(Where Reasons End)。而《我該走了嗎》,顯而易見地同樣是回到“喪子之痛”(本書扉頁有一句“還有始終、永遠的文森特”):“死去的孩子不會變老……自露西死后,我每天早晨醒來,對自己說,今天又是露西拒絕度過的一天。不是她放棄的一天?!边@話是書中莉利亞對自己說的,我想也是同為母親的李翊云對自己說的。

哀痛能通過寫作去紓解嗎?我不知道。但敢于一次又一次去觸碰痛處,沒有非凡的勇氣是做不到的。對這一點,我深感敬佩。非常期待李翊云能有更多的作品譯介到國內(nèi)來。畢竟,能在情感領(lǐng)域探索得如此深入有力的作家,是不多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