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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回故鄉(xiāng)之路——《外婆的?!冯S想
來源:《長城》 | 王侃  2024年01月05日11:55

小男孩五歲時就上了圣地亞哥的小船出海捕魚了。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幾歲?”男孩問?!拔鍤q,那天你差點兒就沒命了。”圣地亞哥對男孩回憶說。但是,在小男孩仍然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圣地亞哥感慨于他在驚濤駭浪中的迅速成熟,感慨于這驚濤駭浪的鍛打已使他有了老派漁夫似的勇毅、善良、忠誠以及諳于世事的練達,就又脫口對眼前的男孩由衷贊道:“你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边@是圣地亞哥即將孤身出海捕獲那條著名的巨型馬林魚前與男孩的對話。我常常認為,老人與男孩,是《老人與?!分幸粭l引而未發(fā)的支線,一個需要另調筆墨、在一卷新取的冊頁中昂然破土的故事。

他單槍匹馬,孤注一擲,在傾盡經(jīng)驗、技能、意志、智慧、體力乃至幾乎搭進身家性命,不眠不休地與馬林魚和鯊魚拼死纏斗的兩天兩夜里,老人幾次三番獨自大聲地說:“那男孩要是在這兒該有多好!”一個深陷孤獨但又自尊得如鞘中寒刃的老人,他刻骨的寂寞,唯有來自隔代的溫情方能融釋。當然,如果男孩在身邊,正好“也見識見識這光景”,讓他知道大海是如何“向人們施與或拒絕施與莫大的恩惠”——她神啟般地早早向人喻示了命運的峰谷;讓他了解一個遍體鱗傷的漁夫為何視“真正的海灣里深色的海水是世上最好不過的良藥”,了解一個漁夫與大海之間靈魂相契般的生命關系;讓他明白與一個高貴而偉大的對手作戰(zhàn)時宗教般的莊嚴和崇高,從而明白“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的奧義。這個在收尾時讓成功和失敗雙面合體的命運故事,最終卻并未陷入虛無主義的淵口,蓋因它有風帆一樣揚起的關于尊嚴與信念的旗幟——它們無關于勝負,而只在于自我證明。對于圣地亞哥來說,讓男孩“見識見識這光景”,顯然并非為了單純的分享或虛榮的炫耀,相反,他的這一念想里,飽含著將自身的經(jīng)驗、洞見、精神、氣質私相授受的熱誠渴望,飽含著讓靈魂的基因可以在傳承中達成不朽的內在向往。

疲累不堪的圣地亞哥拖著巨型魚骨靠岸后,得到了男孩的照拂。他在淚水中撫嘆了老人剛剛遭遇的苦難,并果決地立誓:“從現(xiàn)在起咱們倆一起捕魚?!标P于老人與男孩的這條支線,就這樣在小說中結束了。像一段隆出地面的竹根,剛踟躕著爬行沒多遠,又倏忽鉆進了地底。但這肯定不能抵擋人們進行某種假設性想象的沖動。順應邏輯且合乎道德的想象,應該是這樣的未來圖景:康復后的圣地亞哥帶著男孩出海了;他們在信風和洋流中彼此依賴,互相支援;他們經(jīng)歷了滿載而歸的無數(shù)光陰,也遭逢了功敗垂成的不盡時刻;一天天,一年年,他們的生活在鑄定的循環(huán)中往復,他們生命中的能量在積聚中耗散、在耗散后重又積聚;男孩的面貌則在時光和命運的雙重雕刻中逐漸定型于圣地亞哥的底版。如果愿意在這樣的想象中加入幸福的濾鏡,那么,他們每次出海都風和日麗,他們每次歸航都豐收美滿。

海明威在1951年寫成這個小說。僅僅兩年后,這個小說就為他爭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如今并非眾所周知的是,該年,古巴在一場革命戰(zhàn)爭中邁入翻天覆地的歷史時刻。我們不能肯定地說,這場革命必將歷史性地改變在墨西哥灣流中朝夕馭浪的爺孫倆的命軌,就像我們知道辛亥革命并沒能讓未莊的阿Q成功“上岸”一樣。但是,我們獲得了一個契機,一個理由,一個條件,使那條鉆入地底的竹根可以重新露出地面,沿著新的可能性伸進未來,從而導出全新的敘事。

古巴革命重新塑造了古巴的政治與經(jīng)濟,在全社會范圍內,程度頗深地改變了國家的生產方式和國人的生活方式。正是這歷史性的時刻的降臨,某種世代相繼的前定命運有了突然轉捩的可能。我們能由此設想的是,男孩自愿或不自愿地告別了漁船,他先是入學接受教育,直至大學畢業(yè),之后則可能留在哈瓦那工作,埋頭于浩瀚的文牘,夜以繼日;或從事經(jīng)濟作物的優(yōu)化,將它們制成更為精良的雪茄或朗姆酒;甚至,可能是一個地質測繪員,每次在曲折的海岸線上工作時,總是忍不住向大海深處眺望,一遍遍地回憶起自己曾無數(shù)次地駕著一條破舊的漁船,船上有一塊打補丁的若干面粉袋做成的風帆,就在那里,他也無數(shù)次地眺望過哈瓦那,眺望過腳下這悠長的海岸線;他的身旁,坐著寡言的圣地亞哥。

如果你曾五歲出海捕魚,這經(jīng)歷會如何影響你的一生?

我相信,后世的作家確實會時時陷于“影響的焦慮”之中,致使他們的寫作往往表現(xiàn)出一種處心積慮的對于文學父輩的“閃避”。但我同時也相信,文學史的長河中,更能被我們看到的是,不同年代的作家在虛暗中將接力棒交接的動人情景。

1982年發(fā)表的《黑駿馬》必是中國文學的不朽之作。它強悍的筆力,頓使作者張承志在同儕中鶴立雞群。在我看來,漫無涯際的草原是大海的另一種形態(tài),同樣地遼闊、原始,密布一種剽悍的野性,苦難的人群于其中百世浮沉。打小生活在草原的白音寶力格,如我們對小男孩的假想一樣,受完了高等教育,在讀書中養(yǎng)成了“另一種素質”,為“追求更純潔、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業(yè)魅力的人生”來到了大城市。九年過去了,“白音寶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業(yè)的建樹,還是人生的真諦?在喧囂的氣浪中擁擠,刻板枯燥的公文,無休無止的會議,數(shù)不清的人與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關系門路。……觀察那些痛恨特權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權?聽那些準備移民加拿大或美國的朋友大談民族的振興?”

時隔九年,白音寶力格終于有了一次對大草原皈依式的重返。在對草原古歌《黑駿馬》亦步亦趨的重演中,在對少年時代與額吉、索米婭共度時光的回憶中,在重逢后與索米婭、其其格相處之日的感悟中,他終于“從中辨出一條軌跡,看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故事”,同時,他也由此為自己找到了思想與情感的升華之路、寄托之所。我有時會想,或許,這就是《老人與?!返哪菞l支線最應該延伸的敘事道路。那個五歲就出海捕魚的男孩,那個成年后去往哈瓦那定居的男孩,他是否也會在城市的喧囂中艱于呼吸?是否會在體制化生存的種種約束中日漸委頓?是否會在普遍的偽善和流行的不義中喪失對生活的希望?——當此之際,他會把重返海灣視為人生最后的進路嗎?他會駕著小船出海,在不眠不休的兩個晝夜后,用沙丁魚和釣線捕獲一條巨大的馬林魚,以此為據(jù),重拾生命的尊嚴,重建生活的信心,重獲靈魂的安寧嗎?

在紛亂和猶豫中依然能辨認出自己生命的胎記,在去往故土的方向依然能尋找到歸真的道路,這終究還是幸事。唯一的問題是:當男孩重返海灣,從棚屋拿出捕魚的家什奔向小港,那條拖曳過馬林魚骨的破舊小船,還沉默地泊在寂靜的沙石灘上嗎?老人,圣地亞哥,他還在嗎?

《外婆的?!肥墙恿Π舻挠忠淮蝹鬟f。只不過,這一次,作者進行了性別對位的角色安排。可以肯定地說,《外婆的?!肪褪恰独先伺c海》的性別對位版。在這個洗煉的短篇小說里,外婆被賦予了圣地亞哥式的形貌與性格。比如,外婆“體格偏瘦,脊背挺立,胸脯干癟”,圣地亞哥也“瘦骨嶙峋,頸背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渾身上下都顯得很蒼老”。與他們的樣貌形成反差的是,圣地亞哥的“那雙眼睛,和大海是一樣的顏色,看上去生氣勃勃,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有著不容許被打垮的自我信念;同樣地,外婆則“堅韌、倔強、愛憎分明,讓她成為灼熱的女人。你把她領進房子,你的房子很可能被燃燒?!且粋€未被生活馴服的女人”,她酒量大,她有淚不輕彈,她用一根辮子就勒暈了一條瘋狗,她“像男人那樣駕馭捕撈船,吃了很多苦,也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外婆會在每年端午劃著小船離岸甚遠,去祭奠自己早逝的丈夫;圣地亞哥則“一貫把大海想象成女人”,總是用一個陰性名詞的愛稱呈給他依戀終生的大海。沒錯,鰥寡也是這兩個人物某項共同的處境。

同樣地,“子一代”被隱去,成為敘事中的空白。人類在表達傳統(tǒng)賡續(xù)的焦慮、文明斷裂的恐懼、記憶消亡的憂患時,在表達人性恒定的證據(jù)、血脈延綿的圖譜以及永世不朽的溫暖時,跨代的祖孫情誼總是會被文學性地征用。在這個小說里,林賽像那個男孩一樣,年幼時就被外婆帶上捕蝦船出海。雖然這是一次失敗的經(jīng)歷,并使她一度遠離了大海和漁船,但這絲毫不影響外婆一直是她的精神偶像,因為“她在北京闖蕩的力量和勇氣,不是來自父母親,而是來自外婆”。

林賽在北京的經(jīng)歷,是一個女版白音寶力格所可能遭遇的全部:“困難,委屈,遭同事嫉妒,不被領導認可,三次失戀,兩次被人甩掉,一個人深夜回家,很累很疲憊,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兒……”我相信,因為這樣的遭遇,和白音寶力格一樣,一次皈依式的返鄉(xiāng),應該會被她納入關于前程的規(guī)劃。林賽終因外婆罹患腦梗而匆匆返鄉(xiāng),雖屬意外和偶然,但卻使關于前述男孩返鄉(xiāng)后的某些揪心的懸想得以落地:在故鄉(xiāng),在海邊,有一條漁船一直在等待林賽。

這條漁船在外婆受傷后閑置了三年,既不出售也不租借,用遮風蔽雨的防護罩嚴實地覆蓋著。顯然,林賽很快明白了外婆這樣做的意圖。我猜,林賽即便沒有讀過《老人與海》,不知道圣地亞哥在出海捕魚時常念叨“要是那個男孩在就好了”,但此刻,她也一定能在關于外婆出海的種種溯想中準確、結實地捕捉到外婆內心涌起的無盡呼喚:要是林賽在這里就好了!——所以,雖然只是意外返鄉(xiāng),但只是一個意念的交錯,她便果斷地決定留下,接過外婆的漁船出海了。這不只是一種營生的接手,更重要的是,這是與這一營生所相寄托的全部人性內容的繼承,是林賽人生進路的充滿希望的重啟。我想,林賽也和白音寶力格一樣,在感悟中辨出一條軌跡,“看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故事”。在《黑駿馬》中,索米婭要求白音寶力格將來把孩子送回草原撫養(yǎng),白音寶力格在感動中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草原女人雖然命運多舛、苦難深重,但她們像草原、像大海一般,用某種遼闊和深厚,承納了世間的一切苦厄,在她們身上,人性最高貴部分散發(fā)著深沉的光澤。這一切,構成了一些人的精神原鄉(xiāng)的基礎與內核,成為一切皈依式返鄉(xiāng)的最深切的動機。

外婆因為受傷而無法再從事捕撈作業(yè)后,仍然每年向遠在北京的林賽虛報漁獲;她因腦梗就醫(yī),但不愿意花林賽的錢;她已喪失生活能力,卻催促林賽回京上班——我認為,她只是不愿意讓外孫女看到自己衰敗的形象。她的每個舉動的背后,都讓人看到了極其強烈的自尊,像極了我們在圣地亞哥的眼睛里所能讀取的核心信息。影響所及,林賽雖然向阿德學習駕船,雖然她也是“獨自靠近浪花的女人,需要的是輕拂和擁抱”,但在駕船出海的第一天,她仍然拒絕了阿德的照顧,“要一個人去完成”。這也可以是一個性別議題,有著能向四方打開的開闊的意義空間。

林賽的第一次出海捕撈,因為毫無經(jīng)驗的手忙腳亂導致頭破血流,幾乎所有的捕蝦器全滾落大海。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她和圣地亞哥一樣,在成功和失敗雙面合體時完成了自己。這一刻,如小說所言,她會被一種圣潔所貫穿。這一刻,她的身體集合了老人和男孩,集合了額吉、索米婭和白音寶力格,也集合了外婆和她自己。在這個別致的小說里,我看到了一個回家故事的完滿的格式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