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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面對正在改變的環(huán)境,青年作家將如何寫作? 江蘇青年創(chuàng)作:看見“附近”,做具體的人
來源:文藝報 | 劉陽揚  2024年01月08日09:08

近年來,關于“青年”的討論愈發(fā)豐富,“青年問題”在社會學、文學、影視等各個領域都成為現象級話題。文學中的“青年”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溢出了文本的限制,成為觀察青年人社會生活狀況的窗口。面對青年焦慮和失序的現狀,社會人類學家項飆提出了青年生活中“附近的消失”現象。在他看來,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作為線性尺度的“時間”開始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而作為空間概念的“附近”則在某種程度上退出了日常生活的邏輯。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重視身邊的小事、關注細節(jié)和捕捉敏銳的情感在上世紀90年代以后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常見的寫作選擇,新世紀以來的江蘇文壇對這一創(chuàng)作路向也頗多關注。近年來,新一代江蘇青年作家在原有的寫作范式中呈現出新的審美特質,即從“附近”入手,從自然萬物入手,做一個具體的人,從一首歌、一頓飯或者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開始,尋求生命的多種可能。朱婧、李黎、孫頻、龐羽、大頭馬、葉遲、丁中冶等人的創(chuàng)作,盡管各具特色,但都試圖從具體出發(fā)建造穩(wěn)定的空間圖譜。

需要強調的是,小說中的“附近”并非一個確切的地理概念,而是一個心理概念,一個具有流動性的個性化空間。換言之,小說家筆下的“附近”或許可以比社會學、人類學概念中的“附近”更為廣闊,可以順著情感的線索從具體的街道、社區(qū)拓展至城市、地方,甚至直指更渺遠的宇宙空間。

孫頻擅長以他者的角度觀察和審視“附近”的生活?!敦垖④姟芬缘虮值目h城為中心,描寫?zhàn)B雞人老劉的故事。在小說中,“我”與老劉看似關聯(lián)不大,但其實兩人的命運早已聯(lián)系在一起。小說雖沒有正面描寫兩代人間的關系,但卻通過“我”和老劉呈現出代際之間的緊張和沖突。不僅如此,小說還通過對“貓將軍”的塑造,進一步深化了老劉和子女之間的情感系連,并在結尾對這一情感關系進行強化,形成了獨屬于縣城生活的灰暗卻充滿張力的日常體驗。在《游園》中,孫頻則將目光集中在城市之中的秘密,通過一座名為“隱園”的江南園林勾連起從古至今的傳說往事。舊時光的故事和歷史的點滴在亦真亦幻的隱園中相互交織,形成了屬于潮濕的江南的獨特氣質,也為現實生活中的忙碌者們提供了一處想象的桃花源。在《棣棠之約》《海邊魔術師》《海鷗騎士》《鮫在水中央》等小說中,孫頻總能敏銳地捕捉到身邊的細節(jié),在歷史與現實的縫隙中重新觀察城市與鄉(xiāng)村,并從中找尋一種內在的力量。

朱婧對“附近”和日常生活的把控更多地呈現在她對兩性關系的認識上?!段业奶兂闪耸髬D》關注到家庭中“消失的女性”。小說發(fā)現了波瀾不驚的婚姻生活中那些微小的破綻,在秩序井然的家庭陳列背后,是堆滿物品的儲藏室和密密麻麻的購物清單,而這些日復一日的繁瑣工作曾長期被視而不見。終于,太太變成了“拒絕看到、聽到、說出”的鼠婦,那小小的黑色一團,指向了一種孤島般幽深的寂寞和恐懼。在《光進來的地方》《吃東西的女人》和《貓選中的人》中,朱婧同樣以專注的觀察力細數被遺忘的角落,和那些難以言喻的情緒和隱秘的困境,她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女性的個體,回到具體的人,繼而走向一種共性和群體,正如她自己所說的,“試圖從一己之私的寫作走向更寬廣的命運共同體”。

李黎的小說關注陷入日?,嵤碌闹心耆?,新作《夜游》用14個有關于夜晚的故事構建起關于城市生活的微妙空間。李黎的小說氣氛熱鬧、笑語歡聲,常由一群中年人組成的飯局或酒局開頭,在觥籌交錯和推杯換盞中步步深入,直達酒局之后的寂靜。李黎擅長人物群像描寫,他的角色們在事件發(fā)展和對話演繹中逐漸面目清晰,而城市生活的地標,師大背后的小飯店、奧體大街、玄武湖、黃栗墅服務區(qū)也隨人物的出場逐漸展開,勾勒出獨屬于南京的城市輪廓。在李黎筆下,人們似乎很容易掉入庸常的生活陷阱,但他又能在夜的漂流中蕩開一筆,以渺遠卻溫暖的親情和隨意卻誠摯的友情支撐起中年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繼而能夠在下一個白天獲得一份尋常的穩(wěn)定。

龐羽的《一槍崩了月亮》抓住了城市生活的趣味體驗,將南京的地標性商圈新街口和城市周邊的歷史文化空間采石磯、廣濟寺等聯(lián)系在一起,書寫了一個帶有東方特色的“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龐羽試圖從歷史中尋找文學、理想和現實的關系,她將李白“跳江捉月”的歷史傳說和三只猴子暢游南京的現實喜劇結合在一起,試圖尋求壓力之下的喘息空間。猴子從郊區(qū)來到城市,而人卻想從城市走向更遠處,人與猴子的角色互換一方面寫出了現代生活的壓抑體驗,也體現出青年人希望從歷史中尋找答案的嘗試。龐羽的寫作常常從動物入手,從“附近”出發(fā),探索青年人生存的邊界性與未知性。她的《野豬先生》《白貓一閃》《銀面松鼠》等小說,關注生活中的不同動物,試圖營造動物和人之間的對話關系?!栋棕堃婚W》中的倪飛在網絡社群中尋找朋友,或許這也是一種新型的有關“附近”的建設。此外,龐羽的《南京花燈》《沒人拒絕得了董小姐》等小說,也從日常的細微處深入,重新發(fā)現“附近”的生活。

大頭馬習慣從具體的物件和生活小事入手思考現實的無序和荒誕,她常常在小說中扮演某種角色,做一個“潛能者”,希望以此勘破人間的秘密?!吨\殺電視機》中,“我”歷經了由疑惑、震驚到興奮的精神狀態(tài)終于完成了身份轉換。《謀殺電視機》營造了多重鏡像,電視圖像與真人秀節(jié)目、小說文本與潛文本、人與他人形成了眾聲喧嘩的混響,呈現出無序的現代社會造成的精神困頓。而《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更是從作者自身經歷入手,由一場寫作訓練營為契機,探討作者與文本、理想與現實間的關系。

在江蘇青年作家的序列中,無論在主題呈現還是語言風格上葉遲都顯得獨具特色,《少年》《少女》《沒有座位的女孩》《漩渦中的男人》《可有可無的人》等篇目都關注著日常情境的營造和少年的青春旅途,在蟬蛻般的成長之痛中表達著對意義和情感的追問。從這些小說題目就能夠明顯看出作者對“人”的關注,作者試圖在社會屬性之外,藉由愛情出發(fā)探討人的本質性內涵。《漩渦中的男人》借用一段有始無終的單戀探討愛情的意義,《少男》和《少女》則以互文的方式打開了青春的更多可能。在《月球墮落之夜》中,葉遲借助帶有現代意義的空間電影院達成對存在和本質的追問,在尋找“陳云”的過程中重新審視自身,在現實和影像的交錯中完成對自我的找尋。

“95后”作家丁中冶同樣關注青年和愛情題材,他在《鹿唇》和《淺水》中提供了一種別樣的世界性視角,書寫身處異地的青年人的成長、情感和生活。在兩部小說中,丁中冶并沒有在異國環(huán)境給人的不安感和隔膜感上花費太多筆墨,而這原本是此前的留學生題材作品較為關注的部分?;蛟S,“網生代”的丁中冶,已經經由互聯(lián)網、游戲、動漫和影視等媒介載體達成了與世界的“無縫對接”,這也讓他能夠更多地從青年的內心進行深層次的探索。小說中夢境的營造和夢的解謎,也并非沒有現實的落點,而是在對人性深入觀察和思考的基礎上表現出青春狀態(tài)的多種可能。

面對已然改變的大環(huán)境,青年作家將如何寫作?或許,江蘇青年作家們正在尋找著答案,經由他們尋覓和建立起的“附近”空間,寫作也會更加關注“具體的人”,進而打開自我,走向他人和更廣闊的時代。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