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期|展世邦:燒驗方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期 | 展世邦  2024年01月11日07:15

“柯大夫,您不給號號脈了?”

我壓著眼皮,右手不停筆,左手懸起在脈枕上,捉了老太太湊過來的右腕按住,又寫了四味藥。我松開她干癟的右腕,正打算把方子開完,又看到老太太的左手杵了過來橫在脈枕上。

“您給看看這血吧,我起床老犯頭疼?!?/p>

我索性把筆擱下,閉上眼壓住她的左腕。

排風(fēng)扇的葉片攪動,低沉的空氣摩擦聲蓋住了老太太的長出氣,我又忘了擦扇葉子了,那上頭糊著一個冬天的灰,黏了每天炒菜的油點子,再裹上隔三差五的湯藥味兒,不知道要用什么家伙能擦掉,是百潔布,還是木漿棉?上回應(yīng)該再囤幾個鋼絲球的。湯藥味兒壓過來,才剛開春,二診室里頭竟悶得像頭伏的上午。都囑咐他們好幾回了,表藥往短了煎,藥都讓墻皮吃了!我是說了還是沒說來著?小傅這人唉,你得壓著他,才能把事兒記下來。

“您這屋挨著排風(fēng)扇,可遭罪呦。哎,我記得宋大夫是一診吧……”老太太嗆著咳了幾聲。

我抬起左手三根指頭,右手抓起筆寫完了方子。

我盯著老太太鼻子前頭二寸的空氣,囑咐了一通:“煎三回,混兩劑,每頓飯后喝。”

“我自個兒煎,自個兒煎,可不能放你們藥房的電藥鍋里頭煎,藥都煮串味兒了,還白扔錢!”

我站起身,老太太趕緊攔著:“您甭送我……”

我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他們怎么還沒來?

老太太容光煥發(fā),拿干枯的手虛按著招呼我坐回椅子上。

“怎么老也沒見著宋大夫,您給帶個好兒吧!”

老太太扯了方子要往出走,方子離開桌面之前讓我一把按住。

“哎呦,您這是……”

我示意她坐下,他們——怎么還不來!

“阿姨您一天幾回?解手,大手。”

老太太眉角的青筋繃上了,上半身往回縮,可是手又往前夠那張方子。

“您先坐,最近的瘟癥容易犯脾胃,好些病人都虛,我再問問您?!?/p>

老太太立馬坐下,青筋也塌下去,眼珠子往前湊。

“您問您問!”

院里沒動靜,仨老病號坐在門廊外頭,輪番往我的診室探頭縮腦。

我只好又問了干稀,稀是多???掛不掛盆……

再問下去就準(zhǔn)得說到她那媳婦的“掙倆花仨”了。

窗框左邊閃出一抹杏色,瘦削的肩頭架著一件針織開衫,我眼睛定了定,杏色隱沒了。

“柯大夫您是不是也挨鼓樓出診啊,我那天瞅著像您……鼓樓能報,這兒……我這一趟就五六百,原先還讓開倆禮拜的,這會兒也不知怎么了就只能開七副……”

老太太壓低了嗓子咧著嘴往窗外努。我剛要回她,窗框下沿冒出來一雙眸子,那眼白讓我挪不開視線,我的脖頸子變輕了,一直壓著我后腦勺的湯藥辛味散了。她今天戴了只綠色口罩,比鮮薄荷還新的一團,這團綠色晃了一下,讓一只戴著深綠鐲子的手拽出了窗框外。

我重新伸出三根指頭:“您再讓我聽聽。”

老太太趕緊遞過手腕來,我搭上了,“我就在這兒出診,鼓樓那天是我接我媽去了?!?/p>

老太太不出聲了。

他們還不來,她都來了。

從醫(yī)六年,這是我號脈號得最長的一回。我在三十二歲拿的執(zhí)業(yè)醫(yī)師證書,在那之前我是個數(shù)學(xué)老師,已經(jīng)教了七年的初二。

“上方加減”,這四個字是六年來我寫得最多的一句話。加減法,我擅長,藥方是現(xiàn)成的,我媽抄給我的,她是抄我爸的。嚴謹來說,我爸沒留下幾張方子,所謂“柯氏驗方”,都是我媽一個人硬琢磨出來的。她第一回接受采訪的時候,記者翻來覆去就是問她單親媽媽有多難,最想對去世的丈夫也是她的學(xué)長說句什么。我媽就明白了:一旦話筒杵到跟前,就沒有自己了。她索性把自己枯坐燈前熬出來的幾十張方子說成是先夫的家傳秘方,這就成了有來歷的驗方了!從那天開始,我媽的門診量超過了她們科室所有醫(yī)生門診數(shù)之和的一倍。

我媽退休以后,把老同事們湊齊吃了頓飯,拉著他們在青石街西邊租了個最小號的四合院,開了“名醫(yī)館”。我媽把采訪的心得又用了一回,名醫(yī)館里頭真正的名醫(yī)不多,清一色都是名醫(yī)的傳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連外孫都有。那一年是我的人生波峰,每當(dāng)后來我媽踩著我的尊嚴在地上碾的時候,我就從抽屜中的《八十一難經(jīng)》里翻出那一封“錄取通知書”——數(shù)學(xué)系,全日制。我撫著那信封,想著當(dāng)時我媽接過通知書時臉上五官的錯位。這個無用的專業(yè),對我媽來說,就只意味著加減方的克數(shù),以及劃價的速度吧。

二診室里的味道變得沉厚,陳腐的甜味又壓到了我的后脖頸子。

“柯大夫,我還用忌口嗎……”

我趕緊抬頭,窗框外的光被遮住,四個穿藍色制服套裝的人左搖右擺。他們總算來了。

我收了指頭,看著老太太:“阿姨,想吃什么都成,就是別老刷手機了,尤其是該睡覺的時候。神經(jīng)性皮炎,按您說的,您認識它也有二十幾年了,睡眠才是驗方?!?/p>

“柯大夫,您這話……”

我最后盯了一眼方子,雙手遞給老太太:“您去劃價吧。”

老太太聽出我話里有話,可又琢磨不出來有什么話,就說:“柯大夫別嫌我絮叨,我老說了,您要是有用得著人的時候,我那倆大侄子都是練散打的,有勁!”

我叫下一位進來,老太太臨出門還說了句“您給宋大夫帶個好”。

我點頭,起身迎進下一位入座。

窗外的薄荷綠口罩沒再出現(xiàn),我略過了剛坐下的慢性濕疹病人的絮叨,伸手切脈。這就能省去了病人的疑惑,好像大夫不號脈他就不敢吃這方子。大多數(shù)時候,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學(xué)會了聽脈,我媽囑咐過——如果沒號對位置千萬不要再找!我想這跟彈吉他按品也差不多,這些年我就橫著按,不少病友還夸我聽脈特認真。

我媽說過,按十年算,坐診十年她算是聽到了脈,再坐十年她能聽出氣和血怎么打架……我算過,她那二十多年的門診數(shù)夠整個醫(yī)館看一個世紀(jì)的。只有到那樣的數(shù)量級,一個方子才能叫做“驗”??墒撬摹膀灐痹谖疫@里失效。那個年代,她和她的門診壟斷了病人的選擇,等到她積累了足夠多的病案,她又開始分流病人。如今,她拿分流過的病人去審視我的懶惰,這是她攻擊我的方向之一。在她成為醫(yī)生之前的時代,皮膚科和外科不分家,一個學(xué)徒在出徒前要給醫(yī)館熬藥膏、洗藥布,等到手都燙破幾層皮了,才能看師父的臉色出徒。我呢,一上來就是宋大夫的兒子、柯大夫的傳人,我沒有試錯的機會,更沒有我媽當(dāng)年試錯的人頭。不過,我有一樣?xùn)|西她沒有,在患者習(xí)慣了維權(quán)的時代,我有并非出于醫(yī)者仁心的膽戰(zhàn)心驚,我有對西醫(yī)檢查的依賴。按老理兒,每一味藥該下多少,我得坐十年才能寫得穩(wěn)到底是三錢還是五錢!可如今不一樣了,病人每回首診,我就讓他們查肝功五項。病人們沖著我媽來找我瞧病,我再拿住了他們的肝功指標(biāo),我就有了雙保險。

查肝功,成了名醫(yī)館老大夫們飯后的段子。他們有一輩子的資歷可以笑話我,可是不查的話,萬一有人投訴吃藥致病,醫(yī)館也就沒了,老大夫們大不了換家醫(yī)館掙零花錢,我媽恐怕就沒了每天一條空運江白魚的滋潤。

“您再忌口就營養(yǎng)不良,我建議您補充蛋白質(zhì),每天足量運動。您去劃價吧?!?/p>

對下一位蕁麻疹病人我也是這么說的:“過敏體質(zhì)嘛,忌口就是在沙塵暴來了的時候關(guān)窗,而提升免疫力才是把沙塵暴擋在離家?guī)资锿獾牧肿又?。提升免疫力,不要買靈芝孢子粉,那是智商稅。”

再下一位,她進來了,只有她一個,看來綠鐲子沒跟進來。

我說你把口罩摘了。她搖頭。

我說那也行,這綠和你衣服的黃加一起等于一幅水粉畫。

她眼睛先是瞇起來,后來又瞪圓了,單一件衣服就不是畫了嗎?

以她的年紀(jì)來說,她的眼袋實在不像是個十四歲孩子該有的,可是這眼袋剛好藏住了一部分的眸子,卻又暗示了眸子的線條,跟上眼皮與眼角的狹長線條舒展著呼應(yīng),形成沙丘般溫柔的流線,這三條線指向鬢角,那里有幾根在暗黃光線下黛青的亂發(fā),我想到吉他弦末端的飛揚不馴。

糜甜的藥味消失,我只敢盯著她的鬢角,你不摘口罩我怎么給你開藥呢?

她揚起上眼皮看著我。

我腦門的汗正積聚成往下淌的水流,我能看到鼻子頂著的白口罩上邊沿有暗黃色的痕跡,我的眼鏡片總是會有哈氣。我抓起了開方子用的“愛好”牌藍色圓珠筆,又瞥見右手小指外側(cè)沾了一團藍色的筆油。

她湊近,我的狼狽無從掩蓋。

她從我手里抽走那支筆,又扯了兩張?zhí)幏郊?,在背后飛起幾筆,寫了幾行,遞到我跟前。

R7C4{3}==R7C4{9}--R5C4{9}==R5C4{8}--R5C6{8}==R5C6{2}--R2C6{2}==R2C6{3}

我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問她,你會解了?

她說,你試試?

我瞪大眼睛,把汗水從眼皮邊趕走,問她,現(xiàn)在嗎?

她也瞪圓了眼睛,抬了抬下巴。

我只好拿回那支“愛好”牌的筆,在另外一張?zhí)幏郊埖谋澈?,盡量筆直畫出九個宮。每劃一道長線,都要把溢出來的筆油蘸掉。

還沒畫完,一個白大褂跑進了診室,“柯大夫,檢查的人來了,在藥房,您要不先過去看看?”

我已經(jīng)下意識地從椅子上撐起屁股,又趕緊坐下,“正開方子呢,一會兒過去?!绷硪恢皇止首麟S意地收回了她剛剛寫了數(shù)字的處方紙。

白大褂不想就這么回去,竟然杵在門口看著我。

她隨口說,柯老師你去吧,我不著急。

那語氣讓我恍惚一下,竟有胡同里的市儈氣,聽著像剛剛的老太太一樣。

我只好撂了筆,又撕掉處方紙揣進白大褂側(cè)兜里,才蹬起大步跟著那白大褂去了。

藥房門半掩著,彌散出濕熱的甜腥味。我沖四個穿制服的人一點頭,推開門,指著角落排風(fēng)扇下面的電藥壺,說:“代煎,這是用電熱能代替明火,一為了安全,二可以節(jié)能,這電轉(zhuǎn)成熱,比燃氣轉(zhuǎn)火再轉(zhuǎn)熱的能耗……”

藥房的白大褂趕緊賠著笑對四個制服說:“這是我們皮膚科的柯大夫,宋大夫的公子。”

四個制服連連點頭,其中一個女制服說:“宋大夫好嗎?上回給我一個潤膚的洗劑方子,我還沒謝她呢!”

我只點點頭,又對他們指著藥房里面說:“藥斗子都全的,我們有合作了十三年的藥農(nóng),在西北……”

白大褂又說:“您把方子給我,我給您抓幾副,宋大夫囑咐過,咱家的藥您放心。”

我又對著藥斗子說:“甭管種在什么樣的土里,用的農(nóng)藥就那么幾個牌子,沒什么可挑的?!?/p>

白大褂接過女制服的方子,趕緊引他們往會客室走。

四個制服也都鎮(zhèn)定地跟著。

我四處尋摸老太太,想把她引到這四個制服跟前,人影兒都沒了。

白大褂邊走邊說:“宋大夫今天開會去了……”

我走了幾步,慢慢掉了隊,沿著墻根又回到了二診室。

屋里不見了她,綠鐲子一個人坐在圓凳上,瘦削的肩頭襯出過分挺拔的坐姿,對一個年近古稀的人來說很難得了。

藥味再次轉(zhuǎn)辛,甚至有腥氣,我給老太太前一個病人開了蛇蛻還有蜈蚣。

我坐回桌子后,盯著那綠手鐲。

“您不是開會去了嗎?”

老人說:“表藥頂多煎一刻鐘,你下個禮拜不要出診了,盯著藥房小傅把時間卡死?!?/p>

我扯住白大褂的袖子,胳膊肘往后退出來,另一只手接過,反著把褂子疊起來。

“您的意思是,我調(diào)到藥房工作,算處分嗎?”

老人伸出戴著綠鐲子的手,手指一勾,挑起我的白大褂。

“你就只會這么脫衣服,從來都買大一號,就為了給胳膊省勁兒?!?/p>

我伸手要夠我的白大褂,她一只手往外抖開,另一只手從兜里掏出紙團,在桌上展平。

“拿處方紙做數(shù)獨,你去藥房畫格子吧,那兒沒人管你。”

我奪回白大褂,兩手順著褂子疊,死命往下壓扁。

“您沒教會我脫衣服,我就怎么省事怎么來。我現(xiàn)在就去藥房?!?/p>

我留下白大褂,抓起已經(jīng)皺了的處方紙。

她死死按住我的手,綠鐲子滑到掌根,真是壓手的貴玩意兒!

“就一封舉報信,動不了我的醫(yī)館,合法合規(guī),我不怕查?!?/p>

我一手往上頂著她的手,枯瘦的胳膊竟然這么重,另一只手從手掌低下一寸一寸把處方紙挪出來。

“自打我開方子,這幾個老病號就沒斷過,年年吃,年年犯,治不好他們,我還做不好數(shù)獨嗎?”

她盯著我,突然站起來,往前一步伸出手,懸在我后背上停住。

我干嘔著,汗水順著口罩邊淌下來,膝蓋一軟,坐回到桌子后。

她就把手懸著,也不知是要抽我,還是要給我拍拍,就這么瞅著,直到我不再嘔。

“你寫舉報信,連個主次都拎不清,你以為會客廳那四個人是因為這封信才來醫(yī)館嗎?是為了見我,為了從我這再多討個驗方走,為了自己的臉、女朋友的手、情人的脖子……”

我癱在桌上,攥著那張?zhí)幏郊垺?/p>

宋大夫拿下巴頦指著我:“你要是一直教初二,也算贏了我一局,可是你連講臺都站不上去了,后來我去替你辦離職,年級組長說你一進教室門就吐,清潔工都得跟著你!你還有個老爺們的樣子嗎?”

藥味一下子散開了,越飄越遠,從二診室的窗框卷進來幾團柳絮。她沒再戴著口罩,臉蛋上對稱排了幾行玫瑰糠疹,襯出她瓷白的眼袋更顯眼。針織衫還是杏色的那件,卷了袖口,手里捏著半截白粉筆,畫出九宮格。

二診室的墻不見了,是初二(3)班的黑板,她畫完九宮格,讓我和其他幾個學(xué)生解。靜校鈴打響,昏黃的陽光斜著氳滿了半個講臺,我招呼大伙收拾好書包離校,她賭氣擦了沒畫完的格子。最后,我留下鎖門,她又跑回來,問我該不該出國,她媽要送她出去讀。我又反手頂開了門,抓起粉筆,重新畫好了格子。我說甭管在哪兒,R和C都是一樣的意思。她又擦了格子,黑板花了,她說鏈斷了就解不開了。我說解得開,明天我給你解,現(xiàn)在我得去接我媽下班了。她說我媽從來不接我,你和你媽媽關(guān)系這么好。

我只好又鎖門,她說你去吧柯老師,我不著急。

關(guān)門聲,這門鏈該膏油了,一扇教室的門不該這么重,好像四合院的木門遲鈍的鉸鏈聲。

我還癱在桌上,二診室窗外晃過來白大褂,他送走了四個制服,關(guān)了醫(yī)館門。

我媽已經(jīng)站在藥房門口,讓白大褂重新煎一遍剛才的方子。

白大褂堆上一臉的委屈,一邊復(fù)述著制服們都說了什么,一邊倒藥渣滓。

我媽堵在二診室門口說:“他們欠我的,他們?nèi)记肺业?。你爸爸有句話到今天還有人傳——醫(yī)院給的工資都不夠吃碗炸醬面的。那時候,你爸從醫(yī)院出來,響應(yīng)自謀生路的口號,重開了診所,整條胡同站滿了人,上午一百個號,下午一百個號……他得意忘形,說了那句話,說完他就天天挨揍,后來診所關(guān)了,你爸就沒了?!?/p>

我剛要說話,院門爆響一聲,擠進來兩個小青年,肩膀都是橫著長的,他倆身后是剛才找我看病給我媽“帶好”的老太太。白大褂撲過去,讓倆小青年給架住了。老太太攥著一把處方紙,問我為什么今天開的藥這么便宜!我說都是宋大夫的驗方,我只會加減法,您找她吧。

老太太一看見我媽,就坐地上了:“今兒得把前幾回的錢給我碼清楚,要不然我老太太就挨這兒住下了!”

我打開抽屜,拿塑料袋套上疊好的白大褂,關(guān)好了抽屜上了鎖。臨出小院的時候,我把鑰匙遞給我媽,叫了聲:“宋大夫,他們欠不欠你——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欠學(xué)生的,我欠所有人的?!?/p>

我蹭著墻根,繞開那兩個大壯,把院門開到最大,走出院子。

胡同里的飛絮一下子裹住我,沒了口罩,我的鼻子吸住了一團柳絮,趕緊咳出來。

我三十一歲那年,走在操場上,柳絮比這胡同里的還多,打著旋兒追我。我就摳住打火機的開關(guān),在操場四個角點火,見到柳絮成了堆我就點,燒了四五個打火機。那天,我聽數(shù)獨小組的女孩子說,她轉(zhuǎn)學(xué)去了安普頓的私立學(xué)校,半年后想要回家,她媽不準(zhǔn),她攢了倆月的安眠藥一氣喝完,沒救過來。

我走到胡同口,墻根的柳絮滾成一個球,我掏出那張畫了格子的處方紙,點著了,湊向那團白色的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