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甄明哲:嬉村紀事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12期 | 甄明哲  2024年01月10日08:37

現(xiàn)在我一個人了,耳朵眼里還殘留著糖渣。我摸了摸窗簾,質(zhì)感粗糙,沒有糖分。窗外,黑夜里似有人笑。我凝神細聽,風(fēng)聲簌簌,凌亂地吹來幾個字句,碰撞在玻璃上,小雪粒一般消散了。我的心隱隱跳動著。坐在窗前,我伸出小指,仔仔細細地在耳朵眼里掏。它們黏膩、油潤,泛著姜色,是品質(zhì)最好的嬉糖,只有嬉村才有。

我去旅行,夜色深了,一座房子里有笑聲傳來?!罢乒竦?,再來一個。”有人這么喊。我敲門時,里面響起雷動的掌聲、笑聲,門板微微晃動。我再次敲門,手指加大力度。片刻后,開了一道縫,姜色的光下,顯現(xiàn)出一張女人的臉。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問有什么事。我問她,有沒有多余的房間?需要住宿。門縫大了些,看女人的體態(tài),似是孕婦。“跟我來吧?!彼@么說。我走入了一股濃郁、馨香的氣息,里面是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廳,鋪排著一張張八仙桌,云山霧罩,熱熱鬧鬧,人們專注地聽一個人講話。那人矮矮地坐在中間,抬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他還想找門,你們猜,怎么著?”人們屏息細聽,只聽得那人柔柔地說:“沒門。”遽然爆發(fā)的掌聲、笑聲、跺腳聲匯成音浪,沖擊過來,連眼皮都震動了,我不由地用手堵住耳朵;鼻梁上似乎落了一些灰塵,仰頭看去,穹頂開闊,懸掛著許多東西。太高了,看不清楚。我們沿著墻根上樓,開門,進了房間。房間很小,笑聲在地板下起伏,窗輕輕震顫。我湊到窗前,玻璃蒙著一層姜色的晶體,晶體蒙著窗外的夜。女服務(wù)員端來了熱水壺、毛巾和肥皂;另有一個袋子,看形狀像是拖鞋。我歇息了片刻,地板下平靜了許多,進來一個坐輪椅的人。他弓著腰,欠著背,歪著脖子,仰起臉,笑瞇瞇的,皺紋一層一層堆著,眼睛在皺紋縫里閃光。他雙手作揖,熱情地說:“歡迎你哇,老師。我是這里掌柜的,有什么事,盡可以跟娜娜說?!焙堰^后,他熟練地調(diào)整輪椅,原地轉(zhuǎn)動,和娜娜一起消失在門外。我關(guān)上門,脫下鞋,打開袋子,發(fā)現(xiàn)那并非拖鞋,而是一雙黑皮鞋。另有一件粉色polo衫,棉質(zhì)翻領(lǐng),裁剪得還算舒適。我看著這兩樣?xùn)|西,搞不清用意。夜沉了,我在窗簾、軟床散發(fā)的香甜之中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下樓的路上,人人熱情地跟我打招呼、點頭,仿佛早就認識一般。我尷尬地笑笑,應(yīng)付著,他們都盯著我的腳。我低下頭,腳上是一雙運動鞋,旅途艱難,有些臟了。再看看他們,很快察覺,這些人的裝束出奇地一致。男人都穿著粉色polo衫,淺灰色西褲,黑皮鞋,很多留著偏分發(fā)型,有的戴銀邊眼鏡,風(fēng)度翩翩,衣冠楚楚,瀟灑之中顯出一種成熟、穩(wěn)重的魅力。女人則穿著粉色碎花細吊帶連衣裙,露出大半個肩膀,大波浪頭發(fā),配黑色高跟鞋,明艷嫵媚,自信之中帶有一種端莊、雍容的氣場。他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嘴角微妙地一笑。大廳里,人們都在吃早飯,馨香的氣息更濃郁了。我在一張八仙桌落座,娜娜端來了餐盤。“怎么沒穿皮鞋?”她低聲問我。我問為什么要穿,她驚呼一聲,“糟了,沒給你手冊”,隨后低聲說了一句,“也好。你先吃飯,我馬上拿來?!北P子里,放著一杯茶,一塊餅。茶色明黃,有些黏稠。我呷了一口,舌頭像泡進了濃縮的糖罐,痙攣起來。太甜了,還有一股類似發(fā)酵過的酒糟味兒。周圍幾個人看我如此反應(yīng),皆仰頭大笑。那塊餅巴掌大小,起著酥,中間一枚圓圓的紅章。印章紋樣,我似乎在哪里見過,想不起來。猶豫片刻,我聞了聞氣味兒,小小地咬下一口,味蕾再次小規(guī)模地痙攣,趕緊囫圇吞了。幾個人又笑起來,腦袋搖晃著,其中一個喝了一口茶,神情安逸地嘆著氣,極為享受的樣子。娜娜此時再次出現(xiàn),她的一只手托著肚子,走得有些緩慢,粉色旗袍脹鼓鼓的,竟也穿著高跟鞋。她看了一眼旁邊的人,對我說,“你先看看吧,這里的人都要看的?!蔽覇枺骸澳阏f的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嘴角上翹,不語而去。小冊子黏膩膩的,封皮上的圖案就和印章一樣,只不過大了許多。我終于想起,這是一幅挺有名的古畫。畫上三個老頭,面帶微笑,抱作一團,合成一個渾圓的笑臉胖子。上面還印著一行字:欽定嬉村簡史略記稿校箋注。我皺著眉頭,吞下一口茶,翻開讀?!氨敬遄杂惺芬詠?,以笑治村。不笑者尤為可恥。笑乃捍衛(wèi)平民百姓之公器。位高者尤為可笑,應(yīng)笑,善笑。古往今來,凡可笑之事,分歸六部,曰邊界部、誤會部、長凳部、天生部、失利部、古艷部……”我心頭煩亂,讀不下去,闔上冊子。

一只手按在冊子上,這手也黏膩膩的,原來是轉(zhuǎn)動輪椅過來的。掌柜的正瞇著眼睛,善意地微笑著看我。他和別人一樣,穿粉色polo衫,下半身是淺色西褲,一條腿的褲管末端打了個結(jié),另一只僅存的腳塞在黑皮鞋里。他講話時,語氣溫溫柔柔、體體貼貼的:“這位老師,不知道我們這小地方飯食,有沒有不合口味的地方?”我問他:“怎么這么甜?”話音未落,隔桌一人撲哧笑了;周圍漸漸安靜,似乎都在聽掌柜的講話。掌柜的一張臉笑成波浪狀:“哎呀,老師有所不知,這是我們小地方的一些土家特色,有些個聽得少、見得少、吃 得少的人,可能不習(xí)慣,要是習(xí)慣了,還離不開它,睡覺也想著它咧。”他隨手拿起餅,說:“老師,你再嘗嘗,嚼得慢些,再品品?!彼Z氣誠懇,眼睛里閃爍著和善、真誠的光。餅遞了過來,甜美的氣味,幾乎填滿了我的鼻孔。我接過來,木然地吃了一口,嚼了幾下。周圍驀地響起鼓掌聲、喝彩聲、叫好聲,歡呼雷鳴,桌椅晃動;又有一些東西落在了我的鼻頭,摸了摸,是一些黏手的晶體。“老師,你聽我一言,今天,先把它讀了?!?/p>

我返回房間,整個下午和晚上,關(guān)閉房門,在窗前閱讀。我原本是來旅行,離家走走,到處逛逛,沒什么明確的計劃。此地風(fēng)俗非常,多住一個晚上,倒也無妨。我的手邊放著一碟點心,有十多粒,形狀扁平,略呈橢圓,像小小的腎臟。據(jù)村史言,此糖來歷不凡,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喚作嬉糖。

村史云:“自古以來,笑有延年益壽之功用,嬉糖乃笑之結(jié)晶,上通天官,下接人氣、地氣,故本地所產(chǎn)嬉糖,實乃天工造化,性質(zhì)自然,不加巧飾,品性最優(yōu),非外鄉(xiāng)人工巧技之所能為也,淫知科學(xué)之所能格也,旦夕飲漿之所能缺也,故遠銷海外,匯通寰宇。古時彼英蘭國額勒查白女王,啜飲咖啡,亦不可無嬉糖之輔助……嬉糖之功,大矣、遠矣、深矣、廣矣。故曰:無笑者則無嬉糖,無嬉村則無笑者,信矣?!?/p>

我取了一顆放在嘴里,舌頭一陣哆嗦,猶如含了一塊脂肪,質(zhì)地細密,很不容易化開。村史上記有民諺,稱為“嚼嚼韌糾糾,嘴里糯柔柔”,一分鐘后,慢慢嘗出味道了,有四五種滋味,初微苦,又略咸,后馨甜,并極鮮,含化不盡,渾身爽利,頭清目楚,精神愉悅,越嚼越有滋味,讓人暗道奇妙;重新讀村史記錄的六部笑話,讀進去了,不復(fù)頭痛之感。書上文字,用語混雜,不文不白,以我有限的能力,只讀出一個大概。書中所言,從邊界部開始。所謂邊界,即界限,“蓋平日人與人之間,高低貴賤、上下你我之分森然,邊界部所載,則打破此等界限,故意冒犯,以博人一笑耳?!焙竺嫠行υ?,我還有點熟悉,很小的時候,在電視里見過。那是老一代的藝術(shù)家,郭德綱和于謙的相聲。郭德綱站在臺上,沖著于謙,手一比畫,“今天很榮幸和兒子同臺表演”,臺下觀眾紛紛起哄,發(fā)出長長的“吁”聲——此歸邊界部。

我不禁一笑,不由感慨,這是何等閑人,有此閑心,寫此閑語。往下是誤會部,所謂誤會,人人皆知,有諧音、口誤、用意、巧合等不同種類,其中所舉一例,我有點印象。也是郭德綱同時代的事。我隱約記得,那是個充滿歡喜的年代,打開電視,各類喜劇綜藝層出不窮;點開手機,則流淌著沒有盡頭、笑聲泛濫的小視頻,有的人稱之為“笑的瀑布”,每個人都是浪花一朵。這個喚作“菜換肉”的段子,很是流行過一陣,多為年輕男女之間,女子故意用飯桌上自己的素菜,換取男子的葷菜,在對方感到錯愕之時,“獻上香吻一枚,誤會遂解,眾人歡喜”。往下接著讀,長凳部的歷史更為久遠。所謂“長凳”,是一個舊典,出自舊時的文化名人老Q。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老Q喚作“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這自然很可笑;油煎大頭魚,老Q那里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老Q以為,這當(dāng)然也可笑。后來沿為慣例,此類可笑之事,統(tǒng)歸長凳部。

我有些明白了,原來是這個緣故。運動鞋不就是另一種長凳嗎?這些人整齊劃一的粉色polo衫,大概就是半寸長的蔥葉吧。再往下看,則是天生部、失利部,歷史更為久遠。所謂天生,則人之高矮、胖瘦、美丑、聰愚、貴賤、康殘,等等。過高者可笑,過矮者可笑,過胖者可笑,過瘦者可笑,富貴者可笑,貧賤者可笑,冥頑不靈者可笑,聰慧過人者可笑,如此種種,有大歡喜。所謂失利部,則是人群之中那一類敗者,比如,吃虧上當(dāng)者、被騙錢財者、被占便宜者、被坑蒙欺詐者、被人欺辱者,此類人智力殊弱,愚癡呆板,上不曉天理,下不察人情,為社會進化淘汰之渣滓,實在可笑。此類行狀太多,不一一列舉。小冊子快翻完了,最后一個,為古艷部,即飲食男女風(fēng)流之事。村史記載,此笑話歷史最久、淵源最深、關(guān)系最大、最受歡迎。時至今日,眾仁人紳士亦以善品古艷為倜儻能事,“蓋人之本性,縱文詞毀滅,史跡消弭,天崩地坼,此大塊文章亦不絕于世間?!?/p>

我一直讀到睡著,第二天下樓時,走到大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一副剛剛說完一斤笑話的表情,眼神閃爍,嘴角忍住笑意,偶有笑出聲來的。娜娜端來早餐時,也歡快地看著我說:“你穿皮鞋啦,真好。”我很不熟練地一笑,自覺有些僵硬,低頭,吃今天的嬉餅。旁邊早就坐了幾個人,彼此熱絡(luò)地講話,時不時地看我一眼,仿佛在確認笑點。他們講話的聲音很大,捏著嗓子,聲音尖利,確保每個字我都能聽到。依照昨日所學(xué)村史,我已然知曉提供了哪些笑話。

我外鄉(xiāng)無知俗子,不曉得何為嬉糖,亦不穿黑皮鞋,此可笑者一,歸長凳部。我講話內(nèi)弱,非牙尖舌利之能輩,被人取笑而不自知,此可笑者二,歸失利部。我初來乍到,和娜娜講話多次,乃本性好色之鐵證,此可笑者三,歸古艷部。除此之外,當(dāng)天傳來一則消息,s村發(fā)生了一件轟動嬉村的可笑之事,而我竟從s村來,此可笑者四,歸天生部。此四則笑話,掌柜的早些時候,已吩咐伙計傳遞各處,等我坐下來時,本地從上到下、數(shù)千人等,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專等我出現(xiàn),暗暗欣賞我的表情。原來,那被笑之人的反應(yīng)和表情,為笑話里最為關(guān)鍵之一步。村史有言,“察彼之窘態(tài)、愧態(tài)、羞態(tài)、憤態(tài),乃至怒態(tài),千變?nèi)f化,可證人之性情,殊為可笑、可嘆、可賞、可玩焉”。當(dāng)此之時,創(chuàng)造笑話者,則安安靜靜、神色安閑地坐著,看馬戲團里的動物一樣,看你表演。笑話了你,本身就是高過你了;被人笑話,是一種失敗——這是一個新的笑話,歸失利部。如若被笑話者勃然作色,此即開不起玩笑,歸天生部,蓋此人天生無能之故也。

我端起茶杯,喝茶,抬眼處,正看到掌柜的瘦高、狹長、渾圓的腦袋從曲尺柜臺后面探出半個,一雙內(nèi)含精光的眼睛從縫里盯著我,微笑。隨后幾天,我漸漸知曉,掌柜的素來如此,非為我之故也。每日清晨,掌柜的起床最早,六點便起,打點嬉村最為要緊的大事:整理笑典,查看嬉糖結(jié)晶之狀況,翻閱登記冊,聽得力伙計及有心之士傳遞而來的嬉村內(nèi)外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若干事。等到八九點鐘,一切準備停當(dāng),別人方才起床,進入大廳,掌柜的早已不動聲色地坐在曲尺柜臺之后,以半個腦袋洞察大廳內(nèi)的一切,如此數(shù)十年有余矣。

吃完早飯,大廳安靜了一些,或許他們的血糖升高了吧。我站起來,走向大廳后半部分,那里堆放著笑典。昨夜在村史里讀過,笑典由歷任掌柜的親筆完成,為記載嬉村從古至今所有人等可笑之事之寶典。所謂的村史,不過是這部笑典的序言。雖然昨天有過想象,但真的站在笑典前面,還是有些吃驚。矗立在前的儼然一座大廈,需要仰起頭看。數(shù)不清的木制抽屜,一排一排地密布著,往高處羅列,如同中醫(yī)店的藥師柜。一些木梯放在不同高度,供人攀爬上下。木柜包裹著黑色的漿皮,色澤黑潤、厚重,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的積累,最高處隱藏在大廳上的寂靜里。每個抽屜上,都以繁體字寫著小卡片,可以依據(jù)六部、人名、地域、族譜、天干、地支、陰陽等十余種方法查詢,據(jù)說能夠往上查八代。黃銅把手整齊地排列,仿佛城門上的門釘。

據(jù)村史記載,此為嬉村最為要緊之地。數(shù)百年來,笑典吸收此地獨有天氣、地氣、人氣,經(jīng)天然而復(fù)雜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析出含糖結(jié)晶。其過程之復(fù)雜,幾經(jīng)研究而無從破解。結(jié)晶初如霜、漸如沙、后如雪,綿密細膩,色近琥珀,形似腎臟。在每個小抽屜后面,都可以取出一塊柜板,摘取糖晶,猶如古時養(yǎng)蜂一般?!吧w笑典所記,乃古今嬉氣之精華,如何能不甘甜如蜜?如此品質(zhì)之嬉糖,如何能不暢銷寰宇?故嬉村人時常把這座輝煌而巍然的笑典,喚作糖堆、馥山、蜜樓、金閣,憐之甚深?!?/p>

笑典后面,則是嬉村歷代人物之牌位,繁密如林,一眼看去,望不到頂。每塊牌位約有一尺見長,三寸見寬,金線描繪,黑沉沉金燦燦。很多牌位覆蓋著經(jīng)久不化的糖霜,狀如蜜蠟。在最高處,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地方,牌位不得不掛在大廳頂部,在人們飄蕩的笑聲中搖搖欲墜,俯視著自己的子子孫孫。我猛然想到,之前鼻頭上黏膩的糖霜,就是從那里掉落的吧。說不定,當(dāng)人們在八仙桌上快活地大笑時,那些牌位也在咯咯地笑,按捺不住地加入這塵世的歡樂。手冊上寫道,“蓋天下之大,而幸??鞓繁M在嬉村,故嬉村人生老病死,永在此處,不愿離開半步,亡靈亦然?!睂嶋H上,一個人死后多年,人們對他的一切大多遺忘了,唯有笑話銘記在心,生命力頑強。往往提到一個人的名字,活著的人會想上半天,記不起來。若有人說:“就是當(dāng)年吃嬉餅燙后腦勺的家伙?!编?!馬上就能回憶起來,還是那么好笑,音容宛在。很多牌位上,還會記兩筆死者生前最為得意的笑話,而活著的人也會早做準備,有的還會提前寫好牌位。掌柜的牌位早已刻好,每個老嬉村人都清楚不過,只有含蓄雋永的一句話:這個人度過了充滿歡笑的一生。

我回過頭來,看著大廳內(nèi)的人,每個人都舒適地陷在座位中,采糖、制糖,加工嬉餅。工藝并不復(fù)雜,甚至越慢越好。那些專注做糖的人時常被人取笑,顯得太乖了。一邊做工,人們一邊閑聊,充滿了快活的氣息。娜娜拖著笨重的身體,在八仙桌里忙前忙后,時不時地在某張桌子上坐一會兒,和別人壓低了聲音,神色隱秘地講話,竊竊地笑上許久。在笑聲中,偶爾會掀起一兩個高潮。我聽見有個人扯著嗓子,聲音尖利地說:“哎呀,祥林大嫂,你不要老是挖苦人家,你要霸凌人家咋的?”大家都歡笑了,許多腦袋晃動著,風(fēng)乎舞雩,一唱三嘆。隔著好幾桌,另一個人立刻戲仿了這句話,音浪掀動著,翻滾著,傳遞著,祥林大嫂的回應(yīng)聲是那最高的浪尖,沖上大廳天穹。祥林大嫂說:“你讓他說,你讓他自己說——”一個婦人站起來——大概就是祥林大嫂了,提起裙子,兩三步奔到一人面前,伸出一只白嫩嫩的胳膊,指尖戳準那人的鼻梁:“哎,你說,你說給大家伙聽,我霸凌你了嗎?”那人慌亂地擺手,臉上的肉笑得花一般綻開,于是人們的笑聲更大了;有個人從椅子上摔倒,引發(fā)了更大的哄笑。祥林大嫂雙手叉腰,大聲地說:“說我霸凌別個,欺負我喲!”

夜深了。我在房間里休息,地板下,仍然有笑聲傳來,就像昨天來時一樣。掌柜的還在眾人的聚攏中分享、重溫、整理、歸納白天的笑話,充實笑典,這樣能夠提高嬉糖的產(chǎn)量。窗前的桌面上放著一塊嬉餅,被我吃掉了一半。一碟嬉糖,快被我吃光了。窗外,結(jié)晶覆蓋了玻璃的四個邊,只有中央透露出一小塊夜色,像一個等待結(jié)晶的世界。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娜娜。她看到剩下的嬉餅,問,“是不是不合口味?”我看著她,說還好。她笑了笑:“習(xí)慣就好了,其實,我好羨慕你喲?!蔽覇査骸傲w慕我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托盤,在椅子上坐下,說:“你才剛來,就被他們笑話了?!?/p>

我一時沒搞清楚她的意思,又問了一遍,她才耐心地講,一般人搞不清楚,被人取笑,是一種極大的尊重。她剛來時,因為是從肅村來,便被人冷落。大家都知道她的來處,干什么都遠遠地躲著她。說到這里,娜娜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仿佛我是啥子不干凈的東西,吃個飯都離我一米遠,連玩笑都不和我開?!薄叭缓竽兀俊蔽覇?。她忽而笑了,嘴角咧開,“多虧了掌柜的噻,第一個跟我開玩笑。他那時開的玩笑,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我剛下樓,就聽到掌柜的說,這個妹妹來幾天了,從不打扮,好邋遢喲。說得大家都笑了,我也趕緊笑了。那天晚上,我好好地打扮了,就等著早起。第二天下樓時,掌柜的早就等在那里,很大聲地對所有人說,這個妹妹真是個愛招搖的,大家看看她,妖艷得很!哎喲……那時大家都笑起來……那天晚上,很晚了,掌柜的給了我一根紅頭繩,讓我把頭發(fā)綁起來?!蹦饶鹊念^扭到一側(cè),“就是這根,你看?!蔽铱催^去,她的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發(fā)髻,一根紅繩子在其中隱現(xiàn),扎得很緊?!八哉f,我多羨慕你。他們?nèi)⌒α四悖f明他們把你當(dāng)自己人。一般人,他還不配被笑話咧。你想哇,你要是不被他們?nèi)⌒?,豈不是顯得多見外了?”

“有道理?!蔽尹c點頭,“那太感謝你們的好心了?!豹q豫了片刻,我還是講出了自己的想法,畢竟我只是一個游客,已經(jīng)吃過了本地特色的嬉糖、嬉餅、嬉茶,也領(lǐng)略了此地?zé)崆楹每偷娘L(fēng)俗……我說著話,就看見娜娜的臉色變得困惑,眼睛瞪著,難看起來,還沒等我講完,她就說:“你啥意思?你是想走嗎?”她站起來,拎起托盤,走了出去。

次日早上,我走出門外,一路上碰到五六個人,沒有一個和我打招呼,人們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我脫下了粉色polo衫,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仿佛我不存在似的。我走到大廳,掌柜的在曲尺柜臺后,低頭忙碌著。大廳里,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安靜。我向昨天的座位走去,那里已經(jīng)有人了,他吃驚地看著我,大聲地問:“你有什么事嗎?”仿佛從來沒見過我。我試圖走向別的桌子,無論我走到哪里,剛剛拉開椅子,勢必有一人出現(xiàn),搶先落座。椅子碰撞地面,發(fā)出生硬的摩擦聲。我站在八仙桌當(dāng)中,大廳內(nèi),人們?nèi)甲谧约旱淖簧?,有說有笑,專心地忙于手里的活計。仿佛沒有誰在注意我。我轉(zhuǎn)頭尋找娜娜,沒有看到她。

我走向曲尺柜臺,“掌柜的。”我喊了一聲。他低著頭,打著算盤,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進行繁忙的計算,打擾不得。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我靜靜地站著,從口袋里掏出錢,清點好,放在桌面。這時,大廳里的講話聲,泡沫一樣消失了,所有人中止了講話,中止了正在喝茶、吃餅、搖頭晃腦的動作,目光一齊向我轉(zhuǎn)來。掌柜的抬起頭,看我,微笑了?!鞍パ剑蠋?,你啥子時候來的?等了好久了哇?”他熱情的臉湊過來,我?guī)缀跄苈劦剿谋窍ⅲ谝淮芜@么近地看清了他的臉。他五十多歲,瘦瘦的,大概是笑口常開的緣故,眼皮也堆滿了細長的皺紋。他的眉毛和眼皮瞇縫著,眼睛在皺紋里閃著一點點光。嘴巴咧著,寬厚地笑著?!袄蠋?,讓你久等了哇,你看我,都不曉得。”

我在柜臺前的椅子上坐下,大廳里,講話聲像泡沫一樣重新泛起,人們喝茶的喝茶、吃餅的吃餅,恍惚間,剛剛的短暫間隙從未發(fā)生,只是走了一個神。掌柜的收攏了笑容,低低地說,“老師,昨天我聽娜娜說,你還有別的計劃?”我點點頭,讓他收下桌面上的錢幣。掌柜的不去看錢,而是招了招手,說:“老師,你進來,進來你就曉得了。”我有些疑惑,但他態(tài)度堅決。猶豫了片刻,我按照他的指示,掀開臺面上的一塊板,走進了柜臺。這柜臺里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仿佛一個寬敞的房間,大概是為了方便進輪椅吧。柜臺后,有一個及腰高的桌面,擺放著登記冊、抹布、托盤、茶壺、糖罐、算盤之類的東西。掌柜的陷在柜臺深處,招呼我,“老師,你過來,過來嘛?!蔽易哌^去,問:“什么事?”他的手指向身旁,下面一點,說:“老師,你看看她。”我低著頭,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光線暗淡,桌面下幾乎無光。我吃驚地看到,一個婦人躺在那里,面朝里面,整個身體沁入了黑暗,只能看得見寬大臃腫的腰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掌柜的低聲對我說:“老師,你太傷人的心了?!?/p>

掌柜的說,昨天晚上,娜娜從我房間出來,就躺在了這里。這里,也就是她來這里生活,第一天晚上落腳的地方。掌柜的說,按照嬉村的風(fēng)俗,我在這里吃了嬉糖、嬉餅、嬉茶,住了一整個晚上,尤其是大家都不把我當(dāng)外人了之后,我還說什么“游客”,實在是太傷她的心了。也傷了整個嬉村的心。在娜娜心里,這里就是她的家。掌柜的說:“當(dāng)你第一次敲門,娜娜為你打開那扇門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當(dāng)你是自己人了。老師,我請你換個角度,換位思考一下,你這樣說她的家,這樣對待她,是不是太傷人了?” 他轉(zhuǎn)動輪椅,沖著門口說:“老師,你如果還是要走,好,我們不攔著,門就在那里,每個嬉村人想走就走,從沒有人攔過。但是,如果你還有一點點做人的良心,我請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好好地想想。”

我走出柜臺,幾天來,嬉村大廳從來沒有這么安靜過。大廳一側(cè),門敞開著,清晨的光芒,就在門外。我感到八仙桌上,人們的目光,一層一層、從頭到腳,落在我身體的每一部分。尋了一早上而不見的空位,不知何時,空出一個,就在幾步遠的地方。我再次看了一眼那道填滿白光的窄門,仿佛有什么無形之力,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緩緩轉(zhuǎn)過頭,朝著那個空位,走過去,坐下。旁邊一人,臉湊過來,噴著鼻息說:“老師,你的靴子好瀟灑喲,狗皮做的吧?”我似乎聽見冰山解凍般的喀嚓一聲,在大廳上空響起,接著,眾人哄然大笑,像釋放了什么很沉重的東西;我聽見茶杯清脆的碰撞聲、嚼過嬉餅的舒服的嘆息聲。大家愜意地搖頭晃腦。嬉村的一天,又開始了。

好幾個人還在欣賞我的表情,于是我盡量面露慚色。這時,一盤嬉糖放在了桌面,“哎呦呦,你想通了哇?!蔽已銎鹉?,吃驚地看到娜娜正瞇著略微浮腫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八隳氵€有點良心,獎勵你的?!彼畔铝艘槐P東西,轉(zhuǎn)身離開。那是新鮮出爐的嬉餅,比普通的要大,圖案也清楚一些,活靈活現(xiàn)。圖案里,三個人親親熱熱地抱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從那天起,我忘了自己是個游客。幾日來和我有關(guān)的十八個笑話,已由掌柜的用毛筆寫就,分門別類,永存笑典。實際上,但凡掌柜的過目之人,他們所做的每一件可笑之事,都不可錯過地牢牢地記在了掌柜的那顆聰明過人的腦袋里。嬉村雖小,亦時常關(guān)注天下舊典新事,海納百川;名人權(quán)貴亦偶有光顧,留下逸事趣聞。譬如說吧,曾有先輩大文豪,書中有錯字三個,被人瞧出,告知掌柜的。掌柜的素日整理笑典,對文字功夫頗為重視,故寫就大紙,擇一吉日,隆重朗讀:大文豪名曰難言者,書有大謬三處,其一如何,其二如何,其三如何,由老嬉村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看出,特此為記。當(dāng)時,大廳內(nèi)圍觀者不下千人,共同見證此笑話永載失利部。嬉村上下,無不稱掌柜的獨具慧眼,為難言所不及。又有肅國富翁,偶從嬉村路過,僅用嬉餅半塊,不飲嬉茶;自帶咖啡啜飲,不加嬉糖;言談神色,甚有鄙薄之意。掌柜的頓覺不喜,待富翁登車離去,親題笑話三則,言此為其人摳搜、不舍得花錢之鐵證,頓時好受多了。是啊,老嬉村人說得好,“天下之大,去哪里不是一樣。”“外面就不這樣了嗎?”“哪里能比掌柜的強呢?”論鴻篇大論,則掌柜的不及難言,論財富地產(chǎn),則掌柜的不及富翁,然論經(jīng)營笑典,則掌柜的無人可及。噫噓唏,嬉糖之功,甚高矣!金閣巍峨,日增一尺,掌柜的甚以為豪壯。他一生的全部追求,都用在了經(jīng)營笑典這堪稱偉大的功業(yè)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功業(yè)呢?

“你咋不想著走了呢?”后來,娜娜這么笑話我。臨產(chǎn)的日子已經(jīng)很近了,她不能到處走動,只能在柜臺后,面帶微笑地招呼取茶杯、茶碟的人。我也習(xí)慣了坐在柜臺邊,早已不在意他們老掉牙的古艷笑話。我喝著滋潤、甘美的嬉茶,不緊不慢地嚼著碟子里的小小嬉糖,呼吸著嬉村甜美的空氣。是啊,無論你多么厭惡一件事情,一旦融入其中,你就不會那么厭惡了。我欣賞曲尺柜臺厚重的包漿,糖罐里嬉糖的形狀,人群中快活的笑聲。偶爾,大廳里也有不那么甜的聲響傳來。有人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得連茶杯都摔碎了。我微微一笑,慵懶地斜倚在柜臺上,看著他面紅脖粗,雙眼暴起,往樓上走了,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八仙桌上的人,也都和我一樣含蓄地微笑著,彼此之間交換著體諒、包容的眼神,心平氣靜地目送他消失的背影,舉杯品茗。往下一周,這人仿佛生活在空氣之中,無論走到何處,身邊都空著一尺見長的曠野。他執(zhí)著地、令人同情地給自己找了許多事情做,仿佛很忙似的,殊不知周圍這些寬厚、穩(wěn)重的人都為他操碎了心,議論著他該如何收場。一周后,我看到他可憐兮兮地,坐在熟悉的八仙桌旁,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找旁人搭話。旁人冷漠地轉(zhuǎn)向一邊,背對著他,斜眼細看他窘迫難安、無地自容的羞愧神色。終于,大家欣賞夠了,忽而爆發(fā)出暢快的大笑。他也哆哆嗦嗦地嬉笑起來,感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我微仰下巴,遠遠觀看,像一個老嬉村人一樣,看慣了這人間的一幕幕喜劇,不無欣喜地理解了大廳內(nèi)的形形色色。是啊,笑笑有什么不好呢,人和人又有什么不一樣呢?你笑笑我,我笑笑你,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世界不就是如此長久運轉(zhuǎn)的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是啊,這天底下人和人最平等的事,莫過于笑。祝福你,孩子。娜娜的孩子,掌柜的孩子,嬉村人的孩子,就降臨這歡樂的世界吧。掌柜的親力親為,盡心盡力地穿梭在八仙桌中,叮囑各色安排。大廳里,姜色大燈籠高高地懸掛,浮動著糖粉的甜光,一派喜慶祥和的景象。人們言笑晏晏,圍坐在光下,制作成套的嬉餅。揉面的、搟面的、烤餅的,有條不紊,分享著勞作的樂趣。嬉餅的形狀和往日不同,有醒獅、元寶、壽桃等款式。就連平日里人人皆吃的普通嬉餅,也需要三次揉面,三次發(fā)面。據(jù)說這樣做出的嬉餅,會“笑得特別開”。掌柜的頭戴瓜皮小帽,身著亮粉小馬甲,里面一件藍色長衫,頗有舊時大掌柜的、老掌柜的、大老掌柜的那種高古風(fēng)范;輪椅滾動在人群里,老嬉村人的賀喜之聲不絕于耳,“掌柜的大喜”“大喜掌柜的”“肯定能生個小掌柜的”“將來也是個愛說笑的”。掌柜的瘦長的臉,謙虛地笑著,皺紋縮成巴掌大小,仿佛一枚核桃。人群中,祥林大嫂再次講起一位舞蹈家的往事,雖然早已講過不知多少遍了,每個笑點都像老嬉村人含過的糖塊一樣潤滑。那是全國有名的舞蹈家,拋開舞蹈不說,可惜的是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從此牢牢地在失利部占據(jù)了一個顯要位置,后來衍生出了好些個笑話,供人長長久久地取樂。掌柜的這時非常羞慚地笑了,說:“哎呦,你們不要再講她了。我只是一個小掌柜的,怎么有臉對全國知名的大藝術(shù)家指指點點呢?”

娜娜笑吟吟地半躺在柜臺后,這些日子,她吃下平日兩倍的嬉餅,胖了不少。人雖然躺著,但她手上并沒有閑著,準備了好些東西,像嬰兒款的粉色polo衫、小皮鞋之類,里里外外,應(yīng)有盡有。小小的衣衫放在她的掌心,像玩偶的戲服,萌極了。玩具也準備了,除了一面印著哭臉、一面印著笑臉的撥浪鼓,還有一團和氣的不倒翁,三個老頭天衣無縫地抱在一起,無論怎么推都不會倒。另有一套積木,笑典的等比例縮小版,形狀、質(zhì)地都很逼真,搭起來足有半個人那么高,嬉村人喚作“樂高”的。娜娜一遍一遍地整理、翻看,臉上洋溢著一個母親特有的滿足和成就感。忙了一陣,她似乎感到疲倦了,整個人癱倒在躺椅上,額頭布滿細細的汗珠,閃著亮晶晶的糖色。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閉上眼睛,養(yǎng)神。我看著她,想起一件事,輕輕地問:“娜娜,笑典里有沒有記下那種事?”“什么事?”她閉著眼睛,問我?!澳阒赖模乒竦氖Юυ?,我想看看?!蹦饶扔行┨撊醯匦α?,眼睛睜開,閃著光亮。她抬起發(fā)福的手,指了指我,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你呀,你呀?!蔽倚χ此χ次?,我們兩個看著彼此,笑了好一會兒。她的臉色,像剛剛結(jié)晶的嬉糖一般,是霜色的,笑得很勉強,她伸手指向笑典,“你去找罷,在那上頭……”她的手重新放回肚皮,眉頭皺著,像在忍耐著什么,最后說,“當(dāng)心別人看到了?!蔽椅α?,扔起盤里最后一顆嬉糖,揚嘴接著,拍拍手,往笑典走去。

來了這么久,我還沒有打開過笑典。除了掌柜的和幾個伙計,很少有人拉開那些格子,可能太熟悉了,不必去看。我站在笑典前面,握住梯子,手上黏膩膩的,回頭看,沒有人注意我。柜臺里外,好幾個伙計來回跑動,叫嚷著什么。掌柜的轉(zhuǎn)動輪椅,正在挪向柜臺。我的腳踩在梯子上,開始往上爬,木頭輕微地吱響。梯子固定在滑軌里,只能左右滑動,還算穩(wěn)固。木柜縫里,時不時鉆出一股甜膩的氣味兒,手指般伸入鼻孔。我爬得很緩慢,在第三層頂部,結(jié)晶的糖霜厚厚地堆積,鞋底被黏住了,再也拔不出來。腳下的大廳里,人們圍聚在曲尺柜臺,伸長了脖子往里看,八仙桌空了一大半。我聽到一個女人撕裂的喊叫聲,心里暗暗吃驚。沒時間細想了,只能繼續(xù)往上。那些難以計數(shù)的牌位,隨風(fēng)響動,仿佛幾聲陰陰的冷笑。一塊木板被我踩出一個窟窿,腳陷了進去,腳底很是松軟。我用力拔出,只見腳上沾滿了黃褐色、糕點般的碎渣,原來是年深日久的紙頁,帶有一股腐氣。我重新站起,手扶著梯子,每一根手指都沾滿了糖晶,張開時拉出半寸長的糖絲。我忍耐著,喘著氣,爬完了最后一段。風(fēng)在我的耳邊吹過,送來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大廳下,柜臺處密密麻麻的,像撲滿了蒼蠅。抬頭看,最高的木柜那里,沒有梯子。我在衣服上揩干凈手,娜娜說的地方,就是這里。我依照指示,按天干地支,先找到“未”,再轉(zhuǎn)到“乙”,最后為“已”。黃銅把手小而滑溜,我吃力地揪住,拉開抽屜。一股封存已久的腐糜氣息噴涌而來,熏得我腦殼發(fā)暈。柜子底部,躺著一層薄薄的黃紙。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像揭掉一層皮膚似的,輕輕揭開。它是這么黏膩、輕盈,似幾縷攤開的棉花糖,稍微一吹,就會化為烏有。女人錐心的嘶叫,在耳邊的高空回蕩著,我必須集中精力,抓緊時間。是了,是這張紙沒錯。紙上說,……嬉村……創(chuàng)業(yè)艱難。初,此地本為酒店,名曰咸亨,取萬事亨通之意;大先掌柜的素著長衫,痛飲黃酒,針砭時弊,慨然磊落,頗有名士高古之風(fēng)……時局動蕩,天下革命,酒店經(jīng)多次轉(zhuǎn)手、毀建,僅留曲尺柜臺一座,八仙桌若干,由大先掌柜的盤下。為提振精神,此地改名嬉村;本產(chǎn)黃酒,大先掌柜的改為產(chǎn)糖,喚作嬉糖……大先掌柜的日夜操勞,疲于奔走,遂有腳疾之患,十分可笑,歸失利部。后歷任掌柜的均需跛足,此為定例……

紙,融化了。黏潤潤的糖水,流得滿手都是。原來這也叫笑話,我不禁笑了。穹頂下,擠擠挨挨的牌位,晃蕩著,咯咯地笑。描邊的金線像一根根眉毛,笑得彎了。我聽到大廳下面,傳來一聲清晰的、嬰兒的啼哭,隨即,人群歡呼、鼓掌的音浪沖擊而來,眼前這些密密麻麻,如同祈福木牌或者咒符的牌位,一齊震動、搖擺起來,歡呼、慶祝、舞蹈,響起悅耳的撞擊聲。牌位上多年積攢的糖霜,往下降落,變成一陣漫天飛舞的糖花,前去沐浴嬉村的快樂。遠遠地,我看到人群中間空出一片地方,娜娜就躺在那里。我沿著梯子,往下爬,想趕上這值得歡呼、值得銘記、值得載入史冊的一天。手忙腳亂中,跌落了兩次。我看到祥林大嫂,雙手捧著那弱小、嬌嫩、糖塊捏成一般的小小嬰孩,捧到掌柜的跟前。掌柜的在眾人的目光中,兩只手捏住嬰兒的小腿,分開了。啊,我似乎看見中間的那個小家伙了,老嬉村人喚作糖雀的小東西,它嬌嫩地挺著小嘴,嗷嗷待哺。掌柜的伸出手指,充滿愛憐地一彈,嬰孩放聲大哭,兩只小腿徒勞地踢著,把每個老嬉村人都逗笑了。掌柜的愛憐地笑著,又彈了一下。這是嬰兒來到世間的第一個游戲,多么有趣啊。所謂的天倫之樂,不過如此吧。娜娜也留下了淚,這是老嬉村人的嬉淚。她含淚而笑,撓了撓嬰兒的腳丫,于是嬰兒轉(zhuǎn)啼為笑,無論掌柜的再怎么彈弄,嬰兒都歡喜地笑個不停。學(xué)得真快?。雰撼跎?、嶄新的笑聲回蕩在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老大廳之上,啊,在老嬉村人聽來,如聞天籟。我已經(jīng)站在了最下面一層笑典上,沒有人察覺。可能是嬉氣太盛的緣故,我感到胸口憋悶,難以呼吸。這時,我看到娜娜側(cè)著身子,頭低下來,掌柜的手伸向她的腦后,不一會兒,娜娜的頭發(fā)傾瀉而下;一頭姜黃色的頭發(fā),是她為了嬉村奉獻了半生的證明。掌柜的手中,多了一根長長的、紅色的繩子。好幾個嬉村女人,感動得號啕大哭起來。牌位下,燈光里,眾人的期待中,掌柜的慈愛地笑著,托起了嬰孩那新生的、宛如芋頭、白嫩酥軟的小腳丫……

黑夜里,隱隱有笑聲傳來。

我的耳朵,此刻終于掏干凈了。窗外,沒有什么好看的了。窗戶像鏡子一般,反射著我的模樣。我低頭看了看,還穿著粉色polo衫,雙腳難看地光著。我撥通床頭的電話,打給前臺,吩咐了幾句。前臺聲音冷冷的,“好的,您稍等?!辈坏任以僬f,掛斷了電話。這前臺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讓我安心。我走進衛(wèi)生間,不敢相信那里真的放著一個浴缸。我撫摸著它,看著溫暖的熱水漸漸注滿,整個人浸泡進去。我張開嘴巴,略微嘗了嘗,這洗澡水沒放嬉糖,只有一股氯味兒。水霧蒙蒙,我感到方才還在顫抖的身體,平靜下來了。

很難相信,幾個小時之前,我還在嬉村。那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柜的手中,都入神地看著他手上嫻熟、溫柔、充滿憐惜的動作。我汗出入漿,渾身黏糊糊的,仿佛出盡了吃掉的嬉糖。終于,我挪動發(fā)顫的雙腿,繞到大廳的另一端。是的,嬉村從此多了一個人,或許也就不必介意,再少一個人了。我打開門時,只有一個小孩,沒有擠進人群,詫異地察覺了我。我沖他一笑,做了個鬼臉,出門走了。我沿著路,往前走了十五分鐘,搭上了第一輛車。

有人敲門,時間剛好。我圍上浴巾,打開門,是服務(wù)員送來了衣服。她面無表情,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床尾。床上,我脫掉的粉色polo衫,像一張扒掉的皮,萎靡地堆積著。她站著一動不動,盯著衣服看。我樂了,脫口而出:“怎么,你還想看我換衣服?”說罷,我嘻嘻地笑起來,臉湊到她的臉上,看她反應(yīng)。她白皙干凈的臉蛋漲得通紅,特別好看,讓人很想摸一摸。我慢條斯理地觀賞著,感到特別輕松、快樂。我看得出來,她也挺想笑的,但她咬著嘴唇,盡力不笑。裝什么裝呢?片刻后,她整理好了表情,音調(diào)重新變得職業(yè)、冷淡:“請問,您難道是從嬉村來的?”我說:“是的,怎么了?”她指了指床尾,“這些衣服,您還要嗎?”看我搖頭,她問:“那送給我可以嗎?或者,我可以出錢,買下來。”

這天晚上,我從嬉村出來,脫下了老嬉村人的衣服,看著這個第一次見的女人,懷抱著這些臟衣服,走進了衛(wèi)生間。我則穿上了她取來的衣服,圓領(lǐng)T恤,藍色牛仔褲,帆布鞋。再次見到帆布鞋,我真是百感交集,雙腳很久沒有這么舒服過了。衣服舊舊的,有一股汗味兒,像別人脫下來的。我一邊穿衣服,一邊琢磨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過了好一會兒,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粉色polo衫套在她身上,顯得特別滑稽,過多的下擺塞在淺色西褲里,鼓囊囊的。她任由我笑話,仔細問了去嬉村該怎么坐車。我告訴她,路并不難走,只是要找對那扇門。我不由得又想起,剛到嬉村的那個晚上,掌柜的說起“沒門”時的聲音。我問她:“怎么?你很想去那里嗎?如今倒是有一個女掌柜的,據(jù)說是從你們這里去的?!彼湫σ宦?,“你不知道,”她走向門邊,攥著把手,“你會明白的,這里不許人笑?!辈坏任一卮穑严г诹碎T外。

【作者簡介:甄明哲,1990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大家》《西湖》《山西文學(xué)》《湘江文藝》《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著有小說集《京城大蛾》;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