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云深不知處”—— 城鄉(xiāng)裂隙間的“少年心事”
來源:《鐘山》 | 王燕君  2024年01月10日17:08

“多年來,每每回想起這一幕,我的內心總是充滿了莫名的憂愁與喜悅。你無法想象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對城里的渴望,而這其中,又有多少經歷冷暖自知?!边@是小說《云層深處》中相當耐人尋味的一句話,甚或可以看做是這部短篇小說的點睛之筆。作者將小說的標題定為“云層深處”,這頗有一番“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味道,讓人一下子捉摸不透。假使“看不見的在場”才是作者的真正意圖,那么“云深不知處”或許可以作為本文的側面絮語,作夢囈式解構亦無不可。

“云層深處”不是流云叆叇,不是霧靄煙消,是小說的主人公“我”或隱或顯想要藏匿的一段“少年心事”;一幕“陳年往事”?!巴隆币蛑慈緯r間的種種塵埃而天然地帶有審美濾鏡,往往成為小說“母題”的時間底色?!巴隆迸c小說的結合落在了“往”與“事”二字上?!巴笔菍r間軸的再現與抽繹,文中的“一九九六年秋天的一個早晨”、“十二歲那年”清晰地揭示了敘事的時間基點,而“事”則是作者通過大量筆墨精心描摹的。之所以精心染翰,是因為對于往事的層層鋪衍可以通往心之“窄門”,窺見小說主人公之“心事”,亦可同時照鑒讀者之“心”。

時代一粒沙,落在每個人身上便是一座山。個人之于群體,是丘壑之于泰山,輕于鴻毛。由此,大時代下的劇烈震宕帶給每個個體的生命體驗是豐富多樣且言之不盡的。小說表面似乎在陳述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信息爆炸的網絡時代下,言辭犀利者或許一言即能判定所有。但小說的魅力之一便在于,一個恒定的文本可以導向千姿百態(tài)、迥然各異的接受景境。我們不禁要問,這個故事真的只有這么簡單嗎?這僅僅只是一個通過少年視角陳述的某個“婚外情簡史”嗎?答案顯然不是,當一篇小說聚焦于某個個體時,它也可能是在某種意義上描摹一個群體,作者可以借由手中細膩的筆觸,通過“共鳴”的“鎖鏈”將所有有感于這個故事的人們“鎖”在一起。由此,關于“我”的塵封往事,亦可作為透視某個“時代”的膠片式短章。

作者借用一個少年的懵懂視野,在某種層面上揭示了更為深沉宏大的主題,那便是快速城鎮(zhèn)化進程下,普通人可能遭遇且無法避免的真實命運。小說中的“我”與“爸爸”其實是城鄉(xiāng)裂隙下一個個倉皇無措的普通人的典型縮影。在城鄉(xiāng)“對立”尚算明晰的城市化前期,“城”是“鄉(xiāng)”的夢想,而“鄉(xiāng)”卻只能視作“城”的某種精神歸途。由“鄉(xiāng)”到“城”,“爸爸”經歷了從山里到鎮(zhèn)上,又從鎮(zhèn)上到城里的“蛻變”,而“我”則只需要從鎮(zhèn)上到城里。這段路徑似乎只是將起點往前挪了一截,卻不曾想花上了一代人的時間,而這“時間”也正是“爸爸”撕裂的韶華、易逝的青春。由“鄉(xiāng)”及“城”,變幻的是新舊交替帶來的視覺及心理沖擊,不變的則是兩代人精神內核里始終埋藏的無所適從與惴惴不安。

小說雖以“我”為主人公,但“爸爸”才是隱藏的真實主人公,因為他的“鳳凰男”進階之路更為典型,也更能揭橥時代裂變之于普通人的種種考驗。一個努力考上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小鎮(zhèn)的師范生,有著關于城里的種種幻夢,卻因為陰差陽錯的婚姻被困在了鄉(xiāng)下許久。他也許一度認命,但不甘的靈魂卻始終無法安放井然,于是他買醉,他埋怨妻子沒文化,卻始終不肯直面自己身體的“欲望號街車”。他終究無法承認一切都是出于他的選擇,“沉醉于溫柔鄉(xiāng)”亦是他的選擇。一個無法抵御“紅玫瑰”熱情如火的男人注定也無法放下清冷如月的“白玫瑰”?!皨寢尅笔悄侵А凹t玫瑰”,敢愛敢恨,委曲求全卻又笑意盈盈地守著她的愛人和家;王老師是那支“白玫瑰”,失敗的婚姻使她變得紅顏薄祚,盡顯“我見猶憐”之態(tài)。這樣兩個女人在“爸爸”眼中僅僅只是“蚊子血”和“白月光”之別嗎?顯然不是,二者更是時代裂變下“城鄉(xiāng)”分野的符號載體?!皨寢尅被蛟S熱情,或許誠懇,在“爸爸”眼中卻終歸只是一個初中就輟學的“沒文化”的女人,注定無法滿足他對“城”的向往;無法填滿他關于物質世界、權力話語的欲望溝壑。由此,她只能成為“羈絆”。而王老師則截然相反,她是“城”里的知識分子,才貌雙全。某種意義上,她更像是“爸爸”征服城里的一個象征性符號。因為由“鄉(xiāng)”及“城”需要的不僅僅是簡單的“肉身進城”,某種意義上的“心理進城”顯得更為重要,王老師則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媒介,她可以填補“爸爸”因為出身帶來的自卑感以及婚姻“失敗”帶來的挫敗感。換言之,“爸爸”出軌的不僅僅是作為具象個體的王老師,更是作為抽象符號的她。

“鄉(xiāng)”與“城”,表象上撕扯的似乎是物質,但深層次而言,更像是一場情感及心理的博弈戰(zhàn)?!班l(xiāng)”的質樸連接的是“媽媽”,“城”的野心與世故則關聯(lián)著倉皇了半生的“爸爸”。“我”是“城”的“更新版”,帶著懵懂與稚嫩在“城”里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與以陳亨利為代表的城里勢力斗智斗勇,處處斡旋。“我”看似夾在父母中間,卻實際上是夾在“鄉(xiāng)”與“城”之間,在對媽媽的依戀中時時念及“鄉(xiāng)”的溫暖,卻在爸爸的自私自利中打碎了關于“城”的向往。

小說文字舒緩自持,某些景物描寫鋪衍有序,但主線與副線的交叉敘述似乎稍顯支離,蒙太奇畫面的轉換若能再加以雕琢,或許更能凸顯故事的重心。值得嘉許的是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不緊不慢,簡單的時間線中不時描摹著“城”與“鄉(xiāng)”的對弈和張力,作者借由“我”的主客觀視角不經意間透露著物質對精神的異化流程?!鞍职帧弊罱K走上了劍走偏鋒的“反噬”之路,從而失去了更為珍貴的東西,那便是原本可以完整幸福的家庭。而“我”也在這場變革中思索和成長,將最復雜和傷痛的記憶留在了“云層深處”。李賀有詩“少年心事當拏云”,一個少年人的痛苦往往帶有更為穿透性的力量,那是對人生復雜性的最早窺探,帶著滿滿的棲皇與驚怖,醞釀著最為原始的覺醒與新生。故而,一段塵封往事不該只是鎖在“云層深處”,更應該奮筆疾書,“凌云”以遂壯志。我想,這大概是這篇小說帶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