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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阿娜河畔》:邊疆與內心的雙重史詩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 譚鏡汝  2024年01月10日17:11

當我們討論一片鄉(xiāng)土或一座城市在文學中的美學建構時,無外乎存有兩種書寫方式:一是將“小我”的命運變遷散布于地理空間之上,以個體在時間河流中行走之旅程,丈量地方對人的寬容、吸納或拒斥;二是將一個個人的靈魂深埋于土地之下,以河流、山川、平原、海濱為輻輳,掘開筆下地域的深度——這往往是人類對一片土地所懷有的無邊的夢境。前者在劉震云、張承志筆下,孕育出了人類智性與神思相融洽的故土;而后者為土地造夢的行為,足以讓我們想起一連串獨立于世的地名:馬孔多,約克納帕塔法,高密東北……若能在它們后面添加上一個名字,為當下人們的焦慮與孤獨找尋一處可抵達的安置,那么“阿娜河畔”再適合不過了。

邊疆,鑲嵌在地圖周圍的板塊,國家權力所觸摸到的最遠地界,它的魅力,不僅在于書寫邊疆的人為讀者構造的“邊緣-中心”二元結構,而更在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書寫者如何以毫無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走出這一結構,于熟悉的體系中搭建陌生的文意,于陌生的環(huán)伺中不丟失自我的熟悉。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新疆的“陌生”源自這片土地迥異于中原的氣候、地貌和語言?!吨袊鴩业乩怼冯s志中的新疆攝影,那些獸脊似的雪山,沙棘遍布的河谷,黃綠相嵌的沙洲,似乎夢里時時閃現(xiàn),卻總不如燕趙悲歌、江南淫雨常見。劉亮程、李娟等作家對這片廣袤土地的美學建構早已深入人心,其所訴說之新疆總帶有斑駁的質地,在在有芳草,處處連青山——人的內心在這里總傾斜如冬季房頂?shù)穆溲?,仿佛身處新疆,遂順天時而動,敏感且蕪雜。

與上述有別,阿舍的《阿娜河畔》并未癡迷于營建個體內心的處處悅動,她筆下的新疆,承載了時代給予當?shù)丶彝ズ蛡€人的艱巨任務,形形色色的有趣靈魂聚集于此,書寫了一部邊疆與內心的雙重史詩。

故事伊始,數(shù)萬人在激情的歲月中涌向這里,河流兩岸的肥沃土地被開辟為農場,兵團、本地人、援建專家、知識青年紛紛聚集在兩岸谷地,為他們敬仰的時代之聲獻禮。

故事的核心就此圍繞著兩個由外地遷徙而來的人員組成的家庭展開:從山東輾轉而來的四連連長明雙全與妻子李秀琴,從湖南遠道而來的醫(yī)生石永青與他的妻子、水利專家成信秀。明家夫婦育有3個兒女,長子明中啟,次子明千安,女兒明珠。三人中,明中啟開蒙較早,學識天賦也頗高,立志要成為與影響自己一生的尤老師那樣的人,留在農場教書育人,為這片教育資源稀缺的土地培養(yǎng)人才。自然地,隨著時間的流逝,3個兒女中也只有中啟一心一意留在了農場,與石家女兒石昭美結婚,繼續(xù)從事著建設農場的工作。小說從明中啟與石昭美的視角出發(fā),將他們從童年至中年所經歷的動蕩、不安與幸福串聯(lián)起來,隱秘地燭照了整個阿娜河畔的茂盛農場自土地改革、人民公社等政治運動和經濟建設到改革開放初期的迷茫與堅守的歷程。在這一宏闊的當代新疆農場生活史詩中,最令人觸動者既是四面八方為理想而來的青年,也是那一代人處艱辛而自洽、化曠野為豐饒的信念。

阿舍不僅僅將新疆視為一處有別于他地的風景,而是深入到地圖的各個標識處,探尋“風景”在漫長的20世紀后半葉是如何形成的。在故事的結局,歷經磨難的前一代人皆生老故去,千帆已過的景象并沒有擊垮留守的明中啟與石昭美。他們如同荒漠上的胡楊扎根旱地,在兩個女兒嬉鬧的鏡頭下,新一代的農場建設者正茁壯生長,“陽光和風的氣息,食物與水味道,夜晚與清晨的光澤,大地與房屋的顏色,打招呼或者說話的聲音……所有這些出自茂盛農場一呼一吸都不會離開他們,都浸透在他們的皮膚里、記憶中和生命深處”?!笆吩姟庇兄v述中斷的一日,但構造“史詩”的精神,化異鄉(xiāng)為本土的毅力,在明、石兩家的不懈追求中,卻從未謝幕。

土地與家族故事的底色,可以是安土重遷,也能是魔幻紛繁,可歸結至本,則依然是作者對每一位家族成員復雜內心的描摹?!栋⒛群优稀防锍鰣龅娜宋锟芍^繁多,且因為有諸多外來者的介入,其故事線索可謂波瀾起伏:千里求愛的石永青與報恩結婚的成信秀,農場子弟明中啟與知識青年樓文君的情感勾連,婚后的石昭美與明中啟如何面對復雜的前塵往事等等。龐大的故事線不僅勾勒了茂盛農場的人際面貌,更為讀者構建了人物獨特的情感結構。

在前半部分的講述里,成信秀、石永青與許寅然的三角故事是情感的主要線索。不論是成信秀與許寅然在危機四伏中結為夫妻、相敬如賓,還是石永青千里追隨青梅竹馬的成信秀入疆最后終得良緣,其間的女主成信秀無時無刻不遭遇著高強度工作之外的心理壓力。在阿舍筆下,茂盛農場里的這份情感純真如堅石,三人在一種默契的互相理解中成全了彼此。這種默契并不仰賴世人皆知的利益,而唯獨依靠三人彼此都所具有的良知和樸實。

在故事后期,石昭美取代了她的母親成信秀而成為情感價值的主要創(chuàng)造者。她先是在“父親”石永青的自殺事件里久難平復,后來又漸漸理解了母親與許寅然之間的往事,正式接受了這位生父,并與他生活在一起。在與明中啟的婚姻中,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丈夫對那位上海“知青”樓文君揮之不去的暗戀,遂將自己推向了內心的懸崖;可就在不斷下墜、朝著絕望奔馳的旅途中,石昭美又臣服在了生活所編織的網絡里,撫摸著女兒的頭,朝向未來的故事前進。成信秀與石昭美兩代女性對待生活的熱情、決意與純真,是作者在書寫邊疆建設時所展露的對那一輩情感生活真摯而熱烈的向往與敬佩。若說茂盛農場里兒女們的生活旅程是踏過河流不斷超前行走的步履蹣跚,那么,他(她)們的情感則深如一片森林,見證了生命的孕育與失落、選擇的艱難與不如意和對重逢的渴望。

《阿娜河畔》對邊疆與邊疆人民內心的雙重把握,為往事與故人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傳記,也為那片神秘的土地營造了一個悠長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