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克彭？
1954年，在沃爾夫岡·克彭（Wolfgang Koeppen）的《死于羅馬》（Der Tod in Rom）一書中，猶太揚，昔日死神的代言人，前黨衛(wèi)軍首領，再次回到了二戰(zhàn)之后的羅馬——電影《羅馬假日》（1953）中的那個浪漫的、生機勃勃的羅馬。然而，在一個渴望忘卻、向往童話般美好的時間維度里，克彭卻不識相地撕破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把死亡的陰影又一次投射在了羅馬的上空——但又何止于此，死神所及之處，人性的丑陋、骯臟、殘忍、冷漠、市儈也在他的筆下纖毫畢現(xiàn)。
沃爾夫岡·克彭
1
局外人
克彭的不識相及其對“惡”的無情展示，引來的是評論家們的群起而攻之。他們稱這本書是潑向羅馬街道的德國洗碗水（杜塞爾多夫《萊茵郵報》的書評之語），令人不快，沒有絲毫的積極之處。雖然此前發(fā)表的兩部作品《草中鴿》與《溫室》，為他贏得了知名度，但評論界對其不滿的聲音也一度甚囂塵上，《死于羅馬》的出版更是收獲了滿滿的無視或輕蔑。這之后，也許是心灰意冷了，克彭離開了德國，去周游世界。他發(fā)表了幾部游記，其語言一如既往的優(yōu)美，只是已與痛癢無關，卻迎來當時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再之后，也許是出于個人的原因，也許是家庭的困境，在完成最后一篇法國游記的十六年之后，他僅僅交出了一本并不完整的自傳《青春》（Jugend）。這幾乎就是他的文學生涯的全部了。
如此稀少的產(chǎn)出，也許部分解釋了為什么與他同時代的文學同儕相比，沃爾夫岡·克彭在很長一段時間中聲名不彰，在中國更是鮮為人知。在《死于羅馬》完成之后的幾十年中，他本人也仿佛成了《死于羅馬》開篇中所描寫的墜落的諸神，泯然眾人。終其一生，克彭一直都自我感覺像是一名局外人，然而，也許正是局外人的視角，成就了他犀利辛辣的觀察。
局外人的感覺其來有自。1906年，克彭出生在德國北方波羅的海的海濱城市格萊夫斯瓦爾德（Greifswald）。他的父親是著名的眼科醫(yī)生，母親是裁縫和女傭——而他是一名私生子。事實上，他的父親從來不想與他有任何的瓜葛。直到成年后，沃爾夫岡偶爾注意到父親的診所，好奇之下，假裝著眼睛不舒服，他才得以病人的身份和父親說上了幾句話。當他的父親看到他在診所登記的個人信息中出生地一欄時，停頓了幾秒鐘——這幾乎就是他們關系的全部?？伺硎悄赣H獨自帶大的，雖然童年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也不能說是悲慘的。母親幫傭的人家似乎對他不錯，也是在這家人的家庭圖書室中，他擁有了自由閱讀的海洋。但經(jīng)濟上的窘迫，還是迫使他輟學了。他的身影在不同的行業(yè)里輾轉，他去過波羅的海的某艘船上幫廚，在歐司朗照明公司做過燈泡測試員，還在工廠和書店打過工，不過時間從來都不是太長，直到他進了劇院。
不知道是不是幼年的大量閱讀，以及在書店和劇院受到的熏陶，他開始在工作的間隙去大學旁聽德語文學的課程。他在劇院打著各種各樣的零工，甚至還上過舞臺，跑過龍?zhí)?，做過導演助理，也因此夢想著有朝一日成為一名戲劇導演。1927年，他去了柏林，與柏林的戲劇界建立起了聯(lián)系，并且愛上了女演員西比婭·施洛斯（Sybille Schlo?）。1931年，在為一家自由左派報紙工作的同時，他創(chuàng)作了他的第一部小說《傷心情事》（Eine unglückliche Liebe）——顯然，靈感來自他未獲回應的愛情。其后的一年，他又發(fā)表第二部小說《墻在晃動》（Die schwankte Mauer）。這兩部小說都是由一位猶太出版商出版發(fā)行的，在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下（1932年，納粹黨在議會的選舉中獲勝上臺。1933年，希特勒成為德國總理，次年兼任德國元首），這樣的選擇也足以說明他的政治態(tài)度。后來他還曾計劃寫一本類似后來《草中鴿》的作品，但在當時的氛圍下，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1935年，他移居荷蘭，但面對著迷茫的前途，他又回到了德國，這也意味著這位年輕作家的文學生涯不得不暫告一段落。
2
史詩級作品的靜默期
當他再次回到文學界的視野之中時，已是戰(zhàn)后的1951年。這一年，他的作品《草中鴿》（Tauben im Gras）得以出版。這部作品講述了發(fā)生在戰(zhàn)后慕尼黑美國占領區(qū)的某一天所發(fā)生的瑣碎片段。全書描寫了105個場景，有30多個人物出場，他們來自不同社會背景和階層，觀點各異，其中沒有一個人物處于故事的中心，而且場景和人物乍一看上去沒有什么關聯(lián)，只是隨著場景描述的增多，讀者才會發(fā)現(xiàn)場景與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一本關于德國戰(zhàn)后生活的心理全景圖，他大膽地采用意識流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戰(zhàn)后廢墟文學更偏向海明威式的創(chuàng)作主流迥異，可以說，為德國文學開辟了全新的創(chuàng)作道路。
1953年發(fā)表的《溫室》（Das Treibhaus），則描述了一名在二戰(zhàn)前逃出德國的政界人士生命中的最后兩天。戰(zhàn)后回到新的政治中心波恩的他，面對的卻是政治理想在政治現(xiàn)實中的一再崩塌，并最終因夢幻破滅而自殺。通過這則故事，他對當時的波恩政治現(xiàn)狀進行了尖銳的批評。接著，在1954年，他發(fā)表了《死于羅馬》。小說描繪了在羅馬偶然重聚的前納粹家庭成員的兩代人。老一代納粹內心的殘暴和冷漠，并沒有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而有絲毫減弱，他們還在渴望著卷土重來，而新的一代，則在歷史的重壓下心懷絕望，無所適從。他們在羅馬逡巡，漫飛的思緒卻無法擺脫納粹德國的窒息，他們是徘徊在“羅馬的黑色幽靈”。事實上，他的創(chuàng)作和修辭在當時還是得到了一致的認可，哪怕是負面的批評也承認“這是一部史詩般的作品”，“敘述節(jié)奏令人著迷”。但是，如前所述，他的描述更多激起了評論家們普遍的反感，“廉價”“病態(tài)”“變態(tài)”“偏執(zhí)狹隘”“扭曲”此類詞匯，在各方評論中層出不窮。
克彭的這三部作品又被合稱為“失敗三部曲”（Trilogie des Scheiterns），可以說是對德國的無情反思。不僅是對戰(zhàn)爭中的德國和德國人，更是對戰(zhàn)后的德國、德國社會和德國人的尖銳批評。也許是他的批評深刻入骨，深深刺痛了當時的德國社會，就算那些自詡客觀的批評家們，在潛意識中可能感到自己也是被他攻擊的對象，并為此感到極度難堪和不適。結果是，《死于羅馬》這本書無論是在商業(yè)上還是在文學界，都沒有取得出版社及他本人所預想的成功。此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又進入了一個漫長的靜默期。
可以說，是德語文學評論界的沙皇萊尼·拉尼茨基憑著一己之力將克彭重新拉回了人們的視野。1961年，他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克彭案例：德國是怎么對待有才能的人的》（Der Fall Wolfgang Koeppen：Ein Lehrbeispiel dafür, wie man in Deutschland mit Talenten umgeht）的文章，對德國文學評論界的不公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也為克彭正了名。再加上此時離他的三部曲的首發(fā)已經(jīng)過了近十年，時間的距離讓作品的力量開始展現(xiàn)出來。1962年，克彭榮獲德國文學的最高獎“畢希納獎”。
今天，“沃爾夫岡·克彭正在成為戰(zhàn)后文學的一個神話”（德國電臺2021年3月15日），他的《草中鴿》《溫室》和《死于羅馬》也已成為德國戰(zhàn)后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在今天德國的某些州，《草中鴿》甚至被列入高中的必讀或選讀書目?？伺淼奈膶W生涯，也已經(jīng)成為探討文學經(jīng)典的成就的典型案例。
沃爾夫岡·克彭（Wolfgang Koeppen，1906—1996）
德國作家，戰(zhàn)后德國文壇傳奇。早年做過記者、演員、戲劇顧問、報刊編輯，20世紀3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傷心情事》等。1951年起發(fā)表的“戰(zhàn)后三部曲”——《草中鴿》《溫室》《死于羅馬》以獨特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完整呈現(xiàn)了戰(zhàn)后德國的社會政治氛圍，轟動當時的德語文壇，被公認為戰(zhàn)后德語文學經(jīng)典，奠定了克彭的大師地位。德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稱其為“當代德國最偉大的小說家”。后期著有一些游記以及回憶錄《青春》。1962年，榮獲德語文學最高獎項“畢希納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