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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的基層力量》:建構文學共同體
來源:《長江叢刊》 | 劉保昌  2024年01月12日09:19

楊彬教授新近出版的學術著作《文學的基層力量》,聚焦基層作家創(chuàng)作,視野寬闊,見解精湛,誦讀之下,獲益良多,感觸尤深。因為楊彬教授在湖北省作協(xié)參與的系列文學活動,比如“農(nóng)民作家扶持計劃”“工人作家扶持計劃”“長篇小說重點作品扶持計劃”“青年作家扶持計劃”等等,我也同樣參與過,因此讀起來感到格外親切。多少往事注上心頭,恍然間十八年歲月已匆匆度過。

按照楊彬教授自己的說法,作為一名大學老師,教學和科研才是她的本色當行,而在這個本行專職之外,她其實還長期從事著兩種不同角色的工作,一個是“參加基層作家的輔導和活動”,另外一個是“為基層作家撰寫評論文章”。這種三位一體的職業(yè)結構,一方面讓學者走出象牙塔,直接面臨火熱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另一方面能夠很好地將學理提升與創(chuàng)作實踐相結合,從而有效避免了學院派教授最易見到的“理論空轉”。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在方方、朱訓集、李修文、文坤斗、梁必文、高曉暉、錢道波、韓永明等歷屆領導的熱切關心和熱情支持下,先后組織了一系列創(chuàng)作扶持計劃,成果令人矚目。讓作家與評論家“結對子”,就是湖北省作協(xié)一個持之以恒常抓不懈的重要舉措,事實證明這個方法非常有效。在此過程中,基層作家的創(chuàng)作水平和理論思維得到了提升,評論家也因為親臨創(chuàng)作第一線從而直接導致其研究成果更加“及物”更加具有針對性。在我的記憶中,參加“結對子”(我個人更加愿意稱自己的角色為“陪練”)的評論家還有於可訓、王又平、周百義、劉川鄂、蔚藍、曉蘇、曹軍慶、何子英、喻向午等人。在每個項目實施過程中,省作協(xié)都會階段性地安排數(shù)次集中改稿會,面對面地集中探討,提問題、想辦法,的確能夠有效解決一些作家創(chuàng)作實踐中面臨的困難和問題。在解決技術層面的問題之外,其實更重要的還是相互扶持相互鼓勵的心理安慰。我們知道,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一項寂寞漫長而艱難曲折的旅程,每一個作家在此過程中幾乎都會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畏難、放棄、懷疑、否定的“心理崩潰期”,此時就格外需要有個“同情”的心理陪伴者和不倦的同路人。事實上,在每一次項目完成,作家順利出版了長篇小說的時候,不僅結對子的評論家和作家,而且?guī)缀跞w評論家和作家,都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心心相印的朋友。此種情形,極像體育賽事中團隊項目獲獎后運動員和陪練的關系,一路陪伴至關重要。英山大別山、五峰漁洋河銘記下了這個團隊曾經(jīng)的淚水和歡笑。山河不老,見證我們執(zhí)迷文學以情感溝通天人的初心。

在楊彬教授看來,“當代文學生態(tài)和文學現(xiàn)場實際上是金字塔形的,當代基層作家是金字塔厚重的基座”。“文學評論應該關注基層作家作品,這是文學評論的一個重要任務?!倍鶎又允腔鶎?,離不開作家們處在相對原始的、蓬勃的底層世界,因而充溢著頑強的生命活力。正如作家陳應松所說:“一個作家突然靠近了那些卑微的、從未聽說過的生命;靠近了那些在當下殘酷的叢林法則肉搏之外的,像野生動植物一樣的偉大的人,聆聽他們的心跳;靠近了那些底層帶著滾燙熱血求生的人;靠近了那個與鳥語花香在一起的生機勃勃的世界。”《文學的基層力量》收入研究作家徐曉華、謝倫、溫新階、馬竹、陳旭紅、楊秀武、趙麗、文昌格、肖鴻、韓永明、顏英、董祖斌、郭海燕、李魯平、吳小林、周春蘭、吳仕民、梅卓、葉梅、李傳鋒、牛維佳、劉醒龍、田蘋等人創(chuàng)作的文章,文體上不拘一格,形式上自由靈活,表達上形象生動,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度非常高。

楊彬教授擅長從地域文化和鄉(xiāng)土文化的視角研究基層作家的創(chuàng)作。比如她研究獲得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的徐曉華長篇散文《那條叫清江的河》,就以清江文化基因作為闡釋的重點,認為這部作品就是作家“寫給土家族母親河——清江的深情之歌。作者以兒子的情懷描寫清江,將土家兒女與清江的關系描寫得深刻而豐厚。作品展示了清江的壯懷激烈和歷史悠久,描寫了生活在清江邊的土家兒女向死而生、長歌當哭的生死觀,天人合一、舉重若輕的天地觀,尊重自然、人和天地萬物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觀。作者濃墨重彩塑造清江邊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承載著土家文化,在遙遠的鄂西山村心系祖國,和漢、苗各族人民和諧共處。清江岸邊的土家風情風俗在人物塑造中得以展示,作品不僅是外在的風情描寫,而是通過人物、事件提示出浸潤在土家兒女基因里的文化內(nèi)核”“以子女的情懷書寫土家族的母親河,在對歷史、風物、父老鄉(xiāng)親的深長注視中,體認著中華民族的家國江山”。基層作家總是距離鄉(xiāng)土最近,他們自身作為鄉(xiāng)民的一份子,喜怒哀樂莫不與鄉(xiāng)民們產(chǎn)生巨大的“同情”和“共振”。楊彬教授注意到有些作家與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存在著血脈相通的情感意義關聯(lián),比如:“和一般描寫鄉(xiāng)村生活小說不同的是,韓永明的鄉(xiāng)村書寫,既不是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也不是底層寫作中充滿苦難、了無生趣的鄉(xiāng)村。而是用悲憫善良的人道主義情懷,真摯平和的筆調,書寫這塊土地上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他們的善良和高貴”,小說“描寫了普通人在不同時期所遭遇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生活。說平凡,在于這是不同時期人們大都經(jīng)歷過的事情,時代性尤為鮮明;說不平凡,在于作者用敏銳的筆力描寫各個時代各具特色的不平凡的人們。同時,作家描寫的是普通人的生活,但作家關注的不僅僅是這些普通人的外在行為,而是運用人道主義情懷觀照這些人的精神和心靈的世界”。而謝倫的散文集《一些被風吹過的事物》則“繼續(xù)沿著謝倫描寫故鄉(xiāng)的人和物、抒發(fā)濃濃鄉(xiāng)愁的寫作路徑,對自己的故鄉(xiāng)采取回望的方法,將生活了20多年的故鄉(xiāng)的人和事,將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些已成過去的事物,將那些隨著時間流逝‘被風吹過的事物’用筆用心記錄下來,用文字留住從前的村莊、生靈、河流和情感,將那些在生命中曾經(jīng)鮮活地發(fā)生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隨風而逝的人和事物,用文字進行復活,折射那個年代的社會樣貌和歷史變遷。在淡淡的憂傷中悲天憫人,在濃濃的鄉(xiāng)愁中留住滄桑歲月”。

楊彬教授富于學術理論家的深厚素養(yǎng),這就決定了她在展開具體論證時,總是慣于從中國文學史、中西文學比較史的角度切入研究對象。比如她在論述馬竹的小說《蘆葦花》時,就認為其“洋溢著濃郁的楚地水鄉(xiāng)情結。它在故事情節(jié)、自然描寫、文化內(nèi)涵、意象意韻等方面蘊含著濃郁的楚地水鄉(xiāng)文化特色”。甚至直接與勃蘭兌斯的相關浪漫主義文學論述聯(lián)系起來,“一種混合著詩人心靈變化多端的想象和輕快、灑脫、飄逸的幻想,在同一部作品中將近處和遠方、今天和遠古、真實存在和虛無縹緲結合在一起,合并了人和神、民間傳說和深意寓言,把它們塑造成為一個偉大的象征的整體”。再如讀完陳旭紅的《白蓮浦》,“我首先想到的是這部小說很像湖北黃梅著名作家廢名小說的風格,黃梅離浠水相距不遠,那種鄂東水鄉(xiāng)的風格滲透在創(chuàng)作風格之中,不僅具有共同的地域特點,還有相似的創(chuàng)作風格”,“敘述筆調詩性與禪意并存,審美情感內(nèi)斂節(jié)制,審美形象含蓄蘊藉”。同樣地,域外成長小說等文類,也成為楊彬教授觀照基層作家的理論資源。何謂成長小說?艾布拉姆斯說過:“這類小說的主題是關于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fā)展,敘述主人公從幼年開始經(jīng)歷的各種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經(jīng)歷一場精神上的危機,然后長大成人并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教育小說的一個重要的分支是藝術家成長小說,表現(xiàn)小說家或藝術家在成長過程中認識到自己的藝術使命,并把握他的藝術技巧的經(jīng)歷。”在書寫新時代新農(nóng)村建設的長篇小說中,一批年輕的新型主人公形象正在逐漸成長,而又具有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長小說”迥乎其趣的時代性和地域性特征。楊彬教授認為,“《白虎寨》用現(xiàn)實主義筆觸描寫了土家山寨的新農(nóng)村建設圖景,塑造了一批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有血有肉、豐富生動的土家人形象,為新世紀少數(shù)民族文學畫廊增添了土家族文學新人形象。同時該小說具有濃郁的少數(shù)民族特色,將新農(nóng)村建設故事設置在土家山寨,將現(xiàn)實性和民族特色結合起來,奏響一支充滿現(xiàn)實性和民族特色的土家山寨的新農(nóng)村建設之歌”。接著論述田蘋的長篇小說《花開如?!贰笆且徊糠e極服務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以文學力量為新時代山村鑄魂,聚焦新時代中國山鄉(xiāng)巨變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該小說藝術地展現(xiàn)當今鄉(xiāng)村的時代變遷,生動講述脫貧攻堅戰(zhàn)役中感天動地的山鄉(xiāng)故事,塑造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歌頌和祖國偉大歷程一同成長的青年的美好品德,是一部思想藝術俱佳的書寫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的文學精品”。于此不難見出楊彬教授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洞察力。

作為土家族女兒,楊彬教授擅長從少數(shù)民族和女性視角切入研究文本,進而開拓出一片詩意的論述天地?!叭~梅小說蘊含著獨特的文化音韻,那是土家文化特有的浪漫主義內(nèi)涵。那土家山寨的傳奇故事,那土家山水的自然情韻,都深深包含著土家的文化意韻和文化氛圍,包含著葉梅對故鄉(xiāng)深深熱愛之情。在她小說的很多地方,都表現(xiàn)了土家文化和荊楚文化、巴蜀文化不斷交流融合的浪漫主義音韻。”吉狄馬加曾經(jīng)為葉梅的小說集《五月飛蛾》作序:“土家族女作家葉梅便是這樣一位有著強烈本民族文學意識的作家。她以本民族文學作為自己的支撐點,把創(chuàng)作思想和文化價值取向指向土家族文化傳統(tǒng)所蘊含的美德,通過對土家人生活的挖掘和人生意義的揭示,謳歌新時代新生活,展現(xiàn)民族的人情美和人性美,也傳達著土家人在同社會命運、個人命運搏斗中的力量和堅強?!庇诖瞬浑y見出,楊彬與吉狄馬加對葉梅小說所包涵的民族文化的意蘊解讀存在著視角的差異,這也正是評論家獨特個性的具體體現(xiàn)。再比如她評論苗族詩人楊秀武的長篇敘事詩《東方戰(zhàn)神陳連升》,認為其“運用少數(shù)民族意象、多種動物意象來表達作品的主題,歌頌陳連升的英勇善戰(zhàn),歌頌土家族民族英雄的愛國情懷,同時將土家族意象和中華民族意象融合,形成了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內(nèi)涵。作品深入地描寫了土家族文化、苗族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的深刻內(nèi)涵,土家族為中華民族文化做出了巨大貢獻的自豪感。也鮮明地表達了‘我們遼闊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發(fā)的’‘我們悠久的歷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我們燦爛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這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而“顏英的詩歌主要通過對恩施農(nóng)村和土家山寨的描寫,表達出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對故土的深情,詩歌采用田園牧歌式的意象,贊美美麗的大自然,謳歌故鄉(xiāng)的人和事,通過對大自然的抒情寫意,表達對故鄉(xiāng)山村的現(xiàn)實觀照”。顏英的詩作《垂釣者》寫道:“老人坐在門檻上/每天,用時間的長桿/把線拋出去/沉入院落里陽光蕩起的漣漪/他的目光呆滯般專注/臉膛像一捅即破的窗紙/和老得掉渣的土屋/一起孤獨,一起寂寞”。的確是致敬故鄉(xiāng)的情深意長的精美詩篇。而“趙麗中短篇小說在城鄉(xiāng)對照中設置情節(jié)、塑造人物,表達鄉(xiāng)情。一方面描寫從農(nóng)村走入城市的人們對家鄉(xiāng)對鄉(xiāng)親的關愛和牽掛,表達基于鄉(xiāng)村濃濃的鄉(xiāng)情;另一方面描寫鄉(xiāng)村弱勢人群的不幸的、艱難的遭際,飽含人道主義關懷。尤其是作品中對女性的描寫頗具特色,趙麗站在女性心靈深處描寫她們的喜怒哀樂以及生理心理的獨特感受,具有女性主義特色。同時,她的作品不是從理念出發(fā)而是從生活出發(fā),描寫細節(jié)活色生香,描寫人物生動形象,設置情節(jié)自然順暢”。而在辯證法視域中,女性視角并非單一的層次,并非單一的色調。如:“女性視角在肖鴻散文中有兩個層次表達,第一,是以女性視覺來進行描寫。她以一個女孩兒、女兒、妻子、孫女、外甥女的視角去看,去觀察,這種女性視角很溫婉、細膩,讀起來有一種清風拂面的感覺;她以女兒的角度描寫父親,以外甥女的角度描寫舅舅和舅母,這些人在她人生的成長過程中,給予了她無窮的愛。因此,當她用文字繼續(xù)描寫的時候,女性的視角使得文字細膩清新,充滿溫婉的氣質。文字猶如蘇州的絲綢,光滑而有彈性。第二,是女性主義視角,具有強烈的女性主義意識,這種意識是對男權社會的反抗,對男女平等社會的追求。這種女性意識在《赤赤烈花、蕭蕭落紅》中有鮮明的表達。”同樣地,在評論郭海燕小說集《單雙》時,楊彬教授說:“即使郭海燕在作品中將女性的欲望、弱點甚至不堪描寫出來,但郭海燕一直是站在女性一邊的。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從本質來說,開始都是單純的、癡情的,是希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但是由于男權的壓迫,由于幾千年來深入在男性骨髓里的男尊女卑的基因,在愛情中,往往是男性一方先背叛、先出軌,女性被傷害后常常是不知所措。在做了很多努力都無法回到最初相愛的狀態(tài)中以后,她們才開始采取和男性相同的方法進行自救,抑或是自毀?柳卡如此,喻言如此,琴如此,但是這些女性和男性還是有本質的區(qū)別,女性在兩性關系中,比男性多些善良、少些無恥。當柳卡在那種尷尬的狀態(tài)下依然選擇救助方杰、在方杰反復出軌后還是精心照顧公公;當喻言和劉思有了一夜情后選擇獨自遠去。既不同于方杰無恥到極點的不斷出軌,也不同于方理背叛喻言后的無所謂。更不用說王國強利用金錢玩弄女性,付加因為對方不能生育就拋棄平多。因此郭海燕的這部愛情小說集是特色鮮明的女性小說,只不過郭海燕比張潔、林白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復雜性看得更加清楚,或者說,郭海燕對兩性關系描寫更加客觀”。這就在比較視域中拓展了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闡釋空間。

在輔導農(nóng)民作家周春蘭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楊彬教授深深地體認到了“文學的力量不僅僅改變周春蘭一個人的命運,也帶動村里周圍人的文化素養(yǎng)的改變。周春蘭以自己的文學追求找到生活的方向,得到人們的尊重,找到人生的尊嚴,也改變著她家鄉(xiāng)的文化生態(tài)。這,就是文學的基層力量?!蔽蚁?,這也正是《文學的基層力量》這本書的意義之所在。楊彬教授以持續(xù)18年的熱情參與和艱辛研究,凝煉出這枚學術碩果,亦正是她持續(xù)關注基層作家,建構文學共同體的“野心”或“雄心”的證明。

當然,金無足赤,如果一定要作吹毛求疵地批評的話,我個人覺得該著的學術史回顧中尚缺少作者關于1982—1986年大學時期文學生活的回憶,這就讓我們對那個火熱的文學的20世紀80年代缺少了一次來自“親歷者”的貼近性靠近。同時,可能是出于對基層作家創(chuàng)作艱難的“體貼”和“同情”,楊彬教授在衡文評說時,總是鼓舞得多,批評得少,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缺失,甚至某些較為明顯的思想意識的落后之處,也總是點到為止,因此顯得批評性不太充分。但瑕不掩瑜,《文學的基層力量》是一部有溫度、有高度、有寬度、有深度的批評文集,值得學術研究界和創(chuàng)作實踐界的雙重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