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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壯:《外婆的?!返狞c線面
來源:《長城》 | 李壯  2024年01月14日22:12

《外婆的?!芬远藢υ挼膱鼍伴_頭:兩位從學生時代就相識的女孩子,在海邊有一嘴沒一嘴地聊著過去的人與現(xiàn)下的生活。這是一種非常松弛的方式,先不設懸念,也不直接把人物拋擲在某種對抗性的處境之中,而只是讓話語自行漫流,讓生活的經(jīng)驗輕輕地呈現(xiàn)自身。

——就像海浪自顧自沖刷著堤壩,不動聲色,但力道都藏在暗中。這預示了《外婆的?!吠ㄆ臍鈭?,也是蔣一談過往諸多短篇小說中常見的質地。

當然,松弛不是隨意,更不是無所設計。事實上,就在這開頭幾段摻雜著大量內心思緒描寫的閑聊之中,整篇小說的幾位主角都已經(jīng)被依次點到,還大致交代了當下狀況:林賽,臨時回鄉(xiāng),三十多歲還在大城市孤身打拼;外婆,熟悉海邊生計,但近來突發(fā)腦梗、生活受到影響;阿德,曾經(jīng)是有才華、擁有多種人生可能性的男孩子(他顯然曾經(jīng)與主人公林賽有過感情故事),但如今已順服于生活,過上了漁民生活;甚至還有龍蝦,小說對它生物習性的介紹,對其與漁民捕撈生活之間密切關聯(lián)性的點明,都暗示了后續(xù)的故事里少不了會有這種生物的戲份。

對一篇萬字左右的短篇小說而言,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位更加重要的主角,也是從一開頭就亮相了。那就是海。

在《外婆的海》中,大海首先當然是政治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海有富饒的一面,它是漁民的生計來源,把食物和基本的生活方式安排給海邊的人們,使得作為自然生物的人感到滿足。海也有荒涼的一面,在現(xiàn)代社會結構中,它意味著邊遠,甚至意味著無奈,一旦它不是作為消費性或審美性的景觀,而是作為生產(chǎn)資料出現(xiàn),那么與其綁定在一起的人,便會有意無意地在認知上被劃定為底層或階層意義上的失敗者——在小說的這個開頭中,小魚以“自由”來稱贊林賽在大城市的生活,阿德“彈鋼琴的手指”與“被機器切斷的手指”之間的對比,似乎都在暗示這種常態(tài)化的聯(lián)想邏輯。

然而,事情真的這么簡單嗎?在《外婆的海》中,大海并不是身份想象層面上符號性的存在,也不僅僅是情節(jié)推進層面上的功能化裝置,它實際被賦予了更加復雜的情感內涵,在相當程度上是被精神化和人文化了的。對林賽來說,大海意味著個人化的童年記憶,更重要的是,當她多年后重新回到海邊,大海恒久不變的存在又仿佛某種儀式性的參照物,為她提供了與自我對話的契機。在2023年第5期的《長城》上,蔣一談在一篇關于短篇小說寫作的文章中談到過大海:“站在海邊,海風和海浪淡化了一個人的職業(yè)身份,無論他做過什么,他現(xiàn)在的第一身份是看海人?!保ㄊY一談《岸邊:短篇小說隨想》)。在這里,海是被凝視的對象,進而將這種凝視的目光引向了凝視者自身。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外婆的?!防铮毫仲愔匦伦呦虼蠛5倪^程,也意味著她對自己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某種重新審視。這種審視是微妙的,它不是要“判斷”,也不是要“轉折”(就像我們顯然不能簡單地認為,林賽出海的行動意味著她決心改變生活軌跡,回家鄉(xiāng)當一個漁民),而只是在嘗試著“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記憶中那些微小而溫情的細節(jié),在忽然降臨的浩大安靜中傾聽內心里那些隱秘裂隙的嗡嗡顫響。

在小說中,大海從情節(jié)上引出了這種審視,并且作為某種精神化的象征體,在整個敘事過程中持續(xù)輸出著喃喃低語的背景音,暗中共振引導著情節(jié)推進的節(jié)奏——換言之,它既是講述的對象,也是講述的風格。《外婆的?!丰樐_細密,但敘述并不緊迫,也少見兀然的節(jié)奏切換和斷裂式的情節(jié)反轉,總體而言是節(jié)制、平和、穩(wěn)定的。這樣的敘事節(jié)奏與大海自身的節(jié)奏(海浪的節(jié)奏以及潮汐的節(jié)奏)形成了同構。同樣是在那篇《岸邊:短篇小說隨想》中,蔣一談提到,“大海的聲音再大,對人類而言都是耳語”。的確是耳語,但耳語的力量其實比吼叫更大,因為它是個人化的而非公共的,是持續(xù)的而非一次性的,它貼近身體故而顯得誠懇,音量輕盈但能夠抵達心靈。這種大海般從容誠懇的低語感,也正是《外婆的?!坟炌ㄊ冀K的敘事風格和基本腔調。

動作

如果說大海構成了這篇小說潛在的背景音,那么顯在的旋律音,則依然由小說的核心人物來提供。具體來說,便是林賽。說得更具體一些,其實是林賽的動作。

在敘事性文體中,動作問題非常重要。動作是敘事的原子,人物動作以有邏輯、有目的的方式連綴起來,就構成了人物的行動,而諸種行動經(jīng)過有選擇的描摹、裁剪、表現(xiàn),就結合成為了故事情節(jié)。按照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的定義,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這個定義在原初語境中指的是古希臘悲劇,但對于現(xiàn)代小說(甚至現(xiàn)代主義小說)來說也依然可以成立——在許多“意識流”或高度內心化的小說里,行動的喪失(對行動可能性的徹底放棄)也同樣構成了一種特殊的“行動”。因此,人物如何行動,他的動作以怎樣的方式呈現(xiàn)和施行,往往直接關乎著小說的內蘊和題旨。

在《外婆的?!防铮殡S著自我審視過程的逐漸展開,林賽的動作,也顯示出從無序到有序、從躁動到安寧的總體軌跡。在最初,林賽的動作常常是“不自覺”的。大量無意識的動作支配著林賽,而這些無意識的動作并不指向具體而明確的行動目標。例如,在小說開篇,在與朋友小魚的交談中,“聽海浪”和觀察小魚身體的動作強迫癥般地不斷介入。作為某種對照,出現(xiàn)在林賽(以及林賽背后的敘述者)視野中的海邊其他人,也呈現(xiàn)出動作的混亂狀態(tài)和行動的意外打斷:“幾個工人抬著鋼管修補瞭望臺,一個工人失手后蹲坐在沙灘上,鋼管順著海岸滾落到海里?!倍诜导彝局?,林賽的腳步也一再被耽擱,例如她毫無道理地被酒館里游客男女關于“大?!薄叭祟愔行闹髁x”甚至“機器人與人類”的談論所吸引。在酒館的門口,她的腳步停下了。然而隨著她的停頓,陌生人的談論也中止了,一切重又歸于壓迫性的茫然——順便說一句,這處情節(jié)除了制造出旁逸斜出的游蕩感,似乎還可以視作是某種跨文本互文式的“彩蛋”存在,它呼應著作者蔣一談在新近出版的小說集《小丑歲月》中反復涉及到的科幻主題和機器人元素??傮w來說,林賽在故事最初是處在某種游蕩、徘徊的狀態(tài)里,她的動作和行為不斷地從敘事中偏離渙散出去。這與其內心猶疑不安的“初始狀態(tài)”顯然是對應的。

隨著故事展開,林賽的動作慢慢變得“自覺”。一些明確的動作目標和行動目的地出現(xiàn)了:在外婆的催促下,林賽開始收拾行李箱。這背后浮現(xiàn)出明確的線性行動方向:行李箱的打開,背后是從北京回到故鄉(xiāng)的過程;而行李箱的重新整合關閉,則預告著離開故鄉(xiāng)重回北京的行程。收拾行李是對物的歸攏,由此而延伸出另外一系列對物的歸攏行為:對家中物件的重新審視,以及對外婆漁船的觸摸觀察。至于“汽車站——客?!獫O船”的目的地切換轉向,則以具體集中的腳步移動形態(tài),清晰地勾勒出了情節(jié)的核心發(fā)展軌跡。漸趨明確的身體動作、可被把握的行動邏輯性,呼應著內心世界的梳理明晰。而到了小說的最后部分,林賽把外婆的漁船重新開出海灣,她的動作已經(jīng)逐漸走向“自在”:雖然也有過種種的意外和慌亂(例如漁船險些被其他大船掀起的海浪拱翻,林賽被滅火器砸傷,大部分捕蝦器掉入海中只能被割斷),但她的動作還是漸漸融入了漁船和大海這一支配性的環(huán)境,以一種澄澈的、全心全意的、近乎自然而然的方式流暢運行了起來:“林賽熄滅引擎,從魚箱里拿出兩個魚頭,用魚刀切成幾塊后放進捕蝦器。隨后,她抱著捕蝦器靠近船幫,慢慢松開手里的捕撈繩,捕蝦器一點一點滑進水里,最后在水里消失了。捕撈繩繼續(xù)在林賽的手里滑落,落在捕撈繩上的雪花晶瑩剔透,像是捕撈繩上萌生的小眼睛。林賽靜靜地望著水面,雪花圍繞著她,把她的眼神引向遠方。她看見了一條船,看見了船上的桅桿,桅桿上有一個男人,他好像在整理桅桿上的帆布?;蛟S是阿德吧,或許。林賽笑了笑,把視線投向水面。”具體的名字與關系、身份與目的、收獲與損失,都變成了不確定也不必確定的東西。浮現(xiàn)在面前的,只剩下“事情”本身,只剩下生活賜予的單純而安寧的可能性:“她預感到,她的捕蝦器里已經(jīng)有了一只龍蝦?!?/p>

物和空間

大海如同底版,人物的動作演變構成了持續(xù)連綴衍化的線條。這是《外婆的?!返摹懊妗焙汀熬€”。而除此之外,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還應當有繁星般散落而閃耀的“點”,來編織鑲嵌出文本的細節(jié)質感。對《外婆的?!穪碚f,這種“點”就是故事中一再穿插出現(xiàn)的各類物件。

外婆的那艘漁船,本身便是小說中最醒目的物。這艘船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光澤:“在這一帶,外婆的漁船是最特別的,船上那些支桅索、固定在欄桿上的木質轱轆、向內轉動的三孔滑車和穿索針,都是外婆從舊貨市場淘回來自己裝上去的,很有年代感?!倍@種獨一無二,又與林賽獨屬的親切兒時記憶緊密綁定在一起:“在濕潤的回憶之境,林賽首先看見一張告示:未成年人不能上作業(yè)船。隨后,林賽看見一個大大的魚箱,外婆在箱壁上鉆了兩個大洞,把林賽抱進去,既保證通風,又能讓林賽看見外面。外婆還在里面鋪上厚厚的棉絮,放了一個保暖炭爐。那一次的經(jīng)歷真是終生難忘。林賽躲在魚箱里,看著漁船漸漸遠離海岸,忽然感覺家越來越遠,這是她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觀察海岸,心里有些害怕,她轉移視線,看見外婆的身影,這才踏實下來?!?/p>

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的物,與現(xiàn)代消費社會中成群結隊、高度符號化和欲望化的“物體系”是非常不同的。它是不可復制的、帶有本雅明意義上感受性的“靈光”(aura)意味——與此相關的是帶有古典色彩、極其個體性的經(jīng)驗感知,“與靈光相關聯(lián)的是感知主體而不是感知對象,即,靈光與感知主體的特定經(jīng)驗形式有關”(見迪爾米德·科斯特洛《靈光、面孔、攝影:重讀本雅明》,朱婧譯)。與此類似的還有冰塊(“外婆不喜歡冰柜,一直用笨重的冰塊凍魚。每次出海前,她會在木箱內鋪上棉被,墊上塑料布,把切好的魚擺放整齊,之后把冰塊蓋在上面。合上木箱之前,外婆雙手按壓在冰塊上,閉上眼睛念叨一兩分鐘,把內心的念力注入冰塊”)、雄黃酒(“把節(jié)日細節(jié)做足做透。外婆蘸一蘸雄黃酒,在林賽的額頭上抹一下,外婆忘了抹自己,林賽的小手指蘸了蘸雄黃酒,在外婆額頭上抹一下。外婆口含雄黃酒,朝家里的角落噴一遍,一邊噴一邊說:‘蟲子蟲子都走吧,賽賽不會被咬啦!’”)、香囊(“外婆還會取出外公用過的老舊硯臺,慢慢研磨,用粗重的線條寫下‘天圓地方’四個大字……端午節(jié)那天的傍晚,外婆會劃著小船,遠離岸邊的時候才會取出香囊放在水面上,看著香囊隨波漂流。林賽知道,那是外婆送給外公的節(jié)日禮物”)、藥罐和炭爐(“藥鋪里的味道帶給林賽的不是疾病的聯(lián)想,而是一抽屜一抽屜的懷舊氣息。藥罐旁邊是老舊的紅泥炭爐,外婆習慣把饅頭片放在炭爐四周,把橘子皮放在饅頭上面,讓屋里的空氣清爽些”)等。借用小說里直接給出過的語詞概念,這些物和物背后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意味著過往生活的神圣性、圣潔感,充滿了“輕拂和擁抱”的意味。

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外婆的?!防锏臐O村/海邊小城(以及小城更加“肉身化”的微觀化身“漁船”),本身構成了自足的意義體系和空間審美系統(tǒng)。小說寫到的許多內容固然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但它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地方性書寫”;盡管“北京”和尚有待完成的“北京生活”明確構成了故事背后的潛文本和前提設置,但故事并沒有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照敘事的套路里滑向庸俗的失敗者故事或遷徙療傷故事。這里的地方、這里的被生活細節(jié)及其特定意義所包裹和支撐的空間,其實更近似段義孚對地方的指認:那是運動中的停頓,意味著“使一個地方有可能成為一個感受價值的中心”(見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王志標譯)。它是高度審美化,甚至是高度身體化的。事實上,從身體或生活細節(jié)裝置出發(fā),企及對普通人的情感關切和內心世界發(fā)掘,是蔣一談從早年間《魯迅的胡子》《透明》《發(fā)生》等短篇小說開始便一路延續(xù)下來的慣用方式。這種方式帶給文本的質樸的溫度感,在今天日益加速運行,未來感和失重感不斷飆升的總體文化語境下,顯得越發(fā)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