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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野風來土卷沙——評《跛爺》
來源:《青年文學》 | 李林榮  2024年01月15日21:51

依著小說由人物、情節(jié)和環(huán)境三要素組成的傳統(tǒng)觀點來看,《跛爺》屬于從人物的塑造起步構思的一篇小說。通篇讀來,文如其名,從敘述者“我”回顧童年、少年往事,直至交代成年后的回鄉(xiāng)見聞和所思所感的視角中,跛爺這一人物大半輩子既平淡無奇又與眾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得到了串珠似的點滴描寫和連環(huán)畫似的歷時性展現(xiàn)。自小說開篇提及的“一九七幾年”,到結尾一節(jié)顯示的年份“二〇一〇年”,故事時間前后跨度至少超過了四十年。這么大跨度的時間背景,用來鋪展一位野老村夫的平生遭際,不僅足夠,而且有些奢侈。

于是,讀者有理由要求,展現(xiàn)在這四十年里的跛爺?shù)囊幌盗行」适?,得格外有趣、格外特別,最好還能引發(fā)一種對于故事里跛爺所生活的那個年代的真實鄉(xiāng)野風情的新感受和新想象。照此來看,小說開頭,跛爺在夯土墻的房子里拿著木板架起了二層樓,除了為熱天能待在高處享受風涼,更為了能隨時趴在窗口居高臨下,把鄰家院子里的一切都當景兒看,這橋段設定可謂高舉高打,讓跛爺一出場就帶著特立獨行的人設——“我們村第一個住上樓房的”,占據(jù)了高位和險境。

高的是人物這一亮相,確實帶出了幾分值得為之志異志怪的奇特做派;險的是作品后續(xù)部分也得繃足勁,維持好情節(jié)的跌宕波折,不能太低落、太平淡。但緊隨“第一個住上樓房”的開場戲,出現(xiàn)在“我”奶奶端坐炕頭的一席憶舊談里的那段故事?!斈赀€是小孩的“我”的小姑揚土玩耍,無意中瞇了跛爺?shù)难?,惹得跛爺發(fā)飆罵人,以至端著獵槍威脅追趕起“我”的奶奶和兩個姑姑,就顯得刻意和夸張了一點。當然,這也給身為五保戶又兼任護林員的跛爺有條件合情合理地持有一支槍的人設背景,提供了一個不那么呆板的動態(tài)鏡頭似的展示;同時,也讓老光棍跛爺在性情上掉到了鄉(xiāng)間爺們兒一般不會跟婦孺計較雞毛蒜皮的常態(tài)之外,成了一個挺別扭的怪人。

怪人多有怪才。自家園子打理得花木繁盛、瓜果累累,看山護林對采藥草的小孩們也嚴陣以待毫不容情,跟大喬二喬的娘還似有曖昧,得力于這幾段繪聲繪色的渲染,跛爺精于農(nóng)事、忠于職守并且實際上也并非不懂風情的爺們兒氣質(zhì),頓時又找補回來不少。接著,跛爺家里失竊,被外村歹人趁夜偷走好幾袋糧食,“我”爸那幫棒小伙子一得信兒就即刻拎棍子扛锨,幫跛爺抓賊追贓,抓住賊后還憤起群毆,結果失手造成人命案。村里年輕人的行動固然莽撞過火,但反過來也證明跛爺在村里的人緣不錯,起碼村里的年輕人,甭管是在多大程度上出于服氣他能干或同情他跛腳,總之都自覺自愿為跛爺丟失的幾袋糧食,摸著黑兒齊心協(xié)力奔忙一場。

繼之而后的第四、五、六、七節(jié)里,“我”和“我”的小伙伴們的戲份大幅增加,跛爺?shù)墓适伦兂闪恕拔摇焙汀拔摇钡男』锇閭兏藸敶蚪坏赖墓适?。“我”的小伙伴里加入了一名外鄉(xiāng)遺孤、二喬爹媽領養(yǎng)卻又算作跛爺干兒子的紅忠??车粼鹤永锏奶O果樹、騰出空地挖窖養(yǎng)小兔,就是跛爺討干兒子紅忠歡心的招兒。也只有跛爺配使這樣的招兒,因為只有他養(yǎng)兔子最在行,別人家養(yǎng)的兔都不如他養(yǎng)的兔能生。在嫉妒和貪念的驅(qū)動下,“我”和飛子、小胖串通好去偷跛爺窖里的小兔,半中間,飛子被氣沖沖趕來的跛爺堵在窖里。但跛爺只是把掩在窖口、扎在浮土里的鋼絲網(wǎng)摁了摁,蓋了一個塑料袋,又把狗拴在旁邊,就走開了,似乎根本無意計較誰偷他的兔子。果然,憋在窖里的飛子沒費啥勁就爬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那只狗居然也是蔫不啦唧一聲不吭,純屬擺樣子唬人的。很明顯,有了干兒子的跛爺,面對孩子們時心變軟了。

但跛爺畢竟還是村里唯一一位公然成天拿著一桿槍的爺們兒,他的彪悍和殺氣不會輕易消退。先抑后揚的獵鷹和百無聊賴的傷貓,這兩個無厘頭式的小片段,顯露出跛爺秉性里到底還是含著一股子心狠手辣的邪行氣。而跛爺這副德行,恰好也是正當青澀年華的“我”和“我”的伙伴們滿懷逞強斗勇之志,卻找不到什么可以就近效仿的鐵血硬漢榜樣時,權且拿來暫作替代的一個虛影。

看透了敘述者的這種心思脈絡,也就容易理解,為什么在第七節(jié)里,一大把年紀的跛爺其實是又犯了追趕著欺負小女孩的老毛病,存心到人家門上自找不痛快,活該被護女心切的張東方接連推搡。但這點小事卻被“我”敘述成了似乎很了不得的大事:“跛爺兇悍了一輩子,終于疲軟下來了,他被村里最膽小的男人打了一頓”。甚至在跛爺對踢了他那條臟狗一腳的二棍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之后,二棍抄起啤酒瓶準備回擊,論情理,這本來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再平常不過的應激反應(更何況二棍還是個賴小子的頭兒),卻也被敘述者“我”看得很重,說成了跛爺人生篇章中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跛爺忘了我們這群被他嚇大的孩子早已不怕他了”。

在距離小說結尾的時間點兩年多前的臘月,“我”在國慶家的包子鋪里最后一次見的跛爺,見他一反常態(tài)穿戴嶄新,前所未有地容光煥發(fā),一邊罵罵咧咧地演繹他跟明海打嘴仗、把對方罵得不敢吱聲的豪橫場面,一邊甩開腮幫子一氣兒吃掉了二十個包子。這段略顯生硬的描寫跳脫了前情鋪墊的故事真實,很像是為了對結尾處小胖透露的跛爺“精著呢,錢花完才死的”那個細節(jié)有所預示、有所呼應。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跛爺終于老得無心也無力再對旁人咋唬撒野,他把最后的狠硬留給了自己,服毒自盡,不跟病痛纏綿?!氨货藸攪槾蟮暮⒆印币步K于不再那么青澀,到了為跛爺?shù)乃ダ?、病弱和死亡而暗自傷感的時候。隨著跛爺連人帶房子、園子和他那支槍的消失,敘述者“我”在家鄉(xiāng)村莊里的成長歲月也徹底遠去了。

小說結尾閃出重提兔窖舊事的一段對話和三個“他說”的短句,都在念著暴脾氣跛爺一生中并不多見的幾點好?;蛟S在這一刻,作者想證明的是:鄉(xiāng)野生活對于一個人的打磨和錘煉,無論過程中的況味有多么粗糙、多么蕪雜,最后特別值得軫念的,總還是絲絲縷縷的單純和美好。這就像鄉(xiāng)野間起風,揚沙卷土和芬芳送暖總是雜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