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4年第1期丨人鄰:命若浮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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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袁氏三兄弟中的小弟袁中道(袁小修),要再次出游,沿江而下,一解郁悶。
數(shù)年前,初游桃源時,小修有了要為自己買一艘船的念頭。延宕至今,早春二月時候,幾經斟酌,小修擇定了這艘船。安置妥當出門,已是一個月后的三月十七。水暖春江,成群的綠頭鴨,悠哉游哉,在江邊覓食魚蝦,一派活潑歡喜。立在沙頭,不惑之年,頭發(fā)卻過早斑白的小修,神情幾分疲憊,看著蕩蕩江水,逶迤而下,朝著吳越而去,陷入沉思。
仆人吆喝著,手下忙碌著,岸邊裝飾一新的船,牽系著的繩纜,就要解開。
這些年,小修頗有些頹喪,內心的郁結久久難以消除。屢次應試,他以為總會天降善果,不想?yún)s是一次又一次失意。
五年前,小修在京城應會試,不第,返回公安。這之前,想了很多人生取舍的他,不惜用數(shù)百畝腴田從一戶王姓人家換得筼筜谷,延聘能工巧匠,歷經數(shù)年,造就了這一處可以安身清修的佳圃。小修為此頗為自詡。
小修似乎為自己留了后手,塵世心身疲憊時,筼筜谷可居,可游,是上佳的養(yǎng)息之地。但這文字的背后,還是潛藏著他的無奈嘆息。
這一行出去許久,小修才回到筼筜谷。洗凈風塵過后,看看筼筜谷內“竹日茂,花日盛”,卻又嫌不足,著人去尋好匠人,另“添亭臺數(shù)處”。以為就此可以“頗懷棲隱之志”的他,在筼筜谷也確實過了一段愜意逍遙日子,讀閑書,品佳釀,嬌妻美妾,熏香相伴,可這奢侈甚至是奢靡的幾個月之后,他又不能忍受,不耐煩了,心中無限煩躁,無可破去。心中賊難破啊!他感慨道。郁悶之余,似乎破去之法,唯有出游,去另一片寥廓清涼的天地,方能解一時之憂。
前些日子,他給友人寫信,說自己已痛下決心,就此安居,以至終老。要出游,他得給自己找理由。盡管他知道所謂的理由,有點自欺欺人,難以自圓,可還是自我安慰。
頹喪難解的小修,曾拜訪八舅龔靜亭,說起心事,亦說起遠游。小修自道心跡。舅舅寬慰:“我有一舟,系我自作,極其堅固。長年又系我熟用者,今以附甥?!?/p>
領了舅舅的美意,小修的舟游,雖是以家鄉(xiāng)公安為中心,可還是做了充分準備?!爸壑泄荒昙Z,載書畫數(shù)笥”。因《楚辭》里有“泛泛若水波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小修干脆將舅舅這艘船命名為“浮鳧”。
這艘浮鳧舟,小修歸還舅舅若干年后,終于被大風打壞,沉于公安的惘湖。一個“惘”字,也許道出了世界本相。所謂浮鳧,不過是虛妄無主不知所終的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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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這次出游,籌謀許久之后,小修在出游前拜謝了舅舅的美意,決意自己購置一艘可心的船。他甚至有些決絕,想著他這一生,也就如此飄零江湖吧。既如此,何不好好購一艘中意的船,做長久游,人生游。
數(shù)次出游,他在江上見過那樣的船,所謂的樓船。尋常這種樓船,是一大一小兩艘組成。可筼筜谷幾乎耗盡了小修的銀錢,他似乎已經無力,所能者也不過“市一小樓船,寬敞可貯書畫”,即便這樣,也是“勉力成之”。人生之旅,有這樣的船陪伴,也算是難得。對這只“勉力成之”的船,小修顯然是愜意的。他可以不顧一切地浮游天下,任是塵世如何繁華,也都不計較了。紅塵太累,數(shù)次應試,已經耗盡了他的膏血,本就孱弱的他,已近乎崩潰。
脫離紅塵,浪跡江湖,豈不快哉。小修想,這就是他以后的家了,于是他不僅將這艘船再次名之為“浮鳧”,且自號“浮隱”。人生幾何,何不早早放下功名利祿,逍遙自在。他以為他比屈原要逍遙,完全可以把自己交付浪浪水波,隨水流轉,冬去春來,終其一生。
解纜行舟,一路順水看著兩岸田畝間農家的炊煙裊裊,他想起十二歲那年,大哥宗道生奇病,險些亡故。大哥因此一病,移居長安里中,栽花弄草,不再過問世事。而三年后,大哥為父親所迫,又不得不入京赴試,至黃河,受阻大水,不得不返回。到荊門,舍于逆旅,卻不想夜半屋塌,幾乎壓死。讓大哥意外的是,妻子竟然在這一年,驟然亡故。妻子去世不久,父親催促大哥續(xù)弦,大哥抗拒。直到三年后,二十五歲那年,他才續(xù)弦娶了廖氏女。小修在日記里回憶,大哥“歸而妻死,不復娶。父強之娶,則娶田家女”。摒棄門當戶對,“吾求可與偕隱者耳”,大哥的反抗亦只能如此。
大哥分明是一奇才。小修一歲那年,十一歲的大哥應童子試。督學金公一見奇之。萬歷十五年(公元1587年),他在翰林院任職,萬歷十七年(公元1589年),升任翰林院編修。大哥在仕途中,仍念念不忘生死之事。
大哥?。⌒⌒扌睦飮@道。
萬歷十九年(公元1591年)秋,小修應鄉(xiāng)試再次下第。而大哥宗道前一年奉命封楚府,便道返里,弟兄三人相聚,朝夕商證心性之學。也許是命中注定,第二年宗道使期滿返京,曾、登二子卻不想在一月內接踵而亡。宗道在京師任上,只能無奈苦作《寒食有感》:
荒村鬼火燒枯樹,照見一片傷心處。古屋直西黑樹林,暗風凄雨愁殺人。堂上姑,堂下婦。短命兒,薄命母。新魂舊魂一處所,老鴟呼風夜啼虎。白日自寒天自黑,有子為官亦何益。泉臺緩急不得力,兒生三十亦良艱。爾孫相見能傳言,慎勿為兒傷心肝。
更不想萬歷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大哥二子亡后,唯一的女兒,又死于難產。至此,大哥二子一女,皆亡于京城。
更令人惋嘆的是,萬歷二十八年秋九月大哥病,十一月初四,亡。大哥亡故之前,側室胡氏已經有了身孕,卻早產。大哥一脈,煙消云滅。
大哥命運若此。萬歷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冬,心意灰冷的二哥宏道,再次上“告病疏”,終于獲請。二哥棄官后居無錫,自以為可以逍遙歲月。五年后的萬歷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秋,棄官的宏道為父親所迫,只得再次入京補儀曹主事。四年后,萬歷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八月初,二哥患火疾,時起時滅,漸漸大小便皆血。九月六日,逝世。
十年前,小修為大哥奔喪;十年后,小修為二哥料理喪事,身心俱疲,竟然至于血疾。
兩個哥哥,歸于天命,只余下小修孤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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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浮鳧舟到了哪里?看著寬闊的江面,渺渺茫茫,一舟如葉,又有何處可以安心。
小修這艘船,雖不甚寬大,除游觀坐臥,可茶可酒,更是布置了頗為考究的書房。書房里有新購沈石田(沈周)的小軸,這是他擬趙松雪風格的用筆,上面有吳匏翁(吳寬)的詩。還有徵仲(文徵明)的題跋。另有黃太史(黃山谷)的草書古詩,字勢飛揚,像龍翔鳳飛一樣。
沈石田的畫,田園人家,阡陌悠悠,古柏修竹,掩映著幾間白墻青瓦的屋宇。一扶杖上橋老人,正欲歸家。想來所約三兩老友,早已在家等候。而沈石田的文字,亦是小修嘆服的。他的《聽蕉記》《記雪月之觀》,都是一時名作。
小修將沈石田的畫懸于船上,自然是因為欽慕。失意的小修,想起沈石田因母親緣故,終身不愿出仕,悠哉了一生。不時看看這畫,對小修也是寂寥中的寬慰。另一邊的黃山谷草書古詩,更是小修悉心揀選。其結體從柳公權的楷書得到啟發(fā),縱伸橫逸,如蕩槳,如撐舟,氣魄宏大,氣宇軒昂。
小修愛此舟就像今人愛車一樣,還特地寫了《前泛鳧記》和《后泛鳧記》,效比《前赤壁賦》《后赤壁賦》,自稱 “天下之樂,莫如舟中”。矮幾上亦有幾個書匣,存放一些小修平日喜讀之書。
前些日子,袁無涯來訪,給袁中道帶來新刻的李卓吾批《水滸》,還講了李卓吾手下一個抄書和尚常志的事。那個和尚想學魯智深造反,出去燒屋,被李卓吾攆出去,后來流落江湖死了。以小修法眼,對《水滸》的評價不高,以為“大都此等書,是天地間一種閑花野草,即不可無,然過為尊榮,可以不必。”以至于袁無涯,悻悻而去也難說。
這之前,小修亦曾經與董其昌晤面,聊起了最近的小說。董其昌說起近來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決當焚之”。后小修在兄長中郎那里有幸看到半部此書,以為是書“以門慶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諸姬,瑣碎中有無限煙波,亦非慧人不能”。小修非名教之人,對施政者眼里的“誨淫誨盜”,認為應該保留,不必焚書。
小修欲作長久出游,無疑會想方設法尋得一部完整的《金瓶梅》,若不能,這半本《金瓶梅》他可能會帶上,以消解船上永晝。
幾案上,另有一方歙硯,堆放著他行程間潦草書寫的手稿,這些文字,后來被他收入了《游居柿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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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行,雖然是無事的悠游,看似閑情蕩蕩,小修卻難免不時處在忽冷忽熱、忽悲忽喜之中。忽忽一個月過去,在江西一個叫翟琳的地方,因風雨暫時逗留,舟中無事,焚香而坐,聽江上雨聲細細入懷,本來可以什么也不思,也不想,就這樣盡情享受這虛閑得快意,但他還是思了想了。這一思一想,無奈地勾起他深深地憂懼,這憂懼來自他對于自己肉身頹敗的憂懼,更是轉而為一種求道艱難的悲憐。
小修打開船上的窗子,望著兩岸田畝,忽然想起這一個月來,他竟然滴酒未沾。他曾因苦悶酗酒,沮喪地自謂“敗我之德,傷我之生,害我學道者,萬萬必出于酒無疑也!”
此時此景,小修拿出《苦?!穪碜x,克制正為妄念所纏繞的憂慮,可是這妄念又豈是重新閱讀這挽歌一樣的文字能屏息下來的。但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兀自發(fā)誓:“我拼此生住舟中,舟中即家。他不可必得,清閑二字更少我不得也。”
“浮鳧舟”抵達南京,已是夏季。從上清河入江東門,望眼而去的是長干里的大報恩寺塔、文德橋,但見“翠袖臨波,云鬟照水,青雀之舫,霞騰鳥逝”。這里是秦淮河最繁盛的地方。
小修到南京,住石頭庵。在珍珠橋遇見編寫了《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的凌濛初??吹搅铦鞒醯谋陂g掛劉松年畫,兩人對弈,做沉思狀。他和凌濛初一起論畫,贊嘆近世自從文徵明后,人物畫的衰敗。
六朝佳勝之地,讓小修為之目眩神迷的還是秦淮河畔的詩酒風流。秦淮河浮泛,風花雪月,可他千里泛舟而來,不是為了追逐聲色而來,心里另有一個聲音提醒自己,生死事大,不可忘乎所以,丟掉生命的本義。
因此,與北門橋焦澹園焦先生的晤面十分緊要了。袁氏兄弟跟焦先生的交往很深。這回小修跟焦先生的晤面是先生退居故里澹園十年之后。小修執(zhí)弟子禮,焦先生亦是回訪。焦澹園注意到浮鳧舟,注意到這艘船對于小修的意義,但只是回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此亦泛家泛宅何遠?”
再一次會見,是應焦先生之約,討論時間很長,具體說了什么,小修未曾記錄,不得盡知。但他們談到李贄和達觀和尚。這兩個人都是新禪學大師。因名聲行事太奇,最后失陷在京城獄中。這兩位“悟了道”的先驅,自然成為他們的重要話題。
焦先生似有所指,臨別時問小修:“有一二學者,初入門極是苦心,而后乃都不理會,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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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南京,去鎮(zhèn)江,“浮鳧舟”卻在黃家渡發(fā)生意外,書童盟鷺落水喪生。盟鷺自小跟著小修,善解人意。如今死于異鄉(xiāng),尸骨無存,生命如此短暫,瞬息存亡,小修與其是哀挽盟鷺,不如說是哀挽自己。書童盟鷺死去,小修頓發(fā)無名之病,他自己知道,他求取生命真相的信心,又一次動搖了。
七月初一,小修邀請金山的僧人為盟鷺做過禮懺、施過水食之后,浮鳧丹陽。誰知丹陽道上,傳來更為不幸的消息,會稽的陶望齡先生去世了。小修在浮鳧舟中用絕望的語調大呼:“我之發(fā)舟,大半為先生來,庶幾以學問相參證,而詎意隕折,傷哉!傷哉!”
陶先生不在,那么再行下去,又有何意?
哀傷中,小修為陶先生作挽詩:“昔從白社后,得奉紫芝顏。叔度陂千頃,顏淵桂一山。寒潭同朗潔,枯木比虛閑。道眼能余幾,飄然去世間?!?/p>
哀傷之余,小修毅然調轉船頭,重返南京。
接下來小修的行止,有點出人意料,但似乎又是必然?!案▲D舟”還未到丹徒,他已經做了新的打算,準備參加明年春天的會試。
這兩年,他竭力想忘記的仕途,什么名山勝水,性命之學,幾乎瞬間就被即將到來的會試取代了。為何功名就這樣如跗骨之疽難逃?!什么生命之本,什么真相,什么悟道,小修又再一次棄置一旁。
小修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嘆氣的因由,一切無奈,有老父親的因由,自然也難免有他自己的因由,似乎在劫難逃一樣,他知道命運再一次驅趕著他,朝另一條道,無助地奔走著。
“浮鳧舟”將在秋天,著人駛回到楚地,而小修則由京口渡江,經過真州(儀征)過揚州,向北陸行,九月下旬,由漕入都。再過兩個月,他將在北京西山一處安靜地方準備應試。而這一次的應試,他還是落第了。
再一次的應試,他還得等上六年,直到又一個龍年,萬歷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二月二十七,他才中試。小修感慨“覺始脫經生之債”。十五日廷試后,因瘧疾引發(fā)舊病,大口吐血,性命堪憂。寒熱交加的恐懼之中,他想到自己為了追逐世間虛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歷經屢次報應之苦,這又是為何?蒼天愚弄人??!
他對自己說,自從出生,一輩子為了所謂的功名,耗盡了心血,想想,真的不如那些不讀書的鄉(xiāng)野之人,騎著老牛,在鄉(xiāng)村的小路上悠哉游哉,無憂無慮,妻賢子孝,安然自在地活到了晚年,度過安逸的一生。
這年春,小修在書肆偶然見到大哥宗道的《白蘇齋集》,謂之“清新遒媚,可傳世”。小修亦感嘆大哥所作詩及雜劇,無一傳世。
第二年,48歲的小修,春天返回,三月二十五抵達沙市。四月初六,復去京城候選。五月十二日抵京。萬歷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50歲的他任徽州府學。之后更升任國子監(jiān)博士。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56歲的小修辭去吏部郎中,寓南京芝麻營。
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在芝麻營悟釋典,為終老計,造石頭庵。一日,端坐而逝。
這一年,他57歲。
人鄰,河南洛陽老城人。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美》《晚安》《我已寂寞過了》,散文集《閑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行旅書》等?,F(xiàn)居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