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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新作《登春臺》:都市與鄉(xiāng)野的雙重間奏
來源:文匯報 | 俞耕耘  2024年01月17日09:12

 格非新作《登春臺》延續(xù)了《月落荒寺》都市書寫的抒情詩性,又呈現(xiàn)繁復的城鄉(xiāng)現(xiàn)實交互聯(lián)動。故事以春臺路67號——神州聯(lián)合科技公司——為空間交集,輻射了從公司員工、司機到兩任董事長的人生圖景,在40余年的軸線里,借原生家庭、夫妻關系,探討如何理解他人、與己和解等諸多命題。作家以詩性智慧運思哲學觀照的潛藏能量,捕獲無數(shù)惶惑與開解的時刻。人物共同遭遇著現(xiàn)代性的生存疑難:時間與存在的本源,自我與他者之關系,生而被拋與自救,何以去蔽,達到生命澄明之境。這些存在主義關切的宏大問題,都在尋常微末的瑣事里被反復叩問。

在命運兜轉間,作家經營著故事流向。沈辛夷的父母婚姻,建立在欺瞞之上。格非設計了雙重悲劇,皆是自釀苦酒。父親隱瞞病史理虧,注定入贅,隱忍軟弱。母親對英俊的父親一見傾心,不顧外婆反對,有苦難言,空生怨恨。沈辛夷充當家庭內耗的犧牲,為了給弟弟還債,委身于隱形富豪的情欲之網。陳克明只因女人名字叫“靜熹”,就聯(lián)想她文靜淑美,是命定的妻子,婚后發(fā)現(xiàn)她實為悍婦。蔣承澤與周振遐這對摯友,由于旅行遭遇臺風,客輪在茯西村???。多年后,他們招聘了生于茯西村的姚芩,這個女人先后照料二人生活,揭示出情感關系的多種可能性。

小說線索千頭萬緒,人物無分主配,每人皆“從頭說起”,反倒顯出眾生相與人世間?!皩⒁患匠V聵O力渲染為神奇命運的微妙暗示”,也是格非的創(chuàng)作邏輯。萬物互聯(lián),因緣際遇,事件圓融相通。神州科技公司實質隱喻技術理性對私人生活的系統(tǒng)性介入和控制。都市生存變得同質,失重且無根。故事通往逃離和掙脫主題:沈辛夷想把家里繁雜事?lián)踉谏钪猓恢苷皴诔S谐鰤m隱逸之念,“重新融入自然的心靈平靜”。屏蔽他者,背對世界成為一種強烈欲求。

人物都有各自焦慮與隱痛,無論早逝離異,還是被輾轉寄養(yǎng),都造成疏離障礙。沈辛夷和周振遐對母親皆有怨念,二人都對外部聲音,懷有普魯斯特式的神經過敏。從心理小說維度看,作家濃厚的精神分析興趣可見一斑。如童年依戀情結被打斷,少女戀父之寄托,創(chuàng)傷經驗的壓抑轉移。精神癥候往往投射社會關切,超出了個體命運的偶發(fā)性。留守兒童的精神荒原,外出務工造成鄉(xiāng)村空心,以及溺愛與缺愛導致情感失衡。如何闡釋人生,就變成小說應有之義。朱老師、父親和桑欽,對沈辛夷有隱在的共通——即作為啟蒙者。他們無一例外,不是離開就是故去。格非寫了幾次告別,卻不辭而別,沒有儀式。

桑欽與辛夷是不對等的征服與誘引。格非寫出混沌的邊緣情感,我稱為“戀情的疑似物”,它建立在恩、利、身欲的綜合幻覺上。沈辛夷是自然的滑落,自由的被迫。表面看,桑欽與她的情感并無強求,實質卻以身份、閱歷落差、慷慨借款的施恩,壓倒了辛夷的殘存體面,她只剩羞慚。男人戴著面具,才能說些真誠的話,如同睡覺也不卸妝的女人,沒有素顏。肉身可坦誠相見,精神卻無法赤裸,悲哀莫過于此。不明不白,無以名狀,周振遐與姚芩的感情亦是如此。猶疑的距離決定故事的魅惑。

小說尤為關心身份意識和圈層背后的價值認知。桑欽是流動不居的浪蕩者,有“游世”姿態(tài),甚至沒人知其真名,儼然是莊子無名、無功的符號。周振遐與之呼應,是世界的觀察者、局外人。他常有出神狀態(tài),以外位的超越姿態(tài)沉思生死富貴?!叭说纳?,不過是在兩個虛空之間出現(xiàn)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閃動而已”,財富積累又趕不上身體潰敗的速度。夢境則為“此在”與“故我”提供橋接:童年做過的夢醒在另外時空,出夢無異于轉世,虛空被填補了意義。

優(yōu)秀作家善于在創(chuàng)作中思辨,好的故事大多通向哲學。父親在寂照寺談及“提婆達多”——始終會妨害你的那個人。這個情節(jié)暗示了小說之眼:母親認為姑媽造成其不幸,辛夷以為母親妨礙自己,周振遐覺得那些鄰居是他的病根。事實上,妨害也是導引,它影響人生路徑。朱老師堅稱現(xiàn)實嚴峻,拒絕浪漫,應擔負并理解不幸。在我看來,這才是現(xiàn)實主義的要義:始終要對所經歷之事,充滿確證與賦值,沒有說辭開脫,唯有自救。

鄉(xiāng)下人到生意人的身份轉變帶來意識裂變,也造就空間地理的流動重塑。無論是辛夷成長的笤溪村,還是陳克明追述小羊坊村,從冀北到江南,都在時代變局里找尋機遇:旅游民宿、果園養(yǎng)殖、代加工廠,人物經歷運勢的此消彼長。曾經的破落戶、二流子發(fā)了家,闊了起來,腦袋不活絡的人,眼紅心氣。苕溪,本是山野之寄寓,胡仔歸隱有詩話,米芾在此寫詩帖。故事里的苕溪,已成為被消費主義改造的景觀。江南腹地的清逸靜氣,被村人逐利之欲覆蓋,一切皆可化為商品服務,都市附庸之物。眾人熙熙,如登春臺,執(zhí)于欲望浮華,與人物重返自然的歸心,恰為反諷。

從結構布局看,小說很像《儒林外史》的連環(huán)鉤鎖,穿引承接,以周振遐為楔引與尾章,形成故事回環(huán)。四個章節(jié)間,敘事完成傳遞交替,人物各自描述早年生活史,會有“成長小說套裝”的閱讀體驗。我謂之以“來處與歸路”為主題的四重奏。它以人物為章,如列傳并置,打破單一主角的敘述中心,形成多聲部變奏、對話與和聲。歷時性的線性故事,被共時性的并置敘述取代。序章奠定了主題、動機與調性。作家就像《十日談》里的故事主持,自然統(tǒng)攝了諸多人物。

《登春臺》承載格非對人生況味,生活境遇的深沉涵詠。小說的哲學層、意蘊層遠遠超逸了故事層。正如中國古典舞強調“身韻”二字,作家重視意生境外的蘊藉。抒情風致,田野鄉(xiāng)間,廢窯花院,古寺深宅,大有梭羅、愛默生自然文學的質感肌理。其用散文筆法寫故事,并不依賴戲劇性事件,而是有“過生活”的紀實節(jié)奏。這種勻速的原樣主義,給小說帶來切己體感。甚至,作家寫出了某種故事類型學:無數(shù)小鎮(zhèn)青年在都市與鄉(xiāng)村兩個世界,擰巴斷裂。早年記憶總是闖入當下生活,無法告別,也無力轉身。這正是對時間性本身的思索,人物總是過往經驗的持存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