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1期｜張新祥：歲月飄過塘子寨
一
石匠伍，一個泥水匠出身的土匪頭子。他槍法準(zhǔn)得嚇人，百米外，能打中電線頭。他砌的石墻，勐傣壩無人能及。
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太陽毒花花地照射著塘子寨。石匠伍用沾滿稀泥的右手，狠狠扯了一把下身的大花褲衩，失去彈性的褲衩頭，羞答答地貼服在他腰間，遮蓋住胯間隱私部位。
“媽的，”他自言自語，“一個塘子寨烏鴉叫，不活人了?！?/p>
“石匠伍，石墻不是用嘴巴砌的。烏鴉叫關(guān)你屁事，趕快砌石墻，要不然工時費(fèi)就沒了。”李圈官靠在自家庭院躺椅上，拿著大煙槍，冷冷地回了石匠伍一句。他才不怕石匠伍，他手里握著一支，半新不舊的九子快槍。他是塘子寨及附近村寨頭人，“圈官”也是官。特別是在十萬大山中的塘子寨，圈官就是土皇帝，是勐傣土司親封的大官。
“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阿?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石匠伍不理會李圈官警告。他揚(yáng)起頭顱，對著毒花花的太陽，唱起了山歌。
“媽的，這個石匠伍是要反了，烏鴉叫他也敢唱，不是擺著咒罵我們寨子要死人嘛！”李圈官微微仰起頭，放下煙槍，跺了跺腳說，“穆老七，去，給他兩鞭子。”
“好嘞！”一個身著長衫，挎一支步槍的中年漢子，應(yīng)聲走到李圈官身前，他是李圈官的家丁頭目。穆老七拿起牛皮鞭，走出大院。沒多大會兒，院場一角，傳來“啪、啪、啪”三聲牛皮鞭的悶響聲。打斷了石匠伍的山歌。
“叫你唱，烏鴉叫也是你唱得！”
穆老七狠狠地教訓(xùn)著石匠伍，他違背了李圈官囑咐，多打了石匠伍一鞭子，算是跑腿酬勞。最后一鞭子，剛好抽在石匠伍額頭和臉頰上。生硬的牛皮鞭，抽得他額頭流血不止。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鮮血，雙眼死死盯著穆老七。他一臉陰冷，一言不發(fā)。血水混著汗水，遮蔽了一只眼睛射出地狠光。看不出他是憤怒，還是畏懼。
“你這個逃犯，”穆老七打了一個寒顫，他右手執(zhí)鞭，左手下意識去摸腰間的步槍，冷冷地說，“天生就長著反骨，哪天要遭雷劈！”
石匠伍仍舊一言不發(fā)。他一手抓著往下滑的大花褲衩，一手握著拳頭，死死盯著穆老七看。是穆老七的鞭子，抽醒了他幾個月前逃跑時地怯懦魂靈。那個夜晚，土匪殺進(jìn)他家。他從床上跳起來，竄出了屋，就穿著這條不爭氣，總是往下滑的大花褲衩。來犯的土匪，黑壓壓一大群。手里拿著真家伙。石匠伍在黑夜里徘徊許久。他手里連把菜刀都沒有，聽到妻兒慘叫聲，他想殺回去。但他知道，他不是群匪對手。
“石匠伍，敬你是條漢子，你老婆，老子先幫你睡著。兩個娃娃，老子先幫你調(diào)教著。等你把老子的東西還回來，再來把他們領(lǐng)回去！”
“什么神槍手，還不就是一個縮頭烏龜……”
土匪頭子與匪群，肆意喊話和羞辱，引石匠伍現(xiàn)身。他沒有立馬殺出去。未發(fā)出一點(diǎn)響聲，冷靜地從他的家鄉(xiāng)勐臘壩麻栗寨，逃到了勐傣壩的塘子寨。
穆老七的鞭子抽得越狠，石匠伍越清醒。他恨自己懦弱，躲到離家鄉(xiāng)幾百里遠(yuǎn)的塘子寨。像受傷逃亡的雪豹，偷偷舔舐著傷口，蟄伏著。他知道，他逃脫了。他年輕的妻子，幼小的兒子和女兒，定然要遭受群匪蹂躪。他有些后悔，不該虎口奪食，劫了土匪們搶到手的馬幫。曾經(jīng)，殺上他家門的那股土匪頭目，敬他是條漢子，幾次邀約他入伙。他看不上，那股沒幾支破槍的山匪，想不到還是著了人家的道。
“你這個石匠伍，有你好死的一天……”穆老七罵罵咧咧，回到李圈官身邊。
接下來的十幾天，石匠伍老實(shí)本分。他的眼光仍舊犀利，充滿暴戾和殺氣，但他只盯著石墻和稀泥看。為了不讓大花褲衩滑落掉，他找了一根麻繩，把松弛的褲衩頭，緊緊勒在腰間。大塊小塊的花崗巖、石灰?guī)r、鵝卵石……被他規(guī)整地砌在越來越高的石墻上。他裸露的肌膚，被秋陽曬成紫檀色。他和的稀泥里，碎麥稈極少。完美填充了，石塊與石塊間縫隙。一群無趣的烏鴉，歇在李圈官家大院果樹上，從早叫到晚。
之前，石匠伍就幫塘子寨幾戶富人家，砌過石墻，換得果腹之食。李圈官提著大煙槍，背著九子快槍，領(lǐng)著一群家丁，巡視領(lǐng)地?？吹绞澄槠龅氖瘔Γ饣?、結(jié)實(shí)還省料，甚是喜歡。恰巧，他家大院場邊的馬廄，需要砌一堵石墻。他問清石匠伍身世后，便請石匠伍為他家砌石墻。答應(yīng)好了，每天一塊大洋，等砌好了一便給。
一個月時間，石匠伍給李圈官家馬廄，砌了一堵一丈高、五丈長、三尺厚的石墻，墻面光滑得像女人屁股。山寨里，再也找不出與之牢固、實(shí)用、美觀的石墻了。
石匠伍砌好石墻的那天傍晚，太陽掛在寨子對面大山頭上，失去了白天地?zé)霟岷凸饬痢Ｋ恢皇痔嶂蠡ㄑ濕玫难濐^，一只手叉在腰間，站在李圈官家四合院大門口，用硬邦邦的眼光盯著李圈官看。李圈官懶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棠梨樹上的烏鴉，沒羞沒臊亂叫著。大院里，一群家丁忙著捆綁馱子。五十多匹騾馬或吹著響鼻或嘶鳴，攪起地面上一團(tuán)團(tuán)塵土，預(yù)示著李圈官的馬幫即將出行。和往年一樣，李圈官要把存留了一年的古樹茶、山木耳、豌豆等農(nóng)特產(chǎn)品，運(yùn)到勐傣城出售。
“圈官大人，”石匠伍說，“你看，石墻砌好了。你得給我工錢，好讓我討生活?！?/p>
“你還知道要工錢？”李圈官不屑地說，“在我家亂吼亂唱，給你吃飽肚子，不治你罪，就算我高抬貴手了?！?/p>
“就是、就是……”以穆老七為首的一群家丁，七嘴八舌附和著李圈官，奚落石匠伍。
“圈官大人，那些烏鴉的嘴巴我也管不住。”石匠伍說，“我在你家也砌了一個月的石墻，你就行行好，給我點(diǎn)工錢，買一套合身的衣服……”
石匠伍不停地說著話，李圈官板著面孔，不理睬他。有一馱茶葉沒捆綁好，兩籮筐茶餅從馬背上滑落，散了一地。
“拿繩子來！”李圈官從躺椅上站起，一聲大吼。
石匠伍一愣，隨后像受驚嚇的豹子，二話不說，提著大花褲衩，竄出了李圈官家大門。他趕著就要落山的太陽，沒命地逃出了山寨。
看著夕陽下，提著大花褲衩，越跑越遠(yuǎn)的石匠伍，眾人哈哈大笑。
“這個石匠伍，跑起來賊快！”有人大笑著說。
“這種人是天生的賊……”
眾人只管嘲笑跑遠(yuǎn)的石匠伍。李圈官板著臉，看著漸漸消失的石匠伍背影，又看了看家丁，說不出是喜還是憂。
“你們這些賤骨頭，我是叫你們拿繩子來重新捆綁馱子。”他沒好氣地說，“這個石匠伍也是個孬種。干了一個月的重活，就被我一句話嚇跑了。誰說不給他工錢了。跑了好，就怕他還會回來……”
殘陽如血，染紅了塘子寨每個角落。寨子里的大多數(shù)男人，同李圈官的家丁，一起趕著馬幫。他們要到山腳的壩子里投宿，趁著秋高氣爽，瘴氣消散，好往返與勐傣城。
二
秋天的早晨，陽光鋪滿塘子寨。四周山野，林子一片接著一片。山里人的茶地、包谷地、蕎麥地、豌豆地……一塊連著一塊，懶散而有序的分布在村寨周邊林子下。山野的翠綠，與莊稼地的淡黃色，看似無序，卻有跡可循地揉和在一起。十萬大山里的山寨，真實(shí)而又虛幻。
塘子寨小學(xué)門口前的石墻下，你在那里站了許久。面對一丈高，五丈長的石墻，你瞇著雙眼，一言不發(fā)?；液谏膲Ρ冢@得石墻堅(jiān)硬而頑固。而與它對立冥想的你，思緒早已飄飛萬里，剩下的僅僅只是一個靈魂借宿著的軀殼。你的名字叫石月。十萬大山記得你的名字，寨子人不喜歡提你的名字。
你不是學(xué)校的老師，只是一個年過七旬的山村老婦人。你不是來看望上學(xué)的孫子、孫女。你是專程來觀看學(xué)校門口的石墻。這面石墻，是你父親砌下的，是塘子寨最堅(jiān)固的石墻。記載著山寨，一段抹不去的滄桑歲月。你思想上有坎，過不去了，就來這里面壁冥想。
“那個老婆子又來了，她是土匪婆生出來的人，”一個學(xué)生跑到學(xué)校門口大喊，“快跑，她爹是魔鬼！”
“她爹比魔鬼還可怕，走到哪里烏鴉就飛到哪里……”幾個學(xué)生在校門內(nèi)大聲討論。
“最糟糕的事情，”聽到孩子們討論，你喃喃自語，“往往是那些已經(jīng)被自己遺忘后，又被別人記起來的風(fēng)塵往事?！?/p>
孩子們唧唧喳喳討論。有一個叫小石頭的男孩，他一個人蹲在墻角邊，小聲嗚咽。
“你們少說兩句！小石頭，他又哭了！”一個女生尖叫著，責(zé)備她身邊的同伴。
“讓他哭，他們一家子都是魔鬼……”幾個男生大聲奚落小石頭。
圍墻外的你，沒有聽到那個叫小石頭的男孩的哭聲，但你聽到了其他孩子辱罵聲。往事如亂麻，在你心里打成無數(shù)個結(jié)，織成一張網(wǎng)。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裹住了，你能用來暢想十萬大山外的思緒。
傍晚，塘子寨對面，夕陽懶懶地灑在一塊塊莊稼地上。那些玉米、蕎麥、旱谷、豌豆……零零散散生長在坡地上，等待著莊稼人去管、去愛、去疼、去收。因?yàn)槿鄙俜柿Γ嗌偈w麥稈，干癟無力地掙扎在滿是石頭和雜草的土地上，長得比野草還瘦小。
野菊花，是天神扔下來的魔鬼。它們瘋狂的與莊稼人種下，賴以生存的糧豆?fàn)帄Z空間、水分和肥力。它們恨不得把根，扎到山里人身上，在莊稼人手掌心，開出一朵朵一片片小黃花。那些將死去的秋蟲，爬在瘦小的玉米棒子下，或是枯黃的旱谷穗上，還有干癟的豌豆包里……貪婪地咀嚼著山里人賴以存活的糧豆。
坡地上，一個中年漢子，手持一把砍刀，使勁揮向玉米地邊的野菊花。
“叫你長、叫你長?！睗h子嘴里叨念著，“你們就是魔鬼……”
漢子砍倒一叢又一叢野菊花，他眼前呈現(xiàn)出的，還是一叢又一叢野菊花。他被天神趕下來的魔鬼，強(qiáng)悍的生命力驚呆了。不多時，渾濁的汗水，沾滿他額頭。幾束殘陽，緩緩照在他身上，把他雕塑成坡地邊的一棵枯樹樁。
夕陽西下，塘子寨女人們不能再等。她們得摸進(jìn)廚房，嫻熟而又麻木的，為耕作在坡地上的男人們，做晚餐。如若誰家婆娘慢了半拍，踏著暮色歸來的男人，便會勒緊褲腰帶，甕聲甕氣地嚷嚷。
“挨千刀的爛母豬，是非婆，嘴長手短，把你屁股打出屎?！?/p>
女人們多半不敢支聲，頂多就會伸手去，幾巴掌，狠狠地扇在正墊著腳尖，偷冷飯吃的娃娃身上。被打的娃兒，只能跑到門外“嗷嗷嗷”嚎頭大哭。毫不影響，整個山寨的暮色布局。
夕陽西沉，塘子寨除了炊煙照常升起外，平常得索然無趣。就在那塊坡地上，那個揮刀砍野菊花的中年漢子，踏著暮色歸家了。你坐在自家門檻邊，枯瘦的臉頰，早已風(fēng)韻無存?？粗碌厣?，那些長勢一般，卻要填飽山里人肚皮的糧豆，你總想唱一首山歌。但你不敢唱，那是塘子寨的禁歌。當(dāng)年，只有你父親敢唱。
“爹，你活過來吧！”你自言自語，“你領(lǐng)我唱那首山歌，讓塘子寨人彈三弦……”
沒有人與你搭話。只有晚風(fēng)卷起路邊灰塵，夾雜著老牛老馬糞便尿液氣息，撲面而來。你沒有抗拒。讓這些氣息瘋狂地鉆進(jìn)鼻孔，融入肺葉、血管、肌體里去。你懷念這股味道，隱藏著當(dāng)年父親的殺伐之氣。
你的居所，是四間老屋子圍成的四合院。正廳大門，兩扇門板對開，每扇門板都是有些年歲的金絲楠木，五尺高三尺寬兩寸厚。雖陳舊卻異常結(jié)實(shí)。屋內(nèi)橫梁，全是上好木材。這套老宅子，是當(dāng)年塘子寨李圈官的家丁頭目穆老七所建?，F(xiàn)在，只有你一個人，孤孤單單住著這套大宅子。每次，走出宅子大門，你都不愿回頭看身后的家。陳舊的大宅子，填滿黑暗與孤獨(dú)，仿佛就是你的墳?zāi)埂Ｄ愕挠嗌?，只能棲息在這棟大屋子里。這是塘子寨賜予你最后的禮物。
太陽完全落下西山頭，黑暗如潮水，四面八方涌來，填滿山寨的每一寸空間。你坐在大院門口，品嘗著秋天的夜幕，帶給山寨不同地孤獨(dú)、寂寥、無奈、不安……一個六歲小男孩，在夜幕掩蓋下，慢慢靠近大院石墻邊。呆坐冥想的你，發(fā)現(xiàn)了小男孩。
“小石頭，你躲在墻角邊做什么？”你問，“快到姑奶這里來?！?/p>
“我、我不敢過去?！毙∈^躲在墻角邊，一臉猶疑地回答你。
“快過來，姑奶給你糖吃?！?/p>
“同學(xué)們說你是魔鬼，”他怯生生地說，“天黑了我怕你吃我?！?/p>
“他們才是魔鬼，”你有些生氣地說，“快過來，我這里有好多糖果?！?/p>
你邊說話邊從衣袋里，摸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捧在手心，攤開給不遠(yuǎn)處的小石頭看。他經(jīng)不住誘惑，顛著小腳丫，慢慢向大宅子門口走來。等他靠近，你將他拉進(jìn)懷里，緊緊抱住，把一大捧糖果揣在他懷里。他沒有掙扎，很享受有人抱著他，給他糖果吃的時光。
小石頭，是你哥哥石陽的親孫子。你也有孫子、孫女，只是他們被兒女們帶著，遠(yuǎn)遷勐傣壩其他村寨，從不回來看望你。抱著懷里的小石頭，你滿心悔恨。恨自己，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三男四女，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好好抱過他們。你做了穆大成的女人，他生來就傻乎乎的。你總覺得，他配不上你。于是，你就以不帶孩子為由，報復(fù)他們一家。其實(shí)，你不喜歡抱自己孩子是有緣由的。七個孩子中，竟有三個遺傳了穆大成的傻氣，讓你在山寨抬不起頭。現(xiàn)在，老了，歲月磨去了你的戾氣和倔強(qiáng)。過往地所有不如意，就像你手中的糖果，被懷里的小石頭，一個一個吃進(jìn)肚子里。最終，不知道會成為哪棵植物的養(yǎng)分。
“姑奶給的糖果，好吃嗎？”你摸著他的腦門問。
“好吃，”他舔著嘴皮子說，“我娘從沒有買給我過這么多這么甜的糖果吃?！?/p>
“以后，你想吃糖果了，就來找姑奶?！?/p>
“姑奶，”他仰起小臉蛋問，“你不會真的是魔鬼吧？”
“姑奶像魔鬼嗎？”
“不像?！彼麚u著頭回答你。說完話，自顧自吃著懷里的糖果。你緊緊抱著他，整個內(nèi)心世界，翻江倒海。
“姑奶，”他眨巴著大眼睛問，“魔鬼長成什么樣子？”
“嗯，長什么樣子呢？”你脫口問自己，回答不了他的問話。記憶中，要說魔鬼，你第一個想起的還是父親石匠伍。塘子寨老一輩都記得，你父親穿著大花褲衩為李圈官家砌石墻。你父親騎著棗紅色大馬，穿著尼龍軍大衣高筒皮靴，一臉狠色。舉著一支九子快槍，殺人如麻。在塘子寨及周邊村寨人眼中，你父親是真正的魔鬼。除了你父親是魔鬼外，你母親，那個叫狗妹的女人，也是魔鬼。你母親，喜怒不露于色。曾在土匪窩里慘遭蹂躪活下來，跟著你父親走遍了塘子寨周邊十萬大山，在大牢里蹲了十幾年，大半個身體殘廢……究竟父親是魔鬼，還是母親像魔鬼？你不能給出自己答案，但你要回答懷里的小石頭。情急之下，你想到你是父親和母親的女兒，應(yīng)該是你更像魔鬼。
“小石頭，”你抱緊懷里的小石頭說，“魔鬼的樣子就像姑奶一樣。”
“哇、哇、哇……”他哭喊著說，“姑奶是魔鬼，姑奶真的是魔鬼。同學(xué)們沒有騙我……”
他顧不上吃糖果。邊掙扎邊嚎哭著，從你懷里掙脫了，跑進(jìn)茫茫夜色中。
你沒去追趕小石頭。他家離你家不遠(yuǎn)，只隔著幾戶人家。你抑制不住悲傷情緒，走進(jìn)大宅子，開始啜泣。渾濁的淚水，順著你布滿皺紋的臉頰流淌，又一次洗滌，被歲月輕松刻下痕跡的老臉。你用低沉的音調(diào)哭泣著，已經(jīng)沒了放聲大哭的勇氣和氣力。在山寨的風(fēng)霜里，你曾放死聲痛哭過多次。你不尋常的哭聲，引得各家各戶把門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你的哭喊聲，錐子般鉆進(jìn)鄰居家破屋子，魔鬼般詛咒著每個人，剝奪了山寨無數(shù)個寧靜歲月。
你沉入回憶中。重新梳理，山寨既清貧又無奈的農(nóng)家日子。自從嫁給穆大成后，你把所有怨氣和不滿，都撒在他身上。
“穆大成，你連幫老娘提鞋子都不配！”穆大成活著時，你時常對他說。
“小月，你不高興，我就給你當(dāng)大馬騎，像我們小時候一樣……”他總是傻乎乎地笑著回你話。
“你給老娘滾開……”
十年光景，你一口氣給穆大成，生下三男四女七個孩子。你只管生不管養(yǎng)。你奶水多得像河水嘩嘩流淌?？赡阆雍⒆舆浦填^疼，就是不給孩子喂奶?？粗斐圆簧夏?，“哇哇”叫哭的孫子，公公穆老幺揪著幾顆白花花的胡須，向你吹胡子瞪眼珠。你就玩失蹤，連夜跑出家門。穆大成找遍整個山寨，看不到你影子。天亮了，你從自家后院麥稈堆里鉆出來，伸著懶腰打著呵欠，走進(jìn)廚房，只管吃雞蛋白酒。
穆大成管不了你，只能把火撒在坡地的莊稼上。是土地耗光了他的氣力，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抽干了他的生機(jī)。穆大成沒看到，他的一個孩子成家立業(yè)，便離開了人間。
你的七個孩子，養(yǎng)大了二男二女。他們長相略有差別，性格像極了你。塘子寨人，不待見你們一家。二男二女長大后，遠(yuǎn)走他鄉(xiāng)，沒一個留在你身邊。
三
入冬后，勐傣壩瘴氣散盡。李圈官的馬幫生意，愈加紅火。整個塘子寨男人，都加入了他的馬幫隊(duì)伍，為寨子帶來滾滾財富。李圈官總是喜歡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觀看山寨如鏡一樣的天空，呼吸四面八方涌來的山野空氣。特別是馬幫回來時，一馱接連一馱的銅錢，散發(fā)出的氣味，比十年老酒還濃烈、芳香。
那一年冬季，李圈官高興不起來。因?yàn)樗以郝涞奶睦鏄渖希瑸貘f比往年多了不少，叫聲一聲接著一聲，一片連著一片。聽著聒噪的鴉聲，李圈官就會想起，秋天里那個為他家砌石墻的人，他的名字叫石匠伍?？偸浅疤磷由筋^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恕毕肫鹗澄槌纳礁?，他總是心神不寧?/p>
“圈官大人，”剛趕馬幫回來的穆老七說，“我們在勐傣城聽到一個消息。”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追問。
“說不上是好消息，也說不上是壞消息?！?/p>
“那就是好消息！”
“勐傣城里人說，勐臘壩出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蹦吕掀哒f，“那個魔鬼殺了人，還要開膛破肚。聽說他半個月內(nèi)，就殺了一窩山寨土匪的十幾個人。把人開膛破肚后，掛在山寨大門上，硬生生把一窩土匪嚇跑了?！?/p>
“這可了不得！”李圈官喃喃自語。他仿佛看到那個殺人魔頭，已來到塘子寨。他和許多人，被那個魔鬼無情屠戮，尸首被開膛破肚，掛在自家四合院大門上。冥冥中，他看到那個殺人魔鬼，貌相與石匠伍一模一樣。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他在心里打了個寒顫，難于扯回跑遠(yuǎn)跑偏的思緒。
“圈官大人、圈官大人，你怎么了？”穆老七看著李圈官喃喃自語，不由得追問他。
“穆老七，”他悵然若失地說，“我們不應(yīng)該嚇跑石匠伍，更不應(yīng)該不付給他工錢。”
“圈官大人，那個大花褲衩都穿不穩(wěn)的石匠伍，沒那個本事！”穆老七不屑地說。
“我讓你去打他兩鞭子，你卻打了他三鞭子。”他說，“我要你去打他，是因?yàn)樗谖壹页瞬患恼{(diào)子?！?/p>
“圈官大人，那種人該打?！蹦吕掀哒f，“打他三鞭子，算便宜他了?！?/p>
“穆老七，今年過來我們寨子，到處是烏鴉叫聲。怕是有什么大災(zāi)難要發(fā)生了?！?/p>
“圈官大人，沒事?！蹦吕掀哒f，“今年我們的生意好做，賺了不少錢。下次去勐傣城，多買一些快槍回來。管它什么妖魔鬼怪來了，一個不留打滅掉。”
“也只能如此了……”
離過大年，還有半個月時間。冬天的塘子寨，周邊山野，鋪著一層薄薄的冰霜，馬幫不宜出行。男人們，趕完最后一趟馬幫，買好年貨。李圈官讓大伙回家，安安心心準(zhǔn)備過大年。
穆老七給五歲的兒子穆大成，買了一對漂亮的撥浪鼓，穆大成天天拿在手里，高興極了。穆老七心事重重。他前后養(yǎng)了五個娃，只有穆大成活下來。五歲了，還天天尿褲子，反應(yīng)比別家孩子慢半拍。生下穆大成后，穆老七的女人桃花，再也懷不上孩子。他見廟就燒香，見佛就拜，祖宗供桌前磕破了頭，在家就給桃花播種，桃花的肚皮就是鼓不起來。
大年一天天逼近。自從送灶王爺開始，李圈官每天在祖宗牌位前燒香，祈求祖宗保佑，來年福祿雙至。打掃香爐時，他發(fā)現(xiàn)，供給祖宗的清香都燃成兩長一短。很多次了。
他家院場邊棠梨樹上，烏鴉越來越多。寨子周邊林子里，落滿了烏鴉。早早晚晚，烏鴉鳴叫聲，比寨子里燃放的爆竹聲還響亮。
“這香火兩長一短，”他自言自語，“明顯是祖宗神靈不接受我的侍奉和叩拜，這是要出事了……”
李圈官越來越不安。他愁眉苦臉，在自家祖宗牌位前冥思苦想許久?；貞浐筒檎?，自己犯下哪些十惡不赦的大罪。預(yù)測可能引來的災(zāi)難。
“去，去把穆老七叫來！”他對家丁說。
家丁急急忙忙去叫穆老七。穆老七一個人蹲在自家門檻邊喝悶酒，看著院子里跑來跑去，傻乎乎的，用蠻勁搖動撥浪鼓的兒子，他心里更是悶得慌。他養(yǎng)了一只獵犬，一身黑毛皮，正追逐著幾只小雞仔。老母雞著急得竄上竄下，“咯咯咯”驚叫。他賴得搭理受驚嚇的母雞和雞仔，他更中意狗東西大黑獵犬。桃花一聲不響，打掃房屋，準(zhǔn)備過大年。越看兒子，穆老七越?jīng)]了過年的心腸。李圈官讓家丁來找他，他二話不說，去了李圈官家。走到李圈官家大門口，他看到李圈官一個人，蹲在馬廄邊，呆呆地看著石匠伍砌下的石墻。
“穆老七，”李圈官說，“大過年了，到處烏鴉叫，我總是心里不踏實(shí)?！?/p>
“圈官大人，我心里也不好過?！蹦吕掀哒f。
“你是看著穆大成還不長慧根，心里不踏實(shí)。”
“那孩子怕是一輩子都是傻人一個?！?/p>
“不會，”李圈官說，“真不行的話，年過后你再娶上一房?！?/p>
“就怕桃花有想法……”
在這十萬大山相連的塘子寨，他們雖是主仆，也需要相互依靠。李圈官聊著穆老七家事，心里的擔(dān)憂減少了些許。穆老七看著李圈官的愁容，也覺得石匠伍砌下的石墻不簡單。石匠伍這個家伙，雖然只穿著大花褲衩，但天生就長著反骨，活著是一個炸藥包。仆人沏了一壺古樹春茶，兩個人邊喝茶邊聊著，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突然，棠梨樹上，一群烏鴉發(fā)出一聲聲刺耳鳴叫。把整個寨子寧靜的氛圍，弄得有些詭異和不安。
“你聽聽，你聽聽，穆老七！”李圈官憂慮地說，“這些烏鴉，一到傍晚它們就沒完沒了地叫。我哪還有心腸過年！”
“圈官大人，不怕。這些雀是黑來晚來搶窩歇，吵吵鬧鬧也是常事，就像寨子人家，兒多母苦。”
“你們在勐傣壩探聽來的那個勐臘壩殺人魔，”李圈官說，“現(xiàn)在連寨子里的婦道人家都講開了?！?/p>
“嗯，這幾天我們寨子和附近幾個村寨，都在討論那個魔鬼?！蹦吕掀咝牟辉谘傻卣f。
“那個魔鬼在勐臘壩，千萬不要是石匠伍！”李圈官擔(dān)憂地說，“若是石匠伍，我們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石匠伍翻不起那種大浪！”
“唉，我還是不放心。”李圈官說，“今年過來，我們的馬幫生意還算順趟，我再拿出一成利潤，你帶著家丁分給寨子人?！?/p>
“圈官大人，寨子人會記住你的好！”
“還有，”李圈官說，“過年前，你帶家丁把我家大院子圍墻再加固一下，四周墻角加上幾個射擊點(diǎn)。寨子四周林子里布上幾個暗哨，大家輪流值班。這幾年，我們寨子日子好過了些，不怕賊搶就怕賊惦記……”
年前，穆老七領(lǐng)著家丁，先是在李圈官家四合院圍墻上下功夫。他們加固石墻，建了幾個設(shè)有機(jī)槍射擊孔的小碉樓。在寨子四周隱匿處，設(shè)了幾個暗堡，加強(qiáng)李圈官家和整個寨子防御。
白天，李圈官背著一支嶄新的九子快槍，領(lǐng)著穆老七四處巡察?？粗叶〖庸痰氖瘔?，李圈官老是皺著眉頭。特別是新建的射擊孔，裸露在外面的石塊棱角，能輕易劃破人的肌膚。石縫之間填充的稀泥，泥少麥稈多，填充得不夠飽滿，老鼠都能爬進(jìn)去。來年，這些小碉樓，就會成為家鼠安居之所。家里的糧食，又要受老鼠糟踏了。一想到這些，李圈官便會想到石匠伍砌下的石墻。他每次巡察回來，都會杵著九子快槍，靠著石墻小憩一會兒。穆老七和家丁看著李圈官，杵在石墻邊，他們一句話也不敢說。
年關(guān)逼近，穆老七忙壞了，他帶著家丁，把李圈官讓出的利潤，挨家挨戶，按人頭分發(fā)給寨子人。他天生算數(shù)好，對賬目敏感。經(jīng)他手的賬目，從不會出錯。他這方面的天賦，比做家丁護(hù)衛(wèi)頭目，要強(qiáng)得多。李圈官正是看中他頭腦靈活，才讓他當(dāng)上了家丁頭目。在被十萬大山包圍著的塘子寨，及周邊幾個村寨，穆老七的家境算是李圈官一家之下，其他村寨的千家之上了。
關(guān)于再娶一房，多生育幾個子嗣的事。李圈官的話，說到了穆老七心坎上。借著給村民分發(fā)紅利機(jī)會，他一家一家查看。盤算著再找一個身體壯實(shí)，五官端正，尚未婚配的大姑娘，納為妾。許多人家都愿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做二房。轉(zhuǎn)了一圈，寨子里的姑娘，他一個也看不上。
桃花知道了，穆老七還想娶一房，鬧了幾天情緒，不頂用。只好把沒發(fā)處的火，發(fā)在腦袋不靈光的兒子身上。把他買給兒子的撥浪鼓，狠狠地摔在馬廄石槽上，摔得四分五裂。以此來散氣。幼小的穆大成，難過得哭爹不喊娘。他裝作沒聽到。只有大黑獵犬“旺旺旺”叫喚個不停。寨子里的姑娘他不中意，忙著讓人打聽外寨姑娘。沒閑心管兒子和桃花。就連李圈官交給他的防守任務(wù)，也沒放在心上。寨子周邊的幾個暗堡，白天有人值班，夜間便沒了人影。
臨近除夕夜的幾個晚上，李圈官都做同樣的夢。夢里，不是成群結(jié)隊(duì)的烏鴉與他糾纏，就是石匠伍一會兒穿著大花褲衩，一會兒穿著高筒皮鞋尼龍軍大衣，騎著高頭大馬，到處追殺他。他還聽到石匠伍肆無忌憚地唱著“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恕钡纳秸{(diào)。搞得李圈官過年的心思全無，連睡覺都摟著九子快槍。幾房女人，一個都不敢與他同床。
白天，李圈官走在寨子里，竟然聽到幾個頑童唱“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阿?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的山調(diào)。他非常生氣，狠狠教訓(xùn)了幾個頑童一番。
有一個晚上，李圈官夢見石匠伍一身戎裝，站在他身前。他被石匠伍，死死地綁在自家大門的梁柱上。石匠伍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軍刀，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你敢不給我工錢，”石匠伍一臉壞笑著說，“我要把你活活地開膛破肚，看看你的心肝是紅的還是黑的?！?/p>
“石匠伍，你聽我說?！彼笾f，“我拿繩子是要綁馱子，不是要綁你。我愿意給你十倍百倍的工錢?！?/p>
“我現(xiàn)在穿著軍裝，提著軍刀，你當(dāng)然要給我十倍百倍的工費(fèi)?！笔澄閻汉莺莸卣f，“我穿著大花褲衩時，你怕是一文錢都不會給我?！?/p>
“會的，我從來不拖欠鄉(xiāng)親們的工錢，不信你隨便找個寨子人問問?！?/p>
“我不是你們寨子人，”石匠伍說，“今天，我的工費(fèi)加價了。我要你的心肝！”
石匠伍說完話，用一團(tuán)麻布，堵住了李圈官嘴巴。不給他說話哀求的機(jī)會。他瞪著驚恐的眼珠，看著石匠伍猙獰的面孔，在他面前放大成一個巨大的魔鬼。石匠伍揮動軍刀，在他胸膛上，劃開一個巨大的口子。他看到自己的大小腸，從肚皮上滑落下去，堆在石板上。像寨子人殺年豬時，撈出來的豬大腸小腸，沒有一點(diǎn)血色，更談不上黑色或紅色。石匠伍皺著眉頭，又在他的胸膛上捅了幾刀。他的心和肝，各自分開，貼在肋骨上。心是紅色的，肝是黑色的。他沒有半點(diǎn)疼痛感。塞住嘴巴的麻布團(tuán)，自動脫落。
“咦，你的心怎么會是紅色的！”石匠伍驚訝地說。
“我說過了，”他哀求著說，“我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
“閉嘴！”石匠伍大喝，“那你的肝怎么是黑色的！”
“那是因?yàn)槲页Ｄ瓿榇鬅?，肝臟被毒黑了?！彼蓱z兮兮地辯解。
“不管你的心肝是什么顏色，你今天都要死！”石匠伍狠狠瞪了李圈官一眼，大吼著。他面如死灰。突然，石匠伍又變了一張面孔。露出可怕的笑臉，隨手抓起一把鹽巴，灑向他敞開的五臟六腑。
“啊……”
李圈官從噩夢中，慘叫驚醒過來。他全身是汗水，整個肚子都在疼痛，特別是胸口，痛得不行。他摸了摸胸口。原來是被抱在懷里的九子快槍的槍口，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頂著，槍托就抵在床邊墻壁上。是他翻身時，懷里的槍托滑向床邊，槍口剛好頂住了胸口。
聽到慘叫聲，幾房女人點(diǎn)著油燈，慌慌忙忙跑進(jìn)來照看他。
他一身大汗，臉色慘白，像個呆子，坐在床上。九子快槍丟在床邊。大女人顛著小腳，搖搖晃晃走到床前。她在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唾沫抹在他臉上。
“你是哪里來的兇神惡鬼，碰著我唾沫快快讓開，不要纏著我家老爺?！贝笈藴喩眍澏吨?，口中念念有詞，在他臉上反反復(fù)復(fù)抹擦著。他一言不發(fā)，任由大女人擺布。
“你們兩個還愣著干什么！”大女人尖叫著喊到，“還不快去拿菜刀來攆惡鬼，拿漿水飯來送兇神?！?/p>
二女人和三女人，聽到大女人的話，亂作一團(tuán)。二女人顛著小腳，跌跌撞撞往廚房跑去。三女人是個蠻婆，沒有裹腳。她敏捷地跑出房間，一會兒工夫，便弄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嘴里“嘰里咕嚕”念著咒語，邊念邊彈舌頭，雙手揮動菜刀，在房間里亂揮亂砍。嚇得房間里的空氣，拼命往大院子里逃竄。不一會兒，二女人一只手端著一碗漿水飯，一只手拿著一莖綠葉，顫顫巍巍來到房間。
“天地親君師，祖宗保佑，兇神惡鬼，你們哪邊來哪邊走，還給我們一家清清靜靜……”二女人口中念念有詞，用綠葉蘸著漿水飯，滴灑在房間各個角落。
動靜太大了。李圈官的十幾個兒女，聞聲跑到他臥室?？粗髯缘哪赣H都在念咒驅(qū)鬼，他們默默站著不敢說話。鬧了小半夜，李圈官臉上有了些血色，一家人才相繼散去。大女人安排三女人，陪著李圈官過夜。李圈官沒有拒絕。他娶三女人這個蠻婆，就是看中了三女人命硬，是個百無禁忌，百鬼不侵的混人。
四
塘子寨的天，黑透了。小石頭早就回到家，投入了他母親懷里。你啜泣的嗓門，開始沙啞。你只能把哭喊聲和傷悲之情，先往肚里放一放，恍恍惚惚摸進(jìn)廚房，開始生火做飯。幾次燃起的火苗，被你透出的一身絕望氣息，給撲滅了。許久，晚餐做好了。你只感覺，菜是咸的，飯也是咸的。仿佛是用你的淚水下鍋。
一個人吃飯，陪伴你的只有一屋子的黑暗。你吃得無味、無聊又悲傷，像屋子里的黑暗，黑得讓人心驚膽顫。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僅有十五瓦，被煙火熏得漆黑的白熾燈。燈亮了，發(fā)出昏昏慘慘的光。你重新坐下來吃飯。吃著、吃著，你看到燈光中，公公穆老幺的身影投下來，接著是丈夫穆大成的身影。父子倆圍著桌子，嘴角流著膿血，瞪著雞蛋大的血絲眼珠，怒視著你。你不怕他們。活著時，這兩個老鬼就被你踩在腳底下。你還想插去一筷子，把父子倆眼珠拈來，咀嚼得像爆炒豆般響亮。燈光越來越暗淡，死去的一男二女三個孩子，也從燈光中投下來。他們衣不蔽體，伸著一雙雙生前就沒洗干凈過的臟手，抓向你，與你爭奪飯菜。
“娘，拌了老鼠藥的蝦米不好吃，我想吃你爆炒的豬大腸，滿是油水那種……”三女傻笑著說。
“娘，水窖里冷。”大兒子憨憨地說，“你能給我做一套合身的衣服嗎？”
四女癡癡傻傻飄到你身邊，抓住你的胳膊大叫，“娘，痛！我全身都痛，我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
你閉上雙眼，在悔恨中埋怨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不把他們的小手洗干凈？為什么不給他們縫一套合身的新衣服？為什么不……太多的為什么，使你舉在空中的筷子，總是落不到菜盤中去。就像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wù)，沒找到轟炸目標(biāo)的轟炸機(jī)，盤旋著、盤旋著，一直就那樣盤旋著。
再后來，婆婆來了。拄著那根她生前從不離手，死后被你劈成幾截，當(dāng)柴燒了的拐杖，癟著掉光了牙齒的嘴巴，一瘸一拐來到你身邊。你怕了。怕曾經(jīng)你對著耳聾的婆婆大吼大叫，罵了許多污言穢語，她會一一道來。怕曾經(jīng)你把殘羹剩飯，擺放在瞎眼的她跟前，讓婆婆不知酸或臭的用雙手捧著吃。你擔(dān)心，她會把吃剩下的喂給你。怕曾經(jīng)你用厚實(shí)的手掌，在癱瘓的婆婆臉頰上抽打，就像打不倒翁，任由癱瘓的婆婆，無法躲避而痛苦呻吟?，F(xiàn)在，她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一口就可以吞下你。是報應(yīng)來了。你最怕婆婆掄起拐杖，狠狠地戳在你脊梁骨上，讓你痛不欲生。你開始放聲嚎哭。坐在對面的穆大成，一聲呵斥。
“大黑母豬，你惡！”
“全部的死人都回來了，”你對著眾鬼魂大吼，“只有活著的沒回來，我能不哭嗎！”
“聰明有種，富貴有根。”穆老幺甕聲甕氣說，“這就是你的命，石月。你父親石匠伍是魔鬼變的，改不了的命。你母親狗妹也是……”
你仰面痛哭。你想起了你的親生母親，那個叫狗妹的女人。
你的母親，一個不尋常的母親。她曾在土匪窩里，護(hù)著你和哥哥，活下來。在李圈官家大院里，面對著一地死尸，吃肉喝酒。母親帶著你們兄妹二人，與父親穿行在塘子寨周邊的十萬大山之間……多少行走在路邊的人，見到你母親和父親，只能俯首帖耳。過往歲月，你父親和母親的名字是禁詞，早就深深烙印在塘子寨人記憶中，刻在十萬大山崖壁上。
你還沒嫁給穆大成之前，你哥哥就與寨子里的一個姑娘成親，并另立門戶。你記得，在一個陰沉沉的早上，母親蓬頭厲齒，蹲在床上，大聲嚷嚷。
“石陽，當(dāng)初麻栗寨那些土匪沒有劈死你，現(xiàn)在老娘要劈死你……”
說完話，母親杵著一把劈柴的偏斧，拖著一瘸一拐的身軀，向門外滿是豬屎牛糞的泥路沖去。你尾隨母親身后。大哥是分家戶，家里的墻壁，全是泥巴糊的籬笆墻。母親咒罵著，來到大哥家門前，左手叉腰，右手提著偏斧。兩腳像兩把倒立的紅纓槍，牢牢地扎進(jìn)泥土里。大哥家，籬笆門緊緊關(guān)閉著，母親厲聲呵斥。
“出來，敢克你娘！養(yǎng)得你這樣一個兒子，老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活罪，都是因?yàn)槟恪?/p>
大哥一家，在屋里驚吼。與雞群遇上黃鼠狼，沒什么區(qū)別。
“十個麻子九個壞，不死一個都作怪。出來，一起劈死你們……”
是母親咒罵麻子臉的大嫂。
大哥不敢開門。母親掄起偏斧，劈大哥家籬笆門。大哥一家，沒有驚恐的時間，在籬笆門沒被劈爛之前，拆開了籬笆墻一角，倉惶逃走。好在母親身軀殘疾。要不然十萬大山里，就不會缺少兒子被母親劈死的大新聞。
那一次，母親非主流地行動，深深烙印在你靈魂里。家庭的波折，婚姻的不如意，你滋生了一個大膽想法：要超越母親！可惜，在塘子寨，穆大成家太平凡，沒能給你提供創(chuàng)造驚天動地壯舉的機(jī)會。你只能徐徐圖之，慢慢對付著你們一家，把你們家治理得只剩下你一個人。
寨子人說，你母親是被無常用鐵鏈，栓住脖子勒死的。你深信不疑。因?yàn)槟赣H死時，兩只眼珠幾乎要突出來。舌頭伸得老長，死相極其嚇人。
等你梳理完，你們一家所有遭遇和不幸，塘子寨的黑夜已散盡。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寨子的每個角落。你揉著浮腫的眼瞼，坐在門口，過著與往常無差別的日子。
“姑奶、姑奶，我要吃糖……”
一個稚嫩的聲音，傳進(jìn)你家院子。是小石頭。你開始慌亂和興奮，起身回屋，抓了一大把糖果捧在手里，出來坐在屋檐下的走廊邊。
“小石頭，”你柔聲喊，“快進(jìn)來，姑奶這里糖果多！”
他先在大門口探出一個頭，舔著小舌頭，然后屁顛屁顛跑進(jìn)院子里。他直奔著你手里的糖果來。他抓住你手中糖果時，被你一把摟進(jìn)懷里。他沒有抗拒你的摟抱，糖果對他地誘惑力太大了。吃了幾個糖果，他愣愣地盯著你看。
“姑奶，”他問，“你的眼睛腫得和桃子一樣。”
“姑奶沒事，”你一臉和善地說，“只是昨晚睡不好。”
“姑奶，我娘說昨晚你家有貓叫?！?/p>
“你娘瞎嚼舌根！”
“姑奶，什么是嚼舌根？”
你愣住片刻，眼睛有些酸痛，沒回答他的問話。幾點(diǎn)淚珠掛在眼眶邊，你強(qiáng)忍著沒有嗚咽出聲。
“姑奶，你眼睛里有好多水?！彼裸露貑?，“你怎么了？”
“姑奶沒事，”你身體微微顫動著說，“姑奶只是眼睛熱，淌汗了?！?/p>
“哦……”
他還在詢問你。你前言不搭后語，回答不了他的問話。你的思緒慢慢偏離，過往地不幸，又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你眼里的淚珠，慢慢從臉頰兩側(cè)滑落。
“小石頭、小石頭……”
你發(fā)現(xiàn)，懷里的小石頭，不知何時，已掙脫了你緊抱著的雙手，走出了大院。塘子寨的晨光，把寧靜的山村歲月，變成你割舍不去的記憶，和著各家各戶炊煙，送進(jìn)了院子里。你悵然若失。
對面坡地上，幾家吃過早飯的漢子，手里握著砍刀，一下一下對付著地里的野菊花。你只感覺到，那些砍刀都劈在你身上，眼淚又模糊了你的視線。
五
除夕當(dāng)日。李圈官帶著上百號男人，去土地廟上香祭祀。
塘子寨的土地廟，坐落在寨子頭，一片櫻桃樹林里。山寨的櫻桃花開得特別早。白色的、粉色的、深紅色的花朵，壓滿枝頭，開艷了山谷。把占地面積不大的土地廟，變成花的世界。數(shù)不清的烏鴉，在花叢中飛舞穿梭，毫不懼怕來祭祀的男人們。李圈官皺緊了眉頭。
他領(lǐng)著眾人，先把破舊的廟房修繕一番，再殺雞宰鴨。轟轟烈烈開展祭祀活動。烏鴉們，就像寨子人飼養(yǎng)的家禽，在林子底下爭食人們丟棄的雞皮鴨毛。他忍無可忍，讓眾人向天空鳴槍，當(dāng)做燃放爆竹，祭祀土地公公。鴉群，終于被威懾力十足的槍聲，嚇得滿天亂飛，逃離了土地廟的櫻花林。
看著落荒而逃的鴉群，李圈官終于笑了。
祭祀完土地廟，各家男人回家準(zhǔn)備年夜飯。李圈官讓穆老七陪著他，巡視寨子周邊幾個暗哨點(diǎn)后，才回家吃年夜飯。
穆老七的心思，不在祭祀土地廟上，不在暗哨點(diǎn)里，也不在年夜飯的佳肴中。他一心想著，要重新娶一房。正托媒人在外寨，打聽著他中意的姑娘。李圈官回家后，他便讓蹲守暗哨點(diǎn)的家丁，回家吃年夜飯。
除夕夜，李圈官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加上常年駐守的家丁，很是熱鬧。他們集中在大院里，擺了五大桌豐盛的晚餐。他喝了幾杯，珍藏了些年頭的蕎麥酒，微醉。隨后，郁郁寡歡，回到正堂，靠在太師椅上。仆人煮了一罐上好的古樹春茶，他慢慢品飲著?？粗鹤永?，眾人推杯換盞，大吃大喝，總算找回了些年夜喜氣感。白天，祭祀土地廟回來，他領(lǐng)著穆老七巡察了寨子周邊暗哨后，感覺心里不踏實(shí)。晚餐前，他領(lǐng)著家眷給祖宗靈位上香磕頭。等他吃好晚飯，大女人顛著小腳，搖搖晃晃來到他身旁，臉色難看。
“什么事？”他懶懶地靠在太師椅上問，“你臉色這樣難瞧！”
“老爺，那香、那香，燃剩兩長一短！”大女人怯生生地說。
“我這一下午右眼皮一直跳，”他說，“今年過來，寨子里會飛來那么多烏鴉，這個年夜怕是不吉利！”
“老爺，你沒看雞卦嗎？”
“沒心腸看，”他說，“我想早點(diǎn)歇息，你叫家丁少喝些酒，晚上要看好大院?！?/p>
“我這就去吩咐他們。”大女人邊說話，邊走向院子。
“等等！”
“老爺，”大女人問，“還有什么交代？”
“我家的兩條獵犬不精靈，”他說，“你派人去把穆老七家的狗東西牽來我家守夜。告訴他要派人守好寨子周邊的暗哨點(diǎn)。”
“我這就叫人去辦……”
大女人讓一個家丁去給穆老七傳話，牽大黑獵犬。家丁到穆老七家，他喝醉了，靠著廚房梁柱，氣呼呼的給桃花和兒子訓(xùn)話。桃花抱著兒子，與家里的幾個長工，坐在火塘邊，一言不發(fā)。大黑獵犬就臥在飯桌下，用兩只幽綠的眼睛，死死盯著家丁。
“圈官大人讓我來牽你家狗東西去守夜。”家丁說。
“哦，”他醉醺醺地說，“狗東西就在那里，牽去?！?/p>
家丁走到飯桌邊，拉著套在大黑獵犬脖子上的項(xiàng)圈，往外走。狗東西不肯跟他走。嘴里發(fā)出“嗡嗡”唬人聲。穆老七歪歪斜斜站起，走到狗東西身邊，踹了它兩腳。
“你這狗東西，趕快去圈官大人家好好守夜?！彼R罵咧咧地說，“守不好，明天把你燉了！”
被穆老七踹痛了的狗東西“旺旺旺”慘叫幾聲，很不情愿地跟著家丁，走出門檻。家丁停下腳步，繼續(xù)給他傳話。
“圈官大人說，讓你看守好寨子周邊的幾個暗哨點(diǎn)?！?/p>
“知道了，你快些牽狗東西回去。”他不耐煩地回答。
家丁牽著狗東西走后，他走進(jìn)內(nèi)屋，倒頭便睡。狗東西被牽到李圈官家，在大院里吠了幾聲。幾個家丁丟給它一些骨頭。它便趴在桌子下啃食，暫不出聲。
家丁們聽從大女人的話，飽餐一頓后，背好步槍，蹲在大院各個角落，站崗放哨。塘子寨的年夜還算熱鬧，寨子里很多人家，都圍著酒桌，大吃大喝熬壽歲，燃放爆竹煙花，不肯趴被窩。直到凌晨后，多數(shù)人家燃放完了爆竹煙花，寨子人才陸陸續(xù)續(xù)睡去。一個山寨，恢復(fù)了黑暗地寂靜。山寨周邊林子里，不知名的夜鳥，發(fā)出瘆人的鳴叫聲。一些夜間活動的野獸，在周邊林子里，不安地走動著。
大黑獵犬啃飽了骨頭，在大院里，來來回回走動。它豎直耳朵，眼睛泛著幽綠的光芒，始終盯著寨子周邊山林看。等頭雞打鳴后，它“旺旺旺”狂吠一陣，把整個寨子的狗都吵醒了，跟著它狂吠不止。李圈官始終睡不踏實(shí)，聽著狗東西狂吠，他干脆起床，背上九子快槍，在院子里巡視。等公雞打鳴三遍，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他才回到廚房火塘邊，一個人煮百抖茶喝。他的右眼皮，一波又一波，激烈跳動。
他還沒喝完一罐百抖茶，外面的天空黑得像鍋底，大黑獵犬又開始狂吠。他抓起九子快槍，沖出廚房，叫醒了所有家丁。叮囑眾人睜大眼睛，好好看守家院。狗東西，對著寨子正前方幾塊林子，一聲比一聲兇狠地狂吠。寨子里的群狗，激烈地跟著狂吠。
黑暗中，李圈官爬上天臺，向著大黑獵犬狂吠方向眺望。天太黑了，除了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聽到林子里有異動。有些夜鳥被驚飛四散。幾只受驚嚇過度的烏鴉，“呱呱呱”亂叫，從林子里飛起沖向高空，盤旋著，不肯落下。對面林子里飄來的空氣，被站在天臺上的李圈官捕捉到了?？諝饫飱A雜著淡淡的騾馬汗液味、屎尿酸臭味，還隱藏著人抽過的旱煙味。趕過馬幫的李圈官，熟悉這股氣息。前方林子里，肯定有人。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騾馬。
“是土匪，”他高呼，“前面的山林里有土匪，大家快拿槍上城墻。鄉(xiāng)親們，快點(diǎn)起來，躲到后山溝里去……”
他高聲呼喊，如前半夜的鞭炮聲。寨子人陸續(xù)起床，燃起油燈，向李圈官家大院方向探出頭，想弄個明白。寨子正前方林子里，依稀有幾點(diǎn)光亮，傳來混混沌沌的嘈雜聲。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許多光點(diǎn)，在林子里移動。越來越多的鳥群，被驚飛起，四下飛竄。
“鄉(xiāng)親們，快點(diǎn)躲到后山溝里去！土匪來了！所有的家丁，趕快拿起槍，找好射擊點(diǎn)，掩護(hù)寨子人撤退……”李圈官撕心裂肺地呼喊，整個山寨都聽到了。大黑獵犬持續(xù)狂吠，山寨犬吠聲連成一片。雄雞報曉聲，完全淹沒在犬吠聲中。能與犬吠聲抗衡的，只有李圈官聲嘶力竭的呼喊聲。
整個山寨，有人嚎哭，有人驚呼，有人咒罵。村民們毫不懷疑，肯定是土匪要?dú)⑦M(jìn)寨子了。少數(shù)男人背著獵槍，提著大刀，趕往李圈官家，加入護(hù)村隊(duì)伍。他們要力所能及地為婦孺?zhèn)儯瑺幦√舆M(jìn)后山溝時間。多數(shù)男人扶老攜幼，趕著牲畜，帶著糧食和財物，匆匆忙忙往后山溝逃去。塘子寨慌了、驚了、亂了。在黎明到來地最后一刻。
眾人還未看到土匪模樣，就已被地巨大恐慌籠罩著，慌慌張張往后山溝奔去。勐臘壩那個，殺人還要開膛破肚的魔鬼影子，在眾人恐慌的內(nèi)心世界中，逐漸實(shí)體化。在逃離的人群中，引起了更大恐慌?？藓奥暫腕@恐聲，成為山寨黎明前的主調(diào)。蓋過了大黑獵犬，調(diào)動全寨子犬吠聲和群雞打鳴聲。寨子里，歇在桃樹、梨樹、核桃樹、棠梨樹上的眾多鴉群，在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中，顧不得天地一片混沌，世界一片混亂。它們展開黑色翅羽，借著黎明前的黑暗，倉惶向村寨外的群山飛去。
李圈官家大院里，眾人緊張、慌忙，卻不混亂。李圈官仍站在天臺上，高聲呼喊。他的大女人，顛著小腳，站在大院里，指揮家眷往后山溝撤。
“女人們帶好小孩，男人們背起糧餉，跑向后山溝躲起來。家丁們跟著老爺，保護(hù)好老爺。誰都不要磨蹭，都快點(diǎn)……”大女人用沙啞的嗓門，發(fā)出女性尖銳刺耳的音調(diào)。
幾十個從寨子里趕來的壯漢，匯聚到李圈官的護(hù)院家丁隊(duì)伍中。一個大院里，由五十多人組成的護(hù)村隊(duì)伍，頗具戰(zhàn)斗力。他們有序地分散在大院各個角落，樓閣的各個射擊點(diǎn)。整個大院，貌似變成了塘子寨最堅(jiān)固的堡壘。
穆老七，沒有出現(xiàn)在李圈官家大院里。他因前夜喝多了酒，就連李圈官的嘶吼聲，也沒把他驚醒。是桃花揪著他耳朵，才把他喚醒。他起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狗東西還在李圈官家，他聽到了它的狂吠聲。他無比自責(zé)，沒有聽李圈官的話，派人蹲守好各個暗哨點(diǎn)。要不然，土匪再隱蔽，也會被哨兵察覺到。他抓起步槍，往院外跑。
“帶著穆大成，還有貴重財物，趕快往后山溝跑去。土匪沒散去不要回來……”他邊說話，邊往遠(yuǎn)處跑去。留下的余音，在空氣中亂撞，憋屈得很。
塘子寨東邊的天空，剛剛泛起一片魚肚皮白。寨子正前方，原先騷動的幾片林子里，突然傳出了“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耍“?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的山調(diào)。傳唱聲嘈雜、渾厚，是多人一起吼唱。震得四方林野的群獸，四散逃竄。寨子里，驚恐聲、哭喊聲四起。
“殺人惡魔石匠伍來了！殺人惡魔石匠伍來了……”
聽到林子里調(diào)子聲，聽著寨子里哭喊聲，站在天臺上嘶喊的李圈官，呆立了一會兒。東邊的一絲光亮，照射在他蒼白、無力、驚恐的臉頰上。李圈官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他無力地抬起頭，舉起九子快槍，對著天空“砰砰砰”連放三槍，再次聲嘶力竭的高聲呼喊。
“鄉(xiāng)親們，石匠伍來了，快跑……”
“砰！”
寨子外的林子里，傳來一聲槍響。天臺上發(fā)出“?。 币宦暫鸾?。李圈官的九子快槍，滑落了。他雙手捂著胸口，蒼白的臉龐，不自然地扭曲著。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班弁ā币宦曧憽Ｋ麖奶炫_上跌落，狠狠砸在石墻角下，沒了聲息。
“跑，趕快跑！圈官大人沒了！石匠伍殺進(jìn)來了……”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家丁們慌了，往大門口奔去。大院里，還沒來得及逃出去的家眷，哭爹喊娘亂作一團(tuán)。寨子里，“砰砰砰”“轟轟轟”的槍聲和炸藥包爆炸聲，夾雜著“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阿?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的調(diào)子聲，淹沒了整個山寨。大黑獵犬的兇狠撕咬聲，變成哀嚎求助聲。其它兩只獵犬，夾著尾巴，亡命逃竄。
石匠伍身著一件綠色尼龍軍大衣，高筒軍皮鞋，端著一支嶄新的九子快槍?？柘率且黄椉t色高頭大馬。他一臉狠色，一馬當(dāng)先沖在眾匪前面，邊唱著山調(diào)，邊向逃竄的人群射擊。眾匪有騎馬的有步行的，端著長短不一，樣式不同的槍支，挎著各式各樣戰(zhàn)刀，跟在石匠伍身后，瘋狂地沖進(jìn)山寨，“砰砰砰”四處開槍射擊。他們“咿哩哇啦”參差不齊，大聲吼著山調(diào)，士氣高漲。讓人聽了頭皮發(fā)麻。還未來得及逃脫的村民，聽到槍聲和土匪傳唱的山調(diào)聲，與聽到死神的召喚聲，沒區(qū)別。一些小孩和婦女，已嚇得大小便失禁，昏死在路邊。
從李圈官家大院慌忙逃出的家丁，很不幸的被石匠伍的人馬，堵在大門口。雙方發(fā)生激烈交戰(zhàn)。家丁們，漫無目的開槍掃射。石匠伍的人馬，經(jīng)驗(yàn)老練，盯著人打。交戰(zhàn)不到一刻鐘，家丁和村里參戰(zhàn)的壯漢，尸體像谷粒般，在大院門口鋪了一地。石匠伍的人馬，沒有幾個傷亡。石匠伍更是一點(diǎn)皮毛都未傷到。李圈官家大門口，塘子寨人的鮮血，流成小溪。血的腥臭味，和著火藥味，和著四下驚恐聲、哭吼聲，魔鬼一樣的山調(diào)吟唱聲，倒撲向山寨外，四面八方的群山。無數(shù)只烏鴉，嗅著血腥味，“呱呱呱”亂叫著，不顧滿天亂飛的子彈，潮水般倒灌進(jìn)山寨里。
穆老七緊握著步槍，向李圈官家大院沖去。他跑到大院門口，石匠伍的人馬已經(jīng)解決了所有的家丁。一個大院都是土匪的影子。未逃脫的家眷，死的死。不死的，已經(jīng)嚇得失去了行動能力，一個個癱坐在地上。大黑獵犬，身中數(shù)槍。躺在大院一角，狗血流了一地，“嗚嗚嗚”地垂死呻吟著。
“我的大黑狗，”穆老七沖進(jìn)院子里怒吼著，“你們這些魔鬼，打死了我的追山狗！”
“穆老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一個狂傲的聲音，從大院一角傳來。是石匠伍。
“你、你、你這個魔鬼！”
穆老七，看清了形勢，他后悔跑來李圈官家，后悔不顧一切沖進(jìn)大院子。他哆哆嗦嗦舉起步槍，不知道要瞄準(zhǔn)誰。
“槍都端不穩(wěn)，”石匠伍蔑視著穆老七問，“你要打誰？”
石匠伍閃電般舉起槍，“砰”一聲悶響。穆老七“啊”一聲慘叫，一屁股跌坐在大院中央。他左腿根上血流如注，手里的步槍，像一根燒火棍，不爭氣地跌落在地上。
“石匠伍，”穆老七恨恨地說，“你、你、你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關(guān)你屁事！”石匠伍冷笑著說，“今天，你絕對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
一個大院子，傳出群匪狂笑聲。塘子寨的天空，徹底亮開了。太陽掛在后山頭上。無數(shù)只烏鴉，盤旋在寨子上空，發(fā)出滲人地鳴叫聲。大黑獵犬躺在大院一角，瞪著幽綠的雙眼，徹底死去了。
六
山寨女人，摸完鍋碗瓢盆，還要聽從男人們使喚。女人們，打完娃娃屁股，納好鞋底收拾好針線，就要找一些樂子，填補(bǔ)被十萬大山隔絕的空白心靈。山寨女人，得練就一些看家本領(lǐng)。如若春風(fēng)得意時，可以群起而攻之某些倒霉蛋。如若誰做了倒霉蛋，就要承受滿天亂飛的唾液攻擊。山寨女人，必須要應(yīng)對彼此之間，飛濺的口水戰(zhàn)。這些無聊而又必須的口水戰(zhàn)，是她們學(xué)會做女人的必經(jīng)之路。你曾努力試圖融入過，山寨女人的群體?？赡愎亲永飵е哪承┨刭|(zhì)，決定了你的行事方式，只能站到眾女人的對立面。
白天，小石頭幾次跑到你家大門口，偷偷看望你。你忙著傷悲，沒有發(fā)現(xiàn)他。
是寨子的漢子們，劈砍野菊花的刀鋒，與你永遠(yuǎn)流淌不完的眼淚，讓山村的黑夜提前降臨。
燈光，昏昏慘慘。無法對抗山寨無邊無際地孤寂。你經(jīng)常在深夜的睡夢中驚醒。你不清楚，自己是睡在床上，還是睡在黑暗中。夢里纏繞著你的，還是那些陳年往事，讓你心頭隱隱作痛。慢慢的，你發(fā)現(xiàn)，自己睡與不睡，已沒多大區(qū)別。你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幽靜的夜里，無常就站在院子一角?；蚴遣卦诤诙炊吹拈w間，等著你。等你把頭從被窩里伸出來。就用冰冷刺骨的鐵鏈，套住你脖子，然后把你拖向地獄深處。
時間，在你恐慌中劃過。太陽，在你徘徊中升起。深秋的風(fēng)，和著早晨的炊煙，輕輕睡在院邊的早梨樹上。你起床了，昏頭昏腦的把整張臉埋在冷水盆里，試圖讓自己清醒些。那些灰心喪氣的頭發(fā)，不爭氣，賴在水盆里。等你仰起頭時，已成了落湯雞。
地里的莊稼，總是要收進(jìn)糧倉。種在坡地上的糧豆，你得想辦法。出去找些人手幫忙吧！要不然，你一個山村老婦人，沒了氣力，對付不了吃人力氣的莊稼。這些年來，寨子人多數(shù)不待見你。但侄兒侄女們例外。過去，一些與你交情甚好的老男人們，或明或暗幫助著你。小石頭的父母，就時常幫你管理坡地上的莊稼。對他們，你除了感激，就是說不完的歉意。于是，吃過早飯的你，開始在寨子里走動。
“石月嫂，你好福氣，看你臉面，又發(fā)福了?！?/p>
“石月嫂，你早啊，昨晚你家貓叫得厲害?！?/p>
兩個與你年紀(jì)相仿的老婦人，像兩個影子。在村道上，向你靠近，竊竊私語，丟下兩句話。不等你搭話，她們又像兩個皮球，滾遠(yuǎn)了。村間岔道上，有人發(fā)出模模糊糊談笑聲，和著早晨的霧氣，越升越高，越傳越模糊。最后，飄散在大山深處的云層中。
你下意識地摸了摸，瘦刮刮的臉頰。除了枯燥的臉皮，就只剩下兩個紅腫凸出的眼球。于是，你又想落淚。
你踩著寨子人異樣的目光，踏過小石頭家門檻，訪過幾戶熟人家。你眼神里藏著失落，裝著親人地善意。你得趕快回家，為自己弄一份像樣的早飯?；氐郊視r，對面坡地上，幾個漢子，已掄著砍刀，用力劈砍著野菊花。不時發(fā)出恨恨地咒罵聲。你沒了吃早飯的食欲，思緒隨著漢子們的刀光，上下飛舞。
你扯不住思緒的狂蛇，駕馭不了思想的瞎馬。只能任由著它們，馱著你，無休止胡想狂奔。于是，你暫時忘卻了哭泣。
“野菊花，你們確實(shí)討厭?！蹦阕匝宰哉Z，“你們拼命地掙奪著肥力、水分、空氣，莊稼注定長不好……”
曾經(jīng)，穆大成還喘著氣時，也是傻笑著，不知疲倦地掄著砍刀，劈砍了多少個年頭的野菊花。他麻木而不知疲倦的勞作，為家里多收獲了些玉米棒子，一家人得以艱難度日。他每次從地里歸來，像豬一樣，吃完你為他做的晚餐，稀里糊涂爬上床，鼾聲隨之而至。他沒有時間聽瞎眼母親地嘮叨，毫不理會娃娃地哭鬧，自然感受不到，你作為一個女人地寂寞和難耐。年輕時，你熊熊燃燒的欲火，燒不到他，卻燒到了山寨的許多男人。
在寨子后山林地里，背著丈夫，你與村長和其他男人，找過樂子。所不同的是，和村長找樂子，得罪的是村長身邊的一群女人。而和其他男人找樂子，得罪的是寨子里一群又一群的女人。整個山寨，包括原野的樹林、山谷、坡地，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走獸都知道，你曾經(jīng)快活風(fēng)流過。只有穆大成，每天在莊稼地里，傻乎乎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瞎眼母親，在兒子耳邊咕嘟過很多次，他聽了總是傻傻地一笑了之。你知道，他是怕家里少了煮飯人，床上少了暖被人，故作沉默。
你做夢都想超越母親狗妹，哪怕就那么一回。想不到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你與一群又一群塘子寨女人為敵后，大家早就把你的風(fēng)流故事，風(fēng)一樣在十萬大山中瘋傳。傳到叢林中的每一條路邊，每一個村寨，每一個山里人的耳朵里，甚至是山崖中的石頭縫里。這是一個壯舉，在塘子寨空前絕后。絕對超越了當(dāng)年的狗妹，身陷土匪窩慘遭蹂躪，穿金戴銀騎著高頭大馬，穿行在十萬大山中的霸道和榮耀。
“娘，”你捫心自問，“我還沒有超越你嗎？”
回答你的只有，迎面拂來的風(fēng)，帶著歲月的痕跡和滄桑，急速飄向山寨上空。你想起了學(xué)校圍墻外的石墻，耳邊聽到了若有若無的群鴉鳴叫聲。你想高聲唱一遍，父親傳唱遍十萬大山的那支山歌。但你不敢，因?yàn)槟鞘翘磷诱慕琛?/p>
七
石匠伍帶著隊(duì)伍，在塘子寨盤踞了三天。上百號土匪，四五十匹騾馬，聚集在李圈官家四合院。他們搜刮寨子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儲存的糧食。來不及逃脫的幾十個婦孺，被他們集中到大院子里，給他們做飯，慘遭他們蹂躪。他們把李圈官家倉儲的上千斤包谷酒，上千斤臘肉，全搬出來，宰了幾百只家禽。在大院子里，架起大鐵鍋，大塊煮肉吃，大碗喝酒。
夜間，眾土匪在大院子里，燃起熊熊篝火，通宵達(dá)旦跳歌歡娛。他們的跳歌調(diào)，只有一首：“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阿?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被擄的老人中，有幾個會彈三弦。他們強(qiáng)行讓幾個老人彈三弦，合著跳歌調(diào)，瘋狂地躲著腳，扭著腰肢跳歌。山寨的夜，震得搖搖晃晃。彈三弦的老人，還有強(qiáng)行陪著跳歌的婦女，一半臉哭著，一半臉笑著。歌還沒跳結(jié)束，村民們已腳癱手軟，褲襠底早就濕透了。
與眾土匪一起瘋狂的，便是成群結(jié)隊(duì)的烏鴉。它們不分晝夜啄食著，慘死在寨子邊、道路上、庭院里的山寨人尸骨。正午時分，一群群烏鴉漫天飛舞，遮蓋了山寨的天空，擋住了投射下來的陽光。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吹饺壶f亂舞，正在喝酒吃肉的石匠伍，往往會舉起槍，對著天空“砰砰砰”一頓掃射。
“老子的天，你們也敢擋！”
石匠伍話還沒說完，幾只倒霉的烏鴉被他射中，從空中墜落，狠狠地砸在某戶農(nóng)家院落里。鴉群驚慌四竄，火速飛離山寨的天空。當(dāng)陽光重新照射到大院子時，眾土匪發(fā)出“嗚嗚嗚”狂吼。一海碗一海碗的包谷酒，就在狂吼聲中，灌進(jìn)了他們嘴里。
石匠伍的匪群中，有一個另類的婦人。她相貌平平，終日不言不語，眼神與石匠伍一樣，流露著狠辣之色。女人身邊跟著一個五歲小男孩，一個三歲小女孩。兩個稚童的眼神與婦人不同。男孩一臉畏懼，女孩一臉迷茫。這三個人與眾土匪，如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是石匠伍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男孩叫石陽，女孩叫石月，他們的母親叫狗妹。
半年前，石陽石月和狗妹，在勐臘壩的麻栗寨，被石匠伍仇家——另一群土匪擄走。在那群土匪窩里，兩個孩子目睹了，眾土匪對他們母親地蹂躪。也許是母親對他們誓死守護(hù)，也許是那群土匪對石匠伍有所忌憚，或另有所圖，他們保住了性命。后來，石匠伍悄悄潛入那群土匪窩里，瘋狂報復(fù)。殺死了多個土匪，并把所殺的土匪開膛破肚，懸掛在土匪窩的寨門上，嚇破了那群土匪的膽。石匠伍征服了那群土匪，救出了妻兒。短短幾個月內(nèi)，他招兵買馬，殺出了麻栗寨，殺出了勐臘壩。隨后，又殺入了勐傣壩，殺入了塘子寨。不論殺到哪里，他都把狗妹和兩個孩子帶在身邊。
半年前，打了石匠伍三牛皮鞭的穆老七，石匠伍的確沒讓他好死。石匠伍先是當(dāng)著他的面，把他心愛的已死去的狗東西，當(dāng)場燉了狗湯鍋。后又將受傷的穆老七，活活開膛破肚，挖出他的心肝肺。任由他叫出殺豬聲，磕破了腦殼求饒，石匠伍仍舊不依不饒。與之相比，已死去的李圈官，和眾多死去的家丁，少受了許多活罪。雖然，他們也是一個個被開膛破肚。
石匠伍把開膛破肚過的尸體，全部用繩子吊起，整齊地掛在他給李圈官家砌的石墻上。光滑的墻面，沾滿了黏糊糊的死血。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些尸體像冬天里凍死了的螞蚱，掛在干枯的稻桿上。成群的烏鴉，整天圍著死尸啄食著。冬天的塘子寨，天氣陰冷，沒有蒼蠅?？墒?，圍在李圈官家大院周圍的烏鴉，比蒼蠅還多。大院周邊的棠梨樹、桃樹、核桃樹……掉光了葉子。落在果樹上的烏鴉，就像盛夏長滿了葉子，掛滿了果實(shí)的果園。
眾土匪，在山寨盤踞的第一天，喝酒吃肉，肆無忌憚。第二天，死在寨子里和吊在石墻上的死尸，開始發(fā)臭。土匪們還是喝酒吃肉，毫不理會。狗妹也是大碗喝酒，只是皺著眉頭捏著鼻子，有些厭煩。石陽和石月，躲在李圈官家閣樓里，不肯出來。第三天，整個山寨臭氣熏天。土匪們?nèi)淌懿涣肆?。狗妹用手帕堵住鼻子，和兩個孩子躲進(jìn)了閣樓。整個大院子和房間，橫七豎八躺滿醉酒的土匪，丟滿殘羹剩飯。石匠伍和幾個小頭目，仍舊坐在院子中央桌椅上，大吃大喝。傍晚，躲在閣樓里的石月，走出來靠近石匠伍。
“爹爹，”她抓住石匠伍的大手說，“這里死人太多了，臭，我不喜歡。”
“好，我們就離開?！彼么植?、厚實(shí)的手掌撫摸著女兒的小腦袋瓜說。
“爹爹，我們要去哪里？”她面露喜色，問他。
“我們到下一個村寨喝酒吃肉……”
就在第三天，太陽落山之前，石匠伍帶著隊(duì)伍，馱著塘子寨能夠拿走的東西，離開了。石匠伍沒有殺死，被他們蹂躪了的婦孺，也沒有一把火焚燒了山寨。他在塘子寨殺死的人，勐傣地方史料里，沒有一個確切數(shù)字?！钝麓鲋尽分皇怯涊d了，塘子寨有史以來第一次被血洗，是石匠伍所為。
等山寨人陸續(xù)歸來，寨子已成了人間煉獄。成群的烏鴉，肆意鳴叫著，或盤旋在天空，或落在各家屋檐上、果子樹上，或啄食著死尸。寨子里沒了犬吠聲、雞鳴聲、家畜走動的影子……村寨道路邊，隨處可見慘遭屠戮的尸首。刺鼻作嘔的死尸氣息，讓村民忘卻了失去親人地悲痛，有的只是來自靈魂地恐懼。
整個塘子寨，死氣息最濃烈的地方，是李圈官家大院。原先寨子里，未能逃脫的部分婦孺，他們雖然等到親人陸陸續(xù)續(xù)歸來，但他們多半被嚇傻了。他們一輩子都活在，石匠伍如魔鬼般吟唱的“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耍“?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山調(diào)中。李圈官家大院外的石墻上，掛滿被開膛破肚的尸體，成了他們一輩子的夢魘。一旦天空陰沉下來，他們都以為天空中又飛滿了烏鴉。他們最不想聽到，最不會忘記的動物聲音，就是從四面八方，從他們內(nèi)心深處生出來的烏鴉“呱呱呱”鳴叫聲。
很多年后，塘子寨的稚童，看到自家院子里，滿樹的桃李，想吃果子又摘不到，便會央求老人摘給他們。“姥姥我想吃樹上的梨?！崩先藗冞€會說“你這娃兒，樹上哪有梨，那是要吃人肉的烏鴉?！敝赏瘋兟犃耍恕巴弁弁邸贝罂尥?，只能作罷。
十萬大山包裹著的塘子寨，是勐傣地方的大村寨之一。與塘子寨相連的寨子不少。只是，中間隔著數(shù)重山。塘子寨慘遭屠戮的消息，是大消息。周邊村寨把石匠伍、李圈官、穆老七之間的恩怨，講成了故事，沒人不知曉。石匠伍離開塘子寨后，帶著他的隊(duì)伍，逐一洗劫周邊村寨。
勐傣地方的土司爺，得知石匠伍屠戮了塘子寨，先后幾次出兵，征討石匠伍。但因塘子寨周邊大山無邊無際，密林重重，石匠伍神出鬼沒。土司的剿匪行動，沒有取得什么實(shí)質(zhì)性成效，幾乎沒傷到石匠伍的人馬。貧瘠的大山，沒能讓土司撈到什么油水。損兵折將的同時，還向大山里的村寨，攤派了不少糧餉。土司覺得血虧，大山里的民眾叫苦不迭，敢怒不敢言。土司只能作罷，任由石匠伍逍遙自在。為了生存，周邊村寨人家，能搬走的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人家，學(xué)會了妥協(xié)，他們臣服于石匠伍。對他的話，言聽計從。
塘子寨人，用了一個月時間，埋葬了慘遭屠戮的親人骨骸。寨子周邊山崗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新墳塋。幾個月后，死氣淡了，寨子里的鴉群才漸漸散去。令村民們驚恐的是，鴉群還未散盡，石匠伍的隊(duì)伍，又先后幾次“光顧”了山寨。經(jīng)過那次屠殺后，石匠伍學(xué)會了收斂。殺戮已不是他的目的，他更關(guān)注寨子里的勞力、糧餉、牛羊、女人……
李圈官被石匠伍射殺后，他的家眷也多數(shù)被屠戮。他的三個女人，在東躲西藏中，受驚嚇過度，相距離世。剩余的家眷，帶著逃出寨子時的部分糧餉，逃進(jìn)勐傣城尋求庇護(hù)去了。李圈官家在塘子寨的家業(yè)，徹底散盡。
石匠伍帶著隊(duì)伍，十天半月便“光顧”一次塘子寨。他們就駐扎在李圈官家四合院里，向全寨子攤派物資。狗妹領(lǐng)著石陽和石月，常住在穆老七家。桃花帶著兒子，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石陽、石月與穆大成，都是一個年歲的稚童。
“我要騎大馬?！笔轮钢麓蟪烧f，“你快變成大馬！”
“你騎、你騎，我是一匹大騾子?！蹦麓蟪陕犃耸碌脑挘敌χ蛟谧约掖笤鹤永?，等著石月來騎。
她笑呵呵地騎在他背上，雙手揪著他兩只耳朵。只要他爬行慢了些，她便狠勁地揪他的耳朵。多數(shù)時候，穆大成傻笑著，馱著她在院子里，來來回回爬動。只有石月狠勁揪他耳朵，或被同歲的石陽拳打腳踢了，才會“哇哇哇”大哭。
石月衣兜里，有很多糖果和玩具，穆大成哭鬧了，她便賞給他一顆糖吃，或是一件新奇的玩具。得到糖果和玩具的穆大成，即使?jié)M頭大汗，也會傻笑著，賣力地給石月當(dāng)馬騎。看到穆大成傻笑的嘴臉，臟兮兮的小手捧著石月給的糖果，石陽便會上前去，狠狠地對著穆大成的屁股，踹上幾腳。
“我妹的糖果你也配吃，”石陽譏諷著說，“你這個傻子！”
“娘，”騎在穆大成背上的石月大叫，“哥哥搶我的大馬！”
“哇、哇、哇……”
石陽打人，石月告狀，穆大成嚎啕大哭。狗妹多半就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或呵斥石陽幾句。桃花看著兒子被人騎被人打，淚水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但她沒說過一句話。
石匠伍在塘子寨周邊的十萬大山中，逍遙了兩載，解放軍便打進(jìn)了勐傣地方。他的隊(duì)伍，是解放軍重點(diǎn)要肅清對象。雙方力量對比，石匠伍明顯不敵。經(jīng)過幾番激烈交戰(zhàn)后，他的隊(duì)伍，逃的逃，死的死。
最后一次交戰(zhàn)，石匠伍的隊(duì)伍，只打剩下他一個人。解放軍把他逼到大山深處的懸崖邊，無路可退。渾身是血的石匠伍，舉著九子快槍，一臉悲倉地站在懸崖邊。解放軍讓他舉手投降。他沒有放下槍，而是背對著眾人，面對深不見底的懸崖，放開嗓子，高聲唱“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dú)⑷?！阿?shù)瑟甩著，老數(shù)瑟瞧著……”唱完山調(diào)后，石匠伍一躍而下，了結(jié)了他的魔鬼生涯。
歲月飄過塘子寨，勐傣大地上所有的生靈，都為自己種下的因，品嘗到了應(yīng)有的果。
解放后，狗妹因?yàn)槭鞘澄榈呐?，曾?jīng)的土匪婆，受到法律的嚴(yán)厲制裁，做了十幾年大牢，身體多處殘廢了。石陽和石月，就生活在塘子寨桃花家。兩個孩子在桃花撫養(yǎng)下，與穆大成一起慢慢長大。一個女人撫養(yǎng)幾個孩子，不容易。桃花力不從心。好在丈夫穆老七的弟弟穆老幺，是個老光棍，在歲月磨合中，與嫂子桃花走到一起，成了一家人。桃花一家，又有了對付土地的氣力，撐起了撫養(yǎng)一家人的重?fù)?dān)。狗妹出獄后，勐臘壩麻栗寨的家，她回不去了，勉強(qiáng)歸到塘子寨桃花家。
穆大成長大后，反應(yīng)仍舊遲鈍，寨子里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石月因父母身份影響，沒人敢娶她。狗妹和桃花商量后，就把石月嫁給了穆大成。石陽在寨子里找了一個滿臉是麻子的姑娘，結(jié)婚成家。狗妹認(rèn)為兒子石陽屬相與她相克，她一生厄運(yùn)都因石陽而生。石陽結(jié)婚后，她就把石陽小兩口攆出了桃花家，讓他們自立門戶。
經(jīng)過歲月地洗滌和治愈，塘子寨人慢慢恢復(fù)了山里人的生活秩序。寨子及周邊大山里，烏鴉的數(shù)量一年一年減少，后來就絕跡了。曾經(jīng)的李圈官家四合院，被寨子人拿來做倉庫。后來，幾經(jīng)修繕，又變成學(xué)校。唯一沒有多大變化的，便是石匠伍在李圈官家大院邊，砌下的石墻。那面石墻太堅(jiān)固了，墻面光滑如初，一個老鼠洞都沒有。只是原先灰白色的墻面，歷經(jīng)歲月滄桑，變成了灰黑色，陰森森一片。細(xì)小的石頭縫隙間，偶爾長著一些暗綠色的苔蘚，讓整面石墻有了些生氣。開學(xué)期間，早早晚晚，學(xué)校里娃娃朗朗的讀書聲，給陰森森的大宅子，增添了活氣。
八
塘子寨的世界，是山的王國，十萬大山隱藏著更多的山。塘子寨和其他山寨，在十萬大山中棲息，猶如一顆顆彈丸，灑在巨大的沙盤上。山與山相連、相戀，偎依著，阻斷了一條條通往山外世界的道路，阻隔了山里人向往山外世界地繽紛夢想。
二十年前，你就應(yīng)該死去了，如果沒有穆大成從中阻攔。
二十年前的夏天，山寨的巷道，除了沒入膝蓋的泥坑外，就是牛馬糞攪拌豬屎的泥坑。沒人愿意，在泛著異味的泥路上跑來跑去，除了你。雨水天，足不出戶的日子里，你經(jīng)常被村長找。有時候，其他男人也來找你。他們都煞有急事，要和你商量。有時候，你們到坡地的樹林里商量，有時候在你家麥稈堆里商量。辦完急事后的男人們，哼著小曲走了。你也有所收獲。農(nóng)忙季節(jié)，村長會帶著一些男人，對付你家莊稼地。一定程度上，減輕了穆大成的勞作強(qiáng)度，為你們一家增收了更多玉米棒子。
你急事辦多了，穆大成就跟你急。一急，日子便無法過。
一個盛夏的傍晚，你與穆大成拌嘴，挨了他幾巴掌。你無比委屈。手里拿著一條被汗水滲得發(fā)黑的深紅色褲腰帶，背靠著自家院里的早梨樹，威逼他。
“大成，”你決絕地說，“信不，我死給你看?！?/p>
“你、你、你死！”他磕磕巴巴地回話，“讓村、村長，領(lǐng)著那些經(jīng)常找你辦、辦急事的男人，哭天喊、喊地給你下葬?！?/p>
沖著他的話，從娘胎里出來就沒爬過樹的你，像只笨拙的蝸牛，緩緩爬上滿是枯枝的早梨樹。早梨樹“吱吱嘎嘎”作響，搖搖欲墜。四方鄰居，從門縫里探出頭觀看。許多女人，已煮好雞蛋白酒，準(zhǔn)備慶祝那個偉大日子，提前到來。摸了半天，你勉強(qiáng)在早梨樹上，用褲腰帶打了個結(jié)，哆哆嗦嗦把脖子套上去，兩腳一蹬。
石月上吊了！
事情，并沒有向著煮雞蛋白酒的女人們，期望的方向發(fā)展。關(guān)鍵時刻，是穆大成的砍刀，壞了大家好事。他就那么一甩手，砍刀極不情愿地飛向早梨樹，命中褲腰帶。你像一頭母豬，從早梨樹上掉下來，砸在糞塘里。許久，你托著下巴“嗷嗷嗷”叫哭，向寨子人證實(shí)你還活著，沒有死成功。鄰家女人們，撓著頭皮咕嘟著，準(zhǔn)備把盛在碗里，冒著香甜氣味的雞蛋白酒，倒回鍋里去。急壞了，大口大口吞咽唾液的孩童們。
“娘，我可以吃雞蛋白酒了嗎？”某家孩童問。
“吃、吃、吃，”一個年輕的母親憤憤地說，“該死的不死，給你吃，撐死你?！?/p>
惱怒的女人“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啪、啪、啪……”響起扇耳光聲。某家門隙或墻縫里，傳出“嗷嗷嗷”的娃兒哭嚎聲。其他人家，也覺得無趣。女人們熟悉地摸上灶臺，生火做飯。山寨，又飄起了熟悉的炊煙。
二十年前，你沒死成功，卻給你們一家，埋下了諸多死亡種子。
你四歲的大兒子，與穆大成的憨像一個樣，不幸掉進(jìn)自家水窖里，斷了生路。三女與穆大成一個傻氣，長著一張永遠(yuǎn)吃不飽的嘴巴，五歲時誤食了一包蝦米拌的老鼠藥，草草走完了一生。四女見人便傻乎乎地笑，不足三歲，拌倒了火塘邊滾燙的大銅壺，燙得渾身皮毛皆脫落，面目全非。痛苦呻吟了幾天后，跟著大哥和三姐去了。公公穆老幺，目睹家境慘相，和你的狠辣，一股氣上頭，噴出一口老血后，死去了。再后來就是穆大成，你的母親狗妹，還有瞎眼婆婆桃花。
長命的婆婆桃花，與你相伴了多年。直至她瞎了眼睛、聾了耳朵、癱了腿腳，用盡了身上所能使用的器官，最后沒患上什么高級病種，才離開了人間。婆婆死時，你哭了三天兩夜，打破了山寨的哭喪記錄。
死了就死了。死人不會給你帶來多少痛苦和回憶，但活著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成了你永遠(yuǎn)地痛。四個兒女是討厭山寨，討厭十萬大山，還是討厭你？你說不清楚。你只知道兒女長大一個，便迫不及待逃出你視野一個，逃出十萬大山中的山寨一個。沒有一個，愿意留下陪伴你。
婆婆去世時，大女兒以為奶奶奔喪為借口，回來看望了你一次。從大女兒的談吐中，你證實(shí)了兒女們超越了你。大女兒在勐傣壩，連續(xù)下嫁四次，養(yǎng)育了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幾年來，你的那個孫子，也就是你大女兒的兒子，天天喊著要輛新摩托車。兩年前的年夜，你的孫子借了鄰居家一輛嶄新的摩托騎，不知載了哪家的兩個倒霉蛋女孩，發(fā)生了交通事故。事故現(xiàn)場，仨人加上摩托車，竟沒撿到幾塊像樣的尸骨和鐵架?，F(xiàn)在大女兒，孤身一人，卻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留下與你呆在一起，守住塘子寨的家。臨走時，大女兒沒有關(guān)切的言語，只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就你最會作妖，遲早要害死我們老穆全家?！?/p>
聽了大女兒的話，你只能整天以淚洗面?？?，成了你每天都不會被耽擱的事。
日復(fù)一日，你的眼淚，如山寨莊稼地里，瘋長的野菊花，多半被莊稼人劈死了、忘記了。幸存的野菊花，在入冬的寒風(fēng)中，與那些悲鳴的秋蟲相似。為即將來臨的黑夜和寒冷，做好凋零、嘶鳴和交配準(zhǔn)備。好在某一天，突然降臨的冬季里，恐慌而又不被耽擱地死去。不管山寨人喜歡或不喜歡，接受或不就受，承認(rèn)或不承認(rèn)，來年的春天，野菊花的種子，會定時冒出蔥郁的嫩芽。然后，等著莊稼人一刀一刀把它們劈死。蟲兒們，也會在來年的莊稼地里，建起它們的安樂窩，繼續(xù)咀嚼山里人的糧豆。
小石頭還沒放學(xué)。你已在自家門口，等了許久。你口袋里裝滿了他愛吃的糖果。你意識到，不能總呆在家里，不能總是只掛念一個人，也不能去想不該想的人。你得出去走走。你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于是，你想起父親砌下的石墻，想起正在上學(xué)的小石頭。你有了目標(biāo)，就去學(xué)校外的石墻邊走走。你要認(rèn)真數(shù)一數(shù)，歲月給大山深處的塘子寨人，留下多少痕跡，多少記憶碎片。
學(xué)校里，小石頭正被一群同伴圍堵著、斥責(zé)著、譏諷著。
“你姑奶是魔鬼！”
“才不是呢！”
“你姑奶就是魔鬼！”
“我姑奶有糖果，好多好多糖果……”
【作者：張新祥，筆名阿當(dāng)。傣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lián)市作家協(xié)會?！?/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