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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一次文化總攻,從滬語電影看《繁花》江湖
來源:澎湃新聞 ? 上海文藝 | 毛尖  2024年01月18日15:39

1930年代,中國電影進入有聲時代。以上海尤其是十里洋場為背景的民國電影,即使說普通話也會讓觀眾覺得散發(fā)著資本主義氣息,尤其滬語尾音軟,“對伐”“好伐”,那種調性,讓人一聽,就覺得,太靡靡,不改造不行。

1947年,?;а莸摹短f歲》出場,張愛玲的劇本。電影后半段,程之扮演的交際花姘頭,和交際花一起準備訛詐男女主,他在家里翹個二郎腿,唱了本地小調:“誰人不想步步高,哪個不想賺鈔票?!?/p>

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段小調,比較典型地代表了抗戰(zhàn)后的上海話形象。類似1947年的著名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男主張忠良窮困潦倒之際去投靠有錢女友,他破衣爛衫踏入上流社會的客廳,很自卑,自白說,“不但自己當成了一個癟三,而且弄得家破人亡”。這種“癟三,戇大”類詞匯,雖然普通話念白,但調門還是滬語。

整體而言,其時大量電影中的滬語比較屬于政治低位,但同時又常是片中的喜劇元素,尤其被流氓征用后,在電影的聲音系統(tǒng)里增加了身份政治的多元性和低端活力。而回頭看,民國上海電影聲音系統(tǒng)的類“洋涇浜”結構,盡管表達上不遵守語法規(guī)范,但也充滿了各種戲劇爆點。粗糙點說,1949年之前的中國電影聲音系統(tǒng),始終內在地包含了滬語層次,尤其,大劑量電影以上海為背景,角色們即便在說普通話,也是在說上海節(jié)奏的普通話。而上海電影也因此創(chuàng)造了一種更華麗也更有資本主義外延和聯(lián)想的中文,它有奢靡的用途,也有進步的精神。

《三毛學生意》

新中國成立后,上海滑稽劇匯入上海銀幕,誕生了不少滬語電影,如《三毛學生意》(1958)和《如此爹娘》(1963)。

三毛來到上海,被小偷團伙拉去行竊,他的小偷師父向他介紹了一系列的方言術語:拋頂宮、黃包車、吃口、告地狀等等,團伙們用實際場景生動演繹了這些切口的本意,幾乎是一次民間灰色手藝展覽。流氓的上海話遇到三毛的蘇北話,語言的錯位鬧出了很多笑話,例如三毛將“諸位”聽成“粢飯”,將“善士”聽成“鱔絲”,“七級浮屠”說成“七只駱駝”,影片完美展現(xiàn)三毛的滬語遭遇。最后,壞人得到懲罰,三毛和朋友小英一路走一路用蘇北話和上海話演繹了一段戲劇對唱,“不要做生意,要去當工人”,通過讓底層人民用不同方言匯入同一首歌,勞動人民的聲音提升滬語的階級屬性,蘇北人民性平衡了滬語的靡靡音性,而滬語在銀幕上的流氓資產階級刻板屬性,在這一刻,幾乎被洗白。

再看《如此爹娘》。這是個舞臺劇,上海小弄堂就是天然舞臺,整部電影也提煉了日常動作里的歌舞元素,上海話展示了自己嶄新的音樂性,開場就是一段以兒童玩鬧作為賦比興的上海話抗日歌曲,而方言本身所攜裹的家常性和溫度感,讓滬語回落到日??臻g,弄堂里的夫妻對罵可以秒速轉成夫妻一起罵路人,一切矛盾得以通過最接近日常的方式獲得斡旋余地。

《大李小李和老李》

同時,新中國的滬語電影,非常巧妙地完成了上海電影的“物質性”性狀轉換。新中國之前的上海電影,物質大量伴隨了金錢的叮當聲。而通過滑稽劇團的滬語轉換,尤其是像《大李小李和老李》(1962)此類影片的推動,市民生活的日常性剝離了之前銀幕上的資產階級腐朽氣息。六十年代的滬語電影把以往具有特殊色彩的物質變成尋常,“麻將”“軋米”“三輪車”“蘇打片”回落成男女老少的日常。對人的稱呼也是如此,市井稱謂如“小赤佬”“小癟三”“雌老虎”,進入平民生活后,身心落地。同樣,“中山公園”“人民公園”“西郊公園”這些地名,和千家萬戶取得關聯(lián)后,就不再是資產階級男女的地圖。

上海話的屬性如此歷經變遷。從不革命到革命,從資產階級用語到無產階級用語,從資本色到日常色,從流氓腔到市民花腔,上海話的銀幕顏色,也在不同階段進入不同套路。體現(xiàn)在海外電影中,上海話的指涉也基本在這些區(qū)間之間跳檔。

《悲情城市》

比如,侯孝賢的《悲情城市》(1989)中,一桌人吃飯,要在多語種之間轉換。國語,日語、閩南語、上海話、廣東話。多語言描摹出了高強度歷史現(xiàn)場感,并在聲音的維度上加強了悲情敘事。而上海話,在《悲情城市》的餐桌上,也就秉具了政治和文化高位,承襲的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上海金融和文化地位。

還比如,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中,不同地方來的人齊聚臺北,形成了一個微縮的中國文化地圖。影片中有一個飯局,角色“汪狗”登場說上海話,講述自己在美國的見聞,然后汪狗和主角小四的父親用上海話對話,穿著旗袍的小四媽媽和師母的對話也用上海話。上海人和上海人在異鄉(xiāng)說著家鄉(xiāng)話時,不僅有鄉(xiāng)里鄉(xiāng)情的認同,還被表達為文化位階上的歷史責任和體面意識,但與此同時,“汪狗”這名字又是反諷的。

影像中的多語言交織,話語不對稱產生敘事推動力?!栋w正傳》(1990)中,養(yǎng)母和阿飛對話,阿飛用粵語,養(yǎng)母用上海話,潘迪華口音獨特,她的上海話表達為一種更老的上海時間,顯示了說話者的文化來歷和權威?!拔沂且獌z恨我,噶儂伐會忘記特我?!笨駸岬那楦腥绻闷胀ㄔ拋碇v,會顯得非常俗套,但上海話在和粵語對峙的時候,卻用一種更有歷史感的語言調門克服了張國榮的青春粵語。插一句,潘迪華的上海話辨識度非常高,觀眾通過更舊的滬語看到上海的代際,而更舊的語言意味著更舊的時空以及時間里的人,就像《繁花》中的爺叔。

同期大陸電影中,滬語表現(xiàn)也越來越強勁。1994年的《股瘋》展示了高八度的滬語,就像香港犯罪片里有高八度的粵語和情節(jié)?!豆莎偂窂娬{了上海話的細民性,但影片里的粵語和英語似乎是更上等的語言,上海話出場用來吵架,粵語出場用來談戀愛。開場上海話七嘴八舌一鍋煮,不過當救護車上的婆婆聽說女主老公跳樓,自己的病一下子好了,“趕緊去救死人啊,我也不要緊了?!贝丝躺虾T掞@得格外熱情,這就很奧斯丁,奧斯丁諷刺所有角色但不摧毀他們。到最后,上海話也和粵語交換了情感和政治位置,潘虹扮演的女主和丈夫用上海話互相表了情,劉青云演的香港人也用粵式普通話表達了香港身份的自卑感。結尾雖然有明顯的政治植入,但勝在一切還都是幸福的模樣。

《股瘋》

我們也由此看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的影視劇中,但凡出現(xiàn)上海人設,滬語一直是多聲部抓手,既利己又利人,既勢利傲慢又古道熱腸,一直到2023年的《溫暖的甜蜜的》,潘虹也還延續(xù)了她在《股瘋》中的調性,她和陳妍希演一對母女,她一直有點居高臨下,但母女的親密瞬間又被一首上海童謠表征。這首童謠只是電視劇語言插件,但作為劇集的抒情時刻,直觀表達了銀幕滬語的政治和文化翻轉。

和《股瘋》同期的電視劇《孽債》,也包含了這種雙聲道。此劇當年風行大江南北,講五個云南孩子,都是當年被知青留在當?shù)氐暮⒆?,跑到上海找爹找媽。第一集開場,大人小孩各說各話,語言的雜糅有交響樂之感,列車乘警說著上海話登場:“老陳,這兩個小人也是沒票的,伊啦到上海找爹媽,你看情況一起處理一下。”“好呀?!鄙虾?谝魳嫿藨蚶飸蛲庖暯窍碌纳虾5谝挥∠?,善良的售票員讓人對滬人滬地產生良好印象。如此,我們跟著角色從語言地理來到實際地理,分花拂柳進入一個更內部的上海,中國知青史和上海現(xiàn)代化史的矛盾即將展開,上海話在這里既承擔了幕布功能,也將承擔鞭炮功能。

反正,通用銀幕上,普通話是規(guī)范語言,上海話一出場,就有戲劇性加入,從電影創(chuàng)生期開始就如此。滬語和普通話一直也是兩種政治兩種文化表征,就像《茉莉花開》(2004)中,陳沖嘴上雜糅的上海話普通話一直是二重奏:“以后要靠我們自己了,曉得伐?”許鞍華的《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中(2006年),姨媽說著普通話也會突然來一句:“好伐啦?”2012年許秦豪的《危險關系》中,還會出現(xiàn)“小赤佬”。電影的質量有高低,但滬語被啟動那一刻的導演抱負,卻有近似處。

《花樣年華》

而把上海話的時空容量,用得最好的是王家衛(wèi)。他的《花樣年華》(2000)中,蘇麗珍穿梭在上海話中,“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今朝的烤子魚特別新鮮,”“要的,大家都是上海人嘛,”“慢慢交走哦,再會。”公寓的嵌套和流通,上海話是空間里的空間,上海話也是最久遠的時間最內部的空間。然而蘇麗珍是不說上海話的,觀眾也因此在影片開頭,就能猜到這棟公寓和她的參差。如此,《花樣年華》里的上海話不只是現(xiàn)實公寓,更是心理弄堂,孫太太領著大家過著略帶夸張的社群生活,搞得蘇麗珍必須要用最挺刮的旗袍才能蓋過上海話的風頭。

然后我們迎來劇版《繁花》。王家衛(wèi)一網打盡了電影史中的滬語聲像帶,從獨角戲到滑稽戲,從街頭劇到歌劇,不僅完成功能聚合,而且揮師了整體的影視行業(yè)。《繁花》也把以往套路中的上海語義學重新修訂,汪小姐沒有和玲子成為敵人,梅萍也有自己的尊嚴和氣場,人見人愛的寶總既不是黃浦江,也不是蘇州河。爺叔是開場的坐標人物,我們根據(jù)他的喜好對人物進行判斷,但是,檢舉過爺叔的金科長活得多么擲地有聲。這是《繁花》,每個人都有開花的理由。

《繁花》

九十年代上海,魚龍混雜,各方登場,爺叔的上海話其實不算正宗,但唯其不正宗,才彰顯九十年代漫長的史前史?;蛘邠Q句話說,每個上海人,都是演變而來,上海性不是一成不變的在地性,上海文化也不是永遠的和平飯店。阿寶變寶總是上海,寶總變回阿寶也是上海。黃河路你方唱罷我登場,青島人李李離開,臺灣人林太登場,上海這個地方本身并沒有成色也沒有心腸。就像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滬語可以是一種經濟資本,四十年代的滬語可能是反動資本,五十年代的滬語需要被改造,六十年代的滬語又能成為紅色標兵,八十年代的滬語是市民生活的標記,九十年代滬語鏈接了外貿外資頭文字外的一切,滬語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化位階,在劇版《繁花》中,以平面圖的方式打開,范總的杭州話,李李的普通話,再加上小寧波、小江西、深圳人、義烏人,再加上,日本人、新加坡人,港幣和美金,到了黃河路變成黃河路人,到了進賢路變成進賢路人,上海是個大染缸,就像范總慢慢在上海丟失他的鄉(xiāng)音。

視覺的上海加上聽覺的上海,時代的現(xiàn)實感和戲劇感交相輝映??础斗被ā纷畛鮾杉?,會覺得汪小姐的上海話分貝太高,會覺得整個劇集聲音過于豐富,但到了劇集最后,看到從泥潭中走出來的汪小姐,再次用她特別明媚的聲音說話走路,油然生出幸福感。這個女孩就像上海話一樣,最初是一種身份聲音,讓很多人感覺嘰喳,但在故事的推進中,她的聲音變成了她的節(jié)奏和性格,她快節(jié)奏高分貝的話語變成她馬不停蹄的生活速率,一種滬語的輕搖滾。這種抒情搖滾感,既升級了上海話頁面,也升級了南方美學。

爺叔、阿寶、玲子、李李、魏總、范總、金科長,包括,葛老師、菱紅、陶陶、盧美琳、景秀、范廠長,他們每個人帶著自己的前史進入繁花,既和上海相生相克,也和上海惺惺相惜。這些人,集體構成了上海江湖,如此,到劇集最后,他們各自說著普通話“江湖再見”告別觀眾的時候,上海話也以隱喻的方式成了江湖用語?!斗被ā芬虼艘渤闪藢ι虾5囊淮挝幕偣ァ拇?,上海兒女有了全新的情義天,上海也從滬語格局中突破出來,變成令人淚眼朦朧的江湖歌劇。

也從此,影像上海踏入江湖語法。黃浦江可以和蘇州河共存,汪小姐可以和所有人做朋友,玲子李李可以有完全自給自足的生命不夜天。這是一個全新的被重新定義過的世界。玲子的鋒刃和柔情是同義詞,汪小姐的笑聲和眼淚是同義詞,李李的A先生和阿寶是同義詞,爺叔和金科長也是同義詞,排骨和年糕也是。

《繁花》世界,也有觀眾遺憾,爺叔的黃浦江邏輯終究被阿寶的蘇州河邏輯接了盤,我們這種老于世故的觀眾,當然也很渴望看到鐵血爺叔把阿寶變成寶總,最后千里亭榭沒有花魁的凄涼。但看完全劇,會覺得王家衛(wèi)對上海有更整全的安排。他既要上海有阿寶和阿寶進入和平飯店的七年時空,也要給汪小姐一個自己的碼頭,給范總突然的大富大貴,也要讓他以后可以去種玫瑰花,他要給玲子一個夜東京,甚至好幾個夜東京,但不愿讓她茍且在阿寶的泡飯桌邊?;蛘哒f,王家衛(wèi)要重組一百年的上海影像,他要觀眾在上海的靡靡之音中聽到金鐵之聲,在沸騰口號中聽出江南絲竹,他要讓上海再出發(fā),而重點是,這個江湖世界,將有不能被輕易定義的面貌。就像經過他的攝影機的演員,全部煥然一新。他要讓愛情以資本的樣貌出現(xiàn),又讓資本以愛情的修辭出口,就像李李和阿寶,全網要王家衛(wèi)給一個交代,他們到底好了沒有。但這些,其實已無關緊要。爺叔沒有情感嗎,金科長嚴厲嗎,所有曾經發(fā)生在滬語電影中一切,在劇版《繁花》中,全部重新發(fā)生了一次,但這一次,既面目全非,也你中有我。這個關系,就像小說《繁花》和劇版《繁花》的關系。金宇澄的鐵粉很多抱怨電視劇和小說沒關系,但是,誰能說,胡歌扮演的阿寶和《繁花》沒關系呢。

這一版的《繁花》因此也是一次對名著改編對國產電視劇的一個文化總攻。王家衛(wèi)把上海還給江湖,也把江湖植入上海。這個,既能解釋《花樣年華》中,蘇麗珍時時刻刻的旗袍和包圍在旗袍周邊的上海話畫外音, “她先生一天到晚在外頭,她一個人孤伶伶怪可憐的,出去買碗面,還穿得噶漂亮?!边@些不自覺的凝視者都不是壞人,都是太熱心的江湖中人。也能解釋《色|戒》(2007)中,王佳芝的一口上海話,成了敵營通行證。易太太問王佳芝:“噶么儂上海言話也會講的哦?”王佳芝說:“上海言話也講的。”從此她穿堂入室進入易先生的核心圈?!斗被ā分械臏Z包含了所有這些功能,既是內人之間的兵刃相見,耳環(huán)一戰(zhàn)影像觀止;也是外人之間的雪絨花開,汪小姐落難倉庫范師傅盤帶精彩。各式各樣的滬語不僅是聲音的自反體驗,也是所有電影的一次版本升級。這些上海話,把影像史中的上海和上海人全部重新演繹,包含了周潤發(fā)的《上海灘》,吳宇森的《太平輪》,也包含了《羅曼蒂克消亡史》包含了《蘭心劇院》中的全部滬語滬人。

從此,滬語就不再是影像地理學或者角色的文化行李。《繁花》小說和電視劇之后,上海話將不僅是現(xiàn)實主義的利器,響與不響,影視劇都將迎來赤瓜勒新的新界面?!稅矍樯裨挕穭?chuàng)造了生活劇場的復興,《繁花》創(chuàng)造了生活本身,就像金宇澄重新創(chuàng)造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和九十年代。

我們穿過金宇澄的不響,踏入王家衛(wèi)的空門,到最后,《繁花》中的上海話,也不過是表征,阿寶玲子汪小姐李李們創(chuàng)造的上海面孔也是一種表征,真正重要的是,演員被重新發(fā)明,電視劇被重新發(fā)明,男女關系被重新發(fā)明,歷史被重新發(fā)明,上海被重新發(fā)明。


(毛尖,影評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