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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1期|李修文:猛虎下山(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4年第1期 | 李修文  2024年01月23日08:03

導讀:

一九九九年春天,鎮(zhèn)虎山上的桃花開得正好,山下的煉鋼廠卻迎來了寒潮。煉鋼廠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鋼廠收購之后,戴著紅色安全帽的新廠長在大會上宣布,生產線上的工人要大批量下崗。人到中年,工作吊車尾,被工友、老婆孩子看不起的窩囊廢、爐前工劉豐收必然在名單之上。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在廠區(qū)再現的下山猛虎叫停了廠里流竄的失業(yè)“老虎”。廠長決定重賞招募打虎勇士,報名者可免除下崗。劉豐收被兩只老虎嚇得惶惶不可終日,老婆林小莉唆使他去討好脫硫車間的副組長張紅旗。張紅旗平日與林小莉有染,已跟劉豐收結下仇怨,劉豐收被其一激,頭腦一熱就沖到了廠長面前自動請纓。

第一次上山的劉豐收借著酒膽獨自上山搜捕,酒醉一場只留滿身傷痕,為了交差,他以一夜長出的白發(fā)偽裝成白虎的毛發(fā),謊稱自己與吊睛白額虎搏斗一場。乾坤倒轉,往日備受唾棄的劉豐收一夜之間成了打虎英雄,廠長賦予了他選人組建打虎隊的權力。十人打虎隊,對外權威暴漲,處處享受特權,對內暗流涌動,個個表面以劉豐收馬首是瞻,內里則各有籌謀。

隨著時間流逝,“老虎”的存在逐漸受到質疑,但有老虎的一天,才有一天的打虎隊。劉豐收在對老虎的期盼中日漸瘋魔,幻象叢生。披著虎皮虛張聲勢的張紅旗把劉豐收嚇出病來,隊長之位讓兩人嫌隙重生,劉豐收唆使隊員們給張紅旗使絆子,被開除出打虎隊的張紅旗瘋狂地反撲。曾經的好兄弟馬忠與劉豐收爭奪虎皮,如同虎與兔的捕食之戰(zhàn)。被全廠圍剿的下山猛虎,真相撲朔迷離。

人與虎,獵物與狩獵者,雙方從對峙到周旋再到互相吞噬。李修文以極具想象力的故事、迅疾如鼓點的敘事節(jié)奏講述隱藏的人性陷阱:在絕對的困境當中,在絕對的孤獨面前,人才是世間最大的魅。

第一章

到我這個年紀,上山也好,下山也罷,最不能大意的,就是自己的腿腳。昨天晚上,山里下了整整一夜暴雨,我無處可去,只好躲在一面崖壁之下,避了一整夜的雨,天剛亮,雨止住了,我離開崖壁,腿腳腫脹酸痛,幾乎寸步難行,恨不得按摩店理療館就近在咫尺,果真如此的話,推拿,扎針,拔火罐,我一樣都不會落下,當然,這都是癡心妄想,我也只有撥開滿山灌木,四處亂走,去找一點吃的。這還沒完,你說要命不要命,很快,在一片櫸樹林里,我迷了路,死活都走不出去,我不服,罵了這片櫸樹林好幾遍,又罵了自己好幾十遍,終于聽見,不遠處,好像有河水的聲音。我沒有輕舉妄動,反倒告訴自己,冷靜下來,又跟老花眼和白內障做了半天斗爭,總算看清了山谷里的那條河,這才慢騰騰地,喘著粗氣,一步步踱到河邊,蹲在了半人高的草叢里。等到不再喘粗氣,心跳也平靜下來,我還是用河水洗了把臉,然后,重新埋伏下來,只等著眼前的河水里有魚經過,它們只要膽敢露面,到了那時,我必將回光返照,二世為人,化作閃電,迅猛出擊,從草叢里殺將出去,再一口咬住它們,直把它們嚼得一根刺都不剩下。

結果,我還是想多了。兩個多小時過去,我連一條魚都沒等到,有那么一陣子,我都快睡著了,好在是,時不時地,河水撞著石頭,濺出的水花落到我臉上,我才能一遍遍清醒,繼續(xù)趴在草叢里,硬撐了一個多小時。臨近中午,我終于絕望,離開河邊,重回密林之中,先是在幾塊巨石之間折騰了好久,要死要活,終歸翻越了過去,之后,又斗膽穿過了高懸著好幾只馬蜂窩的黑松林,謝天謝地,在一棵枯死的黑松底下,我竟然看見了一串被落葉差點蓋死的野葡萄:黑黑的,全都腐爛了,腥味直沖鼻子??墒?,到了這個地步,我哪里還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說時遲,那時快,我忍住激動,咽著唾沫,二話不說,一顆顆地,將它們全都吞進了肚子里,果然,剛一吃完,肚子就疼了起來,疼得我啊,就像有人拿著刀子正在一截截地切斷我的腸子。

偏偏這時候,在我正前方,十幾米遠的地方,有個什么東西,從一道密不透風的金剛藤背后鉆了出來,鉆出來之后,也不叫,也不喊,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卻直覺得,一股殺氣,奔著我就來了。我在心里暗自說了一聲大事不好,趕緊揉眼睛,這才看清楚,那看著我的,不是別的什么東西,而是一只獨狼。只見那獨狼,滿身都是泥巴,全身又瘦又長,顯然,它和我一樣,很久都沒吃到什么像樣的東西了。想到這里,我的身體上,汗毛立刻倒豎,腿腳也止不住地搖晃,卻見那獨狼,紋絲不動,繼續(xù)盯緊著我,就像盯緊著一串腐爛的野葡萄,不不不,它盯緊的,其實是一塊腐肉。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下來,所以,我干脆朝它逼近過去?!熬蛻{你他娘的,也敢打我的主意?”我冷笑著問它,“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你爹?”

那獨狼,有那么一小會兒,好像被我嚇住了,不自禁地往后退,但也只退了一兩步,而后下定決心,死死站住,搖起尾巴,低聲叫喊起來,我分明看見,它的眼珠,正在從黃褐色變成綠色,我知道,這正是它馬上就要朝我動手的信號,既然如此,我還等什么呢?我還是逃命吧——什么都顧不上了,我猛吸一口氣,隨便找了個方向,不要命地往前跑。一路上,刺藤們在我臉上劃出了好幾條口子,還有一根樹樁,就像一把從地底長出的刀,割破了我的腳,疼得我啊,眼淚都差點掉出來,接連打了好幾個趔趄,卻也只好直起身來,使出僅剩的力氣,跑過一大片濕漉漉的葫蘆蘚,再跑過一座殘存的清朝末年修建的吊橋,卻被一道紅石巖擋住了去路。盡管如此,我也沒有片刻猶豫,徒手攀上了紅石巖,這紅石巖上,寸草不生,我只能靠著自己的腿腳,硬生生地踩在巖石上幾乎不存在的坑洼里,一步步,往上挪,被樹樁割破的那只腳,血還在滲出來,我沒敢回頭,但也知道,這些血的味道讓那獨狼變得更瘋了,之前,它只是在叫喊,現在,叫喊聲已經變成了嚎叫聲。奇怪的是,就在我剛剛爬上紅石巖頂上的時候,它的嚎叫聲,又變成了慘叫聲,我沒管它,仰臥在巖石頂上,喘了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這才去看它:卻原來,那獨狼,過吊橋的時候,可能是太興奮了,沒注意腳底下,它的一只后腿,被死死卡在了吊橋上的兩根鐵索之間。現在,它的身體已經被甩出吊橋之外,倒懸在半空中,而鐵索之下,是一條早就干枯了的河床,河床上,一堆堆的怪石,正在等著跟它迎面撞上,顯然,只要它從吊橋上摔下去,就算不死,頂多也只會剩下半條命,它卻沒有任何辦法,只好繼續(xù)慘叫,又像是在哀求,一聲高過一聲。

而我,再也懶得多看它一眼。天知地知,我也已經很老了,滿身所剩的一點力氣,不足以讓我可憐別人,甚至,也不足以讓我可憐自己,更何況,站在紅石巖頂上往下看,一場大熱鬧還在等著我——山底下的煉鋼廠,在荒廢了多年之后,在改造成蓄電池廠、游樂園和溫泉度假酒店全都宣告失敗之后,今天,它修舊如舊,變成了工業(yè)遺產文創(chuàng)園?,F在,開園儀式正在進行,音樂聲激昂,主持人的聲音卻掙脫出來,遠遠擴散。在主持人的邀請下,領導們依次走上舞臺,靠近一顆巨大的水晶球,之后,再紛紛伸出手去,按住那顆水晶球,接下來,主持人帶領全場觀眾開始倒數,水晶球背后的LED顯示屏上也出現了倒數數字:五,四,三,二,一!一字剛喊完,水晶球突然通體變色,閃出藍光,人群里,上百個禮花筒同時炸開,領導們,臺下的觀眾,身上都沾滿了緞帶與碎花,至此,工業(yè)遺產文創(chuàng)園的開園儀式,就算是拉開了序幕。再看全場觀眾,一個個,叫著喊著,鼓著掌,想起來,倒回二十多年,我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一時之間,我的鼻子,竟然有些發(fā)酸。

對,二十多年前,在山底下的煉鋼廠里,開過多少次大會,我就鼓過多少次掌。有時候,當我坐在人堆里正在鼓掌,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遠,會故意朝我看過來,我知道,那是她在鄙視我,用她的話來說,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坐上臺的一天,我這輩子,就活該坐在臺下給別人鼓掌,而且,就連在臺下也坐不到前三排,只因為,前三排坐的都是至少當到了班組長的人。她的話,我認,有件事,我也心知肚明,那就是,雖說嫁給我都二十年了,但她的心里根本沒有我,只有張紅旗,所以,每一回,當我看見她又在鄙視我,我就故意把兩只手都拍紅,再定定地朝坐在第三排最邊上的張紅旗看過去,意思是:林小莉啊,林小莉,看看你的張紅旗,他又有什么了不起?不過就是個脫硫車間的副組長,說不定,哪天出個什么事故,他娘的,還不是馬上被打回原形,變成跟我一樣的德行?哪知道,我的這點招數,對林小莉根本沒有用,到后來,只要我一邊鼓著掌一邊看向張紅旗,她就干脆對我鼓起掌來,她的意思,我也明白,意思是:劉豐收啊,劉豐收,認了吧,你就只有這點出息。

話又說回來,相比一九九九年春天開的那次改制下崗動員會,以前的林小莉,已經算是對我很客氣了——這年春天,桃花剛開,我們的煉鋼廠里,幾乎人人都被兩個傳言嚇破了膽子:傳言之一,是工廠背后的鎮(zhèn)虎山上突然出現了老虎,上一回山上出現老虎,還是一九六九年,當時,此地虎患猖獗,為了順利建起鋼廠,工人們成立了打虎隊,兩個月時間,打死的老虎共計三十六只,此后,這座山原來的名字,臥虎山,被廢棄不用,改作了鎮(zhèn)虎山。而今,三十年過去了,鎮(zhèn)虎山上居然再次出現了老虎,最明顯的證據,是一個長年住在山上的老瘋子消失再也不見,他的兒子上山去找了幾次,最終,只找到了幾片衣服的殘片和一大攤變得模糊的血跡,之前,正是這個老瘋子,一趟趟下山,一趟趟在廠區(qū)里跑來跑去,又呼來喊去:“老虎回來了!老虎回來了!”

傳言之二,是我們的煉鋼廠在被一家沿海的特鋼廠收購之后,即將壓縮各條生產線,開始產業(yè)轉型,這就意味著,從前那些生產線上的工人,都要大量下崗了。下崗,這個詞,我們都不陌生 ,不說旁人,就說我:我妹妹,原先是機械廠里的出納,下崗之后,一直在菜市場里賣菜,掙來的錢,每天只夠一家人吃兩頓飯;我老婆的姐夫,原先是百貨商店的采購員,下崗之后,在建筑工地上搬了兩年磚,天天喝酒,把肝喝壞了,上個月剛死;還有我的一個遠房表哥,原本有一份棉紡廠車間主任的好工作,上了分流名單,只好四處找工作,一樣都做不長,于是,他便隔三岔五回棉紡廠上訪,兩年半下來,一點結果都沒有,最后,他跑進自己原來的車間,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給燒死了。說實話,這幾年,煉鋼廠越來越不景氣,我不是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可能會下崗,只是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鎮(zhèn)虎山上的桃花開得正好,收購我們廠子的那家特鋼廠派來了新廠長,和所有人都戴著藍色安全帽不同,全廠上下,只有他一個人頭戴著一頂紅色的安全帽。這一天,戴著紅安全帽的廠長在大會上宣布,自即日起,所有四十歲以上,沒擔任班組長以上職務的人,都在分流下崗之列。我也是拍巴掌拍習慣了,廠長剛宣布完,我就鼓起了掌,整個會場里,差不多只有我一個人在鼓掌,我分明看見,戴紅色安全帽的廠長注意到了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既然他看見了我,我也只好繼續(xù)把巴掌拍下去,就連坐在第三排的張紅旗也注意到了我的掌聲,扭著頭看我,他越是看我,我就把巴掌拍得越響,終于,我老婆,林小莉,隔了老遠沖我跑過來,當著全廠子的人,給了我一耳光,又咬牙切齒地問我:“劉豐收,你是個白癡嗎?”

我不明所以,問她:“……為什么打我?”

“你不是四十歲以上嗎?”林小莉反問我。

我點頭:“是啊,四十三?!?/p>

林小莉繼續(xù)逼問我:“你是班組長嗎?”

我搖頭:“……不是?!?/p>

“那你拍的哪門子巴掌?”林小莉就像是瘋了,大聲沖我喊,“要死的是你,拍巴掌的也是你,你不是白癡是什么?”

那天晚上,林小莉根本沒讓我進家門,反正這也不是第一回,我先是去軋鋼車間,等到師弟馬忠下班,再拽著他,在廠子里找了個小飯館喝酒,原本我并沒打算喝多少,可是,馬忠給我?guī)砹艘粋€我不想聽到的消息。他說,廠里給每個車間都下發(fā)了文件,文件上說,這一次,副班組長跟班組長一樣,都不用下崗分流,也就是說,張紅旗可以高枕無憂了。這么一來,我哪里還有臉回家見林小莉?于是,我拖著馬忠,死活不讓他回家,干完一瓶,再干一瓶,第三瓶喝到一半,馬忠起身,非要回家不可,我罵他沒出息,他竟然頂我的嘴,說我有出息,怎么不把張紅旗按在地上揍一頓?他這話,可算是揭了我的短,一氣之下,我把他踹倒在了地上,他卻沒還手,酒也像是醒了,一個勁朝我賠罪。唉,我也只好住手,要說起來,在這世上,我這師弟,只怕是唯一一個愿意給我賠罪的人了。馬忠走了之后,我也出了小飯館,在空蕩蕩的廠區(qū)里亂逛,路過臺球廳的時候,我一眼看見,我兒子,正趴在一張臺球桌上,瞄準了最后一個球,黑八,準備出桿。哪知道,這個小雜種,一看見我,球也不打了,站起身,直勾勾地看著我,那眼神,就跟他媽看我一個模樣,我原本想提醒他早點回家,轉念又一想,這小雜種,什么時候聽過我的話?也只能動了動嘴唇,沒說話,轉過身去,繼續(xù)在廠子里亂逛下去。

后半夜,我還是翻窗戶回了家,屋子里,黑黢黢的,我偷偷爬上床,酒壯人膽,竟敢靠近林小莉的身體了,一邊往她身邊湊,我一邊可憐起了自己,要知道,她那兩只乳房,我已經好久都沒看見過了。一想到這兒,我又生氣了,二話不說,一翻身,壓在了林小莉身上,她醒了過來,當然不想讓我得逞,兩只手死死攥緊了我的手,我耍了個心眼,先是不再動彈,趁她稍微有點松懈,我猛然掙脫她,一把扯掉了她的內褲,她嚷了起來,這嚷聲,非但沒讓我退回去,反倒讓我攢了半天的醉意發(fā)作了,我掰開她的腿,就要進去,她也放棄了抵抗,擺出一副隨便我怎么樣的樣子,她這樣子,讓我更加生氣,不由得大聲問她:“林小莉,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是誰都行,”林小莉干脆回答我,“趕緊的,來吧。”

醉意讓我越來越瘋魔,我掐著她的脖子:“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男人,你是我老婆,我他娘的,叫劉豐收!”

“知道,你叫劉豐收?!绷中±蛲A送?,突然問我,“這話,你敢去跟廠長說嗎?”

我呆愣住了,想了想,嘴硬起來:“跟廠長說什么?我犯得著去跟他說話?”

林小莉回答我:“不用說太多,你就走到他跟前去,再跟他說,你叫劉豐收——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p>

完蛋了,林小莉的這幾句話,徹底讓我不行了:就像被電擊過一樣,我僵直著身體,盯著林小莉去看,看了好半天,還是從她身上下來了,自顧自,躺了一會兒,再穿好衣服,下了床,推開家門,重新回到了空蕩蕩的廠區(qū)。沒走出去多遠,我終究忍不住,扶著一根電線桿,吐了起來。正吐著,天上起了風,還是西北風,沒在意地,我往煉鋼廠背后的鎮(zhèn)虎山上瞟了一眼,卻被嚇得魂飛魄散:一道低矮的山脊上,雖說樹林全都在迎著風搖晃,但是,唯有一片樹林,搖晃得格外厲害,那些樹,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只是向前擠壓,就像一道急浪正在向前翻滾,一尺尺,一寸寸,快速地向山腳逼近下來。看得越清楚,我就越是胡思亂想,那不是別的,那是一頭怪物在朝我飛跑過來,只見它,撞斷了樹干,踩爛了灌木叢,說話間,它便要跳到我的跟前,再將我撕得粉碎。一下子,我的酒醒了,直起腰來,不要命地跑起來,一邊跑,我一邊大聲喊叫著:“老虎回來了!老虎回來了!”

第二章

老虎真的回來了——桃花還在開著,倒春寒卻來了,前一天,人們剛準備換下棉衣,后一天,天上突然就下起了一場大雪,大雪之后,山上山下,廠內廠外,一片白茫茫。最早看見老虎的,是廠醫(yī)院里的一個護士長,據說,她當時在上夜班,剛給病人換完吊瓶,一抬眼,就看見了一只老虎正從冶煉車間的房頂上跳下來,然后,大搖大擺地,它往前走了十好幾米遠,那護士長懷疑自己看錯了,恰巧這時候,一輛貨車開過來,車燈刺亮,閃了她的眼睛,只怕也閃了老虎的眼睛,這樣,等她再看到老虎時,老虎已經越過圍墻,站在了鎮(zhèn)虎山最靠近廠區(qū)的山坡上,好在是,山上堆滿了雪,月亮也很大,光線就特別好,那只老虎,被她看得真真切切,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看著它,它也看著她,看著看著,她就被嚇壞了,扯著嗓子,又是喊,又是叫,引得護士們紛紛跑進病房,湊到了她身邊來。只不過,護士們跑進來的時候,老虎已經開始沿著山坡往山頂上跑了,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它,有人說它是黃色的,有人說它是黑色的,有人說它有兩三百斤,有人又說它分明就有四五百斤,但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到了那老虎的眼睛,黃黃的,像兩只小燈泡,只要它一回頭,那兩只小燈泡就格外亮,亮得不正常,就像是,它們越亮,它的殺心就越重。

要我說,還是暫且按下山上的老虎不表,先說廠子里的另外一只老虎吧,這只老虎的名字,就叫作下崗分流。我聽說,那天的動員會開完之后,廠里已經成立了好幾個工作組,這幾天,工作組就要下到各個車間,給班組長以下的工人們打分,分數不夠的人則一律就地下崗,消息一出,不說別人,反正在我眼里,整個煉鋼廠,變成了火葬場。我知道,一定會有人心存僥幸,認定自己不會下崗,但我不這么想,作為一個爐前工,我對自己的斤兩一清二楚,這些年里,擋渣壓渣,測溫取樣,樣樣我都排在末尾,也就是說,工作組一來,第一個下崗的,只可能是我。越是這么想,我眼前的煉鋼爐就越是變成了焚尸爐,接下來它要燒掉的,就是我。一連好幾天,我都夢見自己已經躺在煉鋼爐里,煉鋼爐外,我兒子壓根沒有來,我老婆林小莉倒是來了,還掉了眼淚,但也很快就被張紅旗拉扯著離開了。如此丟臉,叫我怎么能受得了?忍無可忍,我就不忍了,于是,我不顧自己著了滿身的火,從煉鋼爐里爬起來,跳出去,再推開林小莉和張紅旗,在廠區(qū)里一路瘋跑,我身上的火點燃了路邊的樹,也點燃了鎮(zhèn)虎山上從院墻外探進廠區(qū)的荒草,最后,這把火總算把我給燒醒了。

說起來,還是多虧了山上的那只老虎,陰錯陽差地,竟然讓廠子里的另外一只老虎停下了步子。自從山上的老虎跑進廠子之后,戴紅安全帽的廠長發(fā)下令來:從當天開始,先確保安全生產,暫停下崗分流,再緊急抽調人手,立即在廠子和鎮(zhèn)虎山之間的圍墻上加筑了鐵絲網,另外,巡邏隊也迅速成立,每晚都要通宵值班,一定要死死防住老虎再一回跑進廠子。過了幾天,廠長又發(fā)下命令,要停演了多年的廠業(yè)余劇團重新恢復演出,而且,每天晚上都只演一出戲,京劇《武松打虎》,只要不上夜班的人,都得去看,之所以這樣做,一來是為了鼓舞士氣,二來是,就算老虎又進了廠子,看戲的人同進同出的,互相也好有個照應。只是這么一來,那些唱戲的人可就受了苦了,白天上工,夜晚唱戲,個個都苦不堪言,只有演了十幾年武松的張紅旗,可能是不用下崗,精神頭足得很,每到高潮戲,咚咚鏘,咚咚鏘,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只見他,在舞臺上的那只假老虎邊跳來挪去,一時往前沖,一時又殺個回馬槍,最后,他面朝觀眾,扎了個馬步,再從斜刺里殺將出去,騎上假老虎的背,一拳,兩拳,三拳,拳拳直擊假老虎的頭臉,拳拳都會贏來臺下的掌聲叫好聲,恨得我啊,巴不得那假老虎馬上變成真老虎,一口咬斷他的脖子,只可惜,我連恨他都恨不上多久,下崗,下崗,我的身體里只裝著兩個字,這兩個字,折騰得我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天晚上,戲散場之后,我和馬忠一起往劇場外走,路過軋鋼車間的時候,馬忠突然站住,再問我:“要不,咱們把手給切了吧?”

我嚇了一跳:“……什么意思?”

馬忠抬手一指廠房:“我們車間的大老劉,上工的時候,左手卷進了機床,給切沒了,不過,廠里說,這是工傷,再怎么改制,也得養(yǎng)著他,不用下崗了?!?/p>

我簡直被他氣笑了,反問他:“手要是沒了,連個飯碗都端不住,不比下崗還慘?”

馬忠低頭想了一會,再對我說:“我覺得吧,下崗比手沒了慘。”

我懶得再理他,一個人走掉了,走到半路,想了想,還是回了自己的高爐車間?,F在,夜雖說很深了,高爐里的火,卻通宵不熄,鎮(zhèn)虎山上還有雪,車間里的熱浪,倒是讓人一踏進去就想趕緊跑出來。值夜班的工友們以為我也是同一班崗,都在各忙各的,沒人理會我,我就一個人,蹲在高爐前面,一遍一遍,去琢磨讓自己受工傷的法子,是啊,我才不像馬忠那么沒腦子——大老劉的手被切了,你也去把手給切了?馬忠啊馬忠,拜托你他娘的長長腦子好不好?哪怕我承認,你說了個好主意,可是,我一個爐前工,怎么也得在高爐車間里把自己弄成工傷才像個樣子吧?就這么,我在高爐前蹲了大半宿,也想了大半宿的法子,最終,還是決定放棄。被高爐里的火燙傷是可以接受的,可要是萬一火情不受控制,我把自己給活活燒死了呢?我還聽說,在其他地方的煉鋼廠,高爐車間爆炸時有發(fā)生,老實說,我也至少知道如何讓高爐起火爆炸的四五種法子,可是,爆炸要是真的發(fā)生,不要說我,只怕全車間的人都將尸骨無存。罷了罷了,天不早了,我還是回家睡覺吧,于是,我打著哈欠,起身出了車間,路過軋鋼車間的時候,我聽見里面的機床仍在發(fā)出轟隆咣當的聲音,我走近去,貼著毛乎乎的窗玻璃往里看,卻一眼看見馬忠蹲在機床邊發(fā)呆,原來,這個二百五,還在琢磨著讓機床把自己的手給切了。

第二天一早,鎮(zhèn)虎山上出了大事。收購我們廠子的那家特鋼廠,派來了一個改制小組,一行五人,乘坐一輛切諾基前來我們的廠子,走到鎮(zhèn)虎山腳下,廠門已經肉眼可見,一個小伙子,突然內急,下了車,直奔山洼里解決問題,然而,這一下車,就再沒回來,幸虧山上還有殘雪,小伙子的足跡清清楚楚,車上的人便沿著足跡,上山去找他,沒找多久,足跡就不見了,足跡消失的地方,卻留下了一大攤血漬,到這時候,眾人已經心知不對,正疑惑著,猛然地,茫茫雪地里傳來了一陣嘶吼,聽上去,那嘶吼聲不是別的,那就是老虎正在發(fā)怒,一下子,眾人幾乎全都嚇得癱軟在地,互相拉扯著,連滾帶爬,趕緊逃下了山去,又發(fā)動汽車,朝著廠門絕塵而去。到了廠里之后,得知情況的廠長立刻下命令,要剛剛成立的巡邏隊馬上上山,無論如何,都得找到那小伙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哪知道,一連找了好幾天,那小伙子的一根汗毛都沒找到,原因很簡單:混進巡邏隊的那幫玩意兒,找這家搶幾斤肉,再找那家奪幾個瓜,這些,都是他們的本事,真要他們拼命,他們怎么敢?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剛走到山腳下就再也不肯上山,各自找了理由,要么在山腳下鬼混,要么干脆跑掉了,畢竟個個都知道,山上的老虎可是千真萬確地剛剛吃過人。如此,好多天過去,山上始終沒有任何好消息傳來,那小伙子,就算沒被老虎吃掉,只怕凍也被凍死了。于是,我們的廠長,終于怒不可遏了,大會上,他摘下頭頂的紅安全帽,狠狠砸在地上,先是宣布巡邏隊就地解散,又宣布了下一個命令:從即刻起,面向全廠,成立打虎隊,所有的職工,不管是誰,只要他敢報名去上山打虎,工資分文不少不說,而且,從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下崗了!

做夢都沒想到的是,我老婆,林小莉,當天晚上,竟然勸我報名參加打虎隊:后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地,我突然發(fā)現,自己的下面,硬了,我嚇了一跳,睜開眼睛,這才看見林小莉把自己脫光了,趴在我的兩腿之間,我難以置信,迷糊著問她,她這是要干什么,她倒也干脆,抬起臉,既答非所問,又認真地跟我說,她找算命的算過了,我這輩子,有七十五年陽壽,也就是說,就算我參加打虎隊,上山去打老虎,這一劫,也不會要了我的命。一下子,我騰地坐起來,下面也軟了,全身就像是被潑了一盆涼水,呆愣了一會,我問她:“那個算命的,萬一沒算準,我被老虎吃了呢?”

林小莉回答我:“……真要是那樣,我估計,你也能落下個因公犧牲,到那時候,咱兒子,能頂你的班。”

停了停,她又告訴我:“我聽說,切了手的大老劉,他兒子就頂了他的班?!?/p>

聽她這么說,頓時,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再問她:“我的命大,還是兒子的工作大?”

哪知道,林小莉定定地看著我:“你要是下了崗,咱們這一家人,命就全丟了?!?/p>

她這一席話,我拼了命也想反對,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我甚至想揍她一頓,也沒有動手的力氣,只好躺下,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林小莉卻不打算放過我,過了一會,她像是想定了一個主意,又問我,要不,明天,我好好做幾個菜,她請張紅旗到家里來吃頓飯?到了那時,張紅旗的酒要是喝好了,求求他,把我從高爐車間調到脫硫車間去,有他照應著,興許我就不會下崗了?聽她這么說,我一邊掉眼淚,一邊在心里罵了一萬遍張紅旗:我操你媽張紅旗,我操你姥姥張紅旗,為什么,你爹我這半輩子都沒逃過你?可是,罵完了,我還是起了床,走進廚房,去把過年時剩下的一只豬屁股給洗干凈了,洗干凈之后,又擔心拿它來當第二天的主菜還不夠分量,最后,一咬牙,我打開頭頂的柜門,拿出了一只煙熏過的好幾年都舍不得吃的麂子腿。

第二天,一上午,我都在等林小莉給我信兒:今天的飯,張紅旗到底來不來??斓街形纾中±蚩偹阆沧套痰嘏苓M了高爐車間,在高爐的火膛前,她把嘴巴貼在我的耳朵邊上告訴我,張紅旗已經答應了她,來吃飯,只不過,晚上他還要接著演武松,所以只有吃午飯的時間。準信兒來了,我也躲不過了,時間緊急,我便找當班的班長請了假,回家涮鍋洗菜。一到家,馬不停蹄地,我當大廚,林小莉打下手,結果,剛做了三個菜,我倆就吵了起來,起因是,因為張紅旗祖籍江蘇,第一個菜,糖醋排骨,她說我放糖放少了,我就忍了;第二個菜,小炒黃牛肉,她又死活讓我放糖,我還是忍了,繼續(xù)放糖;第三個菜,我琢磨著,我自己,總得有個菜吃,于是,打算給自己做個酸辣藕丁,她又讓我放糖,我堅決不肯,告訴她,張紅旗愛吃的菜已經夠多的了,我他娘的,總得也有個愛吃的菜,哪想到,我的酸辣藕丁剛起鍋,林小莉兩步沖過來,端起它就倒進了垃圾桶,再對我說了兩個字:“放糖?!?/p>

只有天知道我是怎么了:突然之間,血氣上腦,當著林小莉的面,我把鍋鏟狠狠砸在了鍋里,圍裙都沒摘,我一把推開她,轉身就要往家門外跑,她擋了我一下,我干脆一把將她推倒在地,推開家門,撒腿就在滿天細細的雪花里狂奔了起來。家屬區(qū)的小賣部、郵政所、燈光球場,還有廠區(qū)里的制氧分廠、礦石堆、廢棄不用的幾口高爐,它們都被我一一跑遍了,我也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好在這時候,廠區(qū)里的廣播聲響了起來,一陣開場音樂之后,照例,播音員念起了招募打虎隊員的通知,一連好幾天,這個通知我早已聽了幾十遍,現在,當我又聽到它,我的身體卻像是過了電一般,差點讓我連站都站不住,心臟也在怦怦怦地狂跳:好了,我知道我該跑到哪里去了——穿過燒結分廠,穿過兩輛比三層樓還高的運鐵水的天車,再穿過烏泱烏泱剛下班的人群,我一口氣,跑到了廠部大樓樓下,緊接著,噌噌噌地,我爬上臺階,也不管門衛(wèi)們的大呼小叫,闖進大樓,再一路向前,徑直跑到了三樓,門衛(wèi)們亂作一團,跟在我的身后追,一邊追,一邊罵我瞎了狗眼,如此重地,也敢亂闖,我仍然不管他們,在三樓的樓梯口,只用了幾秒鐘時間,我就認清了我要去的地方,繼續(xù)狂奔過去,終于,我站在了廠長辦公室的門口。那幫門衛(wèi),見我根本不是鬧著玩的,而是真的要硬闖廠長辦公室,又都嚇傻了,遠遠地,既不敢再罵我,也不敢再朝我追過來。

我彎著腰,喘了一陣子粗氣,然后,眼一閉,推開了廠長辦公室的門,連廠長坐在哪都沒看清楚,我劈頭就喊了起來:“廠長,我要參加打虎隊!”

廠長就是廠長,穩(wěn)得住,也沉得住,好半天才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劉豐收——”我一抬頭,想臉對著臉,告訴他我的名字,卻一眼看見了放在辦公桌上的那頂紅安全帽,這才想起,進廠二十年,我還沒跟哪個廠長隔得這么近過,一時間,我又把自己給嚇住了,趕緊把頭低下去,只敢用眼睛的余光去看那頂安全帽,還有安全帽旁邊的一盆水仙,“……我叫劉豐收?!?/p>

聽完我的名字,廠長再沒說話,我也只好在辦公桌前站著,繼續(xù)用余光看看這里,看看那里,可就是沒看見廠長到底在哪里,一開始,我還在猜,也許,廠長是要想兩句詞兒給我鼓鼓勁?但他一直不說話,就不由得我不害怕了,腦子一清醒,我便死命罵起了自己:劉豐收啊劉豐收,你他娘的,連廠長的辦公室都敢闖,你不下崗誰下崗?好在是,就在我?guī)缀蹙鸵文_往外逃的時候,廠長說話了:“劉豐收,名字我記下了?!?/p>

咳嗽了兩聲,他繼續(xù)說:“去吧?!?/p>

幾乎是救命一般,我脫口就喊:“好嘞好嘞!”

于是,連廠長坐在哪里都沒看清楚,我就跑出了廠長的辦公室,出了門一看,那幾個門衛(wèi),還守在樓梯口,一見他們,我的身上明明還在發(fā)著顫,反倒故意慢下來,一步步踱過去,這幾個,也是不爭氣,見我拿他們不當回事,竟然全都連連后退,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拿他們當回事了,偏偏走得更慢,漸漸地,我走在了前面,他們提著警棍跟在我后面,看上去,就像是我的保鏢。話說回來,我現在,可是連廠長都知道名字的人,跟戲臺上得了欽命的將軍差不多,難道還配不上這幫狗腿子給我當回保鏢?然而,我的師弟,馬忠,卻不拿這欽命當回事:出了廠部大樓,我去了軋鋼車間找他,再勸他,跟我一起上山,跟那老虎大干一場,不是那老虎死,就是我和他一起亡。馬忠這家伙,腦子卻從沒像今天這么好使過,他問我:“將軍得了欽命,回來是要封侯的,你這一上山,十有八九被老虎吃掉,這兩個欽命能一樣嗎?”“怎么不一樣?”我趕緊打斷他,告訴他,“只要當了打虎隊員,就能不下崗,乖乖,現在這當口上,不跟封侯差不多?”哪知道,馬忠這老小子,接口就又問我:“人家將軍上戰(zhàn)場,總要帶幾個人一塊去,你呢?你的隊伍呢?孤家寡人一個,只要上了山,哪還有命活著回來?哥啊,你聽我的,咱哥倆,還是把手給切了吧。”我還想再勸他聽我的,跟我走,碰巧了,這時候,廠區(qū)里的廣播聲又響了起來,連開場音樂都還沒放,播音員就激動地一再宣布:本站消息,高爐車間爐前四班的劉豐收同志剛剛報名參加了打虎隊!本站消息,高爐車間爐前四班的劉豐收同志剛剛報名參加了打虎隊!

天上還在飄雪花,我閉上嘴巴,聽廣播員一遍遍念著我的名字,就像做了一場夢,等我轉頭,去看馬忠,馬忠不見了,我再轉身,恰好看見他從車間里走出來,遞給我兩瓶酒,我跟他面對面站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終,還是接過他的兩瓶酒,一個人走了,往前走了兩步,總歸心有不甘,再去問他:“……真不一塊去了?”

“不了哥,”馬忠也不好意思看我,低著頭,小聲叮囑我,“……酒要喝,但得少喝點?!?/p>

……

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1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武漢市文聯主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