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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有順:文體也是作家思想的呈現(xiàn)
來源:《中國文學批評》 | 謝有順  2024年01月23日16:18

文學的自覺其實就是文體的自覺,核心是要有一種尊重藝術本體的精神。魯迅說,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曹丕的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這一觀點是相對于兩漢時期的功利藝術而言的,它的目的在于糾正文章是小道的偏見;比之于曹植,魯迅似乎更認同曹丕的看法,文章不僅是載道的工具,本身也可以留名于千載?!拔摹庇衅洳灰栏接谌魏问挛锏莫毩⒁饬x。在魯迅對藝術的理解中,他肯定游戲的作用,他作文、作小說有別人所沒有的語言自覺,即便寫的是小說,敘事中也常流露出“文章”的風格,這些都共同構成了他的文體意識。隨著“五四”以后對小說、詩歌、散文、戲劇這些文體邊界的確立,文體意識越來越成為作家風格的重要標識。只是,現(xiàn)代作家的文體自覺和思想覺醒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魯迅說文藝可以改變國民的精神,胡適在《嘗試集》里倡導“詩體大解放”,要把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打破,郁達夫論散文時說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是“個人”的發(fā)現(xiàn),都可見出新文體的創(chuàng)立往往伴隨著對新思想的認同和傳播。作家的思想不僅顯現(xiàn)在文學觀念和人物形象中,也顯現(xiàn)在語言和文體中,而文體是為思想賦形的,它甚至能照見作家思想的全貌。由于思想一直在變化,文體也隨之而變。以小說為例,“五四”時期的小說承載的是那一時期作家對藝術、對人生的認識;到了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興起,很多作家對語言、文體的認識發(fā)生了巨變,有些作家還把寫作改寫成了語言的自我綿延和自我指涉,聲稱怎么說遠比說什么更重要。文體的變革代表了一種探索精神,也意味著作家試圖重構自我與世界、內心與語言之間的關系。因此,以文體為視角,考察20世紀以來小說觀念的流變及其寫作實踐,有可能是對小說何以為小說的一次重新確證。

01

中國小說的文體自覺是從短篇小說開始的。盡管中國古代早有筆記體、話本體小說,但在深受西方文學觀念影響的“五四”一代作家眼中,這些都算不上是真正的短篇小說,胡適就持這種看法,他理想中的短篇小說是都德的《最后一課》《柏林之圍》和莫泊桑的《羊脂球》這種。這個觀念包含著兩方面的意思,一是中國的舊小說在形式上是有固定格式的,如同舊體詩,文體并不自由;二是舊小說在思想上也是舊的,裝不下新思想。為此,當時有人論到中國古代小說時說,“至于短篇的作品,則非香艷體的小品文字,即聊齋式的紀事文章,不是言怪,就是述怪,千篇一律,互相模仿,仿佛一個工廠里制成同樣的出品”,錢玄同甚至說,“從青年良好讀物上面著想,實在可以說,中國小說沒有一部好的,沒有一部應該讀的”。這話錢玄同寫在給陳獨秀的信里,后來又抄給胡適看,“五四”作家對傳統(tǒng)普遍報以輕蔑的口吻,出現(xiàn)類似的極端言辭并不為奇。但他們卻對具有新形式、新思想的短篇小說寄予厚望。當時流行的關于短篇小說的定義、短篇小說的寫法之類的文章,都借鑒自西方,有些還是照搬西方的文學教科書。在他們眼中,短篇小說的使命關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中國文學能否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換,極重要的就是看能否確立小說這一文體的“正宗”地位——而當時說的“小說”,主要是指短篇小說,至少在現(xiàn)代文學的草創(chuàng)期,作家們寫作的幾乎都是短篇小說。其時,郁達夫還曾提出“中國小說的世界化”這一話題,“世界化”即“現(xiàn)代化”,它參照的標準也是歐美文學,當時風行的短篇小說要用“藝術上的經(jīng)濟手段”來寫生活“橫截面”之類的說法,同樣沿襲自歐美。只是,光有小說的作法之類的文章,是寫不出好小說的,所以,除了魯迅,現(xiàn)代文學的第一個十年,并沒有出現(xiàn)多少像樣的短篇小說。

魯迅恰恰是不迷信小說的作法之類的文章的,他自己也不專門作此類文章,但他和周作人很早就開始翻譯外國的短篇小說,這對他獲得關于短篇小說的文體意識至關重要。茅盾撰文稱贊魯迅的小說每一篇都有新形式,是真正影響了后來的青年作者的“先鋒”,但魯迅小說的文體自覺卻不是簡單來自外國小說的影響,在魯迅看來,學習西方和借鑒傳統(tǒng)具有同等意義,至少在語言態(tài)度上,魯迅不盲目推崇西方小說那種鋪陳恣肆,而是從傳統(tǒng)小說中習得了簡省和凝練。有意思的是,20世紀20年代出現(xiàn)的大量鄉(xiāng)土小說,大多都是模仿魯迅而寫,但得魯迅之神髓者,幾乎沒有。我們經(jīng)常說,新文學運動初期,小說的成就明顯高于新詩,并非指白話小說這一文體比白話詩更具優(yōu)勢,而是魯迅的文學才華遠超胡適而已?,F(xiàn)代白話小說的創(chuàng)立者是魯迅,現(xiàn)代白話詩的創(chuàng)立者是胡適,魯迅從一開始就對短篇小說的文體有深入的了解和實踐,他的小說觀念不僅與世界同步,而且比之同時代的外國作家,還不乏創(chuàng)新之處,但胡適作為出色的學者,其實并無多少詩才,他作新詩,更多是一種語言策略,是為了改變一種文學制度以傳播新思想。這也是魯迅對小說的影響至今深遠,胡適的新詩觀卻早已被超越的緣故。

在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過程中,短篇小說具有崇高的藝術地位,正是得力于魯迅的寫作。他的短篇小說并無定法,形態(tài)各異,他經(jīng)常把主要人物當作背景來寫,通過旁觀者的眼光來講述故事,也借用日記、傳記、隨筆、戲劇等文體優(yōu)長來擴大短篇小說的寫作邊界,有的寫一個橫截面,有的寫一個縱剖面,有的寫幾個場景,有的敘事又像是帶著感傷色彩的文章的寫法,魯迅對短篇小說天才式的理解,使現(xiàn)代白話小說一出生就達到了頂峰。他的《狂人日記》和胡適那篇著名的也是最早論述短篇小說文體特征的《論短篇小說》一文,登在1918年同一期的《新青年》雜志上,可見,魯迅的寫作實踐走在了理論的前面——胡適對短篇小說的定義(“用最經(jīng)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還略嫌簡單,但魯迅此時寫出的短篇小說卻已相當成熟,以致后來的寫作者,都跟著魯迅寫短篇小說,而少有人寫中篇或長篇。像茅盾這樣的作家,明知短篇小說容不下太多復雜的內容,仍然用可以寫中篇、長篇的題材來作短篇,有研究者認為,茅盾是以寫長篇小說的方式來寫短篇的,他的短篇,不僅篇幅長,而且形式上也像是長篇小說中的一個章節(jié),茅盾自己也說,“我的短篇小說絕大部分都不是嚴格意義的短篇小說,而是壓縮了的中篇”。老舍也曾說:“事實逼得我不能不把長篇的材料寫作短篇了,這是事實,因為索稿子的日多,而材料不那么方便了,于是把心中留著的長篇材料拿出來救急。不用說,這么由批發(fā)而改為零賣是有點難過??墒羌爸涟咽f字的材料寫成五千字的一個短篇——像《斷魂槍》——難過反倒變成了覺悟。經(jīng)驗真是可寶貴的東西!覺悟是這個:用長材料寫短篇并不吃虧,因為要從夠寫十幾萬字的事實中提出一段來,當然是提出那最好的一段。這就是愣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了。再說呢,長篇雖也有個中心思想,但因事實的復雜與人物的繁多,究竟在描寫與穿插上是多方面的。假如由這許多方面之中挑選出一方面來寫,當然顯著緊湊精到。長篇的各方面中的任何一方面都能成個很好的短篇,而這各方面散布在長篇中就不易顯出任何一方面的精彩。長篇要勻調,短篇要集中?!比绻唇裉斓难酃饪?,用長篇的材料來寫一個短篇,多少有點不可思議,但由此也可看出,短篇要寫得出彩,同樣要有大的容量,沒有生活的豐盈積累,再好的橫斷面,也是很難切割好的?!岸唐≌f是很難寫好的,它雖是一些片斷,但仍然要表達出廣大的人生,而且要有一氣呵成的感覺。讀者對長篇的毛病是容易原諒的,篇幅長了,漏洞難免會有,但只要故事精彩,就能讓人記住。對短篇,要求就要嚴格得多。字數(shù)有限,語言若不精練,人生的斷面切割得不好,整篇小說就沒有可取之處了?!?/p>

“五四”以來的這一百多年,每一個時期都有對短篇小說文體有獨特探索并取得不凡成就的作家,和短篇小說擁有魯迅這樣一個極高的起點不無關系。

魯迅之后,沈從文、汪曾祺,以及鐵凝、蘇童、劉慶邦、遲子建等人,都堪稱短篇小說名家,他們的寫作,也極大地豐富了短篇小說的文體風格。比如,汪曾祺對短篇小說就有自己獨特的文體觀,他打了個比方,如果說長篇小說如同乘火車旅行的話,短篇小說就如同與一個熟悉的朋友敘家常,為此他試著對短篇小說作出了自己的定義,短篇小說“應該就是跟一個可以談得來的朋友很親切地談一點你所知道的生活”,這和長篇小說講邏輯、因果、持續(xù)性、完整性有著根本不同,“長篇小說的本質,也是它的守護神,是因果”。在汪曾祺看來,長篇小說的這種寫作哲學是不自然的,因為它把人生看成是一個預定的、遵循因果律的完整過程,短篇小說就是要反抗這種不自然,要像敘家常,不求邏輯嚴密,而求寫出一種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這種文體觀,比之“短篇小說的宗旨在截取一段人生來描寫,而人生的全體因之以見”這樣的看法,可謂往前了一大步。還有,蘇童對短篇小說節(jié)奏的看法,也深化了我們對短篇小說文體的認識:“構造短篇的血肉,最重要的恰恰是控制”,“在區(qū)區(qū)幾千字的篇幅里,一個作家對敘述和想象力的控制猶如圓桌面上的舞蹈,任何動作,不管多么優(yōu)美,也不可泛濫,任何鋪陳,不管多么準確,也必須節(jié)約筆墨”。而更早以前,即便頗具現(xiàn)代觀念的施蟄存,也不過認為小說就是講故事,“無論把小說的效能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讀者對于一篇小說的要求始終只是一個故事”,至于故事要如何講,節(jié)奏要如何控制,筆墨要如何留白,這些還遠沒有被看作小說文體的要旨。

02

汪曾祺、蘇童等人的文體觀念,背后有著現(xiàn)代小說哲學的支撐,這種哲學,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極大地改造了中國小說的藝術面貌。80年代的小說革命,尤其是先鋒小說的興起,引發(fā)的正是關于小說敘事和小說文體的全面變革。重要的不是說了什么,而是怎么說,話語的講述本身才是小說藝術的重心??ǚ蚩?、??思{、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人的小說遺產(chǎn),給予了中國作家新的敘事智慧,很多年輕作家都認為,小說不能再以舊有的方式寫下去了,他們對故事、人物、時間、空間這樣一些小說的基本要素都開始持懷疑態(tài)度。比如,先鋒作家早期的作品都不太注重講故事,也普遍不太相信故事,因為故事必須遵循時間的邏輯,而時間是一種線性邏輯,它的中斷、反復都是有跡可循的。故事的舞臺被嚴格約定在一個空間結構里,人物的出現(xiàn),情節(jié)的發(fā)展,均受空間的約束,這里有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前提:是誰賦予時間、空間最初的基本法則?作家又何以讓讀者相信他所出示的時間、空間是真實的?看到這一點之后,意識流作家開始重新理解時間,羅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這些作家開始著力描繪他們筆下那個新的空間,并讓一個事件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中反復出現(xiàn),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重復敘述,力求讓這些人物與事件在作家眼中變得立體起來,以突破傳統(tǒng)小說中那種單維度的平面真實。有一段時間,許多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中國作家都以這種新的時空觀來重新結構小說,代表性的作品有莫言的《紅高粱》、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格非的《褐色鳥群》、北村的《陳守存冗長的一天》等。又比如,很多中國作家都受了博爾赫斯的影響,于是,空缺、重復、循環(huán)、迷宮就成了他們普遍應用的敘事策略。博爾赫斯在《曲徑分岔的花園》中說:“一本書用什么方式才能是無限的?我猜想,除去是圓形、循環(huán)的書卷外,不會有別的方法。書的最后一頁與第一頁完全相同,才可能繼續(xù)不斷地閱讀下去。”這話啟發(fā)了很多作家,時間的循環(huán)孕育了敘事的循環(huán),而循環(huán)背后有輪回、宿命、不確定等哲學思考。受此影響最大的作家是馬原和格非,他們筆下的敘事迷宮,有一種曲折回環(huán)的圓形結構,人生也在相似的重復中陷入了一種無法逃脫的劫難。格非的《褐色鳥群》,包括他后來的《人面桃花》,敘事上就有這樣一個自相纏繞的圓圈,喻示著命運的循環(huán)。蘇童的《妻妾成群》也寫了這種循環(huán),每一個女性的命運軌跡都是相似的,小說的最后,當五姨太文竹出現(xiàn),意味著新一輪的循環(huán)又開始了,在一個相同的空間里,苦難者的悲歌不斷重復上演。余華的《活著》里,福貴的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許三觀賣血記》里,許三觀一次接一次地賣血,都是相似的敘事策略,都是通過重復來強化生存苦難的周而復始。

由此可以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小說文體變革,是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直接影響下發(fā)生的。

有必要理清這一變革的藝術線索和內在原由。如果我們承認,文學不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意味著,文學與時代之關系的核心其實就是面對時代應如何說話的問題。說話即文體。當固有的說話方式無法再窮盡作家的內心圖景時,他就必須找尋新的方式來重新處理這些內心經(jīng)驗。藝術革命的發(fā)生由此而來。以卡夫卡為例,他小說中對人和時代的想象,和之前的作家是完全不同的。這種不同首先不是體現(xiàn)在藝術方式上(人變成甲蟲的寓言方式的應用)的不同,而是他體驗到了全新、駭人的精神真實,即人在各種制度和關系所奴役下的脆弱、異化、孤獨、荒謬,有了這種現(xiàn)代主義的體驗,才有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寫法。他關于人的想象已被時代所粉碎(“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他只能以低于人的方式(人被異化為小動物的這一視角)來說出世界的真相。除了卡夫卡,法國作家普魯斯特也影響了很多中國作家的寫作。他的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話語方式是全新的,和之前巴爾扎克的小說不同,它不再是以事件和人為中心構造故事,而是重在對事件與人的回憶。普魯斯特是花粉過敏癥患者,他長期呆在書房所產(chǎn)生的文學想象,更多的是記憶的回聲,也是記憶對美好事物的詩意尋找,他把小說建造成一個巨大的宮殿,一切記憶的回聲都可以在這個宮殿的內部找到自己的位置。普魯斯特的想象方式對20世紀敘事藝術的發(fā)展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繪畫領域的藝術變革也是如此。自然主義繪畫的寫實原則,被莫奈、雷諾阿、畢沙羅等幾位印象派畫家所打破,背后的原因是關于“真實”的理解有了巨大的差異。眼見的真實是可靠的嗎?世界真是所看見的這個模樣嗎?如果不是,那一筆一畫去還原眼見的世界到底有什么意義?他們內心不再相信看見的真實,因為他們沒有信心認定這些是唯一的真實,原有的無可辯駁的“真實”觀正在逐漸趨于夢想。“真實”成了幻象之后,印象派畫家普遍沒有信心在畫布上再畫出清晰的人或景物,他們的畫布模糊之前,內心所體驗到的真實先模糊了。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也是如此,他因為無法區(qū)分真實與幻覺之間的界限,所以觀眾永遠無法判斷他鏡頭下的場景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回憶和幻想。這同樣貫穿著一種真實即幻象的藝術哲學。

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繪畫和電影似乎都共同證實了以下事實,那就是并不存在一種純粹的藝術革命,真正的革命都是先從藝術家的內心發(fā)生的,先有內心形式,才有文體觀念。一旦把藝術革命簡單地理解為單一的形式革命,那就可能偏離了藝術本身。中國20世紀80年代風起云涌的藝術革命浪潮,把西方近一個世紀的藝術歷程都模仿了一遍,它對于藝術回歸本體有著重要的意義,但同時也滋生出了不少藝術的投機主義者和嘩眾取寵的偽先鋒。原因很簡單,博爾赫斯或羅伯格里耶的敘事策略是容易模仿的,但他們的精神體驗卻難以復制。如果沒有與眾不同的內心體驗作為藝術革命的基礎,很可能我們也無從區(qū)別什么是真正的藝術革命,什么是語言的惡作劇或形式上刻意的標新立異。要警惕一種盲目追“新”,藝術革命不能滿足于在形式上玩點小花樣,它真正需要重視的是作家的內心體驗到底挺進到了什么程度。

以內心經(jīng)驗為底的藝術形式,才是“有意味的形式”,才能實現(xiàn)理念與形式的統(tǒng)一。

相比于20世紀80年代,90年代之后的先鋒作家都有極大的轉型,故事線條開始明晰,敘事方式也不再那么復雜、乖張了,這種轉型,并非像一些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先鋒文學向市場和讀者妥協(xié),而是作家對80年代敘事革命中的玄學氣質的自我糾偏——敘事革命不能只是一些不著邊際的字詞迷津,敘事和文體的變革,也應內化為一種心靈形式。包括先鋒作家重新思考講故事的意義,也表明構建一種故事精神和完成一種藝術變革是可以同構在一起的。這并不意味著藝術革命、文體探索的停頓,因為經(jīng)過了現(xiàn)代藝術訓練的作家,即便是回到講故事的路子上來,他也會賦予故事以新的形式感。只是,作家對文體的追求可能更內在、更退隱了?!对S三觀賣血記》中的單純與重復,《欲望的旗幟》中欲望的詩學轉換,《檀香刑》的敘事腔調,《人面桃花》的抒情風格,《黃雀記》里欲望與救贖主題的自我辯駁,等等,這些作品是中國作家在藝術探索上真正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時至今日,這個探索過程并沒有完成,因此,真正的先鋒精神是不會過時的,藝術永遠不能被固化,它需要反叛、變革和創(chuàng)新,只有不斷地自我否定和自我革命,藝術才能不斷擁有新的生命力。

在一個視反叛、前衛(wèi)、另類為時髦的時代,“先鋒”和“媚俗”之間往往只有一墻之隔。先鋒并不是簡單的砸爛一切、標新立異,而是要不斷地創(chuàng)造,并有能力把所顛覆的一切通過新的方式進行再造。菲利浦·拉夫在20世紀中葉就對拙劣模仿卡夫卡而產(chǎn)生的假現(xiàn)代主義提出批評:“光知道如何把人們熟知的世界拆開是不夠的,實際上,這僅僅是一種自我放縱和不顧一切代價地標新立異的方法。而這種標新立異只不過是先鋒派的職業(yè)癖性。真正的革新者總是力圖使我們切身體驗到他的創(chuàng)作矛盾。因此,他使用較為巧妙和復雜的手段:恰在他將世界拆開時,他又將它重新組裝起來?!钡菜囆g革命者,都會有自己的矛盾和不安,他的目標不是解構,而是建構,唯有建構的力量才能平息這種矛盾和不安。那些“不顧一切代價地標新立異”的作家很可能是偽先鋒,真正的先鋒代表一種變化的方向,它既可以是前進的,也可以是后退的,它追求精神的自由,并試圖突破一切邊界的限制——真正的先鋒一直在探索的途中,他不會停止,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發(fā),卻永遠也無處抵達;它可能是前衛(wèi)、前瞻的,也可能是回過頭來面向傳統(tǒng)的。

這或許就是這個時代小說的新使命,在內心與形式之間,寫實與抽象之間,經(jīng)驗與超驗之間,小事情和大歷史之間,通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綜合,來重塑小說的藝術面貌。有創(chuàng)造性的小說寫作過程,其實也是一個重新發(fā)現(xiàn)小說的過程,它不僅有對既有小說經(jīng)驗的承傳、改造,也有對舊的藝術方式的反抗與擯棄;如果說文體是一個“殼”,藝術探索就是要不斷地漲破這個“殼”,為小說尋找新的文體形式。這種有新的文體形式的作品盡管還是被稱為“小說”,但它和之前的小說比起來,不僅拓展了小說藝術的邊界,也使小說這一文體獲得了新的形式意味。馬爾克斯第一次讀到卡夫卡的小說時,驚嘆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莫言第一次讀到馬爾克斯的小說時也有同樣的驚嘆。可見,當一種新的語言經(jīng)驗、敘事方式出現(xiàn)的時候,首先帶來的就是小說體式上的變化,這種文體變遷,才是小說本體革命的先聲。

03

王蒙說:“文學觀念的變遷表現(xiàn)為文體的變遷。文學創(chuàng)作的探索表現(xiàn)為文體的革新。文學構思的怪異表現(xiàn)為文體的怪誕。文學思路的僵化表現(xiàn)為文體的千篇一律。文學個性的成熟表現(xiàn)為文體的成熟。文體是文學的最為直觀的表現(xiàn)?!逼鋵?,文體不僅是文學觀念的顯現(xiàn),它還能照見作家的個性,別林斯基就曾說過,在文體里表現(xiàn)著整個的人。上述說的20世紀90年代先鋒作家的寫作轉型,既是文學觀念的轉型,也是人的感受方式和想象方式的轉型——當一個作家經(jīng)過了許多年的“怎么寫”的訓練之后,要倒回來開始考慮“寫什么”這個問題了。80年代的時候,先鋒文學為一種新的話語方式所著迷,敘事在許多時候并不為了指涉什么,而只是在于怎么寫,怎么講述,那時掛在作家嘴邊的話是,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寫。這就是文體意識。當時的中國文學過多沉迷于題材和思想之中,只有在文體上來一次徹底的解放,文學才會意識到藝術有一個本體問題,進而知道,在敘事中,語言和形式是可以自足的。當“怎么寫”越來越成為一種常識,重新關注“寫什么”,這并非簡單的后退,而是在文體和形式之外重申對人的價值、人的命運的關注。帕斯說博爾赫斯是文體家,“他的散文讀起來好像小說;他的小說是詩;他的詩歌又往往使人覺得像散文。溝通三者的橋梁是他的思想?!笨梢娫谖捏w之上,還有一個“思想”,而“思想”就是作家本人,是作家對人和世界的看法。文體也是作家思想的呈現(xiàn)。

過度強調文體探索,很可能會走向語言游戲或修辭崇拜。有時,文學的貧乏,不是因為缺少文體探索,而是因為對文體的迷信和濫用。博爾赫斯說:“我們文學的貧乏狀況缺乏吸引力,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對風格的迷信,一種僅注意局部的不認真閱讀的方式。”在博爾赫斯看來,對作品本身的信念和激情無動于衷是無法容忍的,他甚至認為這是一種障礙,這種障礙使得純粹意義上的讀者沒有了,都成了潛在的評論家了。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文學界有一個錯覺,以為藝術的經(jīng)典來自精雕細琢。博爾赫斯在同一篇文章中,諷刺那些迷信文體者,想通過精雕細琢使自己的詩成為一首沒有“虛言廢話”的詩,事實上卻可能通篇都是廢話。所謂的“盡善盡美”的作品具有某種細微的價值,但也最容易失去其價值。許多作家把藝術價值理解成一些細微、局部的感覺或經(jīng)驗,并且有一種若是修改了就會損害其價值的看法,殊不知,過于精致的藝術常常是靠不住的。博爾赫斯眼中那些具有不朽稟賦的作品,都是經(jīng)得起印刷錯誤的考驗,經(jīng)得起近似的譯本的考驗,也經(jīng)得起漫不經(jīng)心地閱讀的考驗,它不會因此失去其本來的精神光彩,“不朽作品的靈魂經(jīng)得起烈焰的考驗”,“對真正的文學而言,一個句子粗糙和優(yōu)美同樣是無關緊要的”。作為文體家的博爾赫斯,卻厭倦了精雕細琢式的對文體的迷信,這是很有意思的,他或許是為了恢復文體本身的意義:文體不是一種美學修辭,更不是敘事上的技術崇拜,它反對獵奇、趕時髦、嘩眾取寵,任何的文體革命,真正要奔赴的是作家的內心,并使作家觀察世界的方式更為有力。

從這種文體觀出發(fā),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小說的文體創(chuàng)新背后,不僅有寫法上的變化,更有作家與時代、作家與自我的關系變化。尤其是長篇小說,這些變化喻示著作家對小說作出了全新的理解,真正讓我們看到了小說所具有的巨大的綜合力量。舉幾部最近的長篇小說為例,就能看出當代作家在這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就。

李洱的《應物兄》,真正的主角其實是“思想”,一個時代的“思想”所面臨的挑戰(zhàn)和所發(fā)生的變化。這就決定了李洱的小說敘事不同于過去的以“事”為中心的結構方式,他想創(chuàng)造一種以“言”為中心的敘事,并試圖把小說改造為一種雜語,把敘與論、事情與認知融匯在一起?!啊稇镄帧防镌S多地方是反敘事的,敘事會不斷停頓下來,插入很多知識講述、思想分析、學術探討。很多人為這種小說寫法感到驚異,我倒覺得,這種雜語小說,更像是對日常說話的模仿。日常說話中,沒有誰是專門敘事,也沒有人是專門議論或抒情的,他的語體往往是混雜的——說一些事情,發(fā)一些感慨,同時夾雜著一些抒情,幾種語體交替出現(xiàn),說話才顯得自然、駁雜、豐富。很多早期的典籍,都還原了這種日常說話的特征,比如《論語》《圣經(jīng)》,是由門徒記錄的孔子、耶穌的言與行,多是真實的日常說話;講一件事情,說一個道理,記述一次出行,交織在一起的。這種雜語體本是文體分隔之前作文的基本方式,在文體嚴格區(qū)分之后,才有清晰的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文體的邊界。但這邊界是否合理、能否逾越?許多文體探索的實踐已經(jīng)回答了這個問題?!稇镄帧钒l(fā)表之后,不少人認為這是一部向《紅樓夢》致敬的作品,而我以為,就文本話語方式而言,《應物兄》更像一本向一種古老說話體典籍致敬的大書。”這部小說所引發(fā)的關注,更多的也是話語方式上的關注。李洱的寫作繁復、博識,既記事也記言,既幽默又哀戚,《應物兄》正是通過文體雜糅的話語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莊嚴與諷喻相混雜的敘事景觀。當代人的生活和觀念如何通過知識的講述所建構,又如何通過互相駁難而陷入困境,這個文化隱喻里,飽含著李洱深切的現(xiàn)實感、批判性、家國情懷和精神憂思,而這些思想駁難,更多是通過他所創(chuàng)造的精細、豐盛、龐雜、移步換景的敘事方式來完成的。

王躍文的《家山》,也是對另一種說話方式的探索。這部從根性上對中國鄉(xiāng)村生活、中國文化性格進行重寫和探討的小說,是從細密、綿實的平常日子、煙火人生入手,寫沙灣陳家五代人,寫人稱“鄉(xiāng)約老爺”的女性劉桃香,寫仁義的農民陳有喜,寫各色人等生命之間的傳承、聯(lián)結和延續(xù)。那些沉潛于鄉(xiāng)風民俗之中的堅韌品格、蓬勃意志,既是一個鄉(xiāng)村族群的生命德性,也是一個鄉(xiāng)土中國的精神底色。時代的風云際會不再是粗線條的描述,而是被化解于具體的日常生活,以及鄉(xiāng)民們的柴米油鹽、喜怒哀樂之中。無論歷史如何動蕩,苦難如何重壓,在那些平凡人的生活秩序里,仍有靜水流深、恒常不變的倫理支撐,這是民心、民情,也是文化的根性、傳統(tǒng)的綿延?!都疑健穼懥松鐣冞w下人性的嬗變、矛盾和爭斗,更重要的是,它還寫了像大地一樣堅定存在的世道人心,那些靈光乍現(xiàn)的山水風物,呼應著純樸敦厚的人情溫暖,那些雅俗相融的敘事腔調,也昭示著生生不息的鄉(xiāng)土倫理。精微而寬闊、悲傷而溫暖是《家山》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它不同于王躍文之前的寫作,不是以人物、故事為中心來結構小說,而是通過生活細節(jié)和語言細節(jié)的綿密書寫來呈現(xiàn)一種日常和倫常。這種寫法,令我想起賈平凹的《秦腔》,這部小說也人物眾多,敘事細密,但它不像作家之前的小說《廢都》《高老莊》那樣,有一條明晰的故事線索,《秦腔》“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文體上這也是一種大膽的探索,四十幾萬字的篇幅,幾乎沒有故事主線,而是用瑣碎的細節(jié)、對話和場面來結構整部小說,用湯湯水水的生活流來仿寫一種日常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這對讀者來說是一種考驗,對作家而言也是一種藝術冒險。那些一味追求故事是否好看的讀者,估計是難以接受這種寫法的,但這種寫法自有一種深入生活末梢的真實感。

魏微的《煙霞里》,文體上是以編年體的形式,把一個女人的成長和同時期的當代中國的發(fā)展結合、同構在一起,在小事與大時代的縫隙中,寫了幾代人的記憶和滄桑。這種文體,能有效克服作者過去偏重于個人化敘事的趣味,而讓個人跨出本位,連接上時代的變遷。在國與家的雙重敘事里,主人公田莊從李莊一路走到廣東,她的身后,有鄉(xiāng)村、城鎮(zhèn)和城市交織的繁復的時代背景,也有一群小人物的愛恨情仇,個體的存在既脆弱又堅韌,它在時代的巨浪面前如一葉扁舟似的時刻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但魏微想強調的是,這些個體的沉浮,才是時代中最真實的部分,他們默默見證時間的流逝、生活的變遷。魏微以她獨有的冷靜與深情,講述了大時代里個人的悲喜,也坦誠地直面了自我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和裂變。當故鄉(xiāng)、親人、時代、國家這些宏大的母題穿越一個渺小的生命之后,最重要的也許不在于它留下了什么,而在于個體經(jīng)歷了什么。魏微寫出了一個經(jīng)歷者的遭遇,也發(fā)出了一個經(jīng)歷者的慨嘆,它通過對一個時代的體認,使自己也成為這個時代不可忽視的部分。時代不是一個空洞的詞,而是你、我、他,是每一個人生死相依的時刻的疊加,是時間在每一個人內心所留下的印痕和創(chuàng)傷,也是每一個人的夢想里那束永不熄滅的光?!稛熛祭铩芳葘懗隽藭r間永恒的力量,也寫出了個體強悍的意志。魏微沉寂多年,終于找到了一種恰當?shù)?、編年體的說話方式,重新面對自己所歷經(jīng)的時代發(fā)聲,《煙霞里》每一個標示出的年代,既是小說敘事的時間區(qū)隔,在文體上也像是一個語言的柵欄,它把主人公的人生安置在時間的方格里,也暗含了時代對一個人的有形塑造。

艾偉的《鏡中》,講述了一次車禍事件之后,潤生、易蓉、世平、子珊這四個人物之間的愛與罪、寬恕與救贖的故事。小說文體上,《鏡中》暗藏著一個鏡像結構,四個人物的心靈軌跡是互為鏡像的,現(xiàn)實和精神也是互為鏡像的?!剁R中》反復出現(xiàn)“鏡子”這個意象,“潤生像一面鏡子一樣矗立在子珊面前”,“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劇像是潤生的一面鏡子”,“司機就是一面鏡子”,人與他者、人與自我都是鏡像關系。通過養(yǎng)母,易蓉看見了自己;通過易蓉,世平看見了自己;通過世平,潤生看見了自己;通過潤生,子珊看見了自己。易蓉的死,讓潤生埋葬了過去的自己;世平的死,卻讓潤生獲得了新生。鏡子的特點是一而多的,從自己身上看見他者,從他者身上又看見不同的自己,生與死,光與暗,美與寂滅,墮落與救贖,不斷互為鏡像,又不斷逆轉,精神正是在這種螺旋式的結構中上升,但它最終會去往哪里,《鏡中》卻沒有給出答案?!剁R中》大量寫到了建筑,幾乎所有的偉大建筑,都在模仿世界的美,而好的小說結構,也是在模仿人類精神的某種內在秩序。艾偉以前的寫作,隱喻指向非常清晰,他自己也把這種寫作稱之為“寓言化寫作”,帶有觀念先行的痕跡,這必然導致他的小說語言中有較多的分析和說理,文體上也會偏重以自傳體的方式來講述故事?!剁R中》卻重在挖掘人物內心世界,并通過四個視角的敘述,互相印證、辯駁、補充,進而為小說的“寓言性”找尋心理學支撐。

以上幾部都是近年中國小說中極富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的小說,值得關注的作品還有麥家的《人生海?!?、東西的《回響》、胡學文的《有生》、羅偉章的《誰在敲門》、劉亮程的《本巴》、葉舟的《涼州十八拍》等,值得關注的有文體探索精神的青年作家還有李浩、田耳、李宏偉、雙雪濤、王威廉、孫頻、蔡東、路等。總體而言,比之以前的文體探索,這些小說在形式上更內在了,作家是在用不同的說話方式建構自己和時代、自我的關系。寫什么與怎么寫的融合,使文體的奇異性、修辭效果消失了,小說變得更像小說了,而不是把小說變成一種無度的語言試驗場,更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把小說的面貌弄得乖張古怪。說到底,一切的文體革命都是為了讓小說變得豐富、復雜且充滿可能性,它在擴大小說藝術邊界的同時,也在不斷辨明小說為何物。

現(xiàn)代小說無論怎樣自我革命,它存在的根基就在于它是小說,而不是別的。有人把散文當詩來寫(如楊朔),沒有成功;有人把小說當散文來寫,試圖寫“不是小說的小說”(如廢名),也沒有成功。“不是小說的小說”終究不是小說。米蘭·昆德拉論及卡夫卡的小說時說:“要理解卡夫卡的小說,只有一種方法。像讀小說那樣地讀它們。不要在K這個人物身上尋找作者的畫像,不要在K的話語中尋找神秘的信息代碼,相反,認認真真地追隨著人物的行為舉止,他們的言語、他們的思想,想象他們在眼前的模樣?!边@是一個好方法,它可以把很多小說還原到小說自身的世界里被閱讀、被闡釋。而要讓讀者“像讀小說那樣地讀它們”,前提是要作家們像寫小說那樣地寫它們——在一個文學共識普遍斷裂的時代,這或許是讀者和作者在小說文體上所能達成的最大共識了。米蘭·昆德拉在談及小說的藝術使命時,曾以穆齊爾和布洛赫為例證,認為“心理小說的時代已走到盡頭”,但他們卻為另一種小說(“博學小說”)“安上了極大的使命感”,“他們視之為最高的理性綜合,是人類可以對世界整體表示懷疑的最后一塊寶地。他們深信小說具有巨大的綜合力量,它可以將詩歌、幻想、哲學、警句和散文糅合成一體?!边@種“糅合”,既是思想的綜合,也是文體的綜合,它顯然不是為了博學、博物意義上的炫技,而是關乎一個“極大的使命感”,目的是要重新對人類的命運有一個整體性觀察。對文體的理解,也應有這種“整體性觀察”的維度,文體不僅是語言、修辭、敘事上的探索,也是作家對世界的理解方式,更是一個作家思想的綜合呈現(xiàn)。所以,真正的文體創(chuàng)新,不再是語言或敘事上的細小變革,而應是寫作觀念上的整體性革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文體革命也可視為一種思想革命。

〔本文注釋內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