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新年首期選刊看文學新氣象】

文學選刊一般立足于某一文學門類，縱覽一段時間內創(chuàng)作全域和整體風貌，以精嚴的審美標準和文學尺度，遴選刊登代表文學發(fā)展潮流、具有較高創(chuàng)作水平的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映照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一面鏡子，洞察文學潮流的重要樣本。

新元伊始，萬象俱新。文學選刊精心策劃的首期刊物，也陸續(xù)與讀者見面了。它們裹挾著從作家創(chuàng)作內部生成的一團新風，早早預報著文學疆域即將來到的春消息。從本期起，本版接續(xù)往年傳統(tǒng)，開設《從新年首期選刊看文學新氣象》專欄，窺一斑而見全豹，管窺當下散文、詩歌、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微小說等新的創(chuàng)作特色和趨向，敬請關注。

《詩選刊》是河北作協(xié)主辦的文學選刊，以“時代精神、經(jīng)典意識、多元視野”為辦刊宗旨。通讀新年第1期《詩選刊》，“萬物”這個關鍵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粗略統(tǒng)計，它在不同詩歌中先后出現(xiàn)20多次，甚至不少詩歌標題也以其命名。這并非一個偶發(fā)現(xiàn)象。近些年相似的說法每每出現(xiàn)，從“萬物皆可算”到“萬物皆可比”，從“萬物和諧共生”到“水清天藍萬物新”，從“萬物靜默如謎”到“我與萬物的距離”……具體到詩歌領域，“萬物”詩學的美學風格和想象空間迅速擴展，從中可見當下詩歌的創(chuàng)作走向及其背后的精神內涵。

聚焦有意味的地理空間

新舊地理空間的融合拓展了新詩的寫作邊界，提高了新詩處理多層次經(jīng)驗的能力，只有改變感受方式和知識視野，才能有效把握新詩自我革新的脈動。

《詩意中國》欄目刊發(fā)的吳敏的《從屯溪老街走過》就是融合多種元素地理景觀的真實寫照。詩人寫道，“待屯綠的茶香緩緩升起，陽光穿過午后的窗牖/誰在巷口，這世俗的天地心上的桃源/輕撫一曲歲月靜好，雋永最真味的生活”。詩詞里走出的優(yōu)雅、方言里溢出的鄉(xiāng)愁、恬靜時光中的煙火，搭建起一方水土的依稀往事。在詩人看來，這是一個“萬物閃耀、時光充盈”的地方，是一首寫在大地上的“奇崛的漢詩”。對于忙碌的現(xiàn)代人而言，沉浸其中追昔撫今是進行自我調整的良方。這種詩意的發(fā)生方式是借鑒古典詩歌的，也是當下人們生活樣態(tài)的一部分，是平常生活的詩意閃現(xiàn)。如果說屯溪是“江南閃亮的一個文本”，那么全國各地一個個這樣的閃亮文本共同構建“詩意中國”的集體認同。

在詩人筆下，海洋也是一個有意味的地理空間。海洋元素、海洋意識的增加，與詩人們探索巨大未知世界的誘惑相伴而生。池凌云的《我們坐上一艘廢棄的舊船》是個體生命與大海共振的鮮活樣態(tài)。經(jīng)歷過漫長的雨水沖刷與烈日暴曬，已被廢棄的舊船，卻因為人們的登臨，生命似乎被突然喚醒，“一種光澤引導我們，有一個瞬間/大地似乎也在晃動——我們與它/使命都還沒有真正結束”。

梁智強在詩歌《登潿洲島》中寫道，“……盛夏的潿洲島，火山口的余溫還沒消退/巖壁鬼斧神工，雕刻印象派的浮世繪/我愿意把精簡的時光獻給這座小島/潮汐之際，震撼超乎意料/作為忠實島民，蜻蜓飛上燈塔觀摩/熱情的珊瑚礁計算美學公式/貝殼在石螺口散發(fā)夕照的味蕾/躋身仙境，香蕉林的樹洞分享隱世之謎”。潮汐之際的恬靜時刻震撼人的心靈。海洋風景拓展了新詩的現(xiàn)代性內涵，讓生命的方舟“正朝著一個未知的向度飛奔”。

豐富而真切的心靈風景

世間萬物在詩歌中的樣貌，取決于書寫者的心靈狀態(tài)。古典詩歌與古人的生活是統(tǒng)一的。新詩中的這種統(tǒng)一性遭到挑戰(zhàn)，世間萬物往往以夸張變形的手段呈現(xiàn)出來。在本期《詩選刊》中，多數(shù)詩歌中的自然萬物是具有個人體驗色彩的心靈風景，與現(xiàn)實世界構成一種奇妙的對話，敞開一個更為豐盈的生命空間。

《新詩集》欄目推介的張曉雪詩集《石壁與野花》，多是從微小事物的“反光”中挖掘另一面，對既往的情感結構和約定俗成的印象進行某種改寫或修正?！逗谔禊Z》是詩人用“以物觀物”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的陌生化精靈。它是“曠野里的銹跡”，是“一點沉默，變黑的謎團”，是“一個旁觀者，一枚流浪的黑影”。詩人的心靈風景，打破一般人的認知界限，像一個意外。詩歌不經(jīng)意間引入異質感，將慣常的事物重新幻化成內心的風景。

《大河之北》欄目里李磊的詩歌寫實成分更為明顯，不過她筆下的日常風景并不是具體生活經(jīng)驗的復現(xiàn)，而是在城市與鄉(xiāng)村、記憶與當下、心性與自然等多重對位關系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对铝?，照著打麥場》《泥土的味道》等具有某種懷舊氣息的農村景觀，只有在與《寫在四十歲》等詩歌對讀時，才能在記憶和現(xiàn)實的雙向互動中觸及時代變遷的軌跡。當語言的光芒照亮詩歌的時候，生活中的煩瑣才能躍身進入心靈風景的詩意空間。詩人在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詩歌，或者說整個文學的最根本的要義就是藝術的表達，表現(xiàn)人類共同的情感和心理空間。故鄉(xiāng)的風、麥田、故去的親人一直都在，我從沒有刻意描摹，也沒有加重渲染，它只是我舍棄不了的一部分，就像呼吸、血液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p>

劉春的詩歌讓萬物返回本源狀態(tài)。“從陽臺看出去，成分有些復雜/桃樹占優(yōu)，數(shù)目不大好估算，可能有/三十畝，也可能有三千畝//一只蜜蜂在兩朵花之間飛，你聽不懂/它的話，不知道它在搬運什么/但它肯定是在經(jīng)營小日子//到郊外漫走幾里路，草地上/看不到一片黃葉。那感覺像一顆糖/拈在手里，舍不得剝開//這個春天，我只喜歡一種動物/——樹林中的蜜蜂。只喜歡一種植物/——陽臺外的桃花”。透過這首名為《小幸?！返男≡娍梢园l(fā)現(xiàn)，從生命本真反觀當下生活，是重構人的精神世界的有效方式。

尋找新的精神光源

新詩中“萬物”的面孔是立體而豐富的，這一點僅從本期《詩選刊》所選不同詩作就可以看出。新詩對萬物的涵蓋力與包容力，與它自身對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和完善程度有關。為了詩歌經(jīng)驗的更新，詩人需要及時調整自己的精神光源。有效的詩學探索需要古今中外不同精神光源的疊加與交融。

對于青年詩人來說，向“他者”敞開是自我詩學建構的必經(jīng)之途。范丹花的詩歌《柴桑》，寫在登廬山過程中，詩人發(fā)現(xiàn)無論選擇什么樣的路徑，近在咫尺的陶淵明的隱居之地都是“無限接近卻又永遠不能抵達的桃源”。要想穿越碎片化的生活，就需要有足夠的精神光源。《再見，瀾滄江》中“從火焰中提煉/一種凝固又發(fā)散的修辭”，使得平常事物閃現(xiàn)出“絢麗金黃的中心”，成為“光的堆疊之物”。這些詩句都是對當下生活細節(jié)的挖掘，詩人從他人身上汲取面對事物的態(tài)度和方式。

韓文戈的組詩《與萬物交談》多了一層沉淀和內斂。詩人執(zhí)意在詩歌中復活往事的回聲，“有時會與一棵樹交談，與樹枝上的鳥交談/有心事的時候，我也親眼見過/父親與他的馬交談，與大霧中一片空地交談/母親卻常常在我家果園跟滿園的果樹交談/那是炎熱的夏天正午，大地空無一人/只有鴿子的大翅膀擊打著白銀色的空氣/帶著掠動的陰影和風”。童年的伙伴、勞作的父母、爭吵的鄰居，莊稼、樹木、蕨類的根須，穿過村鎮(zhèn)的河流……一切都成了無盡的交談對象。這“永恒的風景”并不是農耕場景的簡單復原，而是詩人安身立命的靈魂居所。其背后的精神光源，是歷經(jīng)滄桑、凝視大地的老者，也是在時間深淵中現(xiàn)身的智者和隱者。在他們的注視下，“萬物都在呈現(xiàn)各自的輝煌”，在更高的秩序中凝聚為星光下的一條河。

李元勝的組詩《萬物寫我》與現(xiàn)代詩性哲學有著隱秘的對話關系?！按沽貌粩嗾核墓P尖/飛機用滑行時的火花/在寫我……我經(jīng)歷的所有事物都在參與/茫茫無邊的因果/以書籍里的黑蝶翅上閃耀的藍/交替著寫我……”所有的事物“交替著寫我”，這種“永不休止的拉鋸”構成一種多聲部的對話。

（作者：李建周，系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