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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2023年第12期 | 葉淺韻:異鄉(xiāng)者
來源:《飛天》2023年第12期 | 葉淺韻  2024年01月26日08:33

這幾年,為著生活的諸多際遇,經(jīng)常往返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看見諸相,生發(fā)不同心境。我,一個在塵世行走的小小個體,成為觀察者或是被觀察者,深刻感知“活著”二字的重量。隨手所錄,也是渺渺之音,但我們來過了,我們正在認(rèn)真地活著。

螞蚱腿的罪過

她站在地鐵口的天橋欄邊,一邊打電話一邊哭。白色T恤衫下一副瘦小的身板,不知道能扛起多少生活的重?fù)?dān)。

藍(lán)花楹已經(jīng)謝了,披上盛裝的綠,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們與任何一株高大的植物無異,都?xì)w類叫做城市綠化樹。就像她們從農(nóng)村各地來到城里謀討生活,被叫做打工妹。這些年,背井離鄉(xiāng)的又豈止是妹妹,還有老姐姐和老阿姨們。

她站在大日頭下,眼淚灑在風(fēng)里。你昨天扣了我的十五塊錢,今天又扣了我的十五塊錢。

她或許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也或許是三個。那些年說少生快富多修路,這些年又說多生孩子是為國家做貢獻(xiàn)。

那些年,四平村的婦女們?yōu)榱四苌鲆粋€兒子,拼盡了渾身的力氣。生不出兒子的,就怪政策不好。這些年,肚皮飽了,政策松了。誰不能生出一個兒子呢?畢竟這粗活重活哪一樣又少得了男娃子。這使牛犁地的,抬棺材上山的,都不該是女人肩頭上的活呀。

如今,男男女女們都往城市里討謀生計去了,年輕人又沒有學(xué)過使牛的技巧,全村子犁地的活就落到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身上。山高坡陡的土地沒有機械化的條件,一個春天,累壞了一人一牛。又一個春天,老人生病了,連找個犁地的人都成問題了。打電話給孩子們,都是一個腔調(diào),那點土地又不是能生出多少銀子,荒了就荒了吧。

她還在哭,聲音比風(fēng)大了許多。你以為我容易嗎?我的錢是風(fēng)吹來的嗎?

三十塊錢的尊嚴(yán),攤平在大街上,被路人側(cè)目。行色匆匆的人群,一定有同道,甚至小至三塊錢。經(jīng)歷過饑餓的人都知道,蒼蠅掠去的飯粒子都恨不得扛槍攆回來。

我的房東大娘,見到我時會說,你的廢紙板別丟了哈,留著給我。她可是租了那么多房子的人呀,只因她從艱苦的日子中走來,知道粒粒皆辛苦的不易。另一個朋友的奶奶堅持撿垃圾里的有用物品,孫女兒懂事,每遇見紙板就放后備箱里送給奶奶,戲說是奶奶的江山。收到江山的奶奶一定比收到錢更歡喜,因為這是她心中認(rèn)可的另一種價值方式。

想起在家鄉(xiāng)火車站高高的臺階下,帶著殘疾的孩子行乞的那一對母子。偶爾有人丟下一元錢、兩元錢。一只小桶里躺著幾張孤零零的小票子,總共金額遠(yuǎn)遠(yuǎn)沒有三十塊錢。而他們,無論是毒日,還是風(fēng)雨,都要在這里等著,等著會有好心人。當(dāng)我拿出一點零錢放進(jìn)小桶里的時候,那個母親眼里會閃過一絲光亮。我被這點微弱的光亮刺痛。接著,她又把目光移向了下一個人,可等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來我也成了她一次又一次失望中的陌路人。

在沒有肉吃的年代里,但凡有一點肉星子的存在,都是對身體的一次小小招安。在村子里有一句話,螞蚱腿也是肉。意思是讓人們不要嫌棄它的小和少,至少它也算肉。

三十塊錢,在當(dāng)下或許它就是一只螞蚱腿肉。但對于一個貧窮的母親,它可以用來丈量饅頭、西紅柿、大蔥、米飯,這些能填飽肚子的食物,可以讓她在工地上滋長出生存的力氣。更或者它可以買一盒感冒藥、一盒止疼藥,用來安慰婆婆日漸衰腐的身體。最有可能的她要每天十五塊、十五塊的積攢起來,為孩子們將來能上大學(xué)做準(zhǔn)備。

在有錢人那里,就是一百五,一千五,一萬五,或許還不是他們一瓶酒一頓飯的錢??墒侵扉T里的事啊由來已久,那些臭了的酒肉即使被丟了,也跟餓死的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呀。魯迅先生說了,人類的悲歡是不相通的。

我不知道她正在經(jīng)歷了什么,我的心卻被風(fēng)吹來的幾句話硌得生疼。能夠決定她三十塊錢命運的人,是她的老板嗎?

一直覺得為富不仁比窮不立志可怕多了,窮人手無縛雞之力,即使他不立志,也只是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最多自生自滅罷了。而為富不仁,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旦不仁,危害面極大。

我進(jìn)了地鐵站,過安檢,還看見她在為三十塊錢申訴,如果她不申訴,明天或許還要再扣十五塊。是的,她應(yīng)該申訴,她應(yīng)該申訴成功!

一個為了三十塊錢而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流淚的中年女人,是這個時代的悲哀。我們,都是有罪的!

候車室里的我們

在候車室,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座位,安頓勞累的軀體。此刻,離火車開動還有一個小時。比起慌忙火急趕火車的胸悶氣喘,又是從容富裕的時間。有時間真好呀,那么多可以做的事情。

有一對憔悴的中年夫妻,像是出門打工回來,他們坐在一大堆東西中間,男人正給女人拍打著后背,女人的臉上有慘白的病態(tài)。對面的小女孩和媽媽在吃烤雞腿,媽媽說,你多吃一點。小女孩說,我不,我不嘛,我要吃烤鴨。被冷落的雞腿丟進(jìn)垃圾袋,媽媽按指令四處找尋烤鴨店。

那個正在給妻子拍背的男人看著垃圾桶里的雞腿,動了一下喉結(jié)。鄰座的陌生男人,講著講著電話,就哽咽了起來。我起身,想給他的悲傷留一點空間上的尊嚴(yán)。

廣播在找人,在這里,人人都是陌生人。彼此的漠然,倒是成為另一種形式的自由。我們戴著口罩,我們的眼睛里可以只有自己,只有手機里的另一個世界。我在此刻,成為一個觀察者或是被觀察者,穿梭于往來的人群中。一遍又一遍的廣播,擴張了我的焦慮。想起那些走失的婦女和兒童,人間殘缺因此而生。我在心里合十,但愿車站的走失,會是一次短暫的意外。

晚餐的時間到了,饑餓尚無一點信息。我的思緒還沉浸在通海的一個四合院里,一株白色的梅花,靈鳥鳴枝,有朋自遠(yuǎn)方來,喜上梅梢頭。數(shù)年未見的同學(xué),永遠(yuǎn)都像是散落人間的親人。有茶溢懷,無酒亦歡。想起曾有一個人,留下一句“人間值得”,便匆匆而去。無數(shù)人的心在這里停靠,為愛與善的花開,四季努力。

一個穿紫色風(fēng)衣的年輕母親抱著一個面團(tuán)一樣的小女孩,她們在我的左邊空位上坐了下來。大眼睛里的黑豆豆亮晶晶的,她一邊舔著棒棒糖,一邊看著我,糖果里的桔子味飄進(jìn)我的鼻子。忽然,她把糖遞過來,我被這幼稚的無防的潔白的溫暖的愛感動了。她的母親抱歉地對我笑笑,低頭對她說,寶寶,被你吃臟臟了呀。我多想抱抱這個小天使,伸出手,又縮了回來。我是個陌生人,我的身上、手上和臉上都有細(xì)菌。

一根棒棒糖的甜味,在我心上蕩漾,蕩漾。它落在一碗米線里,令我變成一個怪異的人。是的,怪異。當(dāng)我偷偷地在一碗米線加了一勺糖的時候,我害怕別人看見。許多記憶都失效了,而味蕾上的記憶,永遠(yuǎn)像故鄉(xiāng)一樣清晰。這一碗米線,讓我想起故鄉(xiāng)的一位女子。小門小店,一個銀盆大臉笑意盈盈的女子,她在小鍋米線里加了一勺糖,米線的味道與眾不同。依稀聽人議論,她的丈夫不聲不響就跑了,一去數(shù)年,不知下落。她在米線里加糖,或許是想讓辛苦的日子有點甜味。我是小店的??停瑦圻@咸中帶點甜的別樣味道。但小店的生意卻是日漸寥落。

有一天,她和小店都不見了。閑寂女人們的舌頭又忙亂了好一陣子。我不知道,她的傷疤要在一個熟悉的地方被人揭開多少次。這世界,為難女人的,大多是自己的同類。

這多年來,我一直迷戀甜味,甚至成了一種嗜好。仿佛生活中那些痛苦,只有過量的濃糖才能稀釋。那個女子后來的歸宿,我無從得知,只愿她多得人間如意法。

廣播里K80檢票的時間到了,一些人向4B檢票口涌去。我并不大關(guān)心這趟車的起點和終點,它經(jīng)過我的家門口,這就對了。行色匆匆的來來往往,他們與我無關(guān),他們又與我息息相關(guān)?;疖囋诤诎抵斜捡Y,我是我自己。

溫良的鄉(xiāng)音

晨起,電話鈴聲清擾,幾日前買的洗衣機送貨上門。聲音貌似故鄉(xiāng)人,囑咐我一小時內(nèi)在家等候,他從澄江送貨上門。我多嘴問一句,為什么是在澄江,他說小米洗衣機的貨艙就在澄江。那里有我的幾個好朋友,數(shù)日前,我們才一起在酒缸里浸泡過。像是有人正從故鄉(xiāng)來,我應(yīng)知一些故鄉(xiāng)事的感覺。慵散洗漱,等敲門的聲音。

一個巨大的紙箱和一個小小的人,被一根繩子五花大綁在一起,艱難地挪進(jìn)我的蝸居。問一句,你是宣威人嗎?他說,對,熱水的。熱水在西澤的下游,我們同飲一江水。放下紙箱,他轉(zhuǎn)身就要走,我說能否幫我把洗衣機裝好。他猶豫了一下說,會有專門的人來裝,前些日子,他剛幫一個人裝了,因為沒有帶著紙膠帶,水管漏水就投訴了他。結(jié)果他被公司罰款二百塊錢。他說這是我一天的工錢。本來不是我的活,為了方便人,結(jié)果讓自己丟了一天的飯錢。所以你還是等人來幫你裝吧。到門口,他又回來。老鄉(xiāng),我還是幫你裝了吧。

半個月前,我在淘寶買了個家居物品,一直沒有收到。我在客服上留了言??爝f小哥給我打電話,問我東西買了多少錢,他愿意賠我,因為我一投訴他,公司就要給他罰款五百塊錢。我告訴他,不要他賠,即使丟了,就丟了吧,我重新買。我趕緊去留言說,東西收到了。其實,那時候東西還沒有收到。我只是覺得,才幾十塊錢的小物品,卻要讓一個辛苦勞作的快遞小哥被罰款五百塊,這是多么巨大的罪惡呀。快遞丟過好幾次,也有價值不菲的物品,想想還是算了。我確定這絕不是助紂為虐,因為他們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紂”。于我,這是一件小事,于他們,或許是孩子的奶粉錢,老人看病的錢。

沒有留老鄉(xiāng)一口茶,我們各自在匆忙的腳步里謀生。來來往往的人中,我不知道誰是我故鄉(xiāng)來的人。在這里,我還是一座城市的陌生人。

上班路上,迎面走來兩個人,他們操著這座城市原居民的口音,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他們拿著車補,憑什么要讓我去做事情呢?令我想起了這幾年身份的各種轉(zhuǎn)換,人們因為一些心理上的不平而派生出的諸多矛盾。這種非虛構(gòu)的故事隨時都存在,可能是人人,是你是我是他。比起送快遞的小哥,我替他們羞愧。

上周三,下水道堵了。來通下水道的人,是阿都人。周四,送水工人是龍?zhí)度?。龍?zhí)妒俏鳚傻纳嫌危质峭嬕粭l河。初搬蝸居,送家具的是寶山人。我們都在鄉(xiāng)音里認(rèn)出了彼此,歡喜地找尋一些可能交集認(rèn)識的人。一串名字里,卻鮮有熟人,隔了行業(yè),我們都是山峰與山谷的距離。卻不影響我們在異鄉(xiāng)碰見一個老鄉(xiāng)的歡欣,鄉(xiāng)音是我們身上共同的標(biāo)簽。

四平村也有許多在這里謀生的人,他們也從事掏下水道,送水工,建筑工人,小生意,可我并不知道他們隱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里。短短的一個月,接觸到與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這些行業(yè)中的這些人,居然有那么多來自我的故鄉(xiāng),像是四平村的鄉(xiāng)親們來我家里走了一圈。一個影子,他們又投入茫茫生活。

這一切,太像是巧合,又不像。那些村村寨寨出門打工謀生的人,大多數(shù)不都在干著這樣的活嗎?我不過是相對幸運,多讀了幾天書而已。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想讓他們的苦,換得孩兒們能多讀幾天書的甜。有人曾問我,為什么你們那里的人讀書那么厲害,其實只是因為我們沒有更好的出路罷了。山高坡陡谷深,人多地少難耕的地方,不讀書能干什么呢。

這是一個冰冷的夜,但愿明天,我們都能走進(jìn)一個溫良的春城。

同是紅塵悲傷客

從古至今,貪杯之人醉態(tài)百出,高興時人生得意須盡歡,悲傷時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醉酒的時候,覺得頭頂上的天空很小很小,頂著月光奔跑,像是世界都在足下。濠濮間想,這四個字貌似只存在于酒中。

夢中驚懼,從空中跌落,酒醒大半,只覺得滿身是苦,從嘴巴到心臟,都像是被黃連泡了一夜,苦得令人頹喪。摸索一杯蜂蜜水,卻是連蜂蜜也苦了。

據(jù)說,鄉(xiāng)間的夜晚是不可以照鏡子的,一不小心就會看見身后的鬼魂。我在明燈前看見了自己,鏡子里長出一個“苦”字。你看眼睛鼻子嘴巴,它們組成了一個字:苦。那一刻,頓時跌入一種宿命,通體轉(zhuǎn)化為另一種物質(zhì)。

早晨醒來,又是一個艷陽天,心情卻沒有艷陽天的明朗。友來電,還喝么?不喝了。順口滑出一個“戒”字。再彼此大笑一場戒律后的寂寞。事實上,有戒無戒,我們都是塵世中的一座座孤島。偶爾有一葉小舟駛向?qū)Ψ降膷u嶼,有時甚至在某一瞬間,一個念想,就把敲門的手縮了回來。

卻常常會在念念不忘中,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回響,便有了把酒言歡的醉意,甚至誕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詩意。醉中自有趣,管他醒者笑。

友說,約個素飯吧。十二元一人的素飯,除了肉,應(yīng)有盡有。東一筷,西一勺,滿滿一盤。又笑,上酒么。酒是葷菜。吃素的人,你見過誰吃酒的?原來,我們都不是吃素的呀。

素餐廳內(nèi),紅塵食客,拖兒帶崽。有人在說人世三途苦。友說你的上輩子肯定是修羅道。證據(jù)呢?嗨!修羅道的特點是個子高大,長相端莊,性格好強。那你呢?友說,我肯定是來自畜生道,因為我長得不好看,命又不好。

仿佛人間的悲苦在我們互相嘲解中得到最有效的釋放。大笑,五官就變形了,那一個苦字也就不那么苦了。下意識的不要讓自己長成苦瓜臉。不是都說了么,愛笑的人會有好命的。

我跟她說起大街上遇到的十五塊錢的故事,慨嘆人間疾苦,沒有最苦,只有更苦。開素餐廳的老板娘說,還有人來我這里賒素飯吃的呢。友說,收不回來的就算是布施了吧。從每個人的嘴巴里說出來的故事,都是令人心酸的。偏有人要假裝看不見,處處猶唱后庭花。

接到一個遙遠(yuǎn)的電話,在我心上懸掛著的一粒小石頭終于落了下來,那些我一直不敢問不敢說的話,已經(jīng)失效了。我記下了其中的一句:小病從醫(yī),大病從命。多么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呀。他說,笑,我們要多笑,我這種病在同類型的病人中已經(jīng)算是最輕的了。上一次見他,我在大庭廣眾下拍拍他的大肚子,先問有幾個月了,再說這滿腹的才華,引得一窩的笑聲。

年輕的時候真幼稚,跟著世人笑這笑那,如今都不敢再笑什么了,人多嘴雜的地方,繞道而行,因為誰也不知道哪一種哀傷一不小心就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想起華嚴(yán)經(jīng)真言:人間非凈土,各有各的苦。同是紅塵悲傷客,莫笑誰是可憐人!

葉淺韻,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第六屆主席團(tuán)成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海外版》等,獲十月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云南文學(xué)藝術(shù)獎、安徽文學(xué)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jìn)中學(xué)生輔導(dǎo)教材、中考現(xiàn)代閱讀題及各種文學(xué)選本。已出版?zhèn)€人文集7部,代表作《生生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