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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4年第1期|格尼:長路迢迢
來源:《星火》2024年第1期 | 格尼  2024年01月30日08:36

學區(qū)房破舊,四間屋連成一通,分別是臥室、客廳、衛(wèi)生間、廚房。從臥室可以放眼望見廚房。它像洞。有的房間有門,有的沒有,有的門少半截門板。除了外門是鐵門,里面一律是木門,變形,掉漆。窗戶也是木窗,掉漆。地板是水泥地,一樓潮濕,屋里充斥了陳年老垢的味道。因為看上客廳外面四周建了圍墻的小后院,可以種花種菜,加之租金相對便宜,所以租下了。另外,小區(qū)環(huán)境不錯,有一排上了年紀的老榆樹和銀杏樹,健身區(qū)還有一棵更年長的黃葛樹。我喜歡這些閱歷豐富的老樹。我和女兒(也許還有母親,有這種可能)要在這住三年,時間不短。我認為自己有能力把舊房子收拾整潔舒適,清新溫馨。小后院到處是枯枝和殘磚碎瓦,還有一些新生的雜草和難以鏟除的泡桐幼樹,我整個上午都在里面忙活,要把它弄成我的后花園。無論房子再破舊,有花在開,就會有生氣。

下午,有人來了,我知道母親一定會來。門敞開著,要來的人還有幾個,但一定是母親來了,這點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多年的愁悶在她體內凝結成“放射性物質”,她只要遠遠站在那,就會釋放“輻射”,無需發(fā)出聲音,我的身體會被含有“輻射”的氣流擊中,陡然一震。我在小后院正彎腰拽那根新生的泡桐樹枝,感受到這樣的氣流,接著就聽見一聲嘆息,然后是鑰匙摔在地上的聲音。鑰匙應該裝在手提布兜里,如果她沒什么心事,不會讓鑰匙和布兜一起摔在地上,布兜里很可能還有一本《圣經》??墒?,她沒心事的時候太少太少,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其實,我不想見到母親,不想見到愁容滿面的母親,由于痛苦不堪而愁容滿面的母親。

我準備回身說點什么,聽見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聲音,走得很沉重。我不想說什么了。

我聽見母親從臥室到廚房走了一通,經過小后院門口時,還故意加重了腳步。然后,她說:“租這么破的房子,咋住啊?”

不用看我也清楚,她的眉頭、臉、嘴唇皺一起,整個的她皺一起,瘦得紙片一樣的人,愁,侵蝕了整個的她。

我用力撕扯那棵生命力頑強的泡桐樹,說:“市中心老小區(qū)的房子都這樣,離學校近,走路五分鐘就到。就這房子還八千呢,三樓那套一萬二,小區(qū)外面還有一套新樓,一萬五,還挨著馬路,太吵?!?/p>

母親說:“這也太破了,太窄了,不是人住的地方?!?/p>

我說:“有床有廚房有廁所就行了,這還有個小后院,多好?!?/p>

母親沒了聲音,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果然,過一會兒,她悲愴地說:“那我住哪?。俊?/p>

我的家距離這所學校不算遠,我們沒私家車,路口只有一趟公交直達學校,二十分鐘一趟,有時堵車半小時一趟,每天要往返四趟,晚自習后公交下班,還要去接。這樣算來,不僅不近,中午回家吃飯不等午睡就要出發(fā)去學校,還生出許多瑣事,路上消耗大量時間。我家是兩百平的花園洋房,有獨立的屋頂花園。當初貸款買大房子,為的就是父母和兄弟姊妹幾家人到齊都能住下。其實主要為父母,來串門的兒女住在一個屋檐下,親朋好友經常來聚,可以輕松容納,父母覺得熱鬧。父親病逝后,母親更需要這樣的熱鬧。母親可以住我家,我們周末也會回家住。母親還可以住弟弟那,原本她正住在那。她還可以去成都住妹妹那。老家還有哥哥,她落葉歸根回內蒙古也是可以的。如果在哪住都不舒適,單獨住也有條件,剛好有套小點的房子閑著。她能住的地方很多。但她總是給自己造成居無定所的局面。比如,跟兒媳婦鬧點小矛盾,就覺得不能在那住下去。比如,妹妹的樓房太高,妹妹脾氣不好身體不好,她也不能在那住下去。回老家,仍然有種種原因不能住下去。

我有所準備,特地從家里搬了沙發(fā)床擠在臥室。因為門窄,費了一番周折才弄進去。我從小后院走進屋,指著那張沙發(fā)床和客廳那張繃子床說:“那能睡,這也能睡,隨便你選?!蔽业膭幼饔行┟?。事實上,我已經應對不來,繃不住了。我一直鼓足勇氣面對生活,住這樣的破房子也需要勇氣,我希望母親說:“破怕啥,收拾干凈一樣住,不就三年嘛,一混就過去了。”如果父親還在,父親會幽默地說:“這不比咱家豬圈強多了?”我清楚我的希望其實是奢望,母親早已不再鼓勵她的子女了。

母親說:“我睡客廳,還能讓你天天睡沙發(fā)嗎?我要是睡沙發(fā),那不影響孩子啊?!?/p>

我重新走進小后院,收拾樹枝。天氣炎熱,屋里開著吊扇。母親蹲在小后院門口一動不動。這是她犯愁的標志性動作,待在什么地方,一動不動,任憑愁像魔鬼那樣啃噬。我猛烈踹那些樹枝,汗水流進眼里。

我感到委屈。究竟是生活太重,還是母親太重,壓得人喘不過氣。終于,在母親說出那句話后,我爆發(fā)了。母親說:“哎,我以后上哪待啊,愁死了,腦袋里沒縫了?!?/p>

我摘下變得漆黑的白線手套,沖進屋里,來來回回走著,邊走邊痛斥她這些年帶給我們全家的是什么。我在咆哮:“要咋樣你才能不愁?日子過不了嗎?缺吃少穿嗎?這樣不行那樣不行,是不是要每天背著哄著,所有人圍著你一個人轉?只要你不舒服誰也別想舒服。哪個兒女對你不好了?這些年你想干啥就干啥,誰能攔???要折騰到啥時候?嫌這房子破,好房子有啊……”我已經停不下來。我咆哮著進了廚房,隨手拿起盤子摔了下去?!斑^不了就不過了,都不要過了?!逼破茽€爛的房子傳出破碎聲,我忽然發(fā)現我成了當年母親那樣。不,現在母親也經常這樣。母親和父親吵架時,時常這副歇斯底里的樣子。我只差坐在地上蹬腿,就成為地道的哀嚎著的農村婦女了。就是這樣的農村婦女想方設法讓她的孩子一個接一個跳出農門。

因為咆哮,以及出格得出乎自己意料的行為,我的頭嗡嗡作響。在這嗡嗡聲中,我感覺母親似乎驚慌了一下,然后“噌”地站起來喊:“我的天哪,今天才知道你這么厲害?!蔽依^續(xù)咆哮:“我不厲害,能一個人嫁四川這地方來嗎?我不厲害,能大著肚子上灶炒菜嗎?連顧客都不忍心吃,你當媽的問過這些嗎?我不厲害,能一天上午開導下午開導晚上還得開導你嗎?我確實夠厲害啊,你只要睡不著就得陪著你坐,你管過我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睡眠需要賺錢嗎……”

“你抱屈啊,這下說真話了?!?/p>

我和母親互相咆哮著,發(fā)出我認為最難聽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在嗡嗡作響。

我的憤怒多半來自對自己的憤怒。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完成一件事,這件事就是讓母親快樂。就像母親的笑容一直在前方,而前方永遠是無法抵達的遠方。不快樂的母親一點點瓦解著我對生活積極向上的信心。

母親十七歲從山東來到北方—內蒙古東北部—呼倫貝爾東南部,就一心想逃出北方。是的,她說要逃出這死地方,這鬼地方,這死冷死冷的不是人待的地方,非逃出去不可。那時,姥爺姥姥和我三姨四姨五姨以及我舅都在東北,他們是當年從山東過來的。后來,姥爺姥姥帶著舅舅一家回山東,母親想逃出北方的念頭每天像太陽一樣升起。當我三姨和五姨因病去世,母親說是北方死冷的天凍死了她兩個姐姐,更想離開“這死地方”。這種想法太過強烈,她整日磨著父親研究,時常深夜里推醒父親,讓他研究研究。為此他們沒少吵架。最終,造成我們全家六口1985年一次大遷徙,這一年,哥哥十一,我九歲,妹妹六歲,弟弟兩歲。安家落戶山東的事由大姥爺幫忙,基本辦理妥當了,母親卻非要回東北,理由簡單,山東竟然還在吃窩窩頭,而東北早就吃大米白面了。其實,到山東沒幾天,她就有了想走的念頭。

我們全家返回東北,母親仍然心心念念逃出北方,至于往哪逃,她心里有個遠方。兩年后,姥爺和姥姥從山東回來了。姥爺得了偏癱,知道自己時日不多,非要回來。他說:“落葉歸根啊,哪怕回去只活五天,死也要死在東北?!币徽Z成讖,這位身上背著傳奇的老人,帶著時代烙印,果真回來只活過五天。他認為他的根在北方,可見他對這塊接納他的黑土地感情至深。

這絲毫影響不了母親,也沒有給她任何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力量。她恨北方。雖然山東不令她滿意,也阻止不了她恨北方,仍然說:“非逃出去不可。”這不是她的個人行為。村里很多當年來的山東人,不時要回山東看看,看上兩趟,有的就回山東不再回來。走,是我們村的通病。只要有人家搬走,她就更恨北方。她責怪這塊土地要了她兩個姐姐的命,凍壞了她的胃,讓她成了驢,一天到晚干活。

前院苑家也是山東過來的,他們家大兒子常年走南闖北,跑了幾趟山東,還去過四川,帶回個四川媳婦。有一年他去投奔媳婦的姐夫,這姐夫在西北新開發(fā)城市嘉峪關。當他再回到村莊,帶走了他正讀書的妹妹小英。小英跟我同班。他們進城打工去了。這事讓母親心里發(fā)毛,恨不能我也跟著走。幸好,她認為讀書考學更重要,將來可以徹底跳出農門,端“鐵飯碗”。

四嬸的老家在山東招遠,她讓不愿念書的女兒去那生活,找婆家。母親立即提議讓我跟著去讀書,兩姊妹好作伴。還有個理由是山東教育好??墒巧洗未筮w徙,山東教育好還是跑回來了,不惜大姥爺費勁找人讓我們入學。這時候教育好又成為去山東的理由。她自然要找父親研究。研究只是過程。面對逃離機會,如果有任何阻力障礙,她都會不遺余力排除,哪怕整夜不睡覺也要落實。她說:“一步步來,逃出去一個是一個。”

在山東的日子,我每天想家的心情無法遏制。加上老師口音難懂,學習跟不上,整日渾渾噩噩。因為母親那強烈的愿望,我努力堅持著住下來,盼望有朝一日能夠回家。

一年后,堂姐想家,不在山東待了。堂姐倔強,愛使小性子,想回家一定要回。

當我懷著極度想家的心情雀躍著踏進家門,她只愣怔著看我,好像我不該出現在門口。母女久別,我以為她要抱著我哭一場,但她只站在鍋臺前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說:“山東水土就是好,養(yǎng)胖了。哎。”一捆柴隔著我們,我沒有像日思夜想的那樣,一頭扎進她懷里。

再過一年,四姨去了嘉峪關,舅舅和舅母也去了。舅舅和舅母從山東回來后,探望了姥姥,把兩個女兒放我們家。他們去城里打拼。母親說:“行,俺娘有我呢,孩子們有我呢,你們放心去闖,等落腳,再把我們帶出去?!彼穷w隨時想逃離的心不得不暫時安定下來,默默等待她的姐姐和弟弟在遠方落腳、扎根。她總說:“那地方要是行,等扎下根那天就好了?!备赣H給四姨和舅舅回信,她叮囑父親,一定要問問那地方咱家去能不能行。

后來,四叔四嬸全家搬去山東招遠了。四姨家的三個孩子陸續(xù)去了嘉峪關,他們都已成家,拖家?guī)Э谌サ摹>司撕途四富貋斫幼吡藘蓚€孩子。他們都去出攤賣油條,這是姥爺傳下來的手藝。母親去不了,四個孩子要讀書,即使不是這樣,瘦弱的姥姥也經不起路上折騰,五天五夜火車,相當于要命。要不了命,帶去城里也養(yǎng)不起,城里看病就看不起,還要暫住證,一年兩百塊。小買賣和種地一樣,不穩(wěn)定。他們對母親說:“我們說不定還回來種地呢,小買賣競爭越來越大?!蹦赣H哀嘆:“老天爺,啥時候能逃出去啊?!?/p>

1995年,小英和她打工的酒店經理回來領結婚證?;楹螅蔀槟亲鞘械墓?,擁有城鎮(zhèn)戶口,以及酒店老板娘的身份。那時,哥哥在呼和浩特讀中專。哥哥算我們家第一個跳出農門的。母親說:“終于逃出去一個,沒白花錢。”到我復讀考中專這年,中專生不包分配了。

吹著大風,我坐在高崗上遙望遠處的樹林,那是鎮(zhèn)中學背后的樹林,在七里之外。兩個小時前我還坐在教室里,現在我的書包和住宿行李全帶回來了。母親給我辦了退學手續(xù),讓我跟小英走。這事父親和母親跟我商量經過我點頭同意。還有二十天中考。班主任詫異,極有希望升學的考生為什么退學。母親說:“現在中專不包分配了,考上也沒用,干花錢。哎,就算考上也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啊?!卑嘀魅握f:“那也要考啊,有個畢業(yè)證總會有用的?!蔽铱匆娔赣H臉上掠過的驚恐,就像我如果參加考試,必定考上,從而不能跟小英走,不能像小英那樣落腳扎根異鄉(xiāng),就不能帶她逃出北方。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我還是聽見母親跨過大門朝我走來。這里是我們眺望母親從村口歸來的地方?,F在,她從背后來了,拖著沉重的腳步。她挨著我坐下。不用看也知道她面孔的狀態(tài)。巴掌寬的臉,抽在一起。她已被愁毀了容,愁可以把曾經俊秀的面孔扭曲成皺抹布。

“要是難心,砸鍋賣鐵也供你,豁出去了,明天再送你去學校。”

其實,我比母親還想逃,不是逃出北方,是逃出這個家。一個充滿爭執(zhí)、焦慮、愁苦、債務的家。我想去賺錢為他們還債,換來家和,換來母親的笑容。我深知他們已盡力,供不起兩個中專生和兩個初中生,不是他們的錯,村里沒有人家供得起。如果不是父親打魚補貼,我們恐怕像很多孩子那樣早輟學下地干活了。哥哥的學費最終是流轉了一塊土地解決的,因為找不到保人擔保,借不到高利貸。

我沒說話。我用沉默對抗,究竟在對抗什么,沒有具體指向?,F在回想,我在對抗母親那張布滿愁容的臉,好像日子就此坍塌。在我的北方村莊,我感到只有母親整日這樣焦愁著。

她開始嚶嚶哭泣,像委屈的小女孩。她說:“媽現在全靠你了,看看現在這情況,靠種地逃出去沒門啊,你現在長大了,只得靠你了?!?/p>

我還是沒有說話。同時為自己的沉默內疚著。

她往回走了。過一會兒,我回頭看見大風吹著她寬大的衣衫,把她吹扁了,像一張垂頭喪氣的帆。塵土在腳下飛揚,她拖著鞋在走,走得很慢,拖不動似的。她瘦得真會被風吹跑。

晚上,父親再次問我是不是真想好了,想考學,哪怕不包分配也供。母親和父親一樣。他們看見很多人為我惋惜,打算再讓我回到學校。我本打算留下,一眼瞥見母親布滿愁容的臉,看得出來,吹了下午的大風,母親似乎更急了。就像風是從城里吹來的。風已經帶走了我們村很多年輕人?,F在要帶走我。我決定走,去賺錢幫家里還債,讓笑容回到母親臉上。

沒想到,一年后,四姨把我從嘉峪關送回來了。因為有位四川廚師追求我,親戚們擔心我被騙,還怕擔責,姑娘找對象這樣的事最好由親生父母拿主意。進城后我看見親戚們深深的恐懼,導致他們過度防范。每個人都可能是壞人,每個人都有潛在的危險,可能摧毀他們在城里生存的機會。一旦發(fā)現苗頭,立即制止。如果不把我送回來,也不同意我和四川廚師發(fā)展,那么四川廚師就可能結交一些混混,悄悄砸了他們的攤子,一溜煙跑了,他們只能干瞪眼。

進城的一年,我拼命干活,早晨在四姨的油條攤兒干到九點半,然后到酒店上班。酒店在國道邊,經常營業(yè)到凌晨兩三點。每晚睡眠時間常常只有三四個小時。即使這樣,也無法阻止我想家,甚至覺得家里院墻邊的豬糞都是香的,聞一聞也是好的。親人見不到面,那是種被撕扯著的疼痛。我懷著這樣的心情進了家門。像上次從山東回家一樣,母親正站在鍋臺邊,知道我回來了,仍然愣了一下。她哀怨地說:“怎么就送不出去了呢。”

我愣愣站在門邊,像走錯了家門。我知道,母親的懷抱我再也扎不進去了。

終究,我又去了西北那座新開發(fā)城市,同去的還有妹妹,后來弟弟也去了??梢哉f我們進城是時代潮流,更可以說我們進城是母親的推動。她等著我們將來把她帶出去,逃出東北。

2008年,母親終于完成了她多年夙愿,離開北方到四川來了。那時候,哥哥已成家,哥嫂在鎮(zhèn)小學任教,母親給他們把孩子帶到六歲。外婆已故多年。至此,母親完成了在北方的她認為要完成的職責。我終究嫁給四川廚師,到四川開飯館,妹妹和弟弟也到了四川,妹妹成了家,弟弟即將舉行婚禮。我們都在城市扎下根,有了城市戶口,真正跳出農門了。

父親和母親到四川那天,客廳堆滿了包裹,衣物、相冊、日歷、電飯煲、水壺、漁網……像是背來了北方的家。是用一條紅圍脖一條藍圍脖當成軟扁擔背來的。這兩條圍脖是我們全家1985年遷徙時母親買給我和妹妹的。

我以為母親就此可以安享晚年,再也不用焦愁,笑容該回到臉上了。事實上母親剛來那天,確實笑了。當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帶她參觀大房子,打趣說:“看給你買這大房子,翻跟頭折把式都夠寬?!蹦赣H確實笑了,抿嘴羞澀地笑。因為長期不笑,好像笑也是令人羞澀的事。母親盼望這一天,盼了三十多年,夢想終于實現。

然而,沒幾天,母親開始訴說種種不適。正值冬季,濕冷,難見太陽。母親說:“不是南方嗎,咋這么冷?!闭?985年遷徙到山東,沒幾天她就否定了那塊地域那樣,她很快同樣否定了四川:“這地方我沒法待,渾身發(fā)潮啊,冷得哆嗦,比東北還冷?!彼龥]想過,她的兒女同樣要度過冬季,度過地域差異和城鄉(xiāng)差異,度過不適。她開始想方設法找借口要走。氣候不適應,四川話聽不懂,沒到真正養(yǎng)老的時候,還要干活賺錢等等。不得不說,這些不適是真實存在的,卻也是可以克服的。

直到那時,我仍不明白,走,是母親的病。她的舒適地永遠在遠方。

還有二十天是弟弟和弟媳的婚禮,我們的父親母親走了,去河北一個叫鲅魚圈的地方,那地方有我們北方村莊里的潘大爺。其實是母親急著要走。父親那時就明白了母親要走最后的結果只能是走,否則她就沒完沒了地犯愁折騰。何以無法等待二十天,小兒子的婚禮難道不是做母親的人生中的大事嗎?我和妹妹的婚禮父母缺席,遠天遠地可以理解,弟弟的婚禮已經在眼皮底下了。母親的理由是凡事不需要她操心,也操不上心。她該有多么急切去尋找她的遠方。

這僅僅是開始。

從鲅魚圈回到四川后,父親病逝前,他們反復輾轉東北和四川,至少三五次。父親在東北老家病逝后,母親到四川待了一陣,去了嘉峪關,又回東北,再到四川。她只要窩在什么地方一動不動,把自己坐成雕塑,就是想走了。這種情況下,她會犯胃病,失眠,心悸。如果失眠,無論夜有多深,她被想走的念頭折磨,就要敲我的門。等我起來,她總是坐在樓梯角落的沙發(fā)墊上,愁得一塌糊涂。她也知道我需要休息,知道她這樣給我增加負擔,同時為此更加犯愁。我一點點勸慰,講那些講了不知多少遍的當時奏效的人生道理。她終于可以舒緩一下回房間睡覺,但立即要將她這夜的失眠打電話告知每個兒女。住在妹妹或弟弟那,就會敲他們的門,而后給我打電話。夜半敲門和夜半鈴聲,困擾著我們。親友說我們太過遷就。然而,只要我們稍微厲聲,就又成了她的心理壓力。這類病,只要她想去一個地方,經得我們同意,開始打包時,就精神百倍,沒任何癥狀了。

漸漸地,她已適應四川,努力做著讓自己長期住下來的事。比如,去公園唱歌,或者去教堂聚會。不過,在想走時,這些又都會被她一一拋開。

我們意識到母親也許得了抑郁癥。我?guī)结t(yī)院去看,經過醫(yī)生詢問,心理測試,并不是。

每天,她從弟弟那到我這,再從我這到弟弟那,一天要跑兩三趟。她不管我是否在寫作,沒完沒了訴說她的不悅,大都是挑剔誰沒有達到她的預想。我不想聽這些針尖對麥芒的事,又明白許多農村女性對家長里短的熱衷。她這位農村母親,已經不算過于計較雞毛蒜皮了。她偶爾去成都妹妹那,住不上幾天就住不下去了。無論到哪,從未平靜過。以至于我們兄弟姊妹之間檢討,是不是我們做得不好。事實上,不是。我們的目標一致,想讓母親幸??鞓?。我們拿許多母親作比較,發(fā)現我們的母親確實有別。我們從農村進入城市,努力生存,談不上富裕也談不上貧窮,日子過得算舒適。只有母親的焦愁像不斷旋轉的黑色漩渦,要把我們吸進深淵。

我的咆哮帶來一系列后果。母親歇斯底里告訴我,再也不踏進我家門一步,然后跑出門去了。這時候,我感到人生中的艱難不是為生活打拼,而是無法面對一位體質健全的愁容滿面的母親。

我忽然聯想到許多不好的事,母親會不會走到極端去。我給弟弟打電話,讓弟弟趕快給她打電話。弟弟說她已經在往他那去了。我還是不放心,想去看看她走到哪了。走出小區(qū),看見她正坐在公交站臺的椅子上哭。瘦小的她在人群中不管不顧地哭,成了被兒女拋棄的老人。但是,她又發(fā)出了童音,像孩子在哭。我拉她回來,她跟著我回來了。平靜了一會兒,她說要去弟弟那,就走了。我們算達成和解。我繼續(xù)干活,為她的哭泣心酸。出門倒垃圾時,看見她坐在門外的老榆樹下,一動不動坐著??匆娢遥f:“哎,你們媽做得太不對了,怎么能這樣呢,我也勸不了自己?!?/p>

母親又開始失眠。我想,應該再帶母親去醫(yī)院看看。

是位六十歲左右的男醫(yī)生。我和母親在門外椅子上等候,看得見醫(yī)生為其他失眠患者醫(yī)治?;颊呷桥裕搅畾q不等。這醫(yī)生有所不同,患者對他訴說失眠如何難受時,他總是讓她們聽他說。他告訴她們:“睡不著能不能死?死不了怕什么?!贬t(yī)生用的也許是心理激將療法,類似于以毒攻毒。輪到母親了,她慢慢坐在醫(yī)生面前,怯怯地問:“讓不讓我說?聽不聽我說?”醫(yī)生說:“嗯,你說?!蹦赣H松了口氣。每次回憶起她傾身眼巴巴望著醫(yī)生的樣子,我就感到酸楚。她究竟是怎樣把自己置于這樣可憐的境地的。

醫(yī)生像對待那些女患者一樣,也告訴母親睡不著死不了,不要怕。并為她開了一些安眠藥,以及抗焦慮的藥,告訴她能睡著就不要吃了。

母親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專注治病。但她并沒吃醫(yī)生開的藥,認為那些藥片會讓她吃成瘋子傻子。她只是不知聽誰這樣說了一下。她不斷發(fā)現自己身體上的毛病,繼而去包括成都在內的幾家醫(yī)院,做胃鏡、腸鏡,檢查婦科、頸椎,查血,做核磁共振等。查出一些小問題,在同齡人中,她算健康的了。但是,她仍然間斷性失眠、犯胃病。如果哪天身上起個紅點,也會引得失眠,繼而犯胃病。這時候,我們回憶起,其實她從來都專注自己的病。比如手上扎了刺兒,已經拔出來了,她可以一會兒就看看那只手指?!罢厥履?,怎么還這么疼呢?”一個刺兒眼,她可以聯想到紅腫、發(fā)炎、感染、截指。她不允許身體任何地方有絲毫不舒服。

治療失眠的特效藥就是,走。

我們終于意識到,母親不是沒病,是真的病了,走可以治病,而她的病就是走。

翻到一張母親年輕時的兩寸彩色照片,那時她應該三十出頭,燙了短卷發(fā),瓜子臉,很美。之所以美,因為她在笑,燦爛地笑,牙齒很白。這是她所有照片里,唯一一張笑著的。我不忍多看,就像那是另一位讓人羨慕的母親。

父親早年對我們夸母親:“你媽年輕時是一等一的美人,剛來東北那會兒,梳兩個大辮子,油黑嶄亮,在院里踢毽,大辮子一甩一甩,那才帶勁兒呢?!辈挥酶赣H說,我能從大娘嬸子以及村里的女人們嘴里聽到母親的美,腰條好,皮膚白。母親的美還有能干、孝順之類的。我當然記得母親的能干和孝順。農村家庭,除了燒火抱柴禾看豬找鴨子這類,她很難指使孩子們干其他什么活,一個人承擔了所有家務,做飯洗衣喂豬喂雞鴨鵝狗。全家人的衣服里里外外每周要換洗,薄棉襖棉褲和厚棉襖棉褲每年拆洗。還要下地干活。大地里的活,割麥子割黃豆鏟地,男人落不下她。家里只要來客,她總是做一桌子菜。村里人不斷贊美她的廚藝。她總是在忙碌。奶奶糊涂了,病倒在床,不能自理,只認得一個人,只住在這個人的家里,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奶奶躺在床上兩年,沒生過褥瘡。我還記得冬季每天早晨起來,穿鞋時,鞋里熱乎干燥的鞋墊。她每個晚上把家里所有人的鞋墊掏出來放在炕頭,早上再把它們墊進鞋里……

現在,我的母親不會做飯了,無論肉體還是心靈,像是玻璃做的,一不小心就能碰碎。

我時??匆娔切┳跇湎鲁藳龌蛘咦谛^(qū)門口長椅上的老人們,他們有時從市場回來,手里提著菜,談笑風生。我多么希望母親能成為其中一員。同時,我也會想起母親走過的人生。

母親五歲那年被扔了。姥爺說是為了讓她活下去。至于為什么諸多女兒中選擇了我的母親,也許因為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也許因為其他。姥爺背著我舅領著我的母親騙姥姥說去串門,上火車后,姥爺謊稱帶我舅去把尿下了火車,留下我五歲的母親跟隨火車遠去。母親在下一站跟著人們下車了??梢韵胂?,1960年的冬季火車站,我五歲的母親茫然無助無依無靠,睜著驚恐的眼睛大聲哭。后來,母親被孤兒院收養(yǎng),過了幾年,街上遇見我大姨。母親又回到家里。

姥爺和姥姥以及他們的幾個兒女從山東到東北那年,母親又被扔下,寄養(yǎng)在遠親那當童養(yǎng)媳,直到十七歲去東北探親,留在東北。

我總是在想,我的母親究竟怎么了。我的母親,焦愁的母親,心中有個理想遠方的母親,是因為出生在遷徙家庭造成居無定所的后遺癥,還是那些年整日想逃出北方的想法太過強烈落下的后遺癥,或者是小時候被扔喪失安全感落下的后遺癥?抑或是她出生就攜帶了焦愁基因,才總是那樣悲傷?

我問過母親為什么會這樣,母親說她有個長輩就這樣,非得到處走,不走不行。

如果我的母親沒有經歷過這些,會是位什么樣的母親?我每次這樣想的時候,臉上都會不自覺出現暖暖的笑容。那也許是母親的笑容。

現在是2023年,母親從未停下腳步。此時,她正在陜西我二姨那。在此之前,她不愿吃安眠藥,去嘉峪關看病,因聽說那有位中醫(yī)治療失眠很厲害。其實,她只要走出去,就能睡踏實了。她吃完六包中藥,忽然有一天又失眠,兩個月中只要有一次失眠,她就否定那位醫(yī)生。于是,輾轉去了陜西,繼續(xù)看病。有一周沒打電話,我知道她一定睡得很好。只要打電話來,聽她的聲音就了解狀態(tài)。她待不下去了,想要走就會發(fā)出低沉無力的聲音。隔著千山萬水,她的聲音也有“輻射”,會讓我產生條件反射。這已無法改變。

過些日子,她會回來,回來待多久,又要去向何方,不得而知。有所不同的是,當我寫下這些并不能完全描述母親的文字,無論母親將來怎樣折騰,我不會感到艱難了,不會咆哮,免不了會酸楚。在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悲傷,也有那么多快樂。我的五歲被扔過的母親,深入骨髓的悲傷必然會多一些。長路上的母親,如果走可以讓她減輕悲傷,那就再次出發(fā)吧。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出版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說《一壁青苔》獲得第十屆四川文學獎。